李重(1上海师范大学教育学院,上海200234;2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上海200062)
清末民国汉语文写作课程转型简论
李重1,2
(1上海师范大学教育学院,上海200234;2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上海200062)
[摘 要]清末民国以来,中小学写作课程逐渐被纳入社会公共事业体系。伴随着汉语书面语的文白转化,汉语文写作课程基本完成转型,经历文言文写作课程式微 (1902—1911)、白话文写作课程确立(1912—1927)、写作课程标准语体文导向 (1928-1949)三个发展阶段,显现生活化、科学化的发展路向,形成写作课程知识化、技能化的发展格局。受实用工具理性的驱动,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与文言文写作实践经验渐行渐远,伴随着写作课程重心从小学段向中学段转移,写作课程地位持续下降,逐渐形成以阅读本位为特征的现代语文教育模式,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面临危机。
[关键词]清末民国 汉语文 写作课程 转型
[DOI]10.13980/j.cnki.xdjykx.2016.04.031
光绪二十八年 (1902年),《钦定学堂章程》设置“作文”、 “词章”课程,现代写作课程拉开序幕。随后汉语书面语发生巨变,经过国语运动、白话文运动和大众语运动三个发展阶段,完成从文言文向白话文的转化。同时,中小学写作课程也逐渐被纳入社会公共事业体系,改变过去的私塾、书院教育模式,从“师傅带徒弟”的个别教学制度发展为分级分班的集体教学制,开始摆脱“代圣人立言”的古代写作教育束缚,体现出新的价值追求与发展路向。总体而言,清末民国汉语文写作课程先后经历了学堂章程、课程纲要、课程标准三个发展阶段,完成了从文言文写作课程向白话文写作课程的艰难转型,以标准语体文为导向的现代写作课程格局基本建立。
(一)文言文写作课程式微 (1902—1911)
学堂章程时期,以文言文写作课程为主导,白话文写作课程已经萌芽。清末已经提出国语统一①,社会性白话文写作实践也获得初步发展,不过文言文写作实践仍占据主导、正宗地位。当时,具有现代意义的白话文处在萌芽状态,对文言文写作尚不构成威胁,甚至还谈不上竞争关系,也不曾提出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观点。白话文写作课程的萌芽首先从小学低年级开始,《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规定其要义为:“使之以俗语叙事,及日用简短书信,以开他日自己作文之先路,供谋生应世之要需”[1]。只是当时白话文写作还提不上台面,为封建士大夫所不屑。白话文写作课程的起步阶段,纯粹是为了追求便捷、实用,以应付世俗生活的交往需要。清末高等小学堂及以上学段,主要还是引导学生掌握文言文的写作能力,高小四年提出“通四民常用之文理”的要求[2],中学堂五年则致力于养成“清真雅正”的文风[3],“作文,以清真雅正为主:一忌用僻怪字,二忌涩口句,三忌发狂议论,四忌用报馆陈言,五忌以空言敷衍成篇”[4],追求的还是典雅古朴的文言书面语写作课程。由此可见,清末小学阶段与中学阶段的写作课程目标前后并不连贯,难成一体,具有内在的结构性矛盾,前者指向现世及实用,后者延续传统,坚守文言写作的理想境界。现代汉语文写作课程的转型,致力于化解这个课程内部的结构性矛盾,使言文一致的写作实践贯穿整个基础教育阶段,并逐渐影响社会语文生活。
(二)白话文写作课程确立 (1912—1927)
课程纲要阶段,白话文写作课程得以确立。清末创办白话报刊、推广白话文,只为广开民智、普及教育,士大夫的言语交往还是使用文言文,可见清末白话文顶多充当了文言文的辅助手段或工具。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展开,白话文的性质发生了质变,在胡适、陈独秀等激进派眼中,白话文与文言文水火不相容,欲置文言文于死地而后快。“白话并不单是‘开通民智’的工具,白话乃是创造中国文学的唯一工具”[5],这是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来处理文、白问题,在对儒教文化及固有传统猛烈抨击的同时,力图将文言文一并打倒。故吴宓、胡先骕等保守派起来反对当时的白话文运动,为文言文争取一席之地也在情理之中。“五四”运动之后,白话文运动大获全胜。1920年,民国教育部修正《国民学校令》,将“国文”科改为“国语”科。言文一致的“国语”科诞生,这是“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上继‘国文’单独设科以来又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6],白话文写作课程的合法性得以确立,并获得快速发展。这个时期,从小学阶段开始全面推行白话文写作课程,初中阶段白话文与文言文写作课程并重,高中阶段继续练习白话文与文言文写作,当时大学升学考试仍多采用文言文命题作文。总体而言,这个时期白话文写作课程得以确立,开始打破“代圣人立言”的羁绊,走向“言说自我”的现代写作课程之门。
(三)写作课程标准语体文导向 (1928-1949)
课程标准时期,标准语体文导向的写作课程基本形成。1934年5月底6月初,大众语运动开展起来,其主旨是提倡“大众语”,从此汉语书面语逐渐走向成熟,开始真正为方便每一位公民便捷、高效地使用汉语文表情达意服务,将白话文写作推向新的发展阶段,标准语体文导向的写作课程逐渐发展起来。1936年,国语、国文课程标准的颁布实施意味着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基本成型,写作课程与生活世界的联系更加紧密,以追求公民价值取向的写作课程观逐渐确立。这个时期,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研究获得了进一步发展,阮真、叶圣陶、夏丏尊、朱自清等提出新的写作课程思想。与此同时,还注重培养儿童的自由发表能力,兼顾文言文写作教育。
总之,清末民国时期汉语文写作课程基本上完成从古典文言文写作课程向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的全面转型。至此,汉语文写作课程首次面向所有女童,面向每位公民,首次实现联系儿童生活设计写作课程与教学。这意味着现代文明之光开始照耀我国中小学写作课程领域,现代启蒙文化 (诸如自由、平等、民主、公平、正义等)开始全面渗入中小学写作课程过程,这为汉语文写作课程奠定了新的人文基础。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现代汉语文写作课程转型也是现代中国人不断走向解放、养成独立人格的一个缩影。
从1902年到1949年,汉语文写作课程基本完成了现代转型,以标准语体文为导向的写作课程逐步建立起来。从写作课程的内涵发展来看,现代汉语文写作课程的转型主要表现在三个层面:写作课程目标转型、写作课程内容转型与写作教学实践转型。
(一)汉语文写作课程目标转型
写作课程目标的设定与写作课程的价值取向密切相关。根据学堂章程、课程纲要、课程标准的相关规定②可知,清末民国时期学校写作课程的价值追求先后从“诵读四书五经,发扬忠孝文化”到“养成健全人格,发展共和精神”,再发展为“民族精神、爱国主义、公民道德”。与此相应,清末学堂章程时期的写作课程以“忠孝”为灵魂,以文言文为语言载体,以“文以载道、宗经尊孔”为要务,面向少数统治集团的子弟,培养官吏所必需的写作能力。民国课程纲要时期,已经提出“养成发表思想之能力”、“能自由发表思想”的新要求[7],开始面向国民学校,逐渐推广白话文写作课程,提高国民写作能力。课程标准时期的写作课程,以标准国语为写作语言,面向全国各方言区,致力于培养每一位公民的写作能力,逐渐形成以口语表达教学,实用文写作教学,普通文写作教学(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诗歌、故事、剧本、小说等文学作品创作教学为主体结构,鼓励每一名学生练就自由发表思想的写作能力。总之,根据教育价值取向及教育政策的变化,清末民国写作课程的核心目标依次从培养臣民③的写作能力到培养国民④的写作能力,再发展为培养公民的写作能力,最终完成写作课程目标的现代转型。
写作课程目标的演变要求调整写作课程内容及写作教学结构,不断制定新的写作课程规范和评价指标,从而产生连锁效应。从某种意义来说,写作课程内容、写作教学结构、写作评价指标、写作实践规范等诸多因素不具备自足的教育价值,都要为人才培养规格目标服务。不同社会、不同时代对社会正式成员的写作素质规格指标各不相同,如合格臣民的写作素质指标与合格国民、合格公民的写作素质指标区别巨大。从这个角度来说,国家权力结构、社会实践需要、人的自由发展对写作教育目标体系的设计具有决定性作用。标准语体文导向的写作课程正是为了适应现代民族国家、公民社会的基本要求而建构起来的。清末民国写作课程目标转型,顺应了我国从封建专制帝国到资产阶级共和国变迁的社会实践需要,也符合从文言文向白话文汉语书面语变革的要求。
(二)汉语文写作课程内容的转型
写作教科书是写作课程内容的主要物质承担者,也是写作教学的凭借。随着文言文向白话文的转变,写作教科书先后经历了文言文写作教科书、言文对照写作教科书和标准语体文写作教科书三个发展阶段,从而完成汉语文写作课程内容的现代转型。
以写作教科书为基本参照,通过分析写作教科书转型的前后变化,可以发现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小学写作课程演变的若干基本特征。
1.从写作课程体系的纵向维度来看,写作课程的发展重心由小学转向中学。与中学相比较,小学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越来越少,而中学写作教科书则越来越多。据调查统计⑤,学堂章程时期,小学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是18种和43册,中学的是7种和10册,小学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分别是中学的2.6倍和4.3倍。课程纲要时期,小学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是38种和87册,中学的是24种和58册,小学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分别是中学的1.58倍和1.5倍。课程标准时期,小学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是10种和19册,中学的是31种和36册,小学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仅仅是中学的32%和53%。由此可见,经过近50年的变迁,小学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由最初分别为中学的2.6倍和4.3倍,急剧下降到仅为中学的32%和53%。详见《清末民国小学与中学写作教科书出版情况比较 (1902—1949)》,如表1。
表1 清末民国小学与中学写作教科书出版情况比较⑥(1902—1949)
据此推断,清末民国写作课程发展重心由小学阶段逐渐向中学阶段转移,相应的是小学写作课程的发展动力越来越弱,而中学阶段则越来越强。白话文写作课程的发展趋势,一方面,与普通教育的发展趋势大体一致。随着义务教育阶段年限的逐渐延长,教育对象 (学生群体)逐渐壮大,这从根本上推动了白话文写作课程的发展。另一方面,与白话文社会性写作实践的发展势头正好吻合。从清末到民国,白话文社会性写作实践开始以底层民众为对象,依次向一般民众、精英群体转移。白话文写作课程也是,率先在小学低年级开始萌芽,然后发展到初中阶段,最后成为高中阶段的首要目标。可见,白话文写作课程的发展适应了现代教育的发展趋势,回应了社会发展的客观需要,这是合理的一面;其不合理的一面是白话文写作课程的发展越来越忽视小学阶段的写作教育,出现了“头重脚轻”的局面。
2.从语文课程体系的纵向维度来看,中小学写作课程地位整体、持续下降。中小学写作教科书在语文教科书总量之中所占比重呈显著下降趋势,而相应的阅读类教科书所占比重显著上升。据调查统计,学堂章程时期,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是25种和53册,语文教科书总量是95种和277册,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分别占语文教科书总量的26.3%和19.1%。课程纲要时期,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是62种和145册,语文教科书总量是313种和1300册,写作教科书分别占语文教科书总量的19.8%和11.2%。课程标准时期,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是41种和55册,语文教科书总量是434种和1513册,写作教科书分别占语文教科书总量的9.4%和3.6%。可见,经过50年的变迁,写作教科书的品种与册数由最初为语文教科书总量的26.3%和19.1%下降到9.4%和3.6%,分别下降了16.9%和15.5%。详见《清末民国中小学写作教科书占语文教科书总量比重变化情况(1902—1949)》,如表2。
表2 清末民国中小学写作教科书占语文教科书总量比重变化情况 (1902—1949)
(1)单从小学阶段来说,写作教科书占语文教科书总量的比重呈“直线型”下降趋势,如清末时期小学语文教科书有70种和220册;小学写作教科书有18种和43册,分别占总量的25.7% 和19.5%。课程纲要时期,小学语文教科书有243种和1103册;小学写作教科书有38种和87册,分别占总量的15.6%和7.9%。课程标准时期,小学语文教科书有232种和859册,小学写作教科书有10种19册,分别占总量的4.3%和2.2%。可见,小学写作教科书的种类和册数分别由总比重的25.7%和19.5%下降到4.3%和2.2%,种类、册数都呈现出直线下降的变化趋势。详见《清末民国小学写作教科书出版情况 (1902—1949)》,如表3。
表3 清末民国小学写作教科书出版情况 (1902—1949)
(2)单从中学阶段来说,写作教科书占语文教科书总量的比重呈“上抛物线型”下降趋势,仅在课程纲要时期迅速上升,两端低落。清末时期,中学语文教科书有25种和57册,其中写作教科书有7种和10册,分别占总量的28%和17.5%。课程纲要时期,中学语文教科书有70种和197册,其中写作教科书有24种和58册,分别占总量的34.3%和29.4%。课程标准时期,中学语文教科书有202种和654册;其中写作教科书有31种和36册,分别占总量的15.3%和5.5%。可见,中学写作教科书的种类和册数分别从总比重的28%和17.5%下降到15.3%和5.5%,但是中间时期上升到34.3%和29.4%。详见《清末民国中学写作教科书出版情况 (1902—1949)》,如表4。
表4 清末民国中学写作教科书出版情况 (1902—1949)
(3)中小学写作教科书出版数量总体下滑的原因分析。比较中小学写作教科书分别在语文教科书总量中的比重,会发现清末民国时期小学写作教科书的种类与册数呈“直线型”下降趋势;而中学写作教科书的种类与册数呈“上抛物线型”降落趋势,曾在课程纲要时期迅速发展,之后急剧滑落。这种写作教育现象可以解释如下:中学写作课程在学堂章程时期以文言文写作教育为主导,而课程标准时期将语体文写作课程列为首位,这就意味着课程纲要时期要完成中学写作课程发展重心的过渡、交接,即从以文言文写作教育为主导发展为以语体文写作教育为核心。可见,课程纲要时期正好处在文、白写作教育激烈竞争状态,这刺激了中学写作教科书的出版及写作教育的发展。这时期白话文写作还不纯粹,半文半白现象严重,而文言文写作教育非常成熟且走向式微。由此推断,清末民国时期文、白写作课程竞争的焦点集中在中学阶段,时间是课程纲要时期 (1912—1927)。小学阶段的文、白写作课程转型进展顺利,没有遇到强烈的抵抗,所以小学写作教科书出版呈“直线型”下降趋势。
根据上述分析可以推断,随着白话文的不断扩张,写作课程在语文教育体系中的地位急剧下降,阅读课程地位迅速上升,语文教育格局由文言写作课程为主导转向为以白话阅读课程为核心。这意味着随着文白的转变,白话文写作课程总体上呈现边缘化趋势,形成以阅读为本位的语文课程发展格局,这种状况是危险的。
(三)现代写作教学的转型
清末学堂章程时期,写作教学实践是以文言文写作教学为主导,以中学写作教学为重点;小学低年级出于应世谋生的目的,白话文写作教学开始萌芽。当时非常注重借鉴外国写作教学理念及教学经验,如采用西方的班级授课制度实施集体写作教学;按照日本写作教科书来设计写作教学内容;注重开发文法知识,辅助写作教学;以知识为指导来推行写作技能训练等。清末写作教学呈现出以文言文写作教学为主导,新旧杂糅、中西兼备的总体面貌。
民国课程纲要时期,文言文写作教学向白话文写作教学转化。1920年国语设科之前,多延续文言文写作教学;国语设科之后,白话文写作教学首先在小学阶段得以确立,并迅速向中学阶段扩展、延伸。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白话文写作教学在精神气质上已焕然一新,远远超越清末时期,体现出对现代启蒙文化的自觉追求。这个时期,写作教学注重以儿童为中心,贴近儿童的生活世界,一些口语表达练习纳入到写作教学范畴,突破过去对写作概念的理解,还适当吸纳文言表达中富有生命力的部分。探索新的写作教学组织形式,如将设计教学法、道尔顿制、集体教学模式等引入写作教学实践。随着白话文写作教学的确立,写作教学显现出知识化、技能化发展趋势。
课程标准时期,标准语导向的语体文写作教学逐渐发展,文言文写作教学越来越淡化。1936年,国语、国文课程标准的颁布实施预示着标准语导向的写作教学基本成型,之后时局动荡,写作教学实践停滞不前,不过写作教学理论探索还有所推进。标准语导向的写作教学以标准语作为写作语言,面向全国各方言区,致力于培养每一位公民独立的写作能力,这为现代民族国家构筑新的言语交往体系创设了有利条件。这个时期的写作教学注重与阅读、听说教学沟通,做到课内与课外相衔接,坚持与各学科教学相联络,形成以儿童生活为本位的写作教学形态。另外,写作教学科学化趋势日渐明显,写作教学过程使用量表测评工具辅助教学,使用作文标准测验来评价写作教学效果。从写作教学文体来看,形成以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应用文为主的写作教学结构。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时期以现代文学为背景的文艺文写作教学开始萌芽,古文诗词仿作也得到许可、鼓励。
总之,清末民国大体上完成了从文言文写作课程向白话文写作课程的转化,实现了写作课程目标、写作课程、写作教学的全面转型。现代中小学写作课程逐渐放弃师傅带徒弟、体验感悟型的传统写作教学方式,走向写作教学知识化、技能化发展路向,追求写作教学的生活化与科学化。随着文言文写作教育的逐渐退场,在实用工具理性的驱动下,白话文写作课程与古代写作课程传统经验渐行渐远。此外,汉语文写作课程转型的过程意味着写作教育重心从小学段向中学段迁移,写作课程地位持续下降,阅读本位语文教育模式悄然形成。这就将本属于极为重要的写作课程板块 (至少要占语文教育的“半壁江山”)挤兑出去,严重边缘化了。所以,随着白话文的扩张,阅读本位的语文教育模式逐渐形成,现代白话文写作课程出现严重危机!这是现代汉语文写作课程转型发生的方向性偏差。
(一)汉语文写作课程转型的历史意义
1.汉语文写作课程在空间与时间上获得迅猛发展。清末时期是我国公立学校发展的起始阶段,受公立学校数量的局限,推行写作课程的区域及接受人群在分布上非常有限。民国成立以来,随着义务教育的不断推广、普及,语体文写作课程也随即向全国铺开,接受语体文写作训练的人群分布越来越广。到大众语运动时期,随着标准语的普及,语体文写作课程开始面向全国民众,深入乡村学校。从时间维度来看,清末学堂章程时期,白话文写作课程尚处于萌芽阶段,还仅仅停留在小学低年级。民国课程纲要时期,白话文写作课程正式确认,首先在小学阶段全面铺开,并迅速向中学阶段渗透、发展,初中阶段白话文写作课程与文言文写作课程并重,高中阶段要求继续学习语体文写作课程。课程标准时期,标准语导向的语体文写作课程已经形成。中小学写作教育的首要目标是培养自由运用语体文的写作能力,兼顾文言文写作,从此语体文写作课程的时间从小学低年级一直延伸到整个高中阶段。可见,经过近半个世纪,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在空间上逐渐面向全国,在时间上贯穿中小学各学段。相比文言文写作课程集中面向社会统治精英培养而言,清末民国以来,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的迅速发展具有非凡的历史进步意义。
2.汉语文写作课程的知识化、技能化发展格局已经建立。清末时期,文言文写作课程以论说文体为主导,奉行“义理”先行,以摹仿圣贤话语为要。随着新文学运动的开展,文学研究会主张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白话文写作课程改变了过去从文本到文本的路径,特别注重“言文一致”,以口语表达为书面表达奠基。书面语表达阶段,注意从观察入手,从写简单记叙文起步,逐渐过渡到说明文、应用文,最后再进行议论文写作训练。这体现了从具体到抽象、由近及远、从简单到复杂的科学认识路径;也反映出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由过去重视文体形式发展到注重思维内容、情感体验;由过去重视社会文体规范发展到注重个性化的表达。随着文体写作教学的实践探索不断深入,逐渐积淀生成了很多基于白话文的文体写作教学知识及技能训练系列。以常用文体写作知识为架构,将原有的文法知识、语法知识、修辞知识、论理知识 (逻辑知识)等整合进来,连同各种写作技能训练的方式、方法,便构成了初步的现代写作课程知识体系架构。这改变了过去仅仅注重经验、领悟的文言文写作课程范式,走向了理性教学之路。
3.汉语文写作课程的学生对象发展。清末时期的臣民写作课程,以文言文写作课程为主,主要面向少数统治集团的子弟,培养官吏必备的写作能力。白话文写作课程开始萌芽,主要面向下层百姓的子弟,培养日常实用的写作能力,以供谋生应世之需。民国课程纲要时期,封建专制统治被推翻,资产阶级共和国建立起来,在白话文运动的推动下,语体文写作的教育对象逐渐面向全体学生,致力于培养国民的写作能力。课程标准时期,在大众语运动的推动下,随着标准语体文导向的写作课程逐渐形成,现代写作课程开始面向每一位公民,致力于培养公民的写作能力。清末民国时期,现代语体文写作的教育对象由臣民、国民转向公民,于是女童开始与男童一样有机会接受白话文写作教育。白话文写作教育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尊重女童,将女童纳入到写作教育对象中,这是现代写作转型所带来的最大进步之一。而在文言文写作时代,以“文以载道”、“宗经尊孔”为要,且儒家主流思想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通常情况下写作教育与女子无缘。现代写作课程时代,学生属性的变化从根本上推动了写作课程目标、写作课程内容、写作教学的变革。
4.汉语文写作课程不断走向学生的生活世界。清末学堂章程时期,文言文写作课程以封建皇权为背景,以巩固封建统治为目的,拿圣贤经典来灌输,强迫学生认同封建意识形态。这种社会情境下的写作教育,学生毫无主体性可言,以模仿圣贤话语、官僚话语为能事;当然,在白话文写作课程萌芽过程中,开始注意到儿童的兴趣和自我意愿的表达。课程纲要时期,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加上杜威教育哲学思想的输入,强调将儿童的校园生活视为完整生命体验的一部分,白话文写作课程开始摆脱封建家长制背景下成人权威话语的消极影响,开始尝试以儿童为中心来开展写作教学改革,充分尊重儿童的特殊性,积极培育儿童的兴趣。课程标准时期,学生的主体地位继续得以显现,现代语体文写作要求学生成为真正的写作主体,自由表达个性化的思想、情感,也特别注意联系社会生活实践,充分表达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在“大众语运动”的推动下,逐渐形成儿童生活本位的写作课观。
总之,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沧桑历程,白话文写作课程基本上适应了现代生活及民族国家建设的客观需要。白话文写作课程取得巨大进步,其原因之一是它吸纳了现代思维方式、现代思想观念,积极建筑了新的人文基础,或者说正是因为现代思想变革及写作教育对象 (学生)数量剧增,选择了白话文这种书面语体,推动了写作课程的现代转型。现代写作课程正是不断追求更好地满足社会发展需要及学生成长需要,而不断调整、创新的产物。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范式背景下,女童被赋予表达自我的权利,儿童被给予诉说“童年秘密”的幸福。正是思想的启蒙、人类的解放,儿童、妇女被发现,给汉语文写作课程注入了全新的活力。
(二)汉语文写作课程转型的主要危机
1.汉语文写作课程设置的时间越来越少。清末时期,以文言文为主导的写作课程还比较受到重视,写作课程单独设科,课程独立性得以保证,授课时间也比较多。民国建立以来,中小学所设科目日渐增多,科学课程、外语课程的比重逐渐增大,无形中挤占了语文课程的时间;语文课程体系之内,听说课程、阅读课程越来越受重视,分配的教学时间也相应增多,无形中又挤占了写作课程的时间。从总体趋势来看,清末民国时期分配给写作课程的时间持续减少,与实际需要的课程时间相差越来越大。
2.白话文写作课程在语文教育系统中的地位越来越低。从语文教科书的变化来看,1920年国语设科以来,听说类教科书迅速增多,写作类教科书明显减少。民国以来,随着白话文的发展,听说教育、阅读教育都有较快发展,相反写作课程却明显被边缘化。当然,白话文写作教育自身尚且稚嫩,又不善于汲取文言文写作教育经验,其课程地位下降也是必然结果。
3.中小学写作课程结构“头重脚轻”。从写作教科书的出版情况来看,清末民国写作课程的发展重心由小学向中学转移,结果造成忽视小学写作教育的事实,并逐渐造成清末民国写作教育“头重脚轻”的总体格局。母语写作教育的根脉在1—9年级,尤其是小学阶段的写作教育。换句话说,小学写作教育质量直接关系到整个母语写作教育的优劣成败,乃至可能影响孩子的一生。历史上形成的“头重脚轻”写作课程局面,违背了语体文写作教育的基本规律,不利于儿童语体文写作能力的可持续发展。
4.白话文写作课程知识化、技能化的隐忧。清末时期,白话文写作课程尚处于萌芽阶段,已经显现知识化、技能化的发展势头。新文化运动以来,白话文写作课程与文言文写作教育经验的隔膜越来越深,甚至脱节,并且当时特别喜欢向西方学习,文章写作欧化现象非常明显。欧化作文可能增强文章写作的逻辑条理,可是伤害了汉语文的神韵、神理。遵照西方文体、文学分类框架建立起来的白话文写作教学知识、写作教学技能体系,与文言文写作实践经验及教育经验存在严重隔膜。换句话说,民国时期白话文写作的课程知识、技能体系并没有真正建立在承续古汉语文的写作实践及教育经验之上,并没有真正延续古汉语文的实践智慧,这是现代写作课程知识根柢浅薄的重要原因,或许也是现代写作课程低效的内在原因。如此看来,一些写作课程知识在21世纪初遭遇淡化也与其自身不足有内在关联⑦。百年后的今天,如何来评定或处理这些写作教育知识,其实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⑧。当然,质疑文体知识、修辞知识、语法知识等并不意味着要否定写作课程知识、写作教学技能的探索。现代写作课程的科学化必然需要不断去探索、建构合宜的写作知识、写作技能体系,因为写作知识及技能是现代写作教育的应有之义,不存在淡化或否定的问题。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需要建构更贴近现代汉语文实际,更符合现代人书写习惯、审美心理、文化品质的写作知识、技能体系,需要全面设计现代写作课程的功能系统及知识结构系统⑨。
5.汉语文写作课程的危机根源。现代学制背景下,科学课程大量涌入,学科林立,语文学科追求实用理性,经世致用,与其他学科别无二致。也就是说,在现代学制背景下,由于过分依赖形式分析型思维方式,又将人文学科与理工学科混为一谈,于是人文学科的独特性被淡化,语文学科作为母语教育,人性修养、民族心理、文化认同等独特功能被严重忽视。从这个角度来看,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的人文基础呈单一化趋势,即以实用理性为主导,而将非实用价值的审美、情趣、陶冶等因素排除在外。也就是说,白话文写作课程因为吸纳了现代西方实用理性的价值基础,以形式分析型思维居主导,但是却抛弃文言文写作教育所具有的非实用、非理性的价值基础,淡化了综合型思维、悟性思维方式,从而呈现出单向度的发展趋势。这是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在人文基础、价值理性及思维类型层面的缺失所在,也是现代语体文写作课程的危机根源。
注释:
①何九盈认为,清末开始出现的国语统一运动,与白话文运动、汉语拼音运动构成现代语文运动,到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白话文运动成绩较为显著,拼音运动有一定的成效,至于‘国语统一’则收效甚微”,见何九盈.中国现代语言学史[M].北京: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13-14.
②主要依据《钦定学堂章程》(1902)、《奏定学堂章程》(1904),1923年颁布的《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小学国语课程纲要》《初级中学国语课程纲要》《高级中学公共必修的国语课程纲要》,1929年颁布的《小学课程暂行标准小学国语》《初级中学国文暂行课程标准》《高级中学普通科国文暂行课程标准》,1932年颁布的《小学课程标准国语》《初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高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1936年6月颁布修正的《小学国语课程标准》《初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高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1937年国民党政府对修正过的课程标准再次修订。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重新修订课程标准,1948年颁布的《修订初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修订高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
③“臣民是指君主统治下的所有官吏和百姓,也就是说,一国之内君主以下,所有的人都是臣民”,“君主和臣民是一对相对概念,相互依存”,“臣民的奴性与服从性,即从属性或曰非独立性,是臣民所包含的深层涵义”。见施雪华.政治科学原理[M].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451-452.
④一般认为“国民”是一个中性词,指国家的成员,是随着国家出现而产生的,一般强调的是人的地域、国籍归属,见赵晖.社会转型与公民教育:中国公民教育目标与内容体系的建构[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34。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的“国民”概念与此不同,常与“奴隶”对举,是与现代民族国家兴起相关的概念。这个词在1899年到1903年前后开始风行,并成为知识界最常用的词汇之一。梁启超在《新民说》中说:“有国家思想,能自布政治者,谓之国民”,详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9:16.综合诸多看法,“国民”的内涵“大都涉及到参政权、爱国心、独立、自由、责任、义务等内容,概括起来即‘国民’是国家的一分子,既享独立、自由等权利,也承担有义务。”参见郭双林、龙国存.“国民”与“奴隶”—对清末社会变迁过程中一组中坚概念的历史考察[J].中国文化研究,2002(春之卷):125-126.
⑤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图书馆作为我国收藏中小学教科书的重点单位,馆藏了大量的清末民国中小学普通语文教科书及写作教科书,本文以这些中小学教科书为基础文献进行整理分析。
⑥上文提及的不同时期小学与中学的修业年限是不一样的,光绪三十年(1904)《奏定学堂章程》规定:清末小学9年,中学5年;1923年《国语课程纲要》规定:小学6年,中学6年;1932年《小学国语课程标准》《中学国文课程标准》规定:小学6年,中学6年。清末与民国中小学的修业年限有些区别,这对比较结果会造成一些影响,但是不足以影响对基本面的判断。
⑦如新课程改革背景下,文体知识、修辞知识、语法知识均遭遇淡化。这类知识其实都是百年来仿照西方知识体系建构起来的,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对古汉语文使用规律的延续。换个角度来看,新课程改革淡化文体知识等,并不是单纯指向知识本身,还指向产生这类知识的社会机制及其来源的合理性。
⑧周振甫于1946年便在《国文月刊》(第48期)上发表了《技能的训练和理论的研讨》,他说:“国文教学不当以技能的训练为限,更当进一步作理论上的探讨,指导学生认识和国文教学上有关的各种知识”,“旧式的国文教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终是懂得不透彻”。“技能的训练和理论的研讨,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相辅前进”。
⑨现代写作教育的系统设计有两个思路供参考,即依托功能语言学来展开设计,按照人文知识化的思路来设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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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杏保,顾黄初.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0:68.
(责任编辑:申寅子)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843(2016)04-0142-09
[收稿日期]2016-02-23
[基金项目]上海市教育委员会科研创新项目“清末民国写作课程转型研究”(14YS039)。
[作者简介]李重(1977-),男,江西宜丰人,博士,上海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博士后;研究方向:现代写作课程发展史、语文课程与教学论。
On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Writing Teaching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Time of Republic of China
LI Zhong1,2
(1 College of Education,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2 Department of Education,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062,China)
Abstract: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time of Republic of China,Chinese writing teaching in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s has been introduced into the public affairs system of the society.With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written language from classical Chinese into vernacular Chinese,modern Chinese writing teaching was gradually established.Modern Chinese writing teaching went through about three stages:the decline of classical Chinese writing(1902-1911),the formation of vernacular Chinese writing teaching(1912-1927)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standard vernacular orienting writing teaching(1928-1949).Emerge into daily life,scientific development,form the development Landscape of writing knowledgeablization and skillful tendency.With classical Chinese writing stepping down from the historic stage,modern vernacular Chinese writing teaching went further and further away from the past experience of classical Chinese writing under the drive of instrumentalism.Moreover,as the transformation went on and the emphasis of writing teaching switched from elementary schools to secondary schools,the position of the writing courses became less and less important.Consequently there gradually formed today’s reading-based Chinese teaching mode and modern Chinese writing teaching faces serious crisis.
Key words: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time of Republic of China;Chinese language;writing curriculum;transform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