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维
海昏:王的自述
程 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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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阴的天气,若是你在豫章遇到一个衣锦还乡的人,他面色红润,说着带京师腔的南方口音,你最好绕开,或者别接他的话茬。哪怕对方只是跟你寒暄,如同似曾相识的人与你主动而热情地搭讪,你还是得离他远点,没准他就是个朝廷派下来的坐探。
日暮时分,面对黑底飞金的漆器屏风上的圣人像,我就会陷入如暮色一般晦暝的沉思—漆器是消极,退隐,冷遁的。野风送来桂花的幽香已经慵懒而无力,而内心绵亘着的旷野—原始的、黑色的、暴力的山林与野地,隐约已远。院中的鸟鸣仿佛是针扎出来的声音,尖细而浏亮。空蒙处,南方的鹧鸪偶尔冒出一两声啼咕,犹如晦涩的过往,远方的人事也在沉浮中显得悠远而苍茫。
我只陷在昏暗的阴影里,嚅动嘴唇,有一句没一句地念着圣人像旁的墨书题记:“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孔子年三十五……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我嘴里念着这些文字,仿佛喃喃自语,而屏风上的圣人画像和题记文字也渐渐被暝色所淹没,就像浮槎于海的暮年提前来到了。
这扇屏风是用上好的漆 木做的,出自山阳屈指可数的顶尖匠人之手。屏风上金线描勒的圣人执礼全身像,丝丝入扣,仿佛真人的相貌从漆黑的木质上显影而出。题记是由一手入木三分的汉隶一气呵成。我却喜欢跳跃地读,把圣人的事迹读成了断章。读得断章取义,甚或更符合我的一些潦草而飘忽的心境。
可能没有谁知道我的海昏侯府内圣人屏风后的秘密。外界一直以为海昏侯府内暗设了一个作乱兵器库,就在圣人屏风后面。
我毕竟是一个从未央宫里被废黜出来的皇帝。朝廷一直没有放松对我的监视和打探,他们唯恐我东山再起。可我已无心于倾听江山的低吟,而且坊间一度将海昏侯府暗藏的兵器传说得神乎其神。说我海昏侯每至暝色之时便对那兵器念咒,那兵器便能如飞鸟出林般从侯府飞出,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非常了得!
他们不知道我所念的是屏风上墨书的圣人事迹,更不会想到,我在海昏的四年时光里最痴迷的一件事是秘密营建一座藏书阁—将朝廷罢黜的诸子百家的书卷暗中收集起来,藏到圣人屏风后面—那是一个秘密花园,既是满足我的嗜好,也是潜意识与世风的一种对抗。而有关收集诸子的禁书之事,受我指派的人曾数度涉险。
我的一个家臣田缨在扬州秘密取到数卷诸子简册打算经枭阳返海昏时,遭到暗算。
2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我的封地海昏,乃是豫章郡十八县之一。汉高帝四年,淮南国置豫章郡,又准置海昏县并属于豫章郡。海昏看似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卑湿偏僻之地,但自我从山阳郡昌邑王城被颁封到这来了之后,就有鹰犬的眼睛跟着盯到了这里,隔不多久就会把我的一举一动向朝廷奏报一次。其实当我长途跋涉举家迁到海昏时就几乎是一个废人,虽然得享食邑四千户,比在山阳食邑还多出一倍,像是过着锦衣玉食、编钟歌舞相伴的逍遥日子,但朝廷对我还是不放心的,我的境状是属于外松内紧那种。也就是说,朝廷允许我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地颓废度日,却担心我一朝振作,突然想认真干点什么事。他们还是过高地估计了我,我还能怎么样?—虽然我曾经是长安的主人、百官称呼的陛下,但短暂的帝位于我早已不再,我甚至连以前未入长安时做食邑两千户的昌邑王还不如,那时还有王府的众多家臣和护卫,还可以登泰山而小天下,随师傅看日出。而来到海昏,这一切好像都烟消云散了。我只能暗中派遣海昏侯府的亲信田缨带上金银去各地民间秘密收集一些早已划为毁禁范畴的诸子百家的书卷,那些墨或者漆写的竹简与木简,带着陈年的暗红和旧迹,我视作时间珍贵的遗札,而其他的事轻如微尘。为了我的这种嗜好,我可以不惜重金。
我热爱器物之美,青铜器、金银器、玉器、漆器,那些精致的器物我都喜欢,我用它们收藏时间的泪滴。我也喜欢丝绸的薄凉和光泽,喜欢帛和竹简,那些阴柔之物给我的独特感官体验,亦是妙不可言。然而骨子里我又是个好幻想的人,喜欢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沸血时代,那种个性张扬、观点独立,无论猛士的武力还是文者的思想都可以任其自由交锋驰骋与铺张扬厉,每个人活着都能听到自己骨骼拔节的坚硬之声,都按自己的想法追随一个人或反对一个人再或令人追随,且不惜一掷头颅,把热血喷在生死场上。
圣人就出在那样的时代,圣人身高九尺有六寸,是巍巍乎大丈夫,力气大得可以把国门卸下来举在手上,与我家高祖皇帝的老对手楚霸王项羽的扛鼎之力可堪一比高低。可项羽无论如何不能著《春秋》,也留不下《论语》与《诗三百》。
我也身高九尺有余,这得益于我家的遗传,我的祖父武帝从外表和作为看来都是名副其实的伟男子。何况我的祖母是一代北国佳人李夫人。我身为他们的后代,也自是生就一副不错的皮囊,但我不可能成为祖父那样的伟大人物。我的两臂的力气加起来最多也只能举起一只木制马车轮子,但我爱我的祖父,喜欢圣人行世的时代。我想祖父也是喜欢那样一个张狂蹈厉的出圣人、出诸子百家的猛士时代。武力的猛士和思想的猛士相交锋,武者争雄,文士争鸣,他们交相辉映,成就了春秋战国时代。可谁都不可否认,那是个乱世。
祖父是位伟大的君主,他的身体内隐藏着壮阔与喧嚣。他要的是治世,治世便不能百家争鸣、各执一词,纷纷攘攘闹不好就动刀动枪,天下又乱起来。为了让皇帝的位子坐稳,不让有什么节外生枝的偏差,在没有得到更好的办法的时候,祖父听从了一个叫董仲舒的人的进谏,对诸子百家做出了割爱。他选择圣人孔子,而罢黜了其他虽然也同样伟大出色的各家学说,祖父清醒地知道,记载圣人言行的《论语》在此之前就在为他呼唤一种道,也就是说圣人在此之前出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祖父铺路的,把《论语》留存于世,圣人已随夕阳远去,就是为了等待祖父拿起它来治世。这是圣人之幸,也是祖父之幸,却是诸子的不幸,他们的书卷遭禁遭毁,凡读者留存者有罪,而私自流传者罪加一等。
我从小便在鲁国的昌邑王府随师傅读《论语》,不仅我读《论语》,天下人都在读《论语》,都在供圣人像,不如此,也是犯法的,要获罪的。好在我毕竟生在帝王家,外面不准的违禁东西,在帝王家虽不明言允许,对此却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除了读孔子外,我也读到了老子、庄子、管子、墨子、孟子、荀子还有鬼谷子,与孔子相比,我自然更喜欢老子、庄子和墨子。所以我成不了一个像样的皇帝,也坐不久那个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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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海昏以后,我隐约觉得此生的另一种秘密使命,是把在祖父的毁禁中躲过一劫而散佚于民间的那些诸子书卷,暗中收集起来,隐藏保护下来。一开始我四处派遣府中的人去秘密从事这项收藏活动。他们有的在收藏交易中被逮捕,有的在找寻书卷的途中不知去向,像散佚的书卷一样消失于茫茫人世。被捕者中竟无一人供出是出于我的派遣。
而我的家臣田缨,是被当作海昏侯派出秘密联络谋反叛乱的人跟踪的。他一开始就被沙井亭长老憨盯了梢,田缨背着鼓鼓囊囊的金银引起了长期关注海昏侯府的沙井亭长老憨的高度警觉,直到出了海昏县境转而由一个弹棉花匠跟踪,田缨对此一直都一无所知。当有个铁匠接着挑着沉重的担子抛下活计不干跟着他屁股后头吃力地晃荡时,他才觉得不对劲,此时他已完成了两次秘密交易—收到列御寇的《冲虚经》等几卷诸子孤本,且人也到了扬州。扬州刺史柯正在给长安写一封奏报,奏报里重点报告了朝廷至为关注的海昏侯的近期言行。柯在报告里说他从派遣于豫章的暗探那里得知,海昏侯刘贺近期与豫章郡太守卒吏孙万世多有来往,一次在交谈中孙万世问刘贺:“你被废帝位前为何不坚守宫中,传令斩大将军?你可是皇帝呀,却听凭别人夺去天子印绶?”刘贺不无悔恨地说:“是啊,错失了时机。”孙万世又说:“不过你不会一直只做个海昏侯的,过不了多久,还有可能被封为豫章王。”刘贺回答:“朝廷按理应该如此,只是我不能这么说。”
正是这份奏报促使我的堂侄、现任皇帝决定要了我的命。
这份奏报仿佛是扬州刺史柯给我下的一个套,但我跟他素无过节,他也犯不着主动找我的碴,与我过不去甚至要置我于死地。柯只可能是接受当今皇上的密诏行事,按照圣意给我下套,否则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让他的密探孙万世假装与我来往,对我挑起那么敏感且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头来。可见皇帝还是忌惮我的,只要我一日在世,哪怕一再被放逐到天边,他还是睡不踏实。而扬州刺史柯不知道的是,他屡次遣孙万世到我府上拜访的经过与谈话内容,又被另一份更为机密和详尽的奏报送到了长安,那是出自同样受命监视海昏侯府的暗探之手的奏报。这份奏报的重点在于海昏侯刘贺串通扬州刺史柯谋乱,柯一再遣心腹孙万世与海昏侯联络甚密,而且奏报里还披露我对柯的许诺,说一旦恢复帝位,即封他为豫章侯。这里面绵密的监控有多深,连环的套有多少,完全超乎常人的想象。而我遣出的亲信家臣田缨却在对此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列御寇的一卷《冲虚经》在扬州客栈里莫名其妙地遗失而丧魂落魄,那个盗取了《冲虚经》的铁匠也为这卷书彻夜难眠,他伏案于烛光下反复查阅并琢磨这册书卷,为一时无法找到它内藏联络谋乱的蛛丝马迹而苦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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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真是有趣得很,身为帝王的子孙,一出世就跌在看似浮华却极为凶险的旋涡里,我虽然不过活了三十三年—五岁,就嗣位为昌邑王;十八岁,立为皇帝,转瞬间又被废掉了;二十九岁,削为海昏侯。此生看似短暂,却也为王、为帝、为侯,似我这般经历的人,也算是世所稀有。回顾一生虽然短暂如朝露春花,有着无限感伤与遗憾,但也算完整。
我在昌邑观日出,昌邑所在的鲁境,那是圣人的国度,圣人行世就如同泰山日出,冉冉升起,普照天下万物与世道人心,洞彻朗朗乾坤。我在海昏看日落,日已偏西,缓缓沉于水上,落日熔金,金碧照眼,江山如梦,已是满目昏黄,像古旧的画卷,在泪眼中慢慢收拢,几多傲啸,几多志趣,几多唏嘘,几多惆怅。我的世界在这里落幕,而长安的城门曾经为我打开,张开怀抱迎迓我的一路风尘,黄钟大吕的轰鸣依稀仍在耳边,朝堂丹墀之上留着我的步履。身为大汉帝国第九位皇帝,我也有过继任者的踌躇满志,我也拥有过天子的威仪,百官臣伏,万众膜拜,尽管只有短短的二十七天,便如流星闪逝,消失于帝国的苍穹,仿佛一个令人费解的谜。两千多年过去,世人打开我的海昏墓穴,一件件出土文物—我的陪葬品,因留存着我和那个我经历的朝代的温度而格外珍贵,除了大量足以印证那个富足与繁华时代的成吨的五铢钱和灼灼的金板、马蹄金、麟趾金以外,那些历千年而并未完全腐烂的钟鼎、铁磬、乐器、简帛、屏风、雁鱼灯、玉剑、昭明镜、玉佩、琥珀、羽觞、漆器,都在诉说一个与史书上记载截然不同的刘贺—那就是寡人。
我相信这不是唯一一种叙述我故事的版本,但它或许是最佳的一种,因为它是由我在叙述。历史就是这样,有时它看似一堆破铜烂铁,但仔细清洗之后,你会惊艳于它竟五色炫耀,而在看似光彩耀目的背后却又有着多少阴暗与龌龊。
做皇帝时,我也和以前的皇帝一样称孤道寡,仿佛自己是全天下最孤单的人,也就是说全天下都是我一个人的,没第二个人可以分享,所以是孤家寡人一个。这种寡人做得是前呼后拥,既威仪四海,又花团锦簇,岂有孤独可言?而突遭被废,重回山阳昌邑,坐拥的是一座父王留下的旧府,才发现花已败落,水在干枯,及至再被贬逐到距山阳两千里之远的海昏,独坐海昏侯府,斜阳栏杆,江山旧影,故国不再,这时候会深切体尝到自己真正是寡人一个的孤寂与凄惶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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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屏风的圣人像上没有读出圣人给我指出的大道,却看见暮色的晦暗缓缓浸透到我心底。那如墨色洇散的阴影仿佛是从圣人身体的内部冒出来的,带着一丝丝的寒意令人的肌肤感到剑的锋刃在逼近。
我对着屏风独坐,几乎成了在海昏度过的每一日的功课。鸟篆般的心事密密麻麻包围着我,雁鱼灯照过的红颜在风里闪烁,林昏雨后的啁啾让南方的闷热钻出细密的洞窟,麟趾金的印痕记载着渐行渐远的回眸。钟鼓馔玉的城堡镇守着寡人的孤独,空气中布满了宫商角徵羽的华袖。我既不是寻常的公子,也不是惆怅的书生,亦非浪迹的武士,或者求仕的儒人。我渴望做一个归山的隐者,像老子那般如一片云隐得不留痕迹。我是渴望做个墨翟的弟子,能造一千架攻城的云梯,却为非攻而奔忙。我愿乘风飞去如庄子之鸟,抑或是一只精卫,不惜蹈身填海了无遗憾。
可我只是一个被废黜的君王,人在华年却仿佛众花开遍,枝叶已为我牺牲,犹如狂暴之路上的废土,如何语来日?—我的命运的逆转像是从十八岁开始,却是早已在我的父辈祖辈的身体里潜藏,而不是来自那一个我一再温习的晦暝黄昏。
是的,黄昏断黑的时候,海昏侯府的屋顶上会飞来许多乌鸦,它们静静地停在那里,翅膀黑如墨色,覆盖了大半的屋瓦,仿佛夜色是乌鸦驮来的。有时候我会叫府役用竹竿驱赶它们,乌鸦便呱叫着飞起来,就像刮起了一股黑风,在侯府上空打转,形成一个令人眩晕的旋涡,一些乌鸦的羽毛会纷纷扬扬落下来,像黑雪。再抬头看看空中,乌鸦不是飞走了,而是越飞—它们的鸣叫与飞翔空间的扩大—引来了越多的同类,当府内再度安静下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乌鸦又停回了屋顶,只是密密匝匝的,更多。一般在此时,府内开始掌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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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七月
当长安使者的七辆驿站马车停到昌邑王府大门口时,天色已在枯燥的蝉嘶中渐至黄昏。被夕晖染得焦红的树叶在簌簌变黑,投下沉重的阴影。长途劳顿,一路日夜不停奔波,车马虽经几度轮换,跑到昌邑时也是精疲力竭,喷着响鼻,发出粗重而急迫的喘息,尖厉的哀鸣仿佛预示着一堆能量耗尽的血肉即将崩溃。风尘满面的使者匆匆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就急急朝王府里奔,后几辆马车上下来的人也快速赶上,众人几乎是小跑步般踏上昌邑王府的台阶,背后就传来重物倒塌的声音,一匹马累极倒毙,身体砸起干燥的白色灰尘。前面的使者顿了一下脚步,他的面孔像即将降临的夜色一样深沉与峻急,身后发生的事没有令他回头,似乎这一路累毙的马不是仅此一匹。一行人仍是保持着匆忙而有序的状态进入了王府。府门护卫夏侯乙刚向我禀报,就听前厅传来—“昌邑王刘贺接诏!”
声音枯涩而峻急,像一根生锈的钉子穿透木板传到后院,打破了向晚的岑寂。
我当时在书房里刚停下手中习书的鸟篆,侍女燃亮了雁鱼灯。郎中令(掌管王府门户和图书秘籍)龚遂手持一卷《老子》—他手不释卷的书—站在旁边与我交谈,我们说到刚过弱冠正值华年的昭帝尚未留下子嗣就在长安驾崩之事,都内心沉郁,谈到昭帝自然就绕不开我不愿提及的一个人—当今朝廷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我想如果这一辈子都不认识他该有多好!就远远地在昌邑,跟他隔着距离,他在我心目中还是个值得钦佩的人物。虽然人们嘴里把他说得专权跋扈说得比狗屎还臭,甚至认为少帝无嗣都与他有关。昭帝十二岁时,纳年仅六岁的上官氏为皇后。不久发生辅臣上官桀与霍光之间争权,上官父子被诛,皇后因为年幼且是霍光外孙女未被废黜,然经此一变,昭帝对皇后越发冷落。据说身为老外公的霍光为了让外孙女获得专宠,以利怀孕,不许后宫妃嫔进御,并命令宫女穿系带烦琐不便于解开的穷裤,以防昭帝跟宫女偶生暧昧。即便如此,上官皇后也未能生育子嗣。
我们没有提及谁来继位的敏感话题,但心里都清楚朝廷内部及皇族宗室会有一番明争暗斗,而身为智者的龚遂自然知道我对宫殿之事丝毫没有兴趣。话题很快转到近期遇到的一桩令人不解的异事。
—几日前我带侍从在封地树林里打猎,我挽弓屏息一箭射岀去,飞如流星的箭命中了一匹狼,它的皮毛竟是银白胜雪,甚为少见。那狼瘸着腿夹着粗大的尾巴负创而逃,我让侍从们就地等候,自己驱坐骑追了过去。跑到树林深处,却不见了狼的踪影,我勒马四顾,试图查找滴在草径上的血迹,竟是一滴也不见。我正懊恼着打算勒转马头无功而返,却见那匹狼若无其事般从前面的几棵树中转了出来。令我震惊的是,那不是刚才我射中的那匹狼,而是一头白犬。
那头白犬在我眼里足有三尺高,没有头,犬的颈部以下俨然是人,却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我惊骇不已,倒抽了一口冷气,脊背都是凉的,心道: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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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父王薨,我继承了昌邑王位,至今十四年,虽然身边一直有人陪着,不乏热闹,但我也有害怕的时候。比如夜寝时,身为幼王,也必须一个人独宿,我总是梦见已故的父王面色威严地立在我的床头—父王在我脑海中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他总是忧心忡忡的神情,对我的母亲也没有一副好脸色。唯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次趁父王没留意,我伸手去触摸一块案上他喜爱的玉玦,不慎玉玦掉落,碎成几瓣。父王甩手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半边脸仿佛都被那个耳光掀掉了,每当想到父王我的一只耳朵都会轰轰作响,那是父王除了昌邑王位之外给我的另一种遗赠。而那块玉玦母亲吿诉我是祖父武帝封父亲为昌邑王时临别所赠。玦,有诀别之意,从此父王离开京城长安,到了昌邑。
难怪父王手抚玉玦时的表情总是意味深长。母亲知道我喜爱玉,她临终之际将一块陪嫁过来的蝶形玉塞到我手里,说:“贺儿,将来遇到你喜欢的人,可给她。”母亲过世后,我抚摸着这块玉,就像抚摸着母亲的手。有人说母亲留给儿子的是一个爱与美的世界和世俗性记忆,父亲留给儿子的是威严。
梦里的父王样子仍像是在发怒,好像还在为我摔碎了他的玉玦而气恼。他紧拧的双眉又仿佛悬着凝重的忧愁,父王身子前倾既似对我不满,又像为我担忧。他从入殓时穿着的金缕衣里伸出手,我感到一股寒意临近,那只手冰冷而苍白,伸入我的被衾,我惊骇地大叫。
龚遂师傅闻声而至,他总是慈祥地说:“又做噩梦了。”我只是抓住龚遂师傅温暖的手,我没说梦见了父王,我只说:“我冷啊师傅!能陪陪我吗?就一晚!”师傅龚遂说:“你已经是昌邑王了,不再是个孩子啊!”我问师傅:“人死了有灵魂吗?”师傅回答:“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令我感到温暖的是师傅为了驱散我内心对黑夜的恐惧,专程带我到泰山去看日出。
那一日,天不亮我和师傅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山头上,身后古木参天,苔痕深重,泰山的景物如同一成不变的古老风俗,并没有带给我太多惊喜,倒是泰山的日出使我想到了一个庸俗不堪的比喻。风呼呼地吹着,山上的松柏却一动不动,我跟师傅也一动不动,仿佛沉浸于一个仪式中。太阳像铜汁般跳跃出来,温热的光把我们身上的阴影一点一点剥去,我好像在接受阳光的施洗。当太阳完整露出在对面的山梁上,师傅说:“你看那像不像一个人的脸膛?”
我说:“师傅你是指父王吗?”
师傅说:“我是说孔子,他是我们鲁人的骄傲!”
我“哦”了一声,嘴巴却一直没有合拢,我想师傅怎么会把泰山的日出看得像孔子呢?我看那日出只像昌邑街头小厮贩卖的嫩黄烧饼。
可师傅还以为经他的点拨我有了领悟,脸上也有了烧饼的颜色。我忽然没来由地对师傅龚遂说:“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昌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龚遂将手上的一卷书掂了一下说:“这册《老子》吿诉我,还是留在这里,以便你回头时,我还在那里。”我说:“你不是要我读《论语》吗?”龚遂说:“你是王,王必须合乎圣人之道。而我还是觉得《老子》对我比较合适。”这是师傅龚遂初次向我吐露心迹,仿佛他教我读圣人书而想走的跟我的竟不是一条路。我还是任性而固执地说:“你虽是父王为我选定的师傅,可我是你的主公,我要求你,我到哪儿你就要跟着我到哪儿。”师傅龚遂指着金红的日光说:“主公心里如果有了圣人之道,就可以一通百通了。”
我跟龚遂学《论语》,跟王吉学《诗经》,跟夏侯胜学《尚书》,在几位教过我的师傅中,龚遂自然是我最亲近的一个。
看日出回来以后,那些反复纠缠我的噩梦消失了,我甚至初次梦见了女子,她像王府里一个圆脸侍女,又像我美丽的母亲,懵懂地竟然有了初次的梦遗。从此一个面貌如花而生机勃勃的女子依稀在梦中替代了已故父王威严冰冷的面容,我才习惯了独寝之夜,而父王的鬼魂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床头,那种恐骇的感觉也似乎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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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独自转悠在封地的树林里,我看见的无头犬,又使那种消逝已久的恐惧回到了心头,令我突然重新陷入了早年的厄夜。侍从们担心我独自入林恐生意外,不久就赶了过来。我指着前方,问他们:“看见那只无头犬么?”侍从说:“主公,天色不早了,夫人在府里会担心的。”我说:“你们都眼瞎了么!”侍从只是说:“天要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主公。”我不再吱声,只有勒转马头,打道回府。
我知道,除了我,他们谁也没看见那无头犬。没有谁看见!
—龚遂默默地听着,他像个影子一样挂在屏风旁边,那是一件精致的漆木屏风,上面精绘着圣者孔子像,是既为我师又为王府郎中令的龚遂当初送给我的见面礼。我继昌邑王以来今已弱冠,但凡有疑难,还是要向他讨教。龚遂对我恭敬中又不失严师风范,长久以来他不仅负承我的学业亦负责我的安危。此刻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说:“我看见了—主公追那匹狼的时候,我悄悄跟随在主公身后,怕主公有危险。”
“你真的看见了?”我将信将疑地问道。
“是的!”龚遂说,“我看见了那只无头犬,它站在那里,向主公摇了三下尾巴。”
我问:“那是什么预兆?”
没等龚遂回答,就听到急驶的车马停顿的声音,马蹄和滚动的仿佛要散了架的车轮子突然停住。马发出厉鸣,尖厉而悠长,刺破七月的天空,把王府的屋瓦都惊得似树叶般飘飘欲飞。王府虞侯王樵来报:“长安有使臣到。”紧接着是个公鸭般的声音—“昌邑王刘贺接诏!”
皇上刚驾崩,怎么就有诏来?且这么急!
我不禁产生疑问,嘴里嘀咕着,心里未免紧张起来,过去由此而产生宫变引发诛杀诸侯王的事件我年幼时就听师傅说过。
“这会是谁下诏给我?”我不禁脱口而出,抬眼望师傅,我感到自己方寸有些乱。龚遂师傅看似镇定地说:“当然是上官皇后。他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能下诏吗?”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尽量控制自己。我略有犹豫,龚遂自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说:“这毕竟是在昌邑王府,先接诏再说。”匆忙中我跟龚遂交换了一个福祸难测的眼色,起身去迎使者接诏。
我想龚遂在得知少帝驾崩后就暗中加强了王府的戒备,以防不测的危险降临,但那对不可阻抑的灾祸来说也不过是螳臂之力。我看看屏风上的圣人像,那种临大事而不惧的静气与淡定,稍许给我以安慰。雁鱼灯散发出熟悉的光焰和松油的气味,这本该是个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的傍晩—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时分,我喜欢这种时刻,它总是带着苍茫的诗意,还有着对黑暗来临前夕的不可知的想象,而此时侍女点亮雁鱼灯的动作和鬓影也有着说不出的优雅与神秘。当我起身时才发现,今日来书房点燃雁鱼灯的不是平日的侍女,而是一位举止优雅的华服女子—夫人,我有点惊讶,点燃雁鱼灯的竟然是我的妻子严纣夫人。她的金发簪和金耳坠在雁鱼灯的照耀下仿佛金色的露珠荧光闪动。
严纣夫人点点头,说:“我早注意到有一行车马朝王府来,今晚可能不一般。”郎中令龚遂说:“夫人不必多虑,即便有变故,料想朝廷不会这么快就向昌邑王动手的。”我内心虽然忐忑,可还是故作不屑地说:“我是汉家宗室的昌邑王,他霍光能对本王怎么样?”我说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夫人,不如说是壮胆或自我安慰,“去,我去看看他下的是什么诏!”
前来的使者看上去出人意料,为首的是个貌似儒雅的朝廷官员,与他枯涩的嗓音极不相称。他身后也没有带来武士甲兵,只是几个同来的官员。原来他是大鸿胪少府史乐成,随他来的还有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中郎将利汉,这一行人的官职地位在朝廷里分量不轻,可见他们此行的使命非同一般。经过长途旅行的不停颠簸,他们一个个都身形疲惫而表情木然,但似乎并不像是来取我这个昌邑王的首级的。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便放心接诏。少府史乐成展开诏书宣读时,天色几乎黑了下来,我想他根本无法看清诏书上的字迹,嘴里只是在复述上面的大意,我听到那枯涩而同样峻急的嗓音叩打着我的耳膜—“封昌邑王刘贺为太子,速赴长安主持圣上丧礼,急速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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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诏书,完全出乎意料,我回首看了一下身后的龚遂,他站在那里样子也有些发蒙。我不相信似的一把接过诏书,移至青铜枝形灯的光照下展开阅读起来,认真辨识起上官皇后的懿印。上官皇后的诏书上晃动着的却是一张男人的大脸,他,霍大将军,没有他的裁夺,便没有这份诏书,何况他还是上官皇后的外祖父。而我心里想的是:怎么可能?他霍大将军怎么会想到远在昌邑的我,封我为太子让我去主持圣上的丧礼?谁都明白,这等同于召我进京作为皇帝的继位者,他们为什么选择了我?!
我的皇叔燕王和广陵王刘胥按理比我更有资格,还有皇伯原太子刘据的子嗣。但诏书指名是我,就不容细想。
恐惧戒备之心虽已解除,但突如其来的这道诏书令人并不轻松。继皇帝位,这样的事我还真未曾想过,虽然对祖父任命的首辅大臣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的专权,我和宗室诸侯王同样心怀不满,对汉室天下的未来也忧心忡忡,偶尔也会在封地与龚遂等亲近的心腹、家臣谈及。没想到他们对霍光更是痛恨,似乎个个都有清君侧的抱负,他们的想法一度使我非常不安。有时我不得不编出一些理由来平复和安顿臣下的怒气。
好在有师傅龚遂在身边,他对我优柔寡断的性格知之甚深,他让我读《论语》,读《老子》,就是要使我懂得知进退,通则济天下,穷则善其身。何为通?何为穷?圣人的道理早已摆在那里,当时我还是不甚明了,而师傅只爱读的还是《诗三百》,他似乎是一个看似沉浸在风雅颂里的人,但遇事又随时可以从那三百篇诗里出来。我只喜欢《诗三百》里《风》和《小雅》的部分篇章。我热衷的是音乐辞赋狩猎宴饮粉黛佳人和奇崛险丽的鸟篆,而不是师傅龚遂常说的圣人之道。我没有远大的抱负,却时有对处境的不安,这种不安就来自家臣们经常在我耳边提到的名字—霍光霍光霍光,好像如果我不提刀入长安去杀他,他就会提着刀来昌邑杀我。每当他们喋喋不休而又怒不可遏地谈论霍光时,我会很不高兴地喝断他们:“别说了!你们谁有和霍光一决高低的本领?谁有?!”我的一声断喝,常常使家臣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这时候我就会说:“你们还是跟我一块围猎去吧!”尴尬的气氛马上得到缓和,人们随即兴致盎然地谈起狩猎的事来,仿佛个个都是狩猎好手。
喜欢狩猎的我或许是像祖父武帝,虽然我没有祖父的本领,能够纵马行猎于五百里上林苑,猎取到世所稀有的麒麟。为了纪念那次伟大的猎绩,他老人家还在未央宫专门邀集天下最好的设计师设计并命最好的工匠营建了一座麒麟阁,要司库铸造了千枚金灿灿的麟趾金,赏赐皇子皇孙和有功之臣。一时满朝欢庆,狂呼万岁之声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祖父的脸上便自然浮现出伟大人物惯有的笑容。那只祖父猎获的麒麟,一位当年担任过祖父羽林卫的官员亲眼所见,他回忆披露,那是一只大家从未见过的怪兽,样子奇丑,且流出的血是黑的,奇臭无比,大家见猎到这么一个怪物,内心都有不吉之感,可因为这是武帝猎中的,便没有谁敢乱说。武帝当时见了也只奇怪地“咦”了一声,把猎物扛回库房也不知如何处置。以往圣上每有猎获到的野猪野鹿山鸡豺狗野兔之类,除了赏赐大臣,就会留给宫里御膳房处理。而这头怪物,圣上没发话,便不知如何处置,既不敢让御膳房做成食物,也不敢把它挖坑埋了,便扔在库房里。究竟武帝猎获的是个什么东西,没有谁说得清楚。朝中史官遍查了《山海经》《异物志》《玄怪录》,及各类异书典籍,才发现“麒麟”这个名词对皇上来说一定会有吸引力,绝对会使龙颜大悦,于是史官立马向武帝报祥瑞:“恭喜圣上贺喜圣上,圣上猎获的是传说中的麒麟啊!”武帝智慧,随行就市地接下了这个彩头,那只怪物就不再是丑陋而肮脏的怪物,而是象征大吉的瑞兽麒麟。圣上猎获麒麟,天下太平繁盛。此事也便堂而皇之载入正史。
我猎获过狼、鹿、兔子和野鸡,连麒麟的影子也没有见过,却见过无头犬。我起初怀疑那是不好的预兆,可我现在却接到长安的诏令,封我为太子并进京主持圣上丧礼,即将继接皇位。祖父的血液在我身上流动,我也有骚动的时刻,也想跃马挥剑,振臂一呼,马踏匈奴,但我知道大汉帝国时至今日,已不是拓土开疆的时代,而朝廷之上,大权旁落已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如果有可能,我倒想猎杀那只染指我汉家权柄的手,澄清朝堂,让百官再次由衷匍匐在我汉室天子的脚下。这一切都有待于时机,而不在于我的想法和天子血的短暂沸腾,一卷诏令,或许是上天给我创造的一次机运。我不能回避,不能拒绝,不能辞让。尽管我什么也没有准备好,偶尔的热血冲动有时来自酒劲的汹涌,有时来自朝日喷薄的气象感染,有时来自乐器的激越慷慨,有时来自春花秋月的黯然神伤。
诏使乐成的面孔是严肃而急切的,想想天子的灵柩还停于中宫,要等我去主持葬仪,而天下人恐怕更急切地要看到一个继位的新天子。
乐成传诏后仍是一副诸事未了的神情,他对我说:“恳请殿下应诏后急速动身!”好像立马就想牵着我的手乘上那累毙了数匹马的马车返赴归途。他交代说:“家眷可以慢一步走,但殿下接诏即可随使者一同返京,切切不可耽误。”我说:“外面好像要下雨了。进京是大事,总不可摸黑连夜上路吧!”其实大家都隐隐听到了雷声,天边的雷声预示着一场雨的来临,使者的马蹄仿佛就是随着那些雷声过来的。诏使乐成说:“殿下动身的时间最迟不可超过明日,我们此来既是传诏的使者,也是迎接殿下进京的使者,望殿下体谅。”我安抚他们说:“各位大人连日长途跋涉,格外辛苦,今晚先好生休息一下,明日本王即随你们赴京。”
我马上叫老虞侯王樵赶紧安排好酒菜让他们吃了后安顿歇息。乐成一行随即施礼称谢,便随王樵去了。
我拿着诏书负手踱步在庭院里,雷声滚滚,伴随着一道道闪电,仿佛巨人在天空交战,那些刀光剑影和黑色的尘屑都落在我的锦袍上,我在耀目的白骨般的熠熠闪电和压在头顶的雷声中徘徊。这是一个怎样的瞬间,雷电交加成了我此刻内心激荡的外在呼应。我想紧接着的一场大雨将会把我全身淋得里里外外湿透,我是在等待这场雨来平息内心的巨大动荡与不安啊!
而雷声像是天空的隆隆战阵,转眼去远了。刀剑般挥舞的银白闪电也追着那战阵远去。
我仰望上苍,雨云逐渐飘过,黑色的天穹铭刻着紫微和天狼,我似乎看到宫廷的威仪满目浩荡,它都好像在提示着我:你是一个王,一个远远高于昌邑的王。我又仿佛看到了圣人语词中的大道如磅礴的日出:你若不登泰山,泰山自来你足下。
5
我一面让郎中令龚遂叫人准备明天出发,一面让他把心腹家臣召来王府一同商议进京之事。
府相安乐和王府护卫统领严重光最先来到,王樵安排好使者一行的食宿,也马上跟着十几位心腹家臣齐集府内。大家分别按平日等级坐下,王府侍女端了十几盏灯进来,把府内照得比平日亮了数倍,侍女次第退出。我从屏风后走出来,明晃晃的光芒发出一串环佩玉珍的声响,我到往日坐的上首位置坐定,严纣夫人陪在我身边。我用目光扫视众家臣,抑制内心的兴奋和紧张,不用我开口,府里上下已经知道我所接到的是上官皇后的诏书。他们也明白要连夜相商和准备好进长安的事宜,可是谁也没带头说话。我虽没有喜形于色,但内心处于突然而降的巨大震动中,忧喜参半的情绪无法言喻,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多余。那些往昔言辞偏激的家臣只用热切而又不失深意的目光看着我,烛光映在他们脸上,我当然能读懂那些脸上的内容。沉默了一阵,我只说了一句:“看来我们不必带刀进京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家臣杨墡站起来说:“这哪里是结局呀殿下,这才不刚刚开始吗?”府相安乐说:“不,殿下,一切还没有开始,这还是在山阳昌邑王府,还没有在长安,未央宫里是什么样,我们还不清楚。”家臣魏莳说:“未央宫是个巨大的灵堂,在等着主公啊,主公可要多加小心!”
王府护卫统领严重光厉声打断魏莳的话:“此话不吉,魏大人何故说出这等话语?!”魏莳说:“殿下虽说不必带刀进京,但进京后尚须先发制人。”杨墡转而表示赞同:“魏大人说得对,殿下这次进京是上天冥冥中安排要让霍光还政于主公。”
魏莳眉头一皱,转脸对着杨墡:“还政?他大司马大将军会兵不血刃拱手将握了这么多年的朝中权柄交给我家主公吗?那他就不是霍光霍大将军了!从先皇武帝以来这么多年他的势力在朝中已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尤其是现在他的意志就是朝廷的诏令,而今殿下被封为太子就得奉他霍将军十五岁的外孙女上官皇后为太后,他传我们的主公—一位远离长安,对朝廷陌生的藩王去继位,就是便于他驾驭,继续独掌朝中大权。”说到这里,魏莳不语,看看左右众人,王府护卫统领严重光说:“看来这次进京不见血还是真正进不了未央宫,即使主公进去了也很难说能做未央宫的主人!”府相安乐说:“此次主公进京一定要承先皇武帝之风,要给朝廷带来一个大变,这才不负诸王和天下人所望啊!”
郎中令龚遂此时说:“各位大人都把霍大将军看作十恶不赦之臣,恐怕都忘了他的权威和影响力最初是怎么来的吧!他霍氏不仅是追随先皇武帝为汉室立下了赫赫功勋之臣,也是武皇他老人家一生至为信任的托付少帝令他辅佐的首要之臣。有了这两样基础,再加上他几十年在朝中的权力经营,哪是说搬就搬得动的?老臣以为主公进京一定要韬光养晦,与霍将军相安而处,假以时日,瓜熟蒂落。”杨墡听罢哈哈大笑,说:“龚大人亏得是主公的师傅,这不就是教我家主公做傀儡皇帝吗?!”龚遂倒也不恼,接着说道:“话不必说得那么难听,韬光养晦本是一种修身之道,亦是治世之道,武皇当年结束外战休养生息,亦是一种韬光养晦,强大内力,而今仍不失为上策。”
“龚师傅你老了,还是留在昌邑养老吧!”府相安乐说。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王府老虞侯王樵这时说:“大将军霍光,权势熏天!主公进京一定要养精蓄锐,暂时隐忍!”王樵说话慢,似有语障似的,毎吐一句、一个词都像被逼一般,额冒青筋,眼珠子鼓胀,似是十分吃力。他说这些话,仿佛用了一车的力气,出了一身汗,说过后,方显轻松。王樵是王府的老臣,父王在世时他就是王府的虞侯,他做事细致用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每日从王府的饮食到大大小小的一道道门他都要亲自査看仔细,不容疏忽,父王当年任用他管理府中上下大小事务就是看中了他的这份细心。王府上下对他都建立了一种持久的依靠与信赖。别人的话我可以不听,也听不进去,但师傅龚遂和老虞侯王樵的话我还是有所在意。
我本以为此次受诏进京是一个不战而胜的结局,现在我却认为它只是我命运起伏跌宕的开始。它对于我与大汉帝国都是一次机遇,但在大将军霍光眼里这种机遇根本就不存在抑或是他人的痴心妄想。
我也知道在进京前的一个内心动荡不安的夜晚,不可能与昌邑王府的家臣们看清未央宫内的路。那些宫殿内的条条神秘甬道与曲折回廊是外人永远窥不破的。未央宫看似一座庞大的建筑,它的实际功能与所有房子的功能貌似别无二致,屋顶,墙壁,都是为遮风挡雨。然而它有众多的墙,围作了内城与外城,大建筑里套着小建筑,又通过封闭式廊道把各式大大小小的建筑连为一个整体,使它成为一个令人向往又无比神秘的地方。长安城因为未央宫的所在而著名,未央宫因为皇帝在里面而变成最特殊的建筑,这座建筑的使命仿佛就是让天下的核心权力在里面令世人不为所知地运作。远在他乡的我,即使是皇家正宗血脉与世袭的昌邑王,也是在权力以外的人,充其量也只是个皇室贵族。我在小小的昌邑王府,关起门来可以与家臣纵论天下大事,仿佛舍我其谁。但我早就看到了自己不一定是皇城未央宫里最适合的主人,所以那个进京前的夜晚,我内心还有一份未曾与外人道的惶然。
这种惶然只有我的夫人严纣能够看出,她由此产生的是一种担心和隐约的不祥之感。那个夜晚众臣散去之后,我的睡眠里充斥着颠三倒四的梦,而有一种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对我说:“你梦想有一个天国,但这需要你去建造,这样世界才能见证你的时代的来临。”辉煌的金色宫殿,宏大的殿堂,巨柱,栋梁,帘帷后无休息的做爱,精美的器物,华辇与仪仗,伟大的时代就在她鲜艳的身体里,如玉液琼浆,那就是长安,那就是未央宫。没有权力,你终将陨落,太阳也终将为你而亡。一个没有宫殿的国王,绝不是一个真正的国王。蒙眬中我感觉这疑似是祖父的声音。而夫人则躺在我身边一声不响,一夜未曾合眼,直到东方露出鱼肚之白。
天亮时我对亲手伺候我穿衣的夫人说:“既然势同骑虎,也就只有骑虎找虎了。”
6
我带上郎中令龚遂、府相安乐、护卫统领严重光及魏莳等一干家臣及护卫二百余人随长安使者赴京是昨晩就决定了的。
家眷暂留王府行期再定,我将虞侯王樵留守昌邑。临行前,严纣夫人交代严重光:“你要保证主公一路的安全。”严重光郑重地说:“夫人请放心。”她又用嘱托的目光看着他,严重光是严纣夫人的堂兄,他深知昌邑王对他及其家族的重要性。严纣夫人的父亲和严重光的父亲乃是叔伯兄弟,两人同为先皇武帝身边的执金吾,执金吾是率禁兵保卫京城和宫城的官员—皇帝出行时,执金吾统骑兵二百人、持戟甲士五百二十人,前呼后拥,光耀无比。他二人当年不仅身高过人,相貌堂堂,而且武艺超群,是武帝身边形影不离的武士。武帝也甚为喜欢,让严延年将女儿严纣许配给孙儿昌邑王刘贺,以示对严氏兄弟忠诚的嘉奖与感谢,也更紧密了彼此的关系。严家由此也成了皇亲国戚,引以为莫大的殊荣。武帝驾崩后,两兄弟相约终生为武帝守陵,从武帝落葬那天起,他们也守在那里,再也没有返回京都。
离开昌邑赴京时我的心境有些难以言说的混乱。
我突然对这座小小的王府有一种无限的依恋,想到京城长安,好像这一去就不再回来。
师傅自幼教我习诗及音律,我是有些多愁善感的。如果此时夫人为我弹奏一曲挽留的音乐,我会索性留在昌邑不走了。可夫人不会那么做,我也不能由着我的性情来决定我的去留。当我踏上马车时,我觉得身不由己似乎是被命运劫持了。
仿佛是一股强大的命运之力,把我驱使上了从昌邑奔赴长安的旅程。山重水复的道路凶险横生。如果不是长安的使者一再催促,我们不会走得那么匆忙。
然而我的行程和此行的使命已提前被刺客得知,在我此前的十八年里从没有遇刺的经历,那是因为我是个无足轻重未落入刺客视野的昌邑王,而我一朝身为太子便立马成为暗杀的目标。我真不明白刺客获得消息竟是如此之快,事后我想也许刺客在我接诏之前就探知了奔向昌邑王府的使者的使命,刺客便提前在我们必将途经的驿馆里像冷静而耐心的猎人一样等待猎物出现。
我毕竟是个刚刚被一纸诏书所封的太子,我所途经住宿的驿馆没有皇家禁卫军的提前检查与戒备。我的护卫都来自王府,他们与我同行,我到驿馆时护卫才形成戒备,但他们对我的保卫方式一如既往,仅仅像保卫一个乡下的土财主一样,不可能像京师的禁卫军那么专业与严格,虽然我已经是太子,而且到了京师我就是皇帝。刺客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大胆地展开了对我的行刺,要把一个未到位的皇帝刺杀在途中。
1
入夜时分,我们投宿于弘农驿馆。
百十匹马和车停下来,人影忙忙碌碌,发出各种说话与响动的声音,马粪带着肠胃里的温度和草腥气息热乎乎地在驿馆周围弥漫,毛色各异的马匹喷着响鼻使劲摇晃着脑袋在原地踢踏着蹄泥,好像要把浑身的疲累抖落掉。这一路赶得急迫而匆忙,人人心里都像藏着一团火,天又热,谁的身上都是汗臭和灰尘。一落马人就找水井,七手八脚饮水冲凉。
驿馆偏僻而陈旧,看上去有百年之久。“没有啊,启用才不到十年!”猴脸的驿丞说,“只是少有人来住宿。”我闷哼了一声,心想不过是途中打尖潦草住宿一夜,丝毫没有讲究的意思。驿馆安排酒饭,我也只草草饮了两杯酒,夹了半筷子鱼肉入口,却没吃出什么味来,就让安乐陪大鸿胪少府史乐成等使臣多饮几樽酒,自己便回到驿馆宿房里。
按多年的习惯,虽然旅途劳累,还是想读点书再入睡。龚遂早将一卷《论语》放在我卧房的案上,我说:“我还是想读《秋水》呢!”龚遂说:“主公,这都要入京了,还是温习一下圣人之道吧,一卷《论语》,人事通透,王道齐备,主公转眼就用得上啊!”我没有坚持,只是一笑道:“你也累了,早点去歇息吧。”龚遂说:“主公还未歇息哪有臣下歇息的道理。”我说:“你年纪大,又是我的老师,老虞侯没让他来,这一路行来前前后后都是你在操心,还是去歇会儿吧,明天还要赶路。”我边说边把他往门外推,严重光守在门口,他是剑不离身的,从我三岁起他就指导我学习剑术与骑射,虽说现在我算不得剑术与骑射高手,但自卫防身的能力还是有的。从昌邑起程时他还特意给我佩了一把剑,那把剑是父王的遗物,我带着这把剑不仅是有父王的神灵护佑我,也是带着父王回到他出生的京城。
父王输了一生,却在我身上有可能赢得这最后的一次。父王刘髆是祖父武帝和祖母孝武皇后李夫人生的儿子,我的祖母李夫人虽然深得祖父百般宠爱,父王刘髆却是祖父众多的儿子中并不太出色的一个,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祖父多少眷爱。祖父虽然可以为风华绝代的祖母的去世伤心欲绝,可对他们两人生的唯一一个儿子却似乎是冷漠远多于温情。
父王早年就离开长安被封到昌邑为王,自此很少回过京城,纵有对母亲和父亲的百般思念也只有深埋在内心。仅是每逢祖父遍赐诸侯王时,父王才会收到从京都送来的赐赏之物,那有可能是一盒马蹄金,也有可能是几十匹绢帛,甚至是一百坛御酒。而父王每每朝北跪拜谢皇恩时,都会掉下两行冰凉的泪水,他的生命都在北向的跪拜与向往中渐渐消磨殆尽。父王一生就是无所作为地做了十一年昌邑王便消失在历史的虚空里,作为一代伟大君王武帝的儿子,父王刘髆仿佛便是被其父亲的伟大光芒过早地埋葬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我揣摩过父王的心境,他内心是否有对身为伟大皇帝的父亲的怨恨呢?我想是没有的,也不敢有。他内心有的可能是崇拜,是神祇般不可侵渎的庄严感,就像在史官的笔下,有关祖父武帝的每一个字都是不可迁就与不可冒犯的正史。在海昏的最后四年里,我阅读了大量诸子著作和国史,反复研磨后才知道,正是那些王子和所谓元勋被皇帝无端猜忌,离开生养他们和有着深厚根基的地方,只身被放置到异地,以才智最高的盛年,在赋闲中耗费生命。封王与削藩这套把戏,从史书上看常令胸怀大志者烦闷暴躁异常,他们就像一批地位显赫而徒有其表的废人。父王也自是难逃其宿命,在我的印象中,他不怒自威又神经质般喜怒无常。而父王对于其母亲李夫人则一定会有无限的爱与想念,我小时候父王就让我看王府乐人和歌舞伎表演著名的《佳人曲》,那是祖父武帝当年最爱的曲子,是由我舅公宫廷乐师李延年亲自所作—“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首曲词写的就是我的祖母年轻时候的样子。父王离开了京城不能与母亲见面,只能在想念她时,一遍遍听乐人演奏的《佳人曲》,他便像是能一次次在乐曲中与母亲相见。我听说祖母去世后,祖父也是常常一个人反反复复地听人演奏这首乐曲,使这位伟大的君王一度在思念与哀伤中不能自拔,父王和祖父武帝的身影似乎在同一首乐曲中就这样重合了。也正是在这曲子的乐声中,这对父子的身影隐约走到了一起。
这么多年来他们如果见面会进行一种怎样的对话?也许祖父只能跟他的儿子谈他的母亲,只有对这个女人的爱才是他们的共同点。若干年后当父王让我陪听《佳人曲》时,我发现父王脸上没有忧戚,甚或还流露出一些难得一见的喜悦与骄傲。父王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说这首乐曲是写祖母的,我年幼时只觉得很好听很美,它是会使我安静下来并从此爱上音乐的乐曲—无论你喜好什么,音乐,书法,文学,绘画,甚或别的一切,包括人,你总有一个诱发你喜好的具体事项—或是一章辞赋,或是一幅丹青,或是一笔鸟篆,或是一首乐曲,而《佳人曲》便是我热爱音乐的理由。据说也是令从不低头的祖父由听闻此曲而求之于舅公要见曲中人的乐曲,正是这首乐曲让乐师李延年向伟大的皇帝引见了他的妹妹—北国佳人李夫人。甚至可以说,没有这首乐曲便没有祖父与祖母的爱情,也便不会有父王,更不可能有我。
恰恰是舅公李延年这位不朽的乐师创作的乐曲,使祖父武帝和父王他们父子在相隔万里的长安与昌邑两地得到慰藉,尽管那位伟大父亲的光芒最终埋葬了他的儿子,使父王刘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强人所写的历史中。父王生前只是要我一次次听《佳人曲》,直到他死也不曾向我吐露这首乐曲背后的故事。我想那是父王内心深藏的隐秘,是他穷尽一生对母爱和父爱的向往。父王薨后很久,一次我要王府乐工舞伎们为我表演《佳人曲》,在伎人们的歌舞中,我情不自禁加入其中,拍掌而和,发声而歌,蹈身而舞。歌舞停歇时,师傅龚遂才告诉我,这首乐曲是写我的祖母李夫人的。我内心仿佛一震,《佳人曲》的乐曲像血液一样流遍了全身。我静静坐下来,屏息凝神,弹指拨弦,生平第一次弹奏了《佳人曲》,师傅龚遂听过后由衷地鼓起掌来为我叫好,他说:“看来主公是继承了李延年大师的音乐天赋啊!”我记得当时对师傅龚遂说:“我若不是生于这帝王之家,倒还真愿意做一个纯粹、散淡的乐人。”
师傅龚遂听罢却面带忧色地说:“主公啊,这话可不该是你说的呀!礼乐只是为帝王家服务的。”我笑着说:“师傅又要来给我讲大道理了。”说实话我一直以为师傅是最了解我也时刻为我着想的人,虽然他不一定讨王府所有家臣的喜欢,王府护卫统领严重光甚至当面表明最好不要让他进京,但我还是执意要他来,随行人等仍如在王府般一应由他安排。有师傅龚遂在身边,我心里要踏实许多,何况进京还不知要遇到多少事,我需要师傅提供主意。这一路上我坐在车里,他骑在马上,两百多号人的队伍及行囊,他跑前跑后都要看顾,确实异常辛苦。而到长安还有几天的路要赶,千万别中途就累垮了,我要他晚上早点歇着,也对严重光说:“你多叫两个护卫在廊道上巡视就可以了,都去睡吧!”严重光说:“夫人怕这一路山高水远不安全,再三交代要我好好保护主公。”我说:“我有这么多人伴随着会有何不测?何况弘农是杨氏望郡,杨敞杨丞相的故里就在不远,这一路这里是最太平的地方。”说着我就自顾返回里屋,我还是想好好调整一下内心,让自己平静下来,从容接受如同天授的君命,以便进得长安能够淡定地面对大司马大将军霍光,面对一个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朝廷。
2
外面传来家臣护卫们在水井边沐浴嬉笑打闹的声音,我能感觉到水井里的月光波荡如碎银,心里湿润而清凉。
我打开《论语》,用手指滑到我熟悉并喜欢的那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嘴里反复念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咏而归,咏而归……”
我的眼前仿佛浮现了鲁人在暮春沐浴于沂河、歌舞于舞雩台祷祭求福的画面,《论语》中出自曾晳之口的这个情景令我着迷。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突然我感到背后有一股凉飕飕的寒意,仿佛死神的一只手伸向了我,一把剑顶住了后心。
我不能开口呼叫,因为剑与我只隔着一层衣的距离,我一发喊,不等门外护卫过来,剑就可以从背后刺穿到前胸。父王的那把剑就放在案上,与《论语》并列,我的目光本然地从《论语》移向了那把剑,我可以瞬间抓到它,但不等我把剑从鞘里拔出来,刺客的剑就会先行刺入我的后心。令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是我竟没有丝毫的慌张,或许当真正可怕的事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并不会像预想的那么可怕,哪怕是死亡。或许当可怕的事发生在眼前时你根本来不及想它就发生了,你来不及惊慌,所以才显得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事发前就可预想到的景象和事发后回想的情境,它会使人倒吸一口凉气。
“继续念!”刺客用尽量压低而不容抗拒的话音命令道。
我嘴里保持开始的声调与节奏念着,仿佛背后根本没有一把要命的剑抵住后心,立马就可能发力刺入,门外的护卫仍可听到我平静如常的念诵:“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咏而归,咏而归……”
我似乎感觉当我念到第一句“咏而归”时,身后的剑在退缩,念到第二第三句时,剑已收回。仿佛我念的这一段《论语》具有神奇的法力,它能庇佑我。不!我果断回头,因为我意识到一定是这段论语打动了刺客,使之改变杀我的主意。我要刻不容缓抓住这个空隙反戈一击,我以出乎寻常的迅疾抽出父王的剑,反手往后击出。这一剑我有十足把握将刺客击中,只见对方身子一闪,动作灵敏矫健得惊人,我的剑呼地一下削下一绺头发,并将刺客蒙面的黑巾同步挑落了。灯影里闪现的竟是一张女子的面容,她的美貌却令我真正大吃了一惊。这时门外护卫听到异动已推门往里冲进来。我未加思索赶紧把女刺客推到帐帷后面藏起来,那可能是她开始潜进来隐身的地方。又迅速将那绺头发和黑巾一起藏入袖筒里。
严重光带三五个护卫一拥而入时,我已坐在榻上据案读书,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严重光关切地问:“殿下,我刚才听屋里有异响!”他的目光盯着案上的出鞘之剑。我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摸过剑说:“哦,我刚才是温习了几下严统领教的剑术。”边说边把剑收入鞘内,“没什么事,你们去吧!我也要歇息了。”我想三两下把他们打发出去,没料到严统领十分细心,他绕到我身后要去揭垂挂的帐帷察看,我佯装无意间踱到他前面,示意他退下,说:“放心吧!我都瞧过了,什么也没有!”又故作疲倦地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佯装不悦地说,“去去去!我要睡了。”严重光只有带护卫们退出门去,我还加了一句:“没有我传唤,不许再进来轻易打扰!”严重光恭敬地应道:“是的,主公。”
这时我才走到帐帷前对后面的人悄声说:“出来吧。”
帐帷后忽地击出一掌,仿佛是对我刚才击她一剑的回报,我急忙挥掌招架。
门外传来严重光的声音:“主公,怎么了?”
我对答道:“没事。绊了一下!”
女子的掌风又不依不饶朝我袭来,我只有用在王府练的几套手上功夫来应对。门外再次传来严重光关切的声音:“主公,又怎么了?”
我继续答道:“还是没事,又绊了一下!”
女子冷艳的脸上竟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手上反而变本加厉般连掌带拳打来,我只有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地招架着,尽管生气仍是嘴里小着声音说:“你这女子好无理,怎如此恩将仇报?要不就被人捉了去我是不管了!”女子说:“我来得了也就去得了,一帮狗腿子能奈我何?我若愿意仍可取你性命。“她嘴里说着话,拳掌仍没停下的意思。我也不停地招架,但我已能从她对我出手的拳掌里感觉到没有了最初的杀气,或者我们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拳掌只是一种肢体的对话。我还是问:“你为何要行刺我?”女子说:“你先问问自己是什么人!”我有些失言道:“昌邑王,太子,我?”女子说:“如果你仅仅是昌邑王,可能没有人会对你感兴趣!”我说:“你胆子不小啊,原来你是要刺杀即将继位的新皇!难道不怕诛杀九族吗?”女子冷笑,又面带轻蔑道:“充其量是一个傀儡皇帝,不过是一个权臣的影子。”我有些怒意了,疾声说:“你怎么以为我会是权臣的影子和一个傀儡皇帝?你太小瞧我了!”女子停住手,收掌,颇为玩味地说:“也许你今晚改变了我对你的看法,许多人都以为你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所以权臣才看准了这一点要把你扶上皇位以便他利用。”我哑然而笑道:“有趣,有趣!我没走出昌邑时还真不明白世人是怎么看我的,朝廷是怎么看我的,真个太有趣了。你一定是诸王中我的哪一位老叔或小侄派遣来刺杀我的。如果杀了我,诸王中你以为还有哪一个更适合做太子继皇位?”女子说:“这个你别问!”我又说:“好,但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眼看行刺要得手了,又为何不杀我?!”
女子一时不语,目光从案上《论语》扫过,口中喃喃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念罢,一闪身穿窗而去,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3
这个夜晚我注定是没法入睡的,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一条船在波峰浪谷间颠簸迂回总是驶不出一个涡流。我想这个前来行刺的女子绝不是江湖野路上无端蹦出来的没有名堂的匪类,而肯定是觊觎皇位的诸侯王中哪一家派来的,像我的叔父广陵王刘胥,还有我的侄儿卫太子刘恂等,他们在没有子嗣的皇上驾崩后,都会盯上太子之位,哪一个不想爬上那个梦寐以求的皇位?当他们得知我被征诏入长安为太子,很可能让刺客在路上阻杀我,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通向长安未央宫的大门还会朝他们打开。
可是前来行刺的竟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女刺客。她在可以轻而易举结果我性命时竟然做出了放弃。而且通过与她不多的一些对话看,她好像又不像受哪个觊觎皇位的诸侯王指使,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行刺我的目的是不希望霍光找到一个可以随意驾驭的傀儡,她是希望有一个有能力的太子坐上皇位能够收拾霍光。她在可以一剑击穿我后心置我于死地时又改变了主意,是她看到了圣人的《论语》,她肯定也是和师傅龚遂一般把《论语》视为人事通透、王道齐备之书,所以她认为我是一位可以从她剑锋上幸存而进长安为帝的人。
想到这里,我有些心潮湃澎热血奔涌,我刘贺能成为那样一位可以令霍光服服帖帖俯首称臣的王吗?抑或我还是沦为他的傀儡?祖父武帝殡天后,在霍光眼里似乎没有让他看得起的人,朝中上下从皇上到群臣,霍光除了不敢称帝之外,他真是普天之下舍我其谁了!我制服得了这个老家伙吗?
灯影在墙和帐帏上虚晃着,变幻不定,那影子一时像我想象中的霍光,一时仿佛是那个一闪而逝的把我惊艳到了的女刺客。
我索性坐起来,从袖内掏出那块包着女刺客一绺发丝的黑巾,看着怔怔出神起来—“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嘴里又默念出这些句子。龚遂不知不觉立在我面前竟未察觉,他轻声关切地说:“主公,主公啊,怎么这么晚还不歇息呀!”我这时才意识到龚遂站在眼前。
我未入睡,他无疑一直也没有睡下,我想藏起那绺女子的头发,但龚遂全看在眼里,他不无语重心长地说:“主公这都什么时候了,岂有心思拘于儿女私情上?”
我有些尴尬,掩饰地说:“没有,没有的事啊!”
龚遂说:“主公啊,你说我这双眼睛还有什么看不见呀!”
我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龚遂说:“我看见过你说的那只无头犬,它向主公摇了三下尾巴。”
我说:“你还看见什么了?”
龚遂说:“我还看见一个女子一直盯着你读书,她手上握着一把比三更夜色还凉的剑。”
我颇感吃惊,比刚才那女子拿剑抵着我后心时还吃惊,我疑惑道:“师傅,你都看见了?”
龚遂说:“可是她没有杀你。”
我接着问道:“你怎么看得见呢师傅?我不是让你去歇息了吗?当时你在哪里?”
龚遂说:“我一直在你身边,我不放心你呀主公。”
我不相信地看着他那张满是忧虑而又平静如水的脸,说:“你是开玩笑吧师傅?”
龚遂说:“不要听那女子的话,不要想那女子。”
我仍看着他,发现他的脸上充满了严厉,如早年我不谙世事时在昌邑王府他督促我读书。我说:“师傅,你说这话好奇怪呀!究竟是什么意思?”
龚遂说:“主公啊,奇怪的事正在一桩一桩地发生!你可千万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呀!”师傅龚遂说此话的时候一半脸部光影闪烁,另一半脸部仿佛隐匿在虚无中。
接下来数天里赶的路尽管一如昨日颠簸与动荡,但由于再没有意外发生而显得平淡无奇。沿途的景物在滚滚黄尘中渐次打开,一排排笔直的树木少见枝繁叶茂地浓绿,只有山坡上掠过的东一堆西一堆的杂花尚能偶尔调节一下视觉的枯燥和疲惫。马车萧萧辚辚的影子把一路的风声带得东倒西歪,如一群山花般烂漫的孩童嘻嘻哈哈不知疲倦地跟着奔跑。
我们在金碧辉煌的日照下终于接近了长安城。
1
当我进入皇都时,未央宫一片缟素,百官众臣、王公贵族白衣胜雪,皇帝殡天的国葬仪式隆重而肃穆,仿佛冬天在这个盛夏七月提前降临。连加入仪式中的上千匹白马的脸上也挂着一层薄霜般的悲悼与哀戚之色,我知道这些精挑细选的良种马中将有一部分会遭到宰杀以置于皇帝的陵墓殉葬,马的哀戚仿佛是从皇帝的死亡里看到了自身的不幸结局。但恰如后来有人所说,正是这样一场宏大的葬礼猝不及防地把我推上了帝国最高的位子。而在背后处心积虑的运作者,就是年已五十六岁的当朝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先帝覆盖着华丽、神秘的锦袍已经在一场精心策划且斥费巨资的葬仪后入土为安了。而另一件同样华丽而庄严、带有先祖巨大荣耀的锦袍缓缓披在我身上,它上面匠心编织与刺绣的龙形与祥云把我的身体托举到空中,我感到一阵轻飘飘的失重与突然上升的眩晕。
对于久闻其大名,几乎如雷贯耳而未见其人的霍大将军,此前我设想过种种跟他见面的样子和场景。这场景应该主要是由我想象中的他的样子和我的样子来呈现的—他的模样可能是故作威严、老气横秋,对我表面尊敬而内心不屑;我的样子肯定由我的心情决定,我不能紧张,万一有所失态则绝对会让他彻底瞧扁了。我不能傲慢,且又不可过于谦恭。傲慢会直接伤害他的尊严,不管其为国还是为己,霍大将军是推举我继位的人,若不是他推举,坐上皇位的很可能不是我,而是别人—其他的皇子皇孙大有人在,我接到长安诏时,平时在头脑中模糊乃至根本没有印象的皇亲便突然变得格外清晰起来,他们仿佛从那一刻起就站在我对面,而且多数都带有程度不一的妒意、怨意和敌意。
我暗暗告诫自己—这些体内流着和我一脉相承的血的亲人,这些外貌与体征跟我极其相似的亲人,千万不可轻视!他们的目光代表了皇族,他们拧在一起可以使我万劫不复。可我如果对霍大将军过于谦恭,不仅皇族,而且所有人都会将我视为他的儿皇帝,也就是傀儡!人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认为,霍光把一个小小的庸人从昌邑解脱出来,让他到长安成为一个更大的庸人。我的样子—对待霍大将军的态度和举动或许决定我在未央宫的命运!对此我不可能不清楚,但毕竟我是新皇,而不再是那个可以让人呼来唤去乃至完全忽略的昌邑王,也许从进宫的那一刻起我就可以尝试着决定我的命运。同时我意识到我披的这看似万人敬仰和跪拜的象征最高荣耀和地位的锦袍竟然薄如蝉翼,它脆弱得有可能经不起来自未央宫暗角发出的最小的一击。因为我终究是来自外地的一个傻小子,虽然带来了一路看似庞大的几百人的队伍,可一入京就像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一种寒碜的自卑之心油然而生。
我身上披的锦袍,能够摆脱那只把它给我披上的手吗?抑或这锦袍上的荣耀与权力的图腾,本身就像锦袍上刺绣的纹饰一样虚假。我只是一个虚无的存在,祖父武帝的威势在我身上荡然无存,找不到一点影子。
可当我见到霍大将军时,他对我说的第一个字就关乎我的祖父,这位真正在帝国掌握实权的人物,用一种仿佛仅仅是你家老伯父般的口吻说:“像!”
2
我疑惑不解又尽量谦虚地问:“像什么?”
大将军仍是笑眯眯且不无专注地看着我的脸,好像上面写有什么文字。他弯着指头亲昵地点了一下,仿佛终于确证了他内心的判断,说:“太像了!”
我被他当着众臣这么说着,有点不好意思,脸都红了起来,显得颇为腼腆。这可能就是大将军想要的效果,使我在他面前像个害羞的孩子。
他当然看出了这一点,便果断而声音厚重地说出了一句话:“你太像你的祖父武皇陛下了,长得太像了!”
他的话说得掷地有声,仿佛那是一颗颗钉子,落到地上就要生根的,有一股龙盘虎踞之气。说罢他好像十分随便地拍拍我的肩膀,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那种笑声好像是对他自己眼力准确的奖赏,他笑得那么自信而悠然自得,可当时皇上的灵柩还停在未央宫中,他竟然发出那么毫无顾忌的笑声。
我不知道他把我和祖父连在一起,是对我的有意恭维还是一种嘲讽,但他又丝毫没有表示出对你的蔑视。就当时而言,我仅是太子,准确地说,是他大将军通过其外孙女上官皇后,不,现在我要称之为上官母后的懿诏颁封的。虽然这位母后只有十五岁,比我还小四岁,但在霍大将军眼里,我们肯定都是无知的孩子,由他摆弄就是。所以他说我是太子,就由昌邑王变为太子;他说我是皇帝,我就由太子变为皇帝。这样一个人他出现在我眼前,给我的初步感觉更像一位上辈隔代的老亲戚、老长辈。他的言谈举止好像是有对你的无限关注和亲切,使你怎么也不会把他与我在昌邑那些家臣嘴里议论的、要除之而后快的奸诈且专权的那个叫霍光的老家伙联想到一块儿。
可他就是霍光本人!我见他之前,先是去拜哭了大殿中皇帝的灵柩。被绸缎和浓重的彩绘完全遮覆的灵柩,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更不似父王当年的棺椁那么阴森。父王是按照严格的王侯等级落葬的,给我印象最深的除了有数目规制的鼎、编钟、车舆、马匹和成堆码放的五铢钱及其生前喜好的物品之外,就是那些金光夺目的马蹄金、麟趾金、金饼和金板。
3
祖父武帝生有六子六女,父王在诸皇子中排行老五。长子是太子刘据,次子齐怀王刘闳无子早逝,其余为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父亲昌邑王刘髆和少子—眼前这位殡天的昭帝刘弗陵。《汉书·武五子传》载:“孝武皇帝六男。卫皇后生戾太子,赵婕妤生孝昭帝。王夫人生齐怀王闳,李姬生燕刺王旦、广陵厉王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
父王册立于天汉四年,在位十一年薨,由我嗣位。
父王是祖父与李夫人之子,贰师将军李广利和宫廷乐师李延年的外甥。贰师将军李广利和祖父武帝的侄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子左丞相刘屈氂是儿女亲家,当年二人一起策划谋立昌邑王刘髆为太子。祖父闻知龙颜震怒,命廷尉捉拿归案,定罪为大逆。并下令将左丞相刘屈氂捆绑于木车上游街示众,至长安东市腰斩。刘屈氂夫人亦被押赴华阳街斩首示众。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妻儿全部收捕入狱。而此时李广利尚在前线率军与匈奴作战,当长安事发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得知武帝杀其全家,身心俱寒,一咬牙,便投了匈奴。祖父武帝驾崩的前一年,父王刘髆先行过世。
而在此前后,父王的五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也少有善终。太子刘据,是祖父刘彻的嫡长子,生母为卫子夫。他是祖父即位之后的十余年里苦苦盼望而得来的第一位皇子,是时祖父已二十九岁,自然欣喜万分。为寄托这份欣喜之情他令宫里的辞赋能手枚皋和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赋。为感谢上苍赐予他这位皇子,祖父又修建了神祠祭拜。举朝臣子亦为这位迟来十余年的大汉皇长子而高兴。祖父遂立刘据生母卫子夫为皇后,大赦天下。刘据成年后,按礼制迁往太子宫。武帝专程为刘据在长安城南修建了一座苑囿,称为博望苑,作为太子行冠礼的礼物。虽然祖父本来不喜欢臣子结交宾客,但却专修此苑赐予刘据以作待客之用,并允许刘据可以依照自己的兴趣喜好行事。可刘据性格温和仁厚,不似祖父强悍严厉,任用的多是严苛酷吏。这就使群臣中为人宽厚的皆站到了太子一边。祖父晚年,有个叫江充的赵国人深受祖父重用。一次太子刘据派使者去甘泉宫问候祖父,使者乘着马车行驶在驰道上,恰巧江充遇见,便生出了事端。驰道是天子的御用通道,臣子百官没有得到许可皆不可行驶其上。江充断然将太子的使者扣押。刘据得知消息,派人向江充道歉,江充不予理会,依然禀报给了祖父武帝。祖父却对江充大加赞赏,认为为臣者就该如此,不问亲疏,严格执法。江充因此大受祖父信任继而威震京师。太子刘据也被此事弄得灰头土脸的,便与江充结下嫌隙,埋下了隐患。后来祖父春秋已高生病在床,江充感到自己行事狠辣与太子刘据的仁德温厚相背,加之先前已与刘据有驰道之事的嫌隙,害怕祖父去世后被刘据诛杀,便欲先一步构陷太子。
江充妄言祖父生病,是因为宫中有人行巫蛊诅咒天子。祖父即命江充为使者治巫蛊之案。江充就从后宫中不受宠幸的夫人开始查办,再延及皇后卫子夫。这年秋,江充竟用铁锹挖到了太子东宫,并挖出了桐木人偶。刘据没想到自己的宫中会挖出人偶,心中惊惧,便派遣宾客扮成使者矫诏抓捕江充,而协助江充办案的御史章赣逃往甘泉行宫见祖父。已犯下矫诏之罪的刘据因不知武帝是否在世,便决定起兵。但手中能指挥的兵马有限,刘据又派舍人持节连夜入长秋门向母亲卫皇后求助。卫皇后发动中宫的中厩车架,取武库兵器,调长乐宫卫队,告令百官江充谋反,并将抓获的江充亲自监斩,在上林苑处死巫蛊术士。这时长安城已一片混乱。诛杀江充后,太子刘据向文武百官发出号令:皇上因病困居甘泉宫,有可能已发生变故,奸臣们乘机叛乱!他从甘泉宫返回,来到长安城西建章宫,颁布诏书征调三辅附近各县的军队,派使者假传圣旨,将关在官狱的囚徒赦免放出,命门客统辖。又派使者持符节征发长水和宣曲两地的胡人骑兵前来会合。刘据自己来到北军军营南门之外,站在车上,将护北军使者任安召出,颁予符节,命令任安发兵。但任安拜受符节后,却返回营中,闭门不出。太子刘据只有率领手下数万人冲到长乐宫西门外,正与祖父派来镇压太子叛乱的军队相遇。父子双方的军队在长安盲目混战了五天,死亡数万人,鲜血像水一样流入街边的水沟。民间都说太子叛乱,所以没有人依附太子,而平叛一边的兵力却不断加强。
庚寅日,太子刘据兵败,自缢身亡。
4
祖父一生的风流史是一笔他自己也理不清的糊涂账,然而有几个女人他是不能忘的,这就包括太子刘据的生母卫子夫。
说来卫子夫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女人不一般这也对祖父的胃口。卫子夫出身卑微,是平阳侯府的一名歌伎,却被色中老手祖父看上,日渐成了他的第二任皇后。卫子夫上有一兄二姐,下有同母异父的兄弟三人:卫青、卫步、卫广。长兄卫长君,弟弟卫青,都在平阳侯府为骑奴。长姐卫君孺,次姐卫少儿。卫少儿和妹妹一样是平阳侯府的侍女,后嫁于一个叫陈掌的人。卫少儿在平阳侯府时,和平阳县的小吏霍仲孺私通,之后生下一子叫霍去病。霍仲孺不敢承认自己与平阳侯府的女奴私通,也不认卫少儿肚里尚未出生的孩子。他回去后便娶妻生下了另一个儿子霍光。
那年阳春三月上巳,祖父去灞上祭祀先祖,祈福除灾。回宫时顺路去平阳侯在京府邸看望当时嫁给平阳侯曹时的大姐平阳公主。虽然祖父即位十年有余,然自七岁为太子娶妃至十六岁即位亦已然数载,却并无子嗣。平阳公主便为弟弟做了打算,将先前物色好留在府中的十几个女孩精心装扮,令她们拜见祖父武帝。然而武帝却并不满意。平阳公主命女孩退下,继而酒菜开筵。这时,侯府的歌女上堂献唱,卫子夫亦在其中。祖父一眼便看中了卫子夫。继而,起身更衣,卫子夫奉命服侍,并在尚衣的轩车中得到初幸。祖父回到筵席时非常欢喜,赐给了平阳公主黄金千斤。平阳公主因此奏请将子夫送入宫中,祖父欣然答应。而后卫子夫被封为夫人,十年间受到汉武帝的大宠幸,先后为祖父生下三女一男。其家族更是得到极度的显贵。卫子夫的长姐卫君孺嫁给太仆公孙贺为妻,公孙贺亦因此更受亲信。二姐卫少儿因与陈掌有私,祖父便召来陈掌使其显贵。卫青则升为大中大夫。纵观祖父一朝,更无此幸。卫子夫被立为皇后之后,因她而显贵起来的卫氏家族亦不负君王所望,门第虽然浩荡,却并不是像大部分外戚那样全然寄居于裙带之宠。
卫氏家族成员卫青、霍去病都是披坚执锐,在铁马冰河、沙场喋血中奠定自己的地位的。他们挥师北上,与匈奴鏖战,凭借着个人才赋及暴骨他乡的决心十数次出生入死之后身封万户而不息,为大汉朝谱写出戎车七次出征、北登窴颜山、六次深入匈奴、在祁连山设郡的赫赫战功。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卫青大军出塞千里之外,迎面遭遇上了匈奴单于的主力。卫青当即命令前将军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两军合并,为右翼包抄。自己率领一军从正面对抗单于主力。
汉军中的武刚车按照大将军卫青之命排列成环形营垒,卫青下令五千骑兵纵马奔驰而出,迎战凶狠的匈奴骑兵。但见万骑匈奴如狂风暴雪般奔来,双方骑兵在如血的残阳下相互对冲过来,荒野大漠之上,从高飞的大雁瞳孔里俯视到了这壮观的一幕。而一场更加浩大狂飙从雁翅之上袭来,横扫大漠,黄尘滚滚,飞沙走石,击打在两军骑士的面孔上,双方都难以睁开眼来看撞上的敌军、刺杀到眼前的枪戟,但战马枪戟一点也没有减速,而是战马相错、枪戟见血。狂飙为我从天落,军人的身体化为狂飙中飘舞的沙尘和落叶。此战汉军左右两翼疾驰包抄单于,单于见汉军似乎越来越多,心生惧意。便下令撤退,趁天将断黑之际,率数百精兵杀出一条血路,冲破汉军的包围圈,向西北疾驰而去。汉军派出轻骑兵连夜追击,大将军卫青的军队也跟随其后。匈奴的兵士四散奔逃,直到天快亮时,汉军已追杀二百余里,单于还是逃逸。而汉军俘获和斩杀匈奴兵一万九千余人,到达了窴颜山赵信城,夺获匈奴积存粮草以保供给。驻留一日,尽毁城中剩余粮草,大军方回。回营途中才遇到迷路失期未来支援的李广赵食其部。
漠北之战击溃了匈奴在漠南的主力,使匈奴元气大伤,逐渐向西北迁徙,十几年内再无南下之力。而汉军损失也很大,出征的十四万马匹仅三万余匹返回。汉军士兵、马匹损失十几万,兵器甲仗等物水陆运输的费用还都不计算在内,于是倾尽库藏金钱和赋税收入仍不足以供给战士的费用。
祖父设置武功爵,以筹集军费。为表彰卫青、霍去病的战功,又特加封他们为大司马,管理日常的军事行政事务,以代太尉之职。卫氏一门亦因军功获五人封侯的荣耀,更有姐姐册封皇后、弟弟卫青娶公主的富贵。卫氏一门显赫后,京城中有歌谣唱道:“生男无喜,生女无怨,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意思是说卫氏一门的显贵全靠了卫皇后。其实不然,卫青、霍去病却都是因为军功封侯。正因为如此,后来卫皇后失宠,二人在朝廷的地位也丝毫未受影响。漠北大战后,无功不得封侯,这就使李广这样的名将也丧失了立功封侯的最后机会,加之迷路的过失将受到朝廷处罚,李广忧愤之下拔剑自尽。一年后,继其父李广之职成为郎中令的李敢怨恨卫青,刺伤了大将军。卫青没有追究这件事,霍去病知道后,在上林苑一次随祖父的狩猎中射杀了李敢为舅父报仇。
而随着太子刘据一天天长大,卫子夫的容颜也一天天衰老色凋。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随着年轻貌美的王夫人的出现,祖父对卫子夫持续十五年的盛宠开始逐渐转移。之后,又有我的祖母北国佳人李夫人的出现,以及赵婕妤等在祖父宽阔的怀抱里走马灯般更替。卫子夫在霍去病、卫青相继离世之后的十七年里依然能够得到祖父的礼遇与尊重。至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在巫蛊之祸中,她没有将罪责推卸到佞臣身上为太子刘据开脱,而是选择了担责,以自杀身亡为自己画上句号。
霍去病虽然是私生子,但他后来作为皇后的外甥却受到了祖父武帝的宠幸,使他的军事才能有了发挥的机会。霍去病有了功名,卫少儿方告知其生父为霍仲孺,这时他已受任为骠骑将军,北征匈奴,路过河东郡,便为生父霍仲孺购买田宅、奴婢,返途中将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带至长安,推荐到内廷任职郎官。其主要任务是作为祖父近侍,掌管宫中车马,并为祖父他老人家驾车,所以典籍记载他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很是受到祖父的信任。
祖父晚年重病期间,意识到自己大限不远,便趁清醒时将继位的头等大事做了安排。有典籍明确记载祖父欲立宠姬赵婕妤(又称钩弋夫人)所生幼子刘弗陵为储君,察群臣唯(霍)光任大重,可属社稷。祖父便亲手赐给霍光一幅周公辅成王的画像,并加封他为大司马大将军,受诏为五位托孤大臣之首。祖父崩后,昭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
5
祖父是伟大的君王,也是一个好色之徒。
这种毛病也是来自家族的遗传,高祖皇帝据说就是个猎色高手,他没发迹的那些年也能跟一些女子打得火热,令一些穷街陋巷的风流娘们对他的怀抱念念不忘。祖父不同,生在帝王家,其猎色的品位自然就比高祖要高,眼光也毒,据说他看中卫子夫的不仅是其容貌,而且是她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他看上李夫人是因为那首活色生香的《佳人曲》,那首曲子把他迷得神魂颠倒,无法自持;他看上赵飞燕是看中了她纤细的腰和体态的轻盈。祖父的这些特殊嗜好把他波澜壮阔的一生点缀得多姿多彩。而他的那些儿子们却没有那么幸运,没有因为是一位伟大帝王的儿子而受到命运的格外恩宠,反而因离皇权太近招致了各自的不幸。
祖父的次子齐怀王刘闳,虽然生前得到祖父的宠爱,但因年少殇亡便是个既无争议也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过多记载的皇子。他没有子嗣,死后封国废绝,变为郡。天下人都说齐地不宜封王。
燕王刘旦是祖父的第三个儿子,其封地都邑蓟地处西汉北境,紧邻匈奴,土地贫瘠、民风凶悍,祖父以策文诏谕刘旦,勉励他镇守边陲,成为汉朝的藩篱辅翼。他并不奢望荣登大宝,因而安心为藩王,将心思集中于各种学问,率性而学,经书、杂说来者不拒,尤好星历、数术、倡优、射猎。成年后的燕王能言善辩,广有谋略,喜好招揽游侠武士。只是当皇兄齐王刘闳病逝,太子刘据因巫蛊之祸自杀之后,刘旦觉得祖父剩余诸子中就数他年纪最长,按次序排下来,皇太子之位必然归到他名下了,可祖父却似乎没有再立太子之意。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祖父年迈病重。刘旦派使者来到长安,向祖父上书,请求宿卫长安,以备不虞。祖父览信大怒,立斩来使,紧接着又以燕王藏匿江湖亡命之徒违反汉律为名,削掉其封国三个县邑。祖父由此而生感叹,说:“生子应置于齐鲁之地,以感化其礼义,放在燕赵之地,果生争权之心。”便开始厌恶皇三子刘旦,转而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二月,祖父在巡行途中病逝于五柞宫,太子刘弗陵即位,是为汉昭帝。昭帝即位后,加封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与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一起辅政,并下诏尊鄂邑公主为长公主,入住皇宫,养护昭帝。始元四年(公元前83年),刘旦的姐姐鄂邑长公主、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霍光因争权而产生仇隙,他们知道刘旦怨恨霍光,就暗地里与燕王结交往来,筹划诛杀霍光,篡夺帝位。元凤元年(公元前80年),事情败露后,以绶带自缢而死,封国被废除,谥号刺王。
广陵王刘胥与燕王刘旦同为一母李姬所生,结局也同样悲惨。广陵王刘胥身材高大,体格壮健,喜好游乐,力能扛鼎,可以空手与熊、野猪等猛兽搏斗,行事狂放不羁,这副德行祖父自然不会看好,更不可能考虑将他作为皇位的继承人选。汉昭帝时,广陵王刘胥觊觎帝位,使女巫诅咒。我在位时,他仍玩弄这一套,当我被废,他还以为都是诅咒起了作用。宣帝即位,他仍痴迷其中,结果因诅咒宣帝之事被发觉,广陵王刘胥自杀。皇室家族的事每一件都是国家大事,都一一被史官记入典籍,我总觉得是阴影远大于荣耀。
6
每当想起父辈的人生遭际,我都唏嘘不止,我入长安继位似乎有些在我的意料之外,身为皇室成员你哪怕置身偏远身在权力中心之外,似乎都对那个巨大的皇权难以忘怀。哪怕死,也逃不了权力的劫数。父王之死算是平静的,他不像他的几位兄长死得轰动一时,所以他的葬礼也是在正常的情况下举行,还算死有哀荣。即便他的舅父贰师将军李广利等人因动念要推父王为太子而招致杀身与亡命他乡,父王因未参入其中似乎未受到任何影响,他的一生更多的是平淡无奇。
父王的葬礼当然无法与皇帝的相比,按等级父王的棺椁可享五重,但只用了四重。天子的棺椁是七重,死去的昭帝刘弗陵是我的小叔,他的年龄与我相差无几,而我现在作为即将继他位的太子,就要呼他为父皇。他是我父王六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现在也死了。此时我无法想象在厚厚棺椁里的他的模样,只有放声一哭,来抚慰他的魂灵。后来的典籍上却写我在昭帝的灵柩前百般造作,怎么也哭不出来,以至周围的大臣不是干着急,就是不忍目睹,那是违背了史实的,是对真实历史的篡改。也许我当时不是为昭帝而哭,而是想到了我的父王,父王驾崩,我尚年幼,不谙世事。当我身为太子进得未央宫来,我也是代表了父王而来的,想到父王一世消磨,就死身于宫廷之外的世界,我是心有感伤的,我此哭,既为昭帝,也为父王,皆出自至真之情!
当大将军引我去拜见我的新母后—上官皇后时,我发现她还是个尚在羞怯中未发育健全的女孩,虽然一副哀容,却也无法掩藏她的稚嫩。她没有生过孩子,却成了我的母后。从这种意义上说,大将军也成了我的曾外祖父,他的辈分还高过了我的祖父武帝。
霍将军身高七尺三寸,和我站在一起,几乎要矮一个头,他浓眉大脸,皮肤白皙,一把美髯,眼光敏锐如鹰,我早听闻他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只是我见到他时,他脸有些浮肿,似带病相,仿佛操劳过度。他说话时更多时候又是轻言细语,他看上去不像一个权倾朝野飞扬跋扈的大人物,倒像一位满腹经纶而又不失谦恭的先生,且面有哀戚之色,或许是他跟随和辅佐的皇帝一个又一个谢世,使他有了双倍的伤逝之情。眼前的霍光一度令我对他产生错觉,与在昌邑时我们私下议论甚至恨得牙痒痒的霍光似乎判若两人,初次见他对他不无好感,无端使我对他心生愧意,或许是我误解了他,我这样想。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霍去病,是我从小就敬仰的英雄,还有他的舅父卫青将军,都是令我神往的人物。这两位我崇拜的汉室名将我无缘一睹他们的风采,霍去病将军与匈奴作战二十岁就立下了不世之功,二十四岁就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他是否长相也像他的这位兄弟?只是此时年少他十岁的霍光也人到中年了,真是岁月不居啊!而卫青将军也去世多年,看来不能与英雄同世,也是人生一长恨!
现在我面前的霍光肯定是有英雄血液的人,正如我身上流淌着伟大的武帝的高贵血液,我们在一起会迸溅出怎样的火花呢?我没有迫切的期待,却有着反复的疑虑。
祖父的时代,那个流光溢彩的英雄时代已经过去,从祖父颁布罪己诏开始就已经进入了一个休养生息的寻常岁月。稼穑农桑,田园阡陌是我目所能及的帝国农事诗般的风景。我不可能再去开创一个怎样的时代,正如将军也不能穷兵黩武。所以一任英雄老去,马放南山,饮酒度虚年。
霍大将军追随祖父多年,应该是具有许多无与伦比的宝贵阅历和丰富经验的人臣—无论是与匈奴作战还是治理国家,他都有一套异于常人的本领,对此世人有目共睹,而世人不完全所知的是他与人君打交道的能力,更是无人能及,他可以是武帝手下的良臣,又可以是昭帝倚靠的元老重臣。那么,他在我面前会是怎样一位臣子呢?!是继续像待昭帝一样把我置于他的手掌之间,还是放手让我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那样有尊严地管理这个国家,他只做他的良臣,尽一个三朝元老的本分?然而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我不可能有这种把握,不可否认在我见到的满朝文武官员里,他是很有个人魅力的一位。
大将军的面孔、大将军的声音、大将军的手势,都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或许我待在昌邑久了,像只井底之蛙般见识有限,但他站在我面前的确是有大丈夫须眉气派的人物—霍大将军的美髯在盛夏的季节也飘飘然时时若有风在吹拂,使他看上去就有一种无言的飘逸之美。这样的男人该是极令女人心动的吧,我想。不仅女人,男人见了也会心生爱慕,会由衷感到上天没有把我们生成那样,就让他代替我们美吧!
这种感觉丝毫没有同类的嫉妒成分在内,而是一种纯粹的高贵的心仪与欣赏。世人很容易对那些有卓越才华与能力的人心仪和崇拜,但单纯从外表去心仪一位同类往往不会公开。
我祖父当然是一位千古一遇的人物。他不仅继承了高祖的龙章凤姿,而且具有开创一个大时代的雄才大略。祖父遇上霍光,或者发现霍光,当然是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始,霍光的堂堂相貌自然吸引了祖父,放过别的不谈,就纯粹从男人而言—这是两位美男子的相遇。在伟大的君王面前,年轻而急于得祖父赏识擢拔的霍光自然不敢有任何冒犯之想。但我生性雄豪、气概非凡的祖父难免心生对霍光的爱慕之情。
我知道祖父那样的大英雄不仅仅爱着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美女人,他那宽广的胸怀像传奇一样博大而深邃,天下的美女人与美男人,他老人家都爱着。
只是他爱女人爱得更单纯,只是爱她们的容貌和身体,爱她们的歌赋和令他欢心的才艺。而对男人他不仅爱他们征战的勇猛顽强与经世致用的智慧,也爱美男子不同于女人的美,坊间流传当年美男子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和我舅公李延年都曾得过祖父的垂爱。祖父爱得汪洋恣肆,才成就了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丈夫中的丈夫的不凡之处。
未央宫留下了祖父武帝多少没有写入典籍的风流韵事,我走进未央宫就有一种对祖父深深的望尘莫及之感。他的故人霍大将军见面就说我像祖父,是说出了我的惭愧与不安啊!
7
在我步向帝国王座的庆典上,走过仪式中长长的只有我一个通过的地毯,阳光如同一把把撒在空中的金箔,纷纷扬扬落在我头戴的冠冕、手捧的玉玺和身披的皇帝绶带上。我走向我的帝座,所有人的目光也像金箔一样,落在他们敬拜的登位的天子身上。我的耳朵仿佛听到阳光发出嗡嗡的响声,我看见身后的影子像一只尾随的斑斓猛虎,活力四射地纵跳着,却又亦步亦趋地跟着我。猛虎的头甚至比我先抵达王座,它仿佛向我张着大口,我能看见他白色的锋利牙齿,像一把把刀。
当我的屁股落座时,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虎啸,那声音凶悍而威猛,如同对我发出威胁和警告。我环顾左右,都是恭敬肃立的百官大臣,只有大将军霍光站在显眼的位置,他的双眸像是炯炯放光的虎目。
我的皇位还没坐热,未央宫里就有暗杀皇帝的报告在流传。昌邑臣属都为我的安全而忧虑重重,我打断这种报告,对严重光说:“别庸人自扰了。”可安乐和魏莳还是提醒我,要尽快对那些人下手。不要耽误,不要手软,不要犹豫。我自然清楚放出暗杀皇帝风声的人,未必会真的派人来杀才继位没几天的皇帝,不过是要新皇帝老老实实听话罢了,吓唬孩子的伎俩而已。安乐却再三要我认真对待,不可掉以轻心,而要先发制人。我总是说:“我这才进宫几天呀!”以此制止他们的进谏。杨墡一次跪倒在我脚下,边哭边哀伤地说:“我怕看到别人把刀架在陛下头上的那一天,人家会像宰羊烹狗一样对我们,一点不会手软。”我知道他们所指的“人家”就是大将军霍光。
8
不管过去多少年,霍大将军目睹挂在将军府的那套陈旧如古董却又一尘不染的青铜盔甲,想起二十四岁就撒手人寰弃他而去的兄长霍去病时,都难抑内心的忧伤。他会一再轻轻地细心擦拭那套盔甲,如同擦拭岁月的尘埃。
兄长的离世,仿佛带走了一个时代,那是一个男人建功立业的时代,而独独把他霍光留了下来,让他在背向英雄的落寞中垂垂老去。同父异母的兄长不仅是他的恩人,而且是他崇拜的大英雄。他十几岁时,被建下不世之功已是骠骑大将军的兄长霍去病带离老家,在他的垂教下追随武帝成长,数十年来他几乎是按照兄长的模子来塑造自己,现在他也是和兄长当年地位相当的大将军了,可早已是人鬼殊途。
兄长在他的记忆里还是那么年轻高大,身上的黄铜甲胄在太阳下金光闪闪,英武非凡。他当年是多么羡慕大将军的盔甲呀!兄长每次卸下来,他都带着异样的心情为之擦拭上面的尘土,兄长总是笑他:“这又不是娘们的裙子,弄那么干净干吗?”霍光说:“我喜欢。”兄长笑,说:“你喜欢就披上给我看看。”霍光一听,高兴得蹦起来:“好哇!”他首先用双手捧下将军盔,一脸正经地戴在头上。兄长看着直乐,十几岁的孩子,头太小,将军盔一戴把眼鼻都罩到了。霍光将头盔往后挪,以空出眼睛,又小心翼翼把那套盔甲一件件取下来。兄长乐呵呵在身后为他披挂,当将双肩的铜甲放到他身上时,身材不高的少年几乎被压得身子一歪,坐到了地上,兄长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出了泪,边笑边说:“你个头太小,还撑不起这副盔甲,等长大了,我给你一副。”霍光坐在地上说:“哥哥,这可是你这位大将军说的!”兄长说:“是我说的。”霍光说:“那好,一言为定!”兄长说:“一言为定!”
一大一小的手,击掌为约。
只是这一约,竟成了死亡之约。当兄长要将盔甲送给他时,人已躺在行军床上,瘦成了一把骨头。他指着挂在那里的青铜盔甲说:“弟弟,我答应过你,送你一副盔甲。”霍光抱着兄长的一身瘦骨哭道:“哥啊,我不要,我不要,你要穿着它带兵打仗,带兵打仗呢!”兄长说:“我的仗,打完了。现在轮到你了,弟弟,你一定要成为大将军!”
兄长入殓时,身上穿的是武帝另赐的一副金盔金甲,兄长是全身披挂着金光灿灿的将军甲到另一个世界去的,而将那套带有生命体温他穿着出生入死与匈奴作战的功绩与战尘同样累累的青铜甲留给了他。
9
当霍光终于能够匀称合体地将兄长遗赠给他的盔甲穿戴在身时,他已是武帝临终任命的大司马大将军和首辅托孤大臣。
现在大将军站在世人面前,不怒自威,在他经过的路上,大臣们自然都会让道,恭敬地向他行礼致意,他如同独自一人行走于空巷,两边是模糊的岁月烟云。
据说霍大将军十分珍惜他那曾得到武帝称赞过的胡须,每晚入睡要用一只专门编织的丝袋套住它,以免弄乱,次日起来由侍女小心将丝套卸下,然后细心梳理,若碰掉一根,大将军会无比心疼。除了专门负责梳理他发须的侍女,没有谁敢碰他的胡须,即使他最喜欢的姬妾,他也决不许她们碰一根。只有当年的武帝曾摸着他的胡须,称赞:“好一捧美髯!”大将军便从此多了一项美名。
一天晚上大将军发现自己的美髯不翼而飞,只剩一个光溜溜的下巴,一个黑色的影子像收割秋天一样,用一把薄如月光的弯刀,把他的一捧美髯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割而去。收割者连夜逃出长安,日夜兼程打马逃往漠北—他是匈奴单于派来的高手,具有霍大将军手下无人能及的本领,能够潜入敌国的京师在严加防卫的大将军府邸将大将军视如珍宝和尊严的胡须割走,若要取他首级也是轻而易举,霍大将军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过,睁开眼,原来是个梦。他觉得似幻似真,十分蹊跷,甚至想派一支部队去漠北追杀那个弯刀手。
这个念头仅是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便像梦里的匈奴弯刀手一样无影无踪,那美髯还安然无恙地飘忽在脑前。
他梳洗后照例如往常一样将保持多年的习惯延续到每一天的开始,他提剑步出寝房,那里四位准备陪练的剑士已整装持剑以待他的到来。
大将军行至庭中,亮出宝剑,朝四位剑士点点头,四把剑便挟着劲风从不同的四个方向向他袭来。大将军以剑相对,剑击四方,闪转腾挪,身手矫健依旧,他们的剑风如江河行地,把花园草木震得簌簌颤动,掉下不少花叶。只是这天霍大将军正练在兴头上,突然弃剑,“哎哟”一声,用手捂住腮帮子,陪练的剑士们都吓了一跳,以为伤着了他,都急忙问候:“大将军没事吧?!”霍光只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他自己捂着腮帮子往屋里走去。牙疼在这个早上练剑的时刻钻心般地向他袭来,令他说话口齿不清,心烦意乱。
从我入主未央宫起霍大将军就开始与要命般的牙疼进行顽强而坚忍的对抗了,我是从御医冯仓口中得知他被牙疼折磨得死去活来痛苦异常的。冯仓是上官太后推崇的宫中太医,他为我有效地治愈了进宫后的初次中暑,而对大将军的牙疼几经施治竟束手无策。眼睁睁看他由牙疼而发展到半边脸红肿,以至头痛、发烧,吃饭说话都受影响,有时他捂着腮帮子一坐就是半天,像在沉思。
这时,有一个右颊有块树叶形青色胎记的花脸人进来,大将军会忍着牙疼问:“陛下今天如何?”来人便一五一十如实将我的起居、饮食,以及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等等情况都向他报告。他默不作声,细致而耐心地听着。报告完了,他略点一下头,花脸人便退出。
这个向大将军报告我日常情况的花脸人叫申鱼赋,他还不是直接监视我的人,申鱼赋是专门负责为大将军收集宫里及在京大臣情报的,他手下的众多耳目和杀手遍布宫内宫外与京官相关的各个角落,尤其我身边的未央宫内侍太监里就有他的耳目,他将我日常活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然后以口头或手写的方式通过某一个或几个中间环节传递到申鱼赋那里,由他向大将军报告。这几乎是一个很完备的监视系统,能够使大将军随时掌握皇帝和大臣们的情况。其中这种对皇帝的日常监视仿佛由来已久,他由最初对皇帝生活无微不至地关心,变为关注到皇帝的日常行为动态和言谈,这就大大超越了关心的界限而成了不折不扣的全天候监控。从他最早在武帝身边起就有这个习惯,以至后来到昭帝时他就建立了整个耳目系统,每天都血液循环般周而复始地运行,直到我离开未央宫时也没搞清楚谁是大将军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但我可以推测在我身边的内侍太监中他霍大将军的耳目远不止一两个。整个未央宫里上至皇后大臣,小到内侍、御医、禁卫,甚至园中花匠中,都有他的人。我进宫吃到一种虫草补品,冯御医告诉我那是大将军最喜欢吃的,他专门关照要进贡给陛下。
我心想大将军真是细心,同时又感到他的无孔不入。而冯御医对我身体非常关心,直到我沦落至海昏,我还能吃到他当初送进宫的虫草。只是后来当我的身体越来越糟时,眼看着那些没吃完的虫草要成我的遗物,竟发起笑来。
10
据说其兄骠骑将军霍去病当年的部下即便是那些随他征战匈奴时战死的,他们的兄弟霍光都会尽可能地以关照,有战功的都予以提拔,没有提拔的一些残废军人,他甚至都安排在宫里做园丁。未央宫需要大量的园丁,这其中也有很早就跟随霍去病将军出生入死的士兵,他们虽然在史册上籍籍无名,但还在为帝国尽最后卑微的绵薄之力。只要霍光一声号令,他们虽为残躯却也是一批可怕的效命死士。
我有时在宫廷花园散步,会看到一个老花匠弓着身在那里侍弄花草,他年轻时应该身形很高大很魁梧吧,我想。此时他全副精力都专注在那花草上,身子像一张弯弓的弧度里仿佛灌满了沙场的风声。
园丁孟大大就是个追随过已故霍去病将军的老兵,他的一条胳膊二十年前在战场上脱离他的身体紧跟一把快刀不翼而飞。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与匈奴骑兵的遭遇战,双方绞在一起恶战,像陷入了一架绞肉机里怎么也拔不出来,许多兄弟都身首异处。他们的魂魄也丢在异土流浪,破碎不全的身体被黄沙掩埋,又被狂风掀开,以至变为累累白骨。
每当孟大大用铁做的假手笨拙地侍弄宫苑里名贵的花草时,就好像看到了黄沙中裸露的白骨。孟大大来自霍去病劲旅的游骑小队,任务主要是侦察单于的大营所在,这常使他们身陷险境。那些坚硬而激烈的梦,犹如他锋利陡峭的行程,一直跟随着他,时常扰得他心神不宁。有一年—他从军的初年或第二年,他跟随以骁勇善战而著名的霍去病将军进入了匈奴占领区—一座沙漠中古老的城池,空旷而沉寂,使人感觉进入了一个巨大幻境,原以为这里是单于的巢穴,而四处都是荒凉的回声。这场虚无的战局使年仅二十四岁的霍去病将军突生疾病,剽悍的身体竟形如枯槁,一个马背上英勇善战的将军不得不靠卫士扶上马鞍,而坐在马上的将军由于急剧地羸弱与消瘦变得飘飘欲飞,轻如羽翼,令所有将士看到他的样子都心疼万分。将军去世之前躺在大漠的营帐里,四周仍然是无所不在的裹挟着黄沙的风声,仿佛无数把刀在向将军进行最后的夹击,使昏睡多日的将军突然睁开了双眼,他威风凛凛地一骨碌坐了起来,好像就要上马带兵出击。他嘴里大喊一声:“援兵到了!”—将军看见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拍马奔来。
兄长霍去病对霍光的提携是不遗余力的,以至兄长去世多年后,霍光身居高位仍对他念念不忘。兄长的生命和才能仿佛在他身上得到了某种神奇的延续,使他自己有时都感到兄长一直活在他的身体里,这使他数十年如一日从早到晚都精力充沛、思维敏捷,能够从容处理和应对各种冗繁的军务与政务,而又在错综复杂的朝中臣僚关系里游刃有余。尤其在他与两代帝王相处的过程中建立了他在朝廷近乎不二的大将军权势与地位,远远超过了他的兄长霍去病。
多年以来大将军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忙碌,从早上起来练剑开始,他就像陀螺一样转开了。他一边施展剑术对付四个陪练剑士从四个方向击过来的剑,一边还要用清醒的头脑细听接二连三过来的人的报告。他知道经过一夜的睡眠休整,这个时候的头脑最清晰,记忆力也最强,除了宫中事务,这些报告大到国与国之间的军事、政治、贸易等各方面的情况,朝廷各部门和各郡县的重要奏章简要,及官员变动和人事补遗等,小到某一地出现的灾情或是民间传说的异象奇事。大将军接下来的很大一部分时间要根据这些报告来忙碌,他会交代其中一些奏章直接送进宫呈交皇帝,另一些他就口头说出处理办法,让人记下去传达。但缠着他的事仍是一桩接一桩,甚至连他吃饭、如厕、洗澡这样的个人不得不做的事都显得烦琐而多余,令他每每不快。后来他只有把这样的时间也用到处理公务上来。有时他在如厕时会果断做出一个决定,令守在外面只有一屏之隔的官员火速执行。有时他一边沐浴一边批阅奏报。有时他会叫几位大臣陪他一起吃饭商讨一项方案。大将军每天看似都会在这种紧张和烦冗的事务中度过,这使他偶尔会生出一些莫名的感伤。仿佛人生没一点多余的空闲,有时他用手轻轻抚摸着胸前心爱的美髯也想吟几句抒发感怀的诗章,可他发现大脑里连华美诗章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一些臣僚和亲戚过着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生活他竟很不顺眼。他知道当年把他从困境中拉出来并为父亲盖房造院的兄长不就是希望他最终能过上这样既荣耀又舒坦的日子吗!现在这些都有了,他却内心生出不屑。他反而怀念少年时读《子都赋》的情景,反而怀念曾经爱好过的音律,可是那琴已久不抚了,仿佛满心都是灰尘。唯有一桩事他却乐此不疲,那就是做爱—他白天的精力都用于公务上,晚上的精力主要消耗在至少要夜御三女的工夫上,这使他白天的紧张得到了缓释,早晨起来又精神百倍。
这天大将军从申鱼赋的口中听到我用从昌邑王府带来的人把原来长信的羽林卫尉都换了,任命安乐掌管上官皇后长信宫的羽林军时,他不禁把眉头拧成了一把锁,那锁仿佛要把未央宫都锁在他的眉上。
御林军亦称羽林军,是护卫皇帝、皇家、皇城的禁军,当年由祖父一手建起来的一支特殊部队,一般设总统领、右统领、左统领、带刀护卫、敢死队、大将军、将军等职位。御林军的使命是:防御外来之敌、对抗内部之乱、保卫皇室安全。羽林,初名建章营骑,以警卫建章宫得名,后改为羽林,意为: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11
也有人说祖父刘彻刚登基时受母系亲戚压制,没有实权,为了拿到实权,祖父佯装带一帮武士在羽林中打猎玩耍,实际上是在训练一支真正听命于自己的军队,这就是羽林军的来历。
因为羽林军是直接受皇帝指挥的御用部队,是隶属光禄勋的一支禁卫军,守卫建章宫,故称为建章营骑。后来改称羽林骑,设羽林监,掌送从。羽林骑、羽林孤儿在两千人左右,作为皇帝的宿卫和仪仗部队。羽林的地位高于其他部队,士兵都是职业兵、贵族兵。建章营骑为轻骑兵,但由于是皇帝禁卫,所以装甲覆盖率也要远高于轻步兵,主要着细鱼鳞背心甲,腰部以上的大部分身体都受到有效的装甲保护。建章营骑拥有卓越的换装性,可以装备长剑、圆盾、弓箭、弩箭、长斧等武器,用以完成各种不同的任务。建章营骑的机动速度是所有汉军常规兵种中最高的,所以也经常用于充当斥候部队、传令兵、侦察兵,进行追击作战、偷袭行动等等。光禄勋下设七署,其中羽林中郎将所属羽林郎一百二十八人,为皇帝的宿卫侍从;羽林左、右监所属羽林左骑八百人、羽林右骑九百人,担任宿卫侍从和出充车骑。羽林郎选自六郡、三辅地区的良民、从军死士之子孙、征战有功者。羽林郎,掌宿卫侍从,常选汉阳、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良家补之。羽林卫有极严的禁律,即十七律、五十四斩—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敝,此谓欺军,犯者斩之;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淫妇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其十五,托伤诈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我不可能白白从昌邑带这么些人来,连守卫我的羽林卫中也没有我的人。宫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他大将军的人,我似乎是站在他的掌心里。如果我不在守卫宫中的羽林卫里安排我信得过的人,我不就是他大将军手上的玩偶吗?而上官太后是大将军手上的一张王牌,谁能掌握长信宫卫尉,谁就能控制这张王牌,诏我进京封我为太子,他用的是这张王牌,如果在他手里便可以任意运用啊!这张牌我必须抓到手里。
没想到大将军当即满脸不高兴地来见我,一改平日待我的轻言细语和教书先生般的好耐心与说话口气,说:“陛下这就不劳你费神了,宫廷禁卫可是我大司马大将军分内的职责啊!陛下这一变动就等于是老臣的失职了!”他的话里充满了指责、加罪与教训,按律这是对皇上的大不敬,戳穿了是可以推出去斩首的!可我没有作声。我见站在身边的安乐与魏莳都有些忍不住了,还是师傅龚遂说了一句话,打了圆场。他说:“大将军呀,陛下原是要找你商量的,听我说你告病未上朝,也不好打扰,这下正好大将军来了就可商量商量。”我趁机问:“大将军身体如何?”霍光随即捂住腮帮子,好像意识到了牙疼,语词竟然不清地说:“谢谢陛下关心,老臣,无、无大恙。”我说:“那就好!我只是想在宫里左右能看到些熟人,随时传唤起来顺手些。”霍光说:“这宫里宫外包括老臣在内不都是随时待命可以接受陛下的传唤的吗!陛下还有什么不顺手的呢?”我笑道:“那就好那就好!”霍光听罢,似乎面色略转缓和,说了声:“老臣内急,先行告退。”便自去了。
不知为什么,大将军走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才有所松弛下来。我隐约感到我跟大将军掰手腕般的角斗似乎已经过早地开始了,这是我不愿看到的,我甚至不愿去想它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但安乐和众昌邑旧臣的态度几乎是朝一边倒,他们嫌我过于优柔寡断。魏莳说:“陛下,长安不是昌邑,未央宫不是昌邑王府,陛下再也不是一个小小的昌邑王了,而是全天下的皇上,满朝文武大臣们的陛下,岂能容一个臣下对皇上视若无物而让他一手遮天、独霸朝政?此乃天地所不容!”
魏莳说这话时因激愤于心浑身都在颤抖。杨墡建议说:“不管如何,陛下还是要把昌邑带来的人手尽快安排到一些位置上去掌握实权,否则怎动得了他?”杨墡与魏莳有“昌邑双儒”之称,都是当地一时之才。杨墡的妻子是魏莳的堂姐,魏莳又娶了杨墡的妹妹为妻,二人的关系不仅是同僚且是亲上加亲,对时事的看法也大致相同。我说:“别说是动大将军,我才刚换一个长乐卫尉他都不答应呢!你们也都看到了他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安乐却说:“这越说明陛下必须尽快下手剪除逆臣!”
我笑道:“你们说得轻轻松松啊,我问问看,你们到底能怎么剪?又怎么除?”安乐和魏、杨各对视了一眼,趋前一步说:“陛下可发一道旨令罢免大司马大将军之职,诏告他种种欺君罔上结党营私企图篡国之罪,即使不诛其九族,也要将他逐出京城,流放到南方荒蛮之地,彻底断绝他与京城的关系。”
我说:“真有这么简单和容易吗?”杨墡说:“别人要动他很难很难,陛下可是皇上啊!”我说:“皇上又怎么样?”魏莳说:“皇上可以一言九鼎。”我用手指指他们几个,说:“我就你们几个,有九鼎吗?!”安乐也恳求道:“皇上,千万不可优柔寡断,错失良机呀!”我说道:“安相呀,你所说的良机是对的,可是现在还没到来。不用我说,你们谁都知道大将军的根基在京城深不可测,朝中上下的层层关系盘根错节,而且大将军本人并非等闲之辈,岂是我一道旨令就可拿下他,定他的罪?!”
魏莳跪地泣道:“陛下呀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一时,安乐和杨墡二人也跟着跪下。只有龚遂没有跪,也不发声,我转头看,示意他说说话,他嚅了嚅嘴,我知道他不想说。一般他有话要对我讲,也不会当着其他人的面,而会私下对我说,这或许是他作为我的师傅以来多年养成的习惯。但在这时我是需要他来说话的,他低声地说道:“没别的,陛下要做的功课还是那四个字。”他一字一顿地吐出,“韬、光、养、晦。”
安乐斜睨了龚遂一眼冷嘲热讽道:“有的人就会明哲保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如待在昌邑养老!”龚遂也不予计较,只轻微咳嗽了一声,站出来说道:“别的不多言,即使事情能成,匆忙拿下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将军,朝中上下也会大乱,天下局势可能出现动荡。如果仅仅靠我们这些昌邑臣属一时恐怕是理不清朝政,也管理不了天下的!管理朝政还是得靠那些个大臣们,而这些大臣会跟我们一条心吗?这里面就如陛下所说关系错综复杂,远远超过十个昌邑,他霍大将军在里面可是树大根深啊!”
师傅龚遂所说的,也正是我担心的,但坐下来装聋作哑般待在宫里无所作为,说得好听一点是韬光养晦,说得不好听还是当大将军的傀儡儿皇帝,哪里有出头之日?我想大将军希望和所要的就是我的听话和顺从,对此我内心已感到了一股憋屈。一个帝王在自己的皇城还要过所谓韬光养晦的日子,受一个臣子的颐指气使,这是在我这个血气方刚年龄,而又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的人所不能接受的。
在京的其他大臣们对我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他们会怎么看我?这是我想知道的,为此,我决定亲自移驾去走访一些大臣们。
12
我对大臣杨敞貌似礼节性的登门拜访是他不曾预料到的。他对我的到来既感到惊讶又仿佛万分荣幸。我先是佯作关心地询问了他的身体情况,又不咸不淡地征询他对朝政的一些看法和设想。我尽量显示一位皇上对于大臣的体恤与看重,显示自己的虚怀若谷,而真实用意是想探听到他对霍光的想法。
而像杨敞这样久经官场的大臣又是何等世故与老谋深算,他的回答既谨慎又圆滑,你根本看不透他的内心。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在他向我引见他的家人时,我竟然看到了赴京途中弘农之夜行刺我的女子。
杨敞笑吟吟地向我引见道:“这是小女杨雩。”好像他对女儿的所为一无所知。杨雩已完全是一个美艳照人的官府小姐模样,若不是那张令人惊艳的脸叫人过目难忘,我一时又怎认得出她来?而她对我口呼陛下娉娉施礼,别有万般风情。我不禁随口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其中意味只有她才能知晓,杨雩小姐抬起头来,眼波流转,带着一种只有我才能够领会的笑意,算是对我的暗中回应。
我怎么也不能想到今生还有机会见到她,尽管她的那绺发丝仍包在她留下的蒙面巾中一直藏在我的怀里。对于这样一个刺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放不下,而在大臣杨敞府上与她的邂逅似是天意,又使我迷惑不已。
她真是杨敞的女儿吗?她怎么又会是一个刺客?是谁指使她行刺我的?如果是杨敞,他就不可能将受他所使的刺客女儿引见给我,那么还有谁?如果她是隐藏在杨敞家中的刺客而且是以他千金的身份作为掩护,那一定要得到杨敞的认可。杨敞到底是扮演着什么角色?他将女儿杨雩引见给我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仅仅是一个对女儿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的父亲吗?抑或他的女儿是瞒着父亲在暗中为父亲分忧,也就是说她的父亲也像她所说的不愿意看到一个废人充当大将军的傀儡,而希望给帝国一个机会。
所以她没有对我刺出那一剑,她把我看成帝国的一个机会。也许不用深想,杨敞向我引见他的女儿,就是给我所需要得到的答案与态度,而其中的意思只有彼此知道。但是也可以理解为杨敞什么也没给我,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后来史书上所记载着的那么一个出自弘农的汉帝国忠心耿耿的朝廷大臣。
这次见面杨雩小姐的态度却极其自然,仿佛我们只是初见,她表示了对皇帝陛下应有的尊重和谦卑,当着杨敞的面我没有点破那一晚路过其故乡我和他女儿格外奇特的一面之缘。
事后我却耿耿于怀,尤其是对杨雩小姐的眼波无法忘怀,她的影子一直萦绕于我脑际,使我这个曾经沧海的人一时像一个怀春的少年,打探到了情人的下落,既有着说不出的欣喜又感到惴惴不安。
然而我走访大臣的脚步却没有中断,他们虽没有给我在杨府的意外惊喜(也不可能),但对我的登门拜访—应该说是圣驾临幸,都不约而同地感到诚惶诚恐。他们不是真的对我这个刚继位几天的皇上心怀敬畏,而是害怕皇帝一到他的府上,消息立马就会传到大将军那里,引起大将军对自己的猜疑。
所以他们见到我的第一句话都如出一辙:“陛下要见下臣只需传一声,下臣自会进宫拜见陛下,怎敢劳动陛下移驾亲自光临寒舍?”我知道他们这种表面的恭敬都并非发自内心,而无一不是出于对大将军的忌惮。从他们身上我听到的都是对大将军的钦佩与爱戴,除了杨敞话中有话,颇可让人揣度之外。我自是明白我前脚踏入一位大臣的府中,后脚就有人跑到大将军府中将我与该大臣的接触与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向他报告,也就是说他霍大将军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13
这次走访大臣我决定以亲自到大将军府上拜访作为结束。我有意要让他猜想我走访一位位大臣的全过程,让他去不断打探我的情况,揣测我的意图。我可以想象他在府中捂着腮帮子的苦恼样子。而最终我将单刀直入他的大将军府,让他看到我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眼前。
没想到的是,霍光毕竟是霍光,他对我最后拜访他似乎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好像他预算到了我终会到他的府里来。他没有像其他大臣一样说一些貌似冠冕堂皇的客套而谦卑的废话,他居然没有捂住牙疼的腮帮子,而是反过来对我带有关心和慰问地说:“陛下连日走访也该累了,这最后一站就到老夫这里歇歇?”
我说:“大将军贵体可否好些?”
他恍若没事似的一笑,说:“有劳陛下挂念,老臣命贱,这把老骨头似乎还能折腾一些年,你看我侍奉了孝武皇帝,侍奉了昭帝,现在又侍奉陛下。”
我说:“大将军送给我的虫草想必有强身健体奇效。”
霍光哈哈哈哈一个劲地笑,说:“陛下还年轻少壮可能一时感觉不到虫草的好处,老臣可是得到其中的妙处。”
我说:“大将可是说养生?”
霍光说:“我是说男人的快活。”
我“噢”了一声,这时一个侍姬过来先是对我口呼陛下恭敬施了一礼,然后对霍光说:“大将军到了进汤药时间了!”
霍光也不介意,从另一个端汤药过来的侍女手上的漆盘里取过汤药,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尽,用袖子擦擦嘴上的药汁,哈了一口气,手又不自觉摸到了腮部,可能牙又疼了。
他仍似乎轻松地对着我,说道:“不是老臣话多,陛下连续几日对大臣们的频繁走访似乎不太符合皇上的身份啊!”我说:“大将军的意思是……”霍光哈哈一笑:“老臣没什么意思,老臣把昌邑王请到长安来做陛下就是希望你在宫里有个陛下的样子。”我说:“大将军希望我是什么样子?”霍光说:“陛下要见哪个臣子只需传召一声,谁不要赶紧进宫来见陛下?哪里有一个堂堂陛下从东家跑到西家的道理?!”
我说:“大将军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霍光问:“什么意思?”我说:“我在大臣的家中都听到了这个话,看来那就是大将军的意思。”霍光摆手道:“那纯是陛下多心了!”我说:“我没多什么心,倒是大将军身在病中仍是为朝中事务操劳,确是辛苦万分。硬挺着,病怎么得好呢?”
霍光听罢,轮到他“噢”了一声,用一种颇觉意外的目光看着我,不,是盯着我。我收住脸上的笑,说:“依寡人看,大将军可以歇一歇了,好好养病吧!”这是我在大将军面前第一次以“寡人”自称。且把这个帝王专用的词尽量说得一清二楚,咬字很准,发声很重,以显示其无人能匹的力量,仿佛是在强调我的存在感—皇帝的存在感。尽管我不喜欢自称“寡人”,觉得很怪,更不喜欢这个词,但当我此时面对整个宫廷人人忌惮的大将军说出“寡人”之后,心里竟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快感。
这次霍光没有立马做出反应,连一个“噢”字也没说。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沉默着,对他的皇帝明确说出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应有的回应。可以将大将军的这种态度看作是在抗拒我的存在,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在大将军府中我们又出现了一次似曾出现过的对峙,只是这次对峙虽然短暂,却都绷得很紧—皇帝和大将军对峙,其结果是这次拜访草草结束,我比预想的还要快地返回了未央宫。
1
在连日对宫廷大臣马不停蹄的走访中,我已然深刻感到这汉室天下似乎已不是刘姓天子的了,虽然我乘坐的马车金装玉砌,我身上的冠服华美炜煌,帝王的血液使我年轻的身体意态昂扬。但姓霍的大司马大将军的威望已远远在他所侍奉的帝王之上。而大臣们对他没有吐露一个字的不满,正因为如此,我才陷入了更为深重的忧虑。霍大将军紧紧把持了朝政大权,凡政令不经他的允许便出不了未央宫,而他的意志就代表了朝廷的意志。更要命的是,他党亲连体,其党羽遍及满朝上下。所有朝中大臣都对他怀有发自内心的敬畏,而对我这个口必称陛下与万岁的皇帝却视若可有可无。我的话他们只是尽量敷衍以对,而霍大将军的话他们是必然要照办的。于是,尽管我思前想后再三犹豫,一个计划还是在我和昌邑旧臣到御花园佯作散步时,开始正式酝酿—我们不可能在宫中,哪怕是在我的寝宫温室殿当着内侍的面商量,只有在貌似闲散放松的散步中似乎可以摆脱他人的监视和偷听。我还是打算采取安乐的建议,他仍控制昌邑带来的护卫里少部分编入宫中羽林卫的禁军,我已让他担任了长乐宫的卫尉,以便掌控上官太后。同时诏令将调动军队的汉节由黄色改为红色,以便限制大将军的军权。我秘密召见了我的姐夫关外侯以便他相机配合。
御花园空气清新,该开的花似乎都开了一遍,夏季丰茂的草木散发出绿意盎然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安乐要我在某日趁大将军毫无戒备之时,突然传诏他进宫商议羽林军的事,他便和严重光事先埋伏在宫中,以便当大将军到来便予以当场诛杀,或宣布其罪状,当场命羽林卫逮捕。这个计划既大胆又冒险,在御花园散步中,数度停下脚步推敲,跟他们商议。我们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错误是,事先没有想到那低头侍弄花草的园丁—一个名叫孟大大的残废老兵,原霍去病将军的部下。他将零星听到的皇帝与随从臣子的谈话拼凑起来,预感到危险正在逼近他的恩公霍光,他丢下手中的活,佯装去搬别处的花草而悄悄溜出人们的视线,拔腿飞跑到大将军府向申鱼赋做了紧急报告—这是我们巨大而致命的一个忽略,其招致的结果无可挽回,正如我们如果成功的结果也未曾预料。
大将军听罢申鱼赋的密报后,便叫:“备马。”他看似不动声色地出了大将军府,七拐八拐竟朝长乐宫而去。蝉的聒鸣使街道有一种出奇的空旷之感,阳光在柳条上晃动,仿佛是一丝小风在荡着慵懒而无聊的秋千。霍光的背影消失在长乐宫朱红色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初入长安的新帝已回天乏术。
2
承明殿里霍光召集了在京的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紧急商议要废除我。大将军环顾众人,他的面孔冷漠而严肃,像是夏日里的一块冰。他指着煌煌的宫殿开口说道:“在这累世的宫廷,我追随武帝二十年,又辅佐昭帝十几年,看到的是古老的礼仪如江河行地,令我心生敬畏,大汉七代帝王没有一个不遵礼制,不守礼法!”他的声音变得浑厚而洪亮,每一句都如同黄钟大吕在宫殿里回荡。说到这,他停顿片刻,面色转为痛惜,声音变得低沉地说:“现在昌邑王在这宫廷里行为昏乱,没有一个国君的样子,和他一帮昌邑门客常在禁闼内敖戏,尤其大行在前殿,天人共悲,他还跟那些昌邑门客在那里击鼓歌吹嬉乐不已,如此下去帝王的颜面何在?宫廷的威仪何存?四海之内何以臣服?天下百姓何以楷模?江山社稷何以承继?作为三朝老臣,我感到心痛而焦虑,诸位都是朝廷栋梁,看看该如何是好!”
大司农田延年当即表态:“大将军是武帝钦命的首辅之臣,又是众望所归的三朝元老,你的忧虑就是天下人的忧虑啊!我们所期望的国君必须是天下人的楷模、万民的福祉,昌邑王昏乱是不能担负江山社稷的呀!”众人面面相觑,多有惊愕,有的大臣干脆说:“大将军和大司农口口声声称陛下为昌邑王,恐怕不妥吧?”便有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这时车骑将军张安世怒视众人,大声斥责道:“你们都身居国家要职,却对国家命运漠不关心,难道是要跟昌邑王沆瀣一气,把好端端的江山社稷糟蹋掉!”众人顿时没有了声响,田延年从座上按剑而起,朗声说:“大将军,只要你发一句话,我们誓死愿跟你废了昏君,另立明主,谁不答应,我这手上的剑定斩下他的狗头来!”田延年拔剑在手,逼视群臣,眼睛像刀子一样从一个又一个人的脸上掠过去。那头的张安世也明晃晃地执剑在手,众人见这情形,当即异口同声道:“愿以大司马大将军马首是瞻!”
霍光叹息一声,说:“我又何忍心将一个亲手扶上来的昌邑王拉下马呢?可天下汹汹,老夫自知难逃其责啊!”
田延年带头跪下,朝霍光边叩头边说:“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众人跟着皆叩头,都呼应着说:“唯大将军是命!”
霍光谋划废掉我的这一幕我没有亲眼看见,但史籍中写得已是够清楚了。
3
在我传旨召见大将军时,他直接带到我的殿上来的是一队以车骑将军张安世为首的杀气腾腾的羽林军,不容安乐与严重光反抗,随即搜捕并诛杀了十几名潜伏在侧的武士。大将军用剑指着被他们诛杀的武士—我的那些忠实昌邑护卫的尸首,大声质问我:“难道陛下布下这许多刀斧手是要谋害忠良吗?!”我被眼前急转直下的情势惊呆了。
大将军一把抓住我的衣袖,一改往日佯装和善的面孔,仿佛是我有负于他推举皇位的恩德而恼羞成怒。他几乎是对我发出狮子般的咆哮:“大汉的权力无论对我还是对你昌邑王,都是圣明所赐,而不是在寂静殿堂中交头接耳的阴谋,更不是来自草径暮寺的合谋!走!我们直接去面见上官太后!”
他已不称我为陛下,而直呼昌邑王。
随霍光闯入宫来的有一位名叫张保的羽林卫,是车骑将军张安世的侄子。一年前,张保的母亲因躲避不及一匹受惊的大宛马,在惊慌失措中被重重的马蹄践踏身亡。张保的父亲目睹这幕猝不及防的惨剧,面孔由一阵极度的抽搐而扭曲变形,悲痛欲绝,那张脸从此仿佛就停止在那悲惨的一刻,令他每次见到父亲都心痛不已。张保发现此时被羽林军围住的年轻皇帝的面部也在紧张地抽搐着,羽林军的突然出现完全出乎他的预料。面对这突发的场面,年轻的皇帝就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而那面孔中堆满的抽搐与父亲的表情极为相似,张保内心顿生出许多复杂的情绪。那匹撞翻母亲的大宛马的主人是个貌似匈奴人的家伙,他不久前给上林苑成功贩买了一批大宛良种马而得到嘉奖,被特赐一匹马衣锦还乡。而他的一位舅父是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副手,在贰师将军率三万汉军精锐叛逃匈奴的途中成功地带领一支骑汗血马的骑兵小队脱逃出来,并将贰师将军叛变的消息报告了武帝。武帝在极度震惊之余对这支归汉的骑兵小队赐御酒以示犒赏,而那队骑兵及其叔父连夜痛饮御酒,弹冠相庆。次日,军中发现他们都不明所以地死于营帐中,有人怀疑那御酒是有毒的。
未央宫里接下来的情形就如典籍所记载的那样,当我被大将连推带搡怒气冲冲带到长乐宫上官太后面前时,张安世带羽林军将我的昌邑旧臣尽数抓捕驱赶到金马门外,随即押送进了廷尉诏狱。而我面对的这个十五岁的女孩早已盛装坐在那里,摆出一副与她年龄很不相配的太后的模样,她那稚气在厚厚的敷粉后面还是显露无遗。周围是一批窃窃私语的朝中重臣,他们像影子一样围着她,衬托她,好像他们早已策划好了就等一场好戏上演。这哪里是我和昌邑旧臣密谋要拿下霍光,明明是他安排好了让我前来就范。
大将军当着他的外孙女上官太后和众大臣的面,用他曾经老练而沉稳的掌握过祖父武帝的马车缰绳的大手—这哪像我误认为的文弱教书先生的手啊,他粗糙而坚硬,完全像一个铁匠的手—拎着我的衣领,完全是把我当作了一只小鸡,我几乎比他高一个头,所以他拎着我的后领不仅要踮起脚尖,还要尽量站在比我高一级的台阶上。但这些细节除了我感同身受,宫里的其他人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们被大将军嗡响如雷鸣般的嗓音震住了:“昌邑王荒淫昏惑,失帝王之礼,乱汉制度,有违人君之道!”接着他让人历数我入宫受玺二十七天以来竟干了一千一百二十七桩秽乱宫廷之事。大将军装模作样谏言上官太后:“如此无道昏君,老臣恳请太后降诏予以废黜出宫,以还宫宇清明!”
什么?把我废了!废了?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发出愤懑的抗辩:“大将军既然认定我在这几十天里就干了那么多无道之事,你身为我的辅佐之臣怎么眼睁睁看着不劝阻啊!”
霍光嘿嘿笑道:“我没劝阻吗?是你昌邑王听不进去。”
此后典籍上都言之凿凿记载着我诸如鼓吹歌舞、弄彘斗虎、湛沔于酒、敖戏、淫乱等过失,但这些过失主要在于生活和娱乐方面,并不涉及执政倾向。《汉书》卷二十六《天文志》则说我被废的缘由是“行淫辟”。《汉书》卷六十八《霍光传》记载:“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这句话原本意思是,我在位二十七天,频繁派遣使者以皇帝名义向朝廷各部门调发物资或要求服务,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七起。《三国志》卷六《魏书·董卓传》裴松之注引《献帝纪》载卢植之说:“昌邑王立二十七日,罪过千余。”其实我的过失,具体说来,应当不仅仅是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而主要是行淫辟,秽乱宫廷。这样的事大大满足了市井小民对一位既无能而又荒庸透顶的昏君的想象,最容易把一个人搞臭,更能最直接招致天下人的厌恶与唾弃。这样的被废,自会令百姓拍手称快。
可背后的种种,岂是外人所想象得到呢!
4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八月十四日,上官太后下诏废黜了我的帝位,而我带进宫的二百余位昌邑旧臣除龚遂、夏侯胜、王吉三人外,皆罪无可逭,尽数押赴市上诛杀。
受刑者的队伍是被羽林军押送的,他们经过长安街市,像一群战败被俘的匈奴人。史书上对这批被押赴刑场的队伍曾有零星记载,说有的人破口大骂霍光国贼,直到头被砍下来了,嘴巴还在开开合合不停。有的人则是呼天抢地大声埋怨我,高喊“皇上啊皇上,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这些人处斩的罪名是秽乱宫廷。而在长安街头围观者的眼里,这是一批奇怪的受刑的队伍,押送他们的羽林军整体披挂,刀枪鲜明,如临大敌,二百余受刑者的队伍从头到尾逶迤而来足够一条街长,竟然个个气宇轩昂,满脸肃然。不像是一批蝇营狗苟的秽乱之徒,倒是如同二百赴死的义烈之士。据说他们中没有一个变节、求饶、哀号,连霍光也不得不为之赞叹:“鲁人好气节呀!”又说:“这样忠义之士不杀之,皆大患!”所以他特命自己的儿子中郎将霍禹亲自率羽林军完成这次处理昌邑旧臣的任务。他的两个担任宫廷卫尉的女婿也加入其中,以保证不出意外,不留后患。
受刑者的队伍每经过的街道都有羽林骑戒严和严密巡视,酷热的天气更显得密不透风,空中飞过的鸟也在出汗。在押赴处斩的受刑者中有一个叫冒春的小伙子,他是昌邑王府相安乐的内弟,原担任王府近卫,是个爱说爱笑的挺开朗的年轻人,此时他和他姐夫安乐都走在同一条赴死的街道上,他对回首带有搜寻目光的安乐报以一个微笑。安乐目光里短暂的不安与焦虑瞬息消失,他脚下的步子也更结实,这是他最后的几步,他要把这批昌邑兄弟带向何处?死是什么?鲁圣人也没有吿诉他的子孙,他只是说:“未知生,焉知死?”他把死的问题留给了每一个去接受死亡的人。“焉知死”—安乐心里只念叨这三个字,又想恐怕很快就要知道了。
冒春此时觉得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街市和拥挤热闹的人群都不见了,只有风在吹。四周空旷如同荒野,他几乎对鼎沸的围观者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眼里一株昌邑二月的长条而纤细的植物正无声地绽放出黄色花瓣,是棠棣!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耳边跳跃了一下,像枝条上一只小鸟。冒春似乎能看见那女孩的脸,脸上都是花瓣,好美呀!
冒春觉得妻子挤在街头争睹的人群中是来为他送行的,那么多攒动的脑袋都不能把她埋没,她挣扎着在众多夹带着莫名亢奋的狂暴黑色脑袋后面露出一张小而干净的脸,仿佛开在老树枝头的湿漉漉的花瓣。而他的岳父,一个其貌不扬的高大的中年鲁国人,正吃力地扛着一块黑色漆木屏风飞跑,他的样子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鹤,两只长腿交替把身体往前运送的动作显得迟笨而夸张。那块屏风上的图像影影绰绰,疑似主公一尘不染的书房,从书房里传出年轻的主公读书的声音:“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美好而春意盎然的读书声被随之而来的骨头断裂的声音,皮肤和脂肪撕开的声音以及血的喷射所湮没。
5
昌邑二百旧臣被押赴刑场处斩时我被逐出长安,霍光还特地为我这个废帝来送行,背对一片血光的霍大将军仿佛对我特别露出一份既关爱又失望的表情。
我却冷冷地说:“大将军没去监斩吗?”
霍光说:“你还是太冲动啊!”
我说:“走出未央宫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冷了。”
霍光看着我的眼睛说:“今天天气还是太热,照理长安不该这般炎热的。”
我也看着霍光的眼睛,我以为他会避开的,但他没有,只是用一片深渊平息我炽烈的目光。他说:“一心一意回昌邑去吧,那里比长安要幽静,是我打扰了你的幽静啊!现在你还是回到那种幽静中去吧!”
我说:“来的时候,我有二百余人,回去的时候,我是孤身一人,大将军的宝刀啊还是没杀干净。”
霍光手抚那捧须髯哈哈地笑,说:“记得我刚见你的时候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吗?”他用手指轻轻点了我一下,“你太像你祖父了!”
我说:“他是真龙,我是蝼蚁呀!”
霍光说:“蝼蚁可得全身而退,我想我有那么一日的话,就不会有你这么幸运,还能有家可回,即便孤身一人,起码还有我来相送,我是没有这种机会了呀!”
我说:“大将军做事有始有终,我祖父也许早就看到了你这一点,我是被你请来长安的,现在你又把我送出长安,只是你的脚下都是血。”
霍光面孔朝天,拱手拜了两拜,说:“知我者,武帝也。”
我说:“你不是说我很像祖父么?”
霍光说:“看来我真的老了,你看,我的舅父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四十六岁就故去,我的长兄骠骑大将军霍去病二十四岁而殇,我今年五十有六了,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都是在跟你们这些小孩子打交道,我老矣,天知否?”霍光说到动情处眼里似有薄薄一层泪影。
他说的一些不堪回首之类的话中夹带了不少唏嘘之词,令我顿时产生往事如烟之感。他向遣送我的人示意,时辰不早了,还有长路要走。我便转身欲上马车,他又扯住我的手,好像依依不舍,又有些动情地说:“你是孝武皇后李夫人和孝武皇帝的孙子,我跟随你祖父二十多年,亲眼见过你祖母和祖父相爱,你的祖父是个痴情的人,你的祖母是我霍光在世上最钦佩的女人。”说着他从衣袖里摸出一枚圆形而光滑的琥珀塞到我手里,“这是你祖父当年赐给我的一枚珍贵的琥珀,我一直带在手边把玩。知道它为什么珍贵吗?你对着光看一看,就会知道这么美的琥珀里竟包裹着一只小小的飞虫,那只飞虫若在外界,早就消失在空气里,可它包裹在琥珀里千万年也是栩栩如生的。今日一别没什么相送,就将这件我的珍爱之物转赠于你,没事的时候,你记着我的话,好好把玩。”
既然是祖父的旧物,我就默然接下,我举着琥珀对光看了一眼,美妙的琥珀里桎梏着一只飞虫,它的姿势还是展翅的,然而就在那一瞬被琥珀包裹,永久凝固在琥珀里,那是一滴神的眼泪,美艳而哀愁。
长安在晃动的马车里渐渐从我的视线里退出。同时退出的还有隐没在长安城墙后的庞大的宫殿。我想站在马车抛下的灰尘里看似岿然不动把我送走的霍光,他的脑子里又在考虑召哪一个王子王孙进宫做皇帝吧!
车轮向前滚动,如同古老的太阳,带着疲惫的叹息,那枚琥珀在我的手心里转动,它是那么的光滑而沁凉。从此我将是个被废逐的王,故都不会因为我而蒙羞。它把我逐出,仿佛也就将那份羞耻同时驱除。钟鸣鼎食,金银玛瑙,琥珀珠翠,挟尘而去的鸣鸾箫响,化作我脑后紧追不放的一双秃鹫的眼睛,而我正当华年,何时再能以故人的面目打量京城,已不堪想象。我是一个离京去远的人。也许一去不回就是我的宿命。
6
离开京师的前夜,师傅龚遂被允许到长安驿来看我,他从容的表情略给我以安慰,我只向师傅请教了一个问题,我似乎是说出了我的一种担忧:“他们给我宣布那些罪状,以后人们会怎么看我?”师傅龚遂说:“你操这个心干什么?历史本身就是一本烂账,谁有话语权谁说了算,指鹿为马的事还少吗?”我说:“以后的人他们眼里的我,无论是光鲜还是卑琐,那确是由不得我,还真是与我无干了。”龚遂说:“他们留下我这条老命,我原以为还可以陪主公回昌邑,看来是不可能了。”我说:“他们要对你怎样?”龚遂说:“我这把老骨头可能是要抛掷异乡,死也难回昌邑,主公只有好自为之啊!”师傅龚遂说着跪下身来朝我叩头告别,泣泪数行,我赶忙扶起他,黯然神伤。从此以后,我身边再也没有师傅相随,昌邑王府也没有府相和郎中令。我回到昌邑,故土虽在,却已不是我的封国,昌邑封国改为山阳郡,我也成了故昌邑王。
而未央宫中他们很快找了我的侄儿刘恂来填补我的空位,他就是典籍里的汉宣帝。
刘恂是我的大伯父太子刘据的孙儿。
太子刘据不幸屈死于巫蛊之祸,出世不久的刘恂也被连累逐出皇室,流落民间。祖父后来在病榻上反思,发觉太子之死多有冤情,又无法挽回,顿时老泪纵横。临终前留下遗诏,将刘恂收养于掖庭,并令宗正将这孩子录入皇家宗谱,使他的宗室地位得到承认。掖庭令张贺是个有情义的人,他曾是太子刘据的家臣,感念旧主之恩,对旧主落难的后人刘恂倍加体贴,用私人的钱供给他读书交游。当刘恂渐渐长得十八岁时,已是一表人才,为人与才学都颇得人称赞。当我被废逐出了长安,就有大臣向霍光提到他。太仆杜延年建议霍光、张安世立刻把刘恂推出来补我的位置。那位曾经作为朝廷使者,来昌邑把我迎到长安的光禄大夫丙吉对霍光说:“我私下访察了现存的那些宗室诸侯,在民间名声都不太好,只有刘恂这个孩子,今已成人,精通经术,有很高的才能,行止安闲而气节操守平和,希望将军仔细认真考虑推他出来接大位。”霍光便启奏上官太后,推举刘恂继位。这些事都详尽被典籍记载,文字、事迹都打磨得光鲜而漂亮,少主英明,大臣忧国忧民,仿佛无不是可以垂范后世的。与对我的那些记载大相径庭。
7
宣帝继位时,我已回到了山阳。
在山阳的日子里我的心境在反思中慢慢归于平静。事后我想到自己和昌邑众臣还是过于天真的一群异乡人,对京师宫廷的结构与大将军霍光的能量,完完全全做出了简单的低估与误判。我的被废命运即便并非出于他们所说的秽乱宫廷之过,却几乎还是咎由自取的啊!
从昭帝即位起,到我即位短暂的二十七天,再到接任我的宣帝刘询即位之初,朝政几乎全部掌握在霍光手里。
霍光把持朝中权柄,生杀予夺全在于他的好恶。昭帝时的廷尉李种、王平,以及丞相车千秋的女婿少府徐仁,都因冒犯霍光而被下狱处死。乐成这样的小户人家子弟巴结霍光,官至九卿(少府),爵为列侯。百官以下只侍奉霍光的家奴冯子都、王子方等人,根本不把丞相放在眼里。霍光的儿子霍禹,以及霍光哥哥的孙子霍云都是中郎将。霍云的弟弟霍山任奉车都尉、侍中,掌握胡、越兵权。霍光的两个女婿分别担任长乐宫和未央宫的卫尉,掌管整个皇宫的警卫大权。霍光兄弟的女婿及外孙都有资格参加朝会,任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的官职。霍氏党派亲族连成一体,盘根错节地占据了朝廷。霍光从武帝后元二年到汉昭帝元平元年,一直总理朝政,已成为汉朝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就差没有称帝。对于这样一位朝廷的大司马大将军,除非是祖父再世,谁又扳得倒他?
我只是一只不自量力的扑火的飞蛾。
静下来我会很无聊地想起他们为构陷我而栽赃在我身上的一千多桩不堪的破事,并由此回顾那些屈指可数的做皇帝的日子。我想纵使我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二十七天里干出那么多破事,若以日记,每天得干四十一件。而我进宫的头六天主要是围着叔父昭帝的大殡之事忙得团团转,真正像个不熟知宫廷礼仪的外地乡巴佬,既要将那些烦琐而冗长的礼仪弄明白,又要尽快进入我的太子角色。很多时候倒是听大鸿胪的安排,到这到那,说话、姿势、动作、表情,都有人提前为我设定,我必须一丝不苟地照着做,还真像是被人牵着线的木偶。甚至我在整个葬仪过程中就是充当了一个木偶演员,且是这幕皇宫大剧中的主要表演者。
一场盛大的葬仪折腾下来,加上来时的长途奔波劳累,疲惫不堪的我中上了暑热,这使我几乎无精打采地连躺了两天。在我身体略有恢复时,我跟随宫中主管太监带着昌邑群臣在未央宫巡视了一遍,我当时只想熟悉一下原以为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宫殿。而这个过程,被推倒我的人添油加醋大做文章。
8
我乘坐着皇帝的六驾马车在宫殿里奔驰,群臣执节随后,旌旗猎猎,威风凛凛,宫殿两旁排列着银盔银甲的执戟武士,气势逼人。皇帝马车红黑双漆的硕大辐辏仿佛在带动太阳旋转,切割着光线和阴影,我在旗盖下逡巡着这伟大帝都的宫殿。
未央宫真大呀!这是我此生所见到的最大宫殿建筑群,宫殿的体积和轮廓不可复述,它们仿佛永远在自动做着加法,从外形到内部细节,只有嫔妃的容颜在新陈代谢。未央宫是帝国的大朝正殿,建于高祖七年,由高祖刘邦的重臣萧何监造,在秦章台的基础上修建而成,位于汉长安城地势最高的西南角龙首原上,因在长安城安门大街之西,又称西宫。未央宫建成后,大汉皇帝都居住在这里,成为汉帝国的政令中心,在后世人眼中,未央宫就成了汉宫的代名词。“未央”一词出自《诗经·小雅》:“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未央”,作为吉语,意思很简单,就是没有灾难,没有殃祸,含有平安、长寿、长生之意。未央宫总体的布局呈长方形,四面筑有围墙。长乐宫与未央宫分列于长安城安门大街东西两边,因而它们又分别称为东宫和西宫。汉代尚右,方位以西为尊,西宫就是皇室正宫,即所谓公宫。未央宫又称紫宫或紫微宫,那些天文学家分天体恒星为三垣,中垣有紫微十五星,也称紫宫。紫宫是天帝的居室,把未央宫称为紫宫,是因为它是人间皇帝的宫城。宫城之内的干路有三条,两条平行的东西向干路贯通宫城,中部有一条南北向干路纵贯其间。两条东西向干路将未央宫分为南、中、北三个区域。
我从马车上下来,一只长尾鸟在地上疾走,见我们过来也不飞起,疾行的双腿快速地交替着递进那披着鲜亮羽毛的身子,如同脚下踏动着小得看不见的风火轮,我心里竟笑了,对随行的安乐说:“皇宫的鸟难道都不怕人吗?”
我领着昌邑而来的群臣在宫殿里徜徉,所谓汉家宫阙,就是未央宫、建章宫、甘泉宫、长乐宫。这些宫殿巍峨如山地立在眼前,谁也搬不动它,砸不烂它,摧不垮它,仿佛是天造地设一般,而不是出自众多的工人之手。那些建筑这些宫殿的人都消失了,只剩宫殿立在这里,它好像是真正属于长安的长安。长安没有未央宫、建章宫、甘泉宫、长乐宫,就不是长安了。长安没有这些宫殿就不是京都,跟别的地方就没有太大区别,可这些如同出自上天之手的宫殿在这里,这里才是长安。
宫殿极尽威仪壮观之能事,如果你没有见过尘世间最大的房子,宫殿就是了。它是铺张而恣肆的,它是傲慢而笨重的,它是高贵而奢华的。未央宫为群宫之首,我跟众臣在这里走走停停,已目睹了皇室的极致。以前我在昌邑王府,那小小的藩王之宫不及其之万一,一座未央宫已包括了众多的宫殿,如同万宫之宫,里面有着繁花竞放般的殿堂:宣室殿、麒麟殿、金华殿、承明殿、武台殿、钩弋殿、寿城殿、万岁殿、广明殿、椒房殿、清凉殿、永延殿、玉堂殿、寿安殿、平就殿、宣德殿、东明殿、飞羽殿、凤凰殿、通光殿、曲台殿、白虎殿、增成殿、昭阳殿、延年殿、合欢殿、兰林殿、披香殿、鸳鸾殿、茞若殿、椒风殿、发越殿、蕙草殿、回车殿、宣明殿、长年殿、温室殿、昆德殿、神明殿等。这些或以吉祥之意,或以纪事之意,或以宣政之意,或以曲婉之意而命定的各式宫殿之名,仿佛是有肉体温度的,有色彩的,有梦幻的,有飞翔和欢乐节奏的,它是对人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平衡,是围绕一个人的感受,宫殿的主人—皇帝的嗜好、意愿与情感来设定和书写的,帝国的权力意志往往就是一个人的意志,宫殿是皇帝身体的放大与延伸,皇帝是众多臣子、嫔妃、武士环绕的天授之子。
祖父当年就是在一次宫廷的宴乐中留意到了一位风神俊逸的伶人,他有着一副不同凡响的嗓音,既清亮激越又妩媚深情,他就是用那副独特嗓音演唱了一阕自编自度曲的《佳人曲》吸引了祖父,令极具性情的这位皇帝神魂颠倒,使他在宣室殿上朝也觉余音绕梁,袅袅不绝于耳。他再次召见了那位伶人,并要他重复演唱了那阕《佳人曲》。
表演者就是后来被封为协律都尉的我的舅公李延年。
舅公李延年是个烟花一样绚烂而寂寞的男子,有着天生忧郁的神情,祖父一度迷恋上了这位受过宫刑的男子。他俊俏的容貌和玉树般的身体,他魔音般无与伦比的嗓音如同天籁。他不仅在乐舞中扮演女子,他的美,使寻常女子的美为它折服。那是美,遇到了它的少年。祖父为他击节赞叹,要他侍寝,并意犹未尽地追问他:
“你歌中所咏唱的绝代佳人是不是你爱过的女子?她莫非是哪位贵族的夫人,令你因这段风流而受到了除了死亡之外最为残酷的刑罚?”
李延年说:“我的陛下,若说到这种刑罚,我想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比死亡更重的刑罚,只是我的刑罚并非为我歌中的佳人所受,因为我歌中的绝代佳人是我冰清玉洁的妹妹。”
祖父听了浑身震荡,仿佛触电一般:“你的妹妹?”
李延年平静地说:“是的,我的妹妹。”
祖父眯起眼再度审视了一番李延年,好像得到了某种确认,说:“是啊!朕怎么没想到呢?”他搓着手,掩藏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兴奋,“你赶紧回去,对你妹妹说,朕要召见她!”
李延年说:“臣不敢。”
祖父脸一虎,说:“有何不敢?”
李延年说:“臣的妹妹毕竟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子,怕见了陛下会有所失礼。”
祖父笑道:“哎呀,失什么礼呀!她只要美就是无辜的,若真如你歌中所唱,朕喜欢还来不及呢!”
李延年说:“可陛下后宫美貌的女子不是有的是吗?”
祖父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样的女子我还没见过啊!”祖父一转身嘿嘿着狡黠地眨着眼睛,“若是你吹牛,恐怕朕就还得让你受一次宫刑了。”
李延年说:“没有一个男人能受两次宫刑的,如果真是那样,陛下只有取在下人头了。”
9
祖父与祖母的见面是在平阳公主精心安排的一场歌舞场面里达成的,像世上所有的好戏一样,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场合,有坐在四周的盛妆宫女和廷臣与花团锦簇的贵妇见证:一代雄主与绝世佳人,一个在台上演,一个在台下看。李延年在台上以婉转的歌喉,重唱那阕令祖父神魂颠倒的《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已为李夫人的出场进行了完美的铺垫,但这种铺垫越完美也就潜藏着越大的风险。如果铺垫得如此之高的期待稍有不合,便会完全落空,而其带来的后果就不仅仅是李延年掉一颗脑袋的事了。
好就好在李延年是让一位绝代佳人踩着他的歌声出现在祖父目光里的,那道目光陡然奇亮无比,令佳人突然感到了一股难以抵挡的炽热笼罩了全身,她轻扬舞袖试图以此遮掩一下自己的娇羞,那种欲藏还露的躲闪眼神,恰好与座中那位身躯伟大的壮汉的目光交碰了,那是电光火石的交会,祖父的激情几乎要从座位上喷薄而出,射入那女子体内,使她立时受孕。
“果然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啊!朕也要为你倾倒了!”这是祖父对祖母李夫人说的第一句话,有了这句话,舅公李延年的人头不仅保住了,另一位舅公李广利也就有了似锦的前程。而父王刘髆也就在这个宫殿里来到世上,祖父是满怀喜悦地把这个他和一生中最为宠爱的女人生的儿子抱在怀里左亲右亲的。那种喜悦与爱慕之情在他已去世后,我此时在宫殿里都感受得到。
祖父的爱似乎不是凡人的爱,他的爱也如同是天授的,而我来自地上,来自昌邑,我在内官的引领下,走马观花似的转悠了麒麟阁、天禄阁、金马门、青琐门、玄武阙、苍龙阙以及朱雀堂、画堂、甲观、非常室、增盘阁、宣室阁等阁、室、门、堂、阙、观等建筑。自高祖至祖父这里面留下了多少帝国与皇室往事,那些宫闱内幕与风流逸闻永远是坊间津津乐道和虚妄想象的话题,此时我身临其境,仿佛在这里发生的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太多的秘密可言。
宫殿就是在太阳下公开上演大戏的舞台,其剧情的激烈与张狂程度自然是宫外人无法想象的,你进入这里就是进入了影响历史的核心,一个普通人一旦在宫殿里有了位置他就仿佛成了典籍里的一个不平常的符号。我的昌邑群臣似乎就有了这种感觉,但这取决于我对宫殿的适应。宫殿自有宫殿的气息与敏感,汉室八代帝王以来,这里已积聚了太多的沉沉的王气。尤其像高祖和祖父这样一些气场强大的帝王,他们留下的气息,异常不同,形成了一种厚重而巨大的气场。这种气场是具有强大排斥力的,他会令人心虚,会使人对自我有所怀疑,甚至在宫殿里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你仿佛能看见薄冰下的深渊,那是古老的黑洞,一旦你遭到宫殿气场的排斥,它就可以无情地吞噬你。
地面的宫殿多么庞大,另一个死亡的宫殿也同样庞大,与之对称着,那里的位置对每个踏入长安宫殿者也在冥冥中虚席以待着。这就是世人对宫殿的敬畏所在,而在宫殿中待久了的人都难以长寿,所以像祖父那样的帝王总是要想方设法打仗或者出巡,他知道一座沉沉宫殿对肉身的伤害和对寿命的减损。宫殿是被一片片黑瓦覆盖的,阳光不能穿透它们,那些由绵密的瓦片连接起来的一个个歇山式大屋顶压抑着宫殿里的人们,雨水顺着瓦片与瓦片间凹下的水槽流到玄武瓦当处线似的掉下,飞檐不能把宫殿变为无根的飞地,它是重压下的一个个仰视的角度,甚至不能担负起一只鸟雀的飞翔。而生活在宫殿里的皇帝注定都是被阴性包围的,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这些属于宫殿主人的女人们,到祖父时又增加了婕妤、娙娥、容华、充依四个等级。在明光宫里祖父当年就以二千燕赵美女充之,且要求年龄在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这么多乃至超过这个数量的女人—据说祖父时期各宫的美女总共多达一万八千之数,加上侍奉皇帝的无数阉人,这些阴性的气息,在阻断了阳光的巨大屋顶下来回窜动。而美丽的女子又不断耗损着帝王的精气,所以长寿的帝王总是极少数,那些习惯幽居于宫殿的帝王每每早逝。
祖父迷恋于宫殿生活给他提供的权力与奢侈的享乐,尤其是女人娇美胴体给他的温暖和柔软湿润的快感,但他又能理智地逃脱宫殿宿命般的劫数,使他能活到春秋高寿。而他又像个贪婪的贼一样在宫殿里不放弃任何一个寻欢作乐的机会,如果拿掉祖父的伟业丰功,他老人家绝对是个荒淫无耻的恶棍加色鬼。
当然,如果没有祖父的好色,也就没有父王,更不会有我,何来我到此继承他的宫殿?
宫殿不是皇帝的产业,但却如同皇帝的身体一般,与皇帝的肉身、权力、地位,是高度合一的。它的每块砖、每根梁柱、每块瓦片、每扇门户、每方影壁、每处图案色彩,都像人身体上的器官,没有一件是多余的。尤其是宫殿里那么多的美丽嫔妃,皇帝连看都看不过来,更不用说一一临幸。但她们对于宫殿和皇帝来说,没有一个是多余的,其神圣亦如皇帝本人的身体,他人的染指结果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我既然来了,就要在这里留下我的体温、我的身影、我的声音、我的脚步,还有别的什么。这些宫阙使我激动,也使我身后的群臣激动,他们为自己能进入这里并成为宫殿里的一分子而庆幸,虽然走得汗流浃背,但兴奋之情和天气的热度似乎又是同等的。
阳光把宫殿外部宏巨的轮廓和内部的格局与细节都展露无遗,把宫殿颜色、明暗、体积、光影、形状都推到我们的眼睛里,我们又穿入宫殿内部,打量、观瞻、触摸、谈论、停歇或走动,有幽微的熏香袅袅不断,有不明的花香阵阵飘散,这样的徜徉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我不必去考证某一处丹阙命名的出处,也无意追究某处亭阁的那些过往,我像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又是它实在的主人,既是回返到祖父与祖母乃至父亲的诞生之地,又如同一个来接受这庞大陌生遗产的外来人。面对宫殿,我甚至为这帝王的庞大遗产所震慑。宫殿拥有最多的门户,那些打开的,关闭的,大大小小的,黑漆描金的,镶金包银的,裹着铁和打着金黄铜钉的,那些有武士守卫的,太监候着的,宫女守着的,最多的楼台亭阁,最多的翘角飞檐,最多的图形绘画,最多的复杂构件,最多的内外陈设,最多的帐帏帘幔,最多的既笨重又精美的铜鼎、铜鹤、铜兽、铜缸、铜柱,等等,世间质地最好和技艺制作最好的金器、银器、玉器、铜器、铁器、漆器、香炉、屏风、案榻、锦帛、丝绸、衣饰与装潢都极尽所能地满足一人。
这座裙带般相连的大房子里,有天下所能见到和为世公认的容貌与才艺都最好的女人。她们像桃红柳绿一样分散在后宫—那些栽种和浪费美人的花园,她们每天从早到晚唯一做的事就是精心用脂粉和各种好看的裙饰装扮自己,让自己美上加美,压过别人的美,让自己尽量妖娆、尽量性感、尽量能勾住宫殿里唯一男主人的目光,博得他的喜悦,以图一夜之恩。但她们往往徒然地打扮了一生,最后又像花朵一样枯萎。
宫殿的嫔妃三千证明了伟大帝王的奢侈,而这种奢侈非其莫属,即便是浪费也是宫殿所必需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宫殿的主人是个病怏怏的男人,但也有足够多的女人归他所拥有,就是对他作为虚拟天神般的男人的实物佐证。而宫殿里那些不是男人的男人,他们是为唯一的主人服务的,面对春天般灿烂开放的美艳女人,他们已无动于衷,阉割了欲望—早就丧失了对春天最美细节的敏感,对女子衣裙内美好器官的想象和冲动。他们所想的与后宫嫔妃所想的都是一个人,那就是宫殿的主人。
嫔妃们想的是得到主人的临幸,太监想的是对主人的绝对顺从。宫殿及其一切建筑物和附属部分无不暗示着对于皇帝的顺从与崇拜。它既是皇帝的生活场所、理政场所,又是供奉他肉身的庙宇。
天子为大,地上的一切活物仿佛都必须向宫殿看齐,宫殿里的所有人应有的态度就是对他的顺从、感激与敬畏,跪拜、聆听、侍立,是众多身体向一个身体必须保持的标准范式。而以此复制千万个,百万个,并把石头、木头、金属物也雕刻成统一的模样,把它们整齐划一地放置在宫殿内外,和人口密集的城池庄严地带,以形成一种国家的仪式。宫殿是伟大的,它只体现一个人的意志,把它放大到极致,从宫殿的外形到内部,它的每个房间、每条回廊、每个影子、每个细节、每一丝气息,都是属于国家正史书写的内容,甚至御膳房与厕所。我看到的宫殿建在高高的万人积垒的土台之上,干燥的日子里,大风起时,也会刮起浩荡的尘埃。但尘埃掩蔽不了宫殿的威严,它似乎在提醒我,你是一个王,一个远远高于昌邑的帝王。
10
幼年的时候,我出于好奇曾偷窥昌邑王府的一个侍女洗澡,当她的胴体一览无遗地落入我的视线,我所好奇的是她隆起的雪白乳房,我猜想她的乳房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贝。当来到传说中粉黛三千的宫殿时,我却没有更多对于女子的好奇,我的这次观瞻性游走,没有去后宫。宣帝遗下的粉黛一时还没有出现在我心里。我想我不一定成得了一个志存高远的君王,像祖父,我只想做一个仁君,我的祖父把他自己视为世界的中心,他做的是一个伟大的君王,他做到了,而我的野心小得多,我只想人们将来能把我视为一个仁君就可以了。
未央宫前殿是整个宫殿之首,为大朝之地,其豪华在其他宫殿之上。帝王登基,朝会群臣,皇家婚、丧大典大礼均在此举行。宫殿以清香名贵的木兰为栋椽,以纹理雅致的杏木作梁柱,屋顶椽头贴敷有金箔,门扉上有金色的花纹,门面有玉饰,装饰着鎏金的铜铺首,镶嵌着各色宝石。回廊栏杆上雕刻着清秀典雅的图案,窗户为青色,雕饰着古色古香的花纹。殿前左为斜坡,以乘车上,右为台阶,供人拾级,础石之上耸立着高大木柱,紫红色的地面,金光闪闪的壁带,间以珍奇玉石。而北侧是皇后居住的椒房殿,椒房殿得名是因其宫殿墙壁以椒粉和泥涂抹,这样既使其殿壁呈暖色,室内有温暖感觉,又能使殿中芳香袭人。椒房殿正殿坐北朝南,殿前设有双阙。宫殿之前置阙十分罕见,非一般宫殿所能为,显示出椒房殿建筑规格之高。更北处建有天禄阁,是未央宫藏书阁。天禄阁得名于天禄,天禄即天鹿,天鹿乃祥瑞神兽。天禄阁主要存放国家文史档案和典籍,是皇家图书、档案馆,藏书多达三千余卷。太史令司马迁也是利用天禄阁的藏书,在长安写出了《史记》。石渠阁是未央宫藏书之所,因阁下有石为渠导水,故名石渠阁。当年高祖进占咸阳后,萧何广收秦宫的典籍和档案,均收藏于石渠阁内。前殿西侧建有中央官署、少府等皇室官署;前殿西南侧为皇宫池苑区,建有沧池、渐台等。
我来到沧池,仿佛听到有什么动物在逐渐宽敞的暮色里发出轰鸣,就像时间的运行要显示出它藏在事物后面的本相,打破暂时使我看到的景物。沧池位于未央宫西南部,池水清澈如苍色,故名沧池。它的池水里有时间的动静,有天体降下的影子在展开内部的秩序。我还观看了麒麟阁,鸟的寂静,树的寂静,风的寂静,都趴在窗棂上。祖父武帝猎获麒麟,视为大吉,做此阁。画师施丹青绘其像于阁中。把暴烈与悍勇的一瞬凝固于大静的影子,色彩纪事与阁楼连为一体。而祖父建的柏梁台,是一种想象力的延伸,令我惊叹。柏梁台是一座高达二十丈的高台建筑,全是金光灿灿的铜柱,如同一个个身穿金甲的武士,威风凛凛,气势慑人,如同无所不在的暮色绵延其间,把时间推动着,无边无际地覆压过来,堆积于高台之上。此台建筑以香柏木为梁架,柏木内部的香气从木质的年轮与缝隙的呼吸中释放出来,数里之外飘荡不息,经年不散。高台顶端置有青铜凤凰,那柔软而坚韧的羽毛已化为剑矢,那骨肉和天灵的气息使青铜获得了高蹈的气象,人称为凤阙。从未央宫跨城筑有飞阁辇道就直至建章宫了。建章宫素有“千门万户”之称,祖父曾一度在此朝会、理政。正门圆阙、玉堂、建章前殿和天梁宫形成一条中轴线,其他宫室分布在左右,全部围以阁道。建章宫北有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像海中神山。太液池边多平沙,沙上仙鹤、鹈鹕、鹧鸪、鹪青、鸿猊,成群结队。
我看见昌邑旧臣们在池畔回廊上,孩子般难抑兴奋地竞相模仿太液池的白鹤手舞足蹈着,发出朗朗笑声,如暮归的群鸟,散发出投林的欢快鸣叫。
先皇们留下的宫殿体现了他们开阔且博大的胸襟,我作为后来者看到的还有这些砖石、木材、青铜与金银、丝帛堆砌之后的空旷,时间借人工和帝王累积起来的宫殿对于时间而言,仅仅是虚拟的幻象,纵使高祖、祖父这样的人物,他们曾经拥有过这里的一切,也未及穷尽其每个宫殿,一如无力于临幸每一个妃子,纵使其再美再奢华,他个人对如此多而庞大的宫殿与群妃,也只能望而兴叹。而他必先于宫殿而逝去,宫殿又必将先于时间而逝去,满目堆砌的宏伟与繁华都将变为时间的垃圾。想到这里,我对群臣说:“朕累了,就到此为止吧!”大家也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都点头称是,仿佛来日方长。
而此刻天空的流云像一列列马车把浓烟滚滚的暮色运过来,覆盖了宫殿,直到占据地上的灰尘,把白色压下去,换成纯黑。我知道还有五百里的上林苑,那是祖父在旧秦的一个旧苑址上扩建而成的宫苑,而且更加宏伟,宫室众多,是祖父当年的尚武之地,当时由大将军卫青统领的羽林军就诞生于那里,祖父真正是在上林苑发迹的。如此宏大与众多的宫苑仿佛是祖父留下的庞大遗产,它既是天下江山的一个缩影,又是一个王者在这里治天下江山的一个居所。
我想这么个地方完全可以毁了一个人,让他沉浸在这些宫室和亭台的迷离中把它之外的江山视如虚妄,也可把一个人造就成一个伟大的君主,让他在先人的虎步与思想的骨骼中找到一条圣明之路。一个个爱国而古老的晨昏幽灵般在宫殿里徘徊,昨夜哪一个芬芳鲜艳的妃子的身体接受了祖父肥胖而多汗的激情的光荣临幸?床榻上留下了伟大肮脏的遗迹。
11
在长安匆忙而紧张的日子里,我曾想叫师傅龚遂代我给在昌邑的夫人写封家书。叫他写,就可以平平常常的,书信到了昌邑不会让人一惊一乍,我想叫夫人将那圣人屏风送入长安来。可一忙乱,事就忘了。回到昌邑,我的封国便被撤销,昌邑也改为山阳郡。我已是个废帝了,连昌邑王都不是,仿佛是个戴罪之身,只是保留了四千户的食邑优待,还能住回原来的府邸。当我看到圣人屏风还是一如我离开之前那样立在书房,心里不禁莞尔。圣人还是留在故国,我刘贺也回到了故国。而祖父在他的皇陵里,是否会梦见他失去了荣耀的王孙!我身后带回的是二百昌邑旧属命失京都的魂魄,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入长安前我王府的屋顶上每至黄昏便落满了黑压压的乌鸦,它们的啼声如哭啊!从此以后我还能有淡定平和的心境习书心爱的鸟篆吗?
我回到昌邑,眼见的是遍地缟素的妇孺,二百旧臣的亲属跪迎我的归来,仿佛跪迎命丧他乡的丈夫们的亡魂,哀声遍野,我似乎被泪水包围着,八月天却感到彻骨的寒冷。这比我入长安时在未央宫看到的昭帝葬仪的景象更加惊心动魄。我想我的二百臣是替我身死的,我不曾给他们富贵,也无力将他们异处的身首带回故国安葬,他们打上罪斩印记的身首只能弃市于长安,而让我孤身被逐回。傍晚,阴晦的乡野影影绰绰,沉寂的暮气开始四散,仿佛有无数鬼魂在探头探脑准备活动,释放出一种丧事的气息。只有昌邑王府的灯火驱灾避邪般发出眼神为之一亮的光芒,府内走动的人影,静的桃枝灯、雁鱼灯与漆木屏风,漆木用具及耀眼的铜器,含光的铜镜,影子柔软曼舞的帐帏,不同的人与器物发出的各种声响,制造出人间的繁华与热闹,把庞大而无名的夜晚的黑色与如同静止的时间挡在外面。
细数长安二十七日,我除了稀里糊涂主持昭帝葬仪忙了五六日,暑病两日,在宫里几处转了一日,接下的时间便是走访大臣,想方设法把昌邑臣属安插到朝中的相应位置上去。
我甚至碰女色的时间与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说荒淫了!只是有一日午后我在宫中动念想临幸一个圆脸的宫女。她透薄的夏裙和散发出的脂粉汗香撩动了我十八岁的亢奋,那绾起的头发在雪白的后颈处如同一个未曾管束的小花园忽然向我释放了美丽的渴念,一些毛茸茸而且顽皮的细发潦草地把夏日午后的假寐张开,突然又被一阵绿色的荷风打断。
我发现了藏身于宫闱红色宫柱后的杨雩,宫女惊骇之下莲衣张开,她的樱口在那个风动的瞬间就要发出本能的惊叫,我示意她不必惊慌,她便适时地和衣退下。
杨雩不期然在宫中出现我一点也不惊奇,凭她的身手出入宫中不在话下,倒是她能主动在宫中现身使我惊喜。但那天她来找我不是要跟我叙旧的,而是提醒我那般声势浩荡的连日走访大臣太打草惊蛇了。
我则不以为然,反而为自己的做法沾沾自喜。杨雩说我做得过火了,弄不好便会引火自焚。我说:“我要的就是在这未央宫里点一场大火,烧掉那些该死的窥视者。我需要这场大火把这座旧宫殿里的旧势力臭规矩都烧成灰烬。”此话一出,我赶紧捂住嘴,似有失言,但杨雩一甩袖子便不见了。那个坐在马车上提灯的少女,在马车拐过长安街口的瞬间曾进入我的视线,也同时开始消失。
我想解释我所说的窥视者不是指她!可她气跑了,又像一阵风。
事实上当我和圆脸宫女正欲行好事时,杨雩是有意显身将其撞破,她是窥破了我的意图和我即将汹涌而至的冲动的。我并没有埋怨她的打断,反而心生感激,她提醒了我,这座豪华的宫殿不是给我提供欢场的,而是要我逐渐成为它的主人。
尽管我可能仅仅是个无能的王孙公子,但给我提供了转变为一个君主的可能,这种可能即便不是来自血统的遗传,也足以令我对先祖予以某种模仿,哪怕它是拙劣的模仿,这都是我在昌邑做一个小小的藩王时未曾想象的。
12
庞大的未央宫是赋予人以同样庞大想象的,我透过宫廷的帐帏将目光虚置到栏外的荷池,仿佛看到我的那些昌邑归臣在回廊上模仿着太液池里的白鹤情不自禁手舞足蹈的情景。他们的衣袖如同此时散逸在蓝天上的白云,高蹈而虚寂。
我入宫半月有余的这天晚上,宫里发生了一阵骚动,内侍监说是有飞贼。“飞贼?”我说,“那么多羽林卫连宫门都看不住吗?”内侍监说:“不是从宫门溜进来的。”我说:“那是怎么进来的?”内侍监说:“是有人看见天禄阁上有个影子一掠而过。”我更好奇:“飞贼跑到天禄去干吗?这倒很是新鲜了,难道是偷书的雅贼!”内侍监说:“那倒不是,怕是从天禄阁经过,一时尚不明了。”我说:“也好,反正清梦也被飞贼打扰了,你给我找《上林赋》过来,我要秉烛夜读。”
就在这个宫里闹着到处抓飞贼的夜晚,我竟意外地把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读得好不欢畅。
宫里的光线使皇帝的面孔带有一种习惯性的仪式感,那种多少年来一成不变的日常动作反复上演,繁复而冗长,仿佛看不到尽头,而宫墙的威严与完整确保了它的持续性。我秉烛而读,如与祖父武帝携游于上林苑,仿佛天子校猎,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斑文,跨野马,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鋋猛氏,羂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
—此时宫里羽林卫正与飞贼相遇,在四面被围之下,飞贼连伤两名羽林卫高手飞身上了屋顶,羽林卫也有几个顶尖人物追上屋顶与飞贼激斗,却占不到半点便宜,有的被打得栽下屋顶,若不是人多势众被下面人接住,非摔断腿不可。屋瓦上打斗奔跑,地面上叫嚷助威,从这个屋顶窜到那个屋顶,老鼠逗猫一般吵吵嚷嚷折腾了半夜,羽林卫累得气喘吁吁,飞贼还是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侍监待在寝宫温凉殿,这么长时间不见羽林卫来护驾。我想好在我能料到飞贼是谁,否则真是进宫来取我脑袋的,多几条性命也早被人家取走了。而作为尚没有进入羽林卫里的我的昌邑护卫是不能介入宫中守卫的,尽管严重光的父亲曾经是祖父的执金吾,他完全有进入羽林的资格,但大将军一手挡在那里,要将我的人与我隔开,龚遂甚至也劝我尽量不要使用昌邑旧臣,以免让人猜疑,他提出让他带头回昌邑,我没有答应。只是我对于那晚上的情况也估计错了,那个出现在天禄阁的飞贼不是我预想的人,而是来自大将军府。如果我知道飞贼来历不明,或许就没有那份读《上林赋》的淡定了。
次日申鱼赋将宫中闹飞贼的事向霍光大将军做了报告,大将军一边练剑一边听着,只是问了一句:“陛下当时怎么样?”申鱼赋答:“陛下读了一整夜的《子虚赋》。”大将军这时才停下剑,好像自言自语道:“他读《子虚赋》干什么?”申鱼赋没有回答。大将军是自问,也没有要申鱼赋回答的意思。只是申鱼赋说错了,我那一晚上读的是《上林赋》,而不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如果大将军知道我读的是《上林赋》,恐怕他能猜到我的一些心迹。
1
牡丹,皇帝马车下冻死的白骨。这是出自诗人之语,而我在海昏的梦里长安竟然就是这样的异象。马车上的皇帝居然是个留着一捧美髯的老者,他笑吟吟的像一个与我有世交的故人。头上盛开着硕大的白牡丹,如同一把大伞,伞上大雪飞舞,车辙下嘎嘎轧出的是骨头断裂的声音,我的腿部一阵剧痛。海昏的冬天湿寒入骨,我的腿关节时时酸痛,即使偎在铜火盆边,也是冷的,我只有每日饮酒驱寒,豫章的邮丞每月来一次,雪地上歪歪扭扭的一行行马车的辙印也能通往京城。一只黑色的乌鸦驮着白色的雪片飞到我的庭前,带来白茫茫的早晨。书童已为我磨了一砚好墨,竹简散发着清逸之气,我今天想再以一笔隶书表达我的心情,我不想作海昏赋,不想题诗咏怀,而是要向长安表达我的内省。
大雪如我写给宣帝的奏章,纷纷扬扬,我不想奏明什么,只想申诉我的清白与无辜,那一千一百二十七桩罪过,都是霍光栽赃般强加给我的。我固然不圣明,也不贤能,但不至于昏庸而荒淫。我固然不算高尚,却还不至于无耻。而霍光为了达到他专权的目的,尽其诬陷编排栽赃之能事,就是极力要让大汉刘室不染指权力。我一再表明我对被废至今的境遇是无怨的,对当今陛下封我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的浩荡皇恩是感激涕零的。
类似的奏章我已写过很多了,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我在山阳得知霍光死讯,就产生了写的念头,但一直没有提笔。直到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夏,霍氏家族阴谋篡逆伏诛,叹息之余,我为宣帝的作为击掌叫好,仿佛压在我头上的乌云和捆缚我身上的绳索一时都被解除了,我命人取来酒与夫人姫妾们开心地大醉了一场,又号啕大哭了一场。醉罢哭罢,我就开始动笔,那时从山阳到长安比到海昏要近多了,对于每回邮丞递去长安的奏章我都满怀希望,可都如同飞出的黄鹤,杳无回音。
在那十一年里朝廷对我最大的回音是,宣帝颁来的诏封,让我获得海昏侯的封号,此时已是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三月的事了,而我的封国却在距长安千里之外的豫章海昏。来海昏后,我也没有辍笔,但所写的奏章十之八九都搁置在书房里没有发出,海昏离长安又何止是山高水长?宣帝又怎会念我这个堂叔之情?我想一再令我提笔书写这些奏章的动力不仅仅是我内心多年的积郁与块垒,还有我昌邑二百旧臣死难的冤魂。我是身为幸存者替他们而活的,他们替我而死了,替一个短暂的连典籍上都不曾留下谥号的皇帝做了殉葬。在历朝历代皇帝排位的顺序中我几乎被忽略,在昭帝与宣帝的过渡中间史官甚至不留下一点点缝隙。
我可以被排除,但那两百多具尸体却在地下哭泣,他们为昭帝与宣帝的无缝对接提供了血的粘连。而这份粘连就是我在位的二十七天的深刻注脚。如果我不为他们申诉,那就是我的罪,他们的死是加在我身上永远不得减免的刑罚。
2
我的奏章无力抵达宣帝的御案,而死难昌邑旧臣亲人的复仇却是要用死亡来替换的。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将军霍光之死竟与他们有关,复仇者把死亡的灵火在看似严密的将军府和史官的刀笔完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烧到了霍光的床头。
而复仇者的首领就是我昌邑王府的老虞侯王樵,他所听命的居然是我夫人严纣。我的七个宠爱的姬妾都参与了这场秘密的复仇。夫人严纣的堂兄严重光死于未央宫之变,我的这七个姬妾是我从长安返回昌邑后所纳,她们的父兄都死在了长安。为了尽量弥补那些死难的旧臣遗下的亲属,我与夫人严纣商量想收一些人到府中来。身为朝廷监控的废帝,我不能大张旗鼓地养大批的门客,也不可能像以前做昌邑王那样,封国里有那么些职位可以安置他们为家臣。我现在只是一个庶民,王府还是原来父王留下来的王府,家业还在,四千户的食邑在地方上仍是不小,可府里的人已所剩无几,我请一些人手进来料理这偌大的家业,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那七个姬妾就是随同几十名旧臣遗亲一道进府的,对于她们我所知的只是外表的年轻和美貌。却不知道她们是夫人严纣亲自精心挑选的,且个个身怀绝技。夫人迫于我的目前情形,时刻为我的安全担忧,我孤身回到昌邑时,已成了一只剪除了羽翼的裸鸟,周围时时出入着只会带来威胁与危险的朝廷布下的鹰犬,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护卫我的武士。夫人严纣便有心为我纳下了七个经过专门技击训练的美貌姬妾,她们暗里负有保护我的秘密使命,而这样在外人看来我只是以醉生梦死的荒淫生活来打发颓废的光阴。没有几个人真正知道我从长安回昌邑再到海昏度过的十四年里,还出现了多少凶险与曲折,典籍上也没有留下丁点记载。若干年后我的七位曾经如花似玉的姬妾的坟墓仍在我周围如生前一样拱卫着我的大墓。那看似按汉制的葬式已不仅仅是葬式本身,而含有我的七位姬妾对我生命最后守护的更深寓意。
在我孜孜不倦以奏章的形式试图向宣帝为我和死难的旧臣追讨一个清白时,复仇者们已提前对制造了宫变死难的大将军进行了蓄谋已久的复仇。而蓄谋的种子早在我进入长安前就开始种下了,当老虞侯王樵把我送出昌邑踏上奔赴长安的道路时,他仿佛就看到了我的结局以及昌邑二百士的悲惨命运。他的忠心使他提前为他的主公想到了索取并行使公义的权力。他一方面暗地结交江湖奇能异士,一方面尽力拢住昌邑王府的家业,使我回来时,还有一个故园看似完好无损地能够接纳我的满身伤恸。当我得知大将军的死讯,我和典籍的记载一样对他属于正常病故深信不疑,对从我身边早已发出的射向长安大将军府的复仇的箭矢一无所知。他的死亡,照理来说是我期待已久的,但当他死了,我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伤感。尽管此前我内心一再诅咒他死,可当他真正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觉得孤独与悲凉。与我相比,我是他的主,他是我的臣,他有恩于我,把我推上皇位。他有负于我,他以下犯上。与他相比,他是个足以在历史上占些篇幅的大人物,没有他,我可能不会有今生的遭际。没有大起大落的起伏跌宕,仅仅是个平庸的宗室子弟在浮华中虚度此生。尽管我仍然是个平庸的人,但他给了我一个非凡的人生经历,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由王而帝、而侯,就这一点我恐怕在死后数千年都会被人翻起来。仿佛霍光赋予了我隔世重生的可能性,而他是已经把自己列入了不死的行列的,他的时代是武帝的时代,那是个英雄并世的时代,卫青、霍去病、李广、李陵、李广利、司马迁、霍光,这些名字是应该排列在一起的。而当大英雄一个个凋落,大将军霍光遗世独立,仿佛硕果仅存的一个英雄。在后世到来之时,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是祖父武帝撒手人寰时留给后世的英雄遗产。其实他的气概已随武帝一起死去,活下来的只是他的身体和手段。而英雄的后裔都看似是一捧捧难以成器的遗物,他必须从中找到他可以辅佐的人物,以延续他的英名并守住自己的那份大气与尊严,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只有被世人视作权臣或奸雄。因为那个属于群英荟萃的时代已经消失,在平庸的时代,世人只能把他当成异类。
他在以对昭帝、对我、对宣帝的陪伴过程代表我的祖父对这个汉家天下进行漫长的告别。
所以他的生是与更为漫长而黑暗的死亡对称的。他从接下祖父托孤首辅大臣的担子—据说祖父临终前将一幅周公辅成王的画像赐给他,意为将幼子刘弗陵托孤给他辅佐—也就跟祖父签订了一份死亡协议。他为本人的覆灭之路就埋下了不可更改的伏笔。当他看似完美地辅佐两代帝王,完成了为典籍称道的“昭宣中兴”时,仿佛天下之功非他莫属,已为他整个家族的走向覆灭埋下了不可挽回的伏笔。
3
记得那是一个白雾迷茫的早晨,我看见山头上有一个骑马的武士出现。他像鬼魂一样左手掌着一杆大旗,在山头上孤零零地站立着,身后白雾茫茫,我依稀能看清那杆旗是汉军出击匈奴时使用的大旗。骑士站了许久以后,右手举起了一把剑,剑是黑色的,他的身体和马都是黑色的,那杆旗同样地黑,覆盖着刚刚过去的黑夜,马奔下山冈,把黑色丢弃在山头,马像白色的幽灵,如同激流冲击过来。我“哎呀”惊叫一声,发现自己是坐在庭中打了个盹,梦里的短暂幻影挥之不去,这时虞侯王樵过来告诉我:“霍光死了!”
据说大将军咽气后面带惊骇之色,不瞑目,直瞪瞪看着什么。其子霍禹再三拂其目,皆无济于事。大将军死前一再不耐烦地大叫大嚷,像是不堪其苦。他叫道:“霍禹,拿剑来,快拿我剑来!我要杀了这些牛头马面的东西!”好像他一再受到鬼怪的骚扰。稍得安静下来,他会对家人说:“你们放心,我死后,陛下会给我风光大葬,你们也会得到陛下的赏赐安抚。只是,只是这事过去之后,就难说了,这才是令我不得安宁的事啊!”
是什么事使大将军死前那么暴躁而不得安宁呢?
我怔怔地坐在槐花飘落的庭院中,从袖子里摸出临别长安时,大将军转赠给我的一枚琥珀。我举起琥珀对着阳光,让光芒照耀到琥珀的内部,看见美妙的琥珀里桎梏着一只飞虫,它的姿势还是展翅的,然而就在那一瞬被琥珀包裹,永久凝固在琥珀里,那确实是一滴神的眼泪,包含了多少美艳与哀愁。
我就是那琥珀里囚禁的飞虫啊!大将军当时赠这枚琥珀给我的本意就是要我从此安安分分地做一只凝固的飞虫吧。而祖父当初将这枚琥珀赐给他时,难道就没有寓意吗?他在祖父身边二十多年,难道不是老老实实不敢越雷池一步,在做着祖父手上的囚禁的飞虫吗?!纵观大将军的一生又何曾逃脱过宫廷与权力的囚禁?他何曾飞出过权力与宫廷这美丽而又诱人的琥珀的牢笼?祖父的睿眼在当初就看准了大将军的命运,也看到了他的子孙的命运。这枚琥珀,是一种宿命,它一出现,就包含着祖父的隐喻。
整整一个上午我不发一言,任槐花如雪静静地飘扬,老虞侯王樵恭敬地垂手立在我身边如同一件静物。空庭寂院里仿佛弥漫着怅惘之情,严纣夫人和我的七个姫妾悄立在隔墙的月亮门边,她们也默默地在王樵进去向我禀吿霍光的死讯时就站在那里,一个上午都是静的,好像时间不存在了,她们没有听到我发出一下笑声,或是一下哭声。或许这么一个时刻我是等待已久的,当我的王位被废黜后留给我的似乎只有等待,而等待往往是最可怕的,等待到来的有可能是一道赐死的诏书,也可能是一把刺杀的暗剑。所幸前者我没有等到,但欲置我于死地的暗杀一直没有停止过,只是我一再侥幸地躲过,而接着等来的是霍光的死。对此我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有一种悲哀之情,半天以后,我取过琴来,弹了一首《国殇》,这是楚人屈平的一首诗,我用以追悼这位末世的大将军的退场。琴声起时,我仿佛看见萧萧的黄叶从高高的树端滚滚而下,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被黄叶覆盖,他的飘飘美髯如同苍凉的衰草混合着啸哀的风雨,迷茫而凄离。
大将军死时面色惊恐,他曾大吼一声:“赶开昌邑归臣!”手指屏风气绝而亡,仿佛一群鬼魂对他缠扰不绝,并且揪着他一直到阴曹地府。
4
对我的暗杀从我诏封为太子时就已经开始,我遭到废黜离开长安返回昌邑途中再次到弘农驿馆投宿,新一轮的暗杀又开始了。
我这次投宿弘农驿馆,原先那位猴脸的驿丞照例出来迎接,只是一脸古怪的表情,我想他自然是认识我的,说不定上次我在这里住宿过一夜之后,他还向人炫耀新皇登基前曾到此一宿呢!不料也只有一月不到,新皇变了废帝,上一次有朝廷大员为迎使,浩浩荡荡前呼后拥,一下便把驿馆里里外外都占满了。这回冷冷清清,我孤身一人而外,是一架马车加上赶车人和两个押送我的卫卒。车夫是个沉默的老头,满脸的沟壑仿佛历尽了岁月的沧桑,而所有的人生经验吿诉他的只是缄口不语。两个卫卒身体看上去一大一小,年龄都在三十左右。大个子一口黄牙参差不齐,说话的时候如嚼满嘴黄豆。小个子总是六神无主的样子,大个子招呼一声就跟着转。两卫卒住进门的屋里,但是驿丞还是安排了我住到上次投宿的房间。
当昏黄的烛光照到案榻与窗帏,我不知如何安顿劳瘁而凄凉的身心,师傅龚遂不在,安乐与严重光皆在未央宫被杀,魏莳、杨墡也都抛尸于长安了,我一个人掩上房门真想痛哭一场。我的手无意触碰到藏在怀里的物件,我把它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是用黑巾包裹的一束发丝和一块精美的蝶形玉佩,是母亲的遗赠和上次投宿于此的邂逅之物。
睹物思人,我一手抚摸着光滑柔润的玉佩,想起了亲爱的母亲,她的温暖与慈爱仿佛通过那块玉仍在从另一个世界传递给我,赐予我安慰。我一手抚摸着那束柔软的发丝,杨雩小姐的容貌依稀如在眼前,我嘴里不禁默诵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一时陷入其中,痴痴发起怔来。谁料一阵劲风吹来噗地把烛光熄灭,我惊呼一声:“不好!”
两个人影破门而入,两把剑挟着风挺直朝我扑来,剑里藏着的凶狠阴谋与杀气就要降临到身上,我只有攥紧手中的玉佩和发束,心道这回完了!
父王的剑还扣在押送我的卫卒那里,他们答应到了昌邑后归还给我,此时我手无寸铁面对黑暗中奔刺过来的两把剑,在猝不及防的状态下,几乎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唯死一途。
没有离开昌邑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今后会是个怎样的死法。
我五岁时,目睹过父王的死,父王一生谨小慎微,落落寡合,他死于积郁成疾。次年祖父却驾崩于长安,后来又经历了母亲的病故,父王和母后都死在不该逝去的年龄,在我的青葱岁月都投下了阴影。那时虽然看到了最近的死亡,以及对死亡通过繁复的礼仪与金银玉器厚葬的墓穴安顿,我却对此带有满腹的疑问。
那些重彩描绘在棺木上的神鸟将把死者的灵魂引向何处?九泉之下,纵有一千双彩翼又如何能振翅飞翔?那些埋葬的骏马与华丽的华盖高车,在深层的泥土覆压之下如何能够驰骋?墓室的空间再大也难容一架车马的转圜。那些精美的青铜器物与音律编钟,在黑暗阴冷的坟墓里如何钟鸣鼎食,飘散出酒肉的香气与悦耳的乐音?那些金枝玉叶的灯盏与夜明珠如何能为闭上双眼的父王母后在昏暗潮湿的墓室里照明?肉身沉睡了,再如何视死如生地安顿那副即将化为泥土的肉身,也是在与那不可回返的虚无做徒然的抵抗。从来就没有一个死去的人,能够从死亡的虚无中驾着与他尸身同时葬下的宝马高车回来,哪怕他的王者,像祖父那般一统天下的人物,在死亡的虚无中也是一去不返,即使为他埋下了千军马万,他皇帝的权威也如同乌有,被沉重的砖石与厚厚的黄土封存覆盖,便与这个生龙活虎的世界毫无关联。对于疾病的惧怕,使我感到练武和强健的重要,在那些意气风发的韶华,我在封国的树林里纵马打猎也是尽情驱赶自己对死亡的恐惧,直到入长安主持昭帝的浩大国葬,一个人的死在这样的葬礼中得到了无限的放大,仿佛在那一段日子里整个国家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而这种气息便是帝国的生活,它因死亡证明着朝廷的存在。这些死亡给我的印象既奢华又恐怖。
我过去所经历的死亡都是他人的,所有的死亡都属于他人,而不是自身,因为一旦自己死亡便无法感知,一切的在场者都是他人,自己只能在未死之前想象自己的死亡,当死亡到来,都无法言说。父王临死前是对母后和他的王臣做了交代的,他知道年纪幼小的我会自然世袭他的王位,对此他不用担心,他的藩王的位置不会被别人夺走,这是做藩王的好处,只要你不去觊觎长安的帝位,是没有人来抢夺藩王的位置的。如果我不奉诏入长安,或者长安没有诏我入未央宫,依我的性情和意愿,我是会自自在在做我的昌邑王的。
5
我不会重复父王的抑郁生活,我会快乐一些,尽量再快乐一些,昌邑封国足以让我放马驰骋,游乐诗赋,做我喜欢做的事,但我不至于荒唐。我从小在父王的身上只是看到谨慎与严厉,而没有见过他的放纵,这不仅是他的父皇要求他的,也是他的几位兄长的命运告诉他的。父王咽气前我和母亲陪在他身边,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那张因受疾病折磨而消瘦凹陷的脸,如同被一场战争攻陷的城池,肌肉的城墙都已坍塌,只剩下残垣断壁的牙槽和凸起的颧骨。深坑般的眼窝里父王的目光冷峻而严厉,这是他一贯看我的目光,与其说是对我不满,不如说是唯恐我从他的眼前消失,好像他只有用那种目光盯着我,我就不敢乱动,也就不会跑出他的视线。
父王最后的眼光格外有神,格外炯亮,仿佛他是拼足了所有力气要把我永远留在他的目光里。
母后至死时对我都是慈爱的,她说:“王儿,不要害怕,母亲是要去见你父王了,他在那边等我,他要我告诉你,他是爱你的!”
听到这里我不禁失声痛哭,父王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慈爱的话,母亲仿佛为他说出了。我明明知道这是母亲的话,但我更感到了它的双重含义。
母亲是明白她的最后时刻到来的人,她从容地面对着,尽管有着诸多不舍,她仍能顽强地留给我一个微笑,她试图用那最后的微笑驱散她的死亡给我带来的恐惧。还想给我一丝最后的来自母亲的温暖与安慰,因为在她的生命到了尽头的时候,她已无力给我再多。我甚至看出了母亲极力掩饰的那种面对即将舍我而去的负疚与无助,她的头脑是如此清晰,在整个生命就要沦陷入长夜而不复苏醒的时候,她仍给她的孩儿以最终的关爱,而这一切的努力都化成了她从死神手里争取过来的一个苍凉的微笑。但那微笑已像一朵枯萎的花,寂寞地绽放在母亲的嘴角。她的微笑是那般仁慈而永恒。
父王和母后临终前留给我的目光与微笑就是他们曾经在这个龌龊而凶险的世界上生活过的全部,所幸他们还都并非死于意外和被迫。父王太多亲人则死于意外与被迫,这是因为他们生于皇室,身不由己,不是死于自杀,就是死于他杀。太多的死因,说得清和说不清的,太多的死法,自缢、中毒、枭首、腰斩、暗杀、坠崖、溺毙、投井、五马分尸,等等,不一而足。进入长安我就意识到置身于险境了,我的伯父乃至众多皇亲国戚,多是由于离皇权太近而死于非命。
如果我不带昌邑二百人入京,他们肯定会在昌邑活得好好的,各享天伦之乐。可当他们一踏入京城的那一刻,在对京城与皇宫目不暇接和为自己置身皇权中心而兴高采烈时,却不知道死亡已潜藏在他们手舞足蹈的衣袖中。他们集体的被杀仿佛是把我二十七天的帝王生涯推向了一场血雨腥风的高潮,而我在帝都的终场落幕,是以他们的浓稠而殷红的血为背景的。我虽然没有目睹他们的死亡,离开长安前的那个晚上,前来告别的龚遂师傅沉痛地对我说:“他们,他们都死了。”我问:“什么?你说什么?!”龚遂带着哭腔说:“他们,被廷尉收监的那些昌邑臣属,一个不剩,今天一早都被腰斩了。”龚遂说罢以袖掩面,涕泪横流。我惊愕不已,面孔因痛楚而猛然地抽搐,眼神也扭曲地看着龚遂,我说:“那么多人,昌邑那么多人,他大将军就下得了手啊!”
霍光不杀我,以免承担弒君之名,这是我事先就能想到的,但我昌邑二百臣,必然有一部分人的头颅不保,朝廷为我定的荒淫乱制是由昌邑下臣引起,就一定会推出一些臣下来承担刑罚。岂料会将那么多人都杀光!像龚遂这般没参与进来的人,也被扣留于长安,以便使我羽翼皆无,真正成一个形单影只的孤家寡人而被逐返昌邑。
当我坐上马车离开金碧辉煌的长安城,那些宫墙与立柱、廊檐和雕饰精美的大门像随着马车的转向也如同万花筒般旋转,看着假惺惺为我送行的大将军的身影,在马车卷起的黄尘中一掠而过时,我脑中也闪过一念:他肯放过我吗?
6
此时我才明白在我上路不久,装扮成劫匪的杀手也尾随于后。他们要在半途置我于死地,而下手的地方预先就设于我必定会投宿的弘农驿馆。
现在两把刺杀我的剑,从黑暗中奔我而来,那是要执行死亡令的。他们必将割取我的首级复命。长安城里,今夜必有一盏孤灯在等待,那灯下的人正守候着准备验证我的首级再去睡觉,否则无法入眠。这次遇害也就成了我的在所难逃之劫。何况我的行李里还有大将军允许我从未央宫带回昌邑的两只珍贵的春秋铜鼎,这不仅可以作为劫匪劫宝杀人的理由,也可以归至遣派杀人者之手了。—正当我准备受死时,只见眼前一晃,从窗外飞入一条黑影,挥剑挡住了刺客向我刺杀的锋芒。我得以乘隙迅速躲到柱子后头,逃出刺客易于击杀的空地。那条黑影当即跟两个刺客缠斗起来,只听其中一个刺客发出一声被刺伤的闷叫,另一个刺客稍走神似乎也中了一剑,两个刺客当即奔出门,从走廊上逃走。拯救我的黑影没有追出去,而是取出火镰重新燃亮了烛光,我一看,叫道:“是你!”
杨雩一脸风尘,却美目流光,她关心地问:“没伤着吧?”我直摆手说:“多亏了你,你怎么到了这里呀?”没等她回答,两个卫卒听到动静跟着驿丞举着火烛提着剑嗵嗵赶进房间。
杨雩也不闪不避,高声说:“刚才有人要杀昌邑王!”驿丞东瞅西望,满脸紧张,问:“刺客呢?”杨雩收剑,说:“被我打跑了。”小个子卫卒盯着杨雩,满脸狐疑:“你?”又看看我,说,“他已不是昌邑王了。”大个子卫卒转而盘问杨雩:“这位女子,你是什么人?”杨雩双眉一挑,说:“不要问我,问问你们自己,他虽不是昌邑王了,却还是朝廷赐有食邑四千户受到正当保护的皇家贵胄。如果他在返回昌邑的途中出了意外,你们回到长安等待你们的是腰斩之刑。”
大个子卫卒胆怯又不甘示弱地说:“你,你胡说!吓唬我们胆小是吧?”杨雩不屑地一笑,说:“不相信也可以,刚才两个刺客虽被赶跑,但他们必去不远,一定还有帮手,这次不成,必有下次。我不知道你们二位是不是与刺客里应外合,但他们杀昌邑王即使得以成功不连带一起杀了你们灭口,回到长安你们也难逃因失职而被腰斩。”
小个子卫卒又急又恼,说:“你这女子毫无道理!怎把我们哥俩与刺客扯到一块?我们是堂堂京都廷尉府的官卫,受命护送故昌邑王回山阳昌邑。”
杨雩一听,竟咯咯笑出声来,说:“若是堂堂京都廷尉府官卫,自然是好极了!可是我刚才与刺客交手,看刺客的手段,这一路上凭你两个的本事,不要说护卫昌邑王,恐怕连自身也是难保呀!”
两个卫卒面面相觑,心中便不安起来。大个子卫卒只有硬着头皮开口说:“那么,这位小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大个子卫卒改口称杨雩为小姐,露出一脸求助状来。
杨雩顽皮地一眨眼睛说:“想求我保护你们呀?哪有那样的好事啊!本小姐又不是做镖师的,即使做,你们有那么多钱请得起我吗?”
小个子卫卒说:“不是那样的,这位小姐,我们是让你帮忙保护昌邑王,把他好端端地送回去。”杨雩扑哧笑起来,开心地说:“你们就不怕我也是刺客?”
两个卫卒经这一提醒,心里就有些没底,但也顾不了那么多,大个子卫卒只有涎着脸既尴尬又无奈地说:“你既搭救了昌邑王,就肯定是昌邑王的朋友,怎会是刺客呢!”
杨雩听罢,神气地昂头挺胸,负手来回走着,好像在犹豫不决。
驿丞便满面堆笑地过来,替卫卒央求道:“我一见你就知是位仗义的女子,若是此时能帮助护送昌邑王,不仅是救了两位廷尉府官卫,而且保护好了昌邑王,也就等于帮助了朝廷,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杨雩停止踱步,手支着下巴,眼睛朝我瞄了一眼。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自然是希望她能留下同行,但又不便说出口,毕竟我一个大男人怎好要一个女子保护?
杨雩当然看懂了我的心思,她故作勉为其难地对卫卒说:“既然驿丞都希望我能帮你们一把,那就只有劳烦本小姐了,只是这一路上山高路险,说不准会有多少曲折凶险,你们一定要听从本小姐的吩咐,才能尽量确保大家平安。”
两卫卒当即表示:“这位小姐你说了就是,咱哥俩一切都听你的。”
驿丞当即叫人收拾隔壁一间房好让杨雩歇息,两个卫卒索性挪到我房里搭铺,以防再出意外。杨雩对二人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先歇息,我先轮值上半宿。”两人乐得赶紧去一边铺上抱头就睡,虽是天热,一会儿也就传来鼾声。
7
两个酣睡的卫卒自然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弘农驿馆的女子竟是当朝丞相杨敞的千金,杨敞当年娶了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儿为妻,典籍上记载育有二子—大儿子杨忠、小儿子杨恽,女儿杨雩不知什么原因只字未提。杨恽最先看到外祖父写的《太史公记》手稿,内心便生出高山仰止之感,为此书不能行世而扼腕长叹。他自身的才能却得到朝廷赏识,被提拔为左曹。杨恽喜欢结交英俊杰出的人物,在长安颇有名声。后来霍氏家族谋反,杨恽从秘密渠道得知消息,就通过侍中金安禀告了宣帝,宣帝当即召见杨恽,让他详细禀报霍家谋反之事。此时霍光已死,宣帝正好找到了收拾霍氏家族的罪名,随即调动羽林军一举将霍氏家族悉数拿获处以斩首。而杨恽等人因为举告有功赐封爵位,杨恽被封为平通侯,迁升中郎将。朝政从此渐渐清明,杨恽便着手将外祖父的《史记》公布开来。与一生谨慎的父亲杨敞相比,杨雩和其家兄杨恽身上似乎有着更多外祖父侠义的影子。当年杨敞的老岳丈司马迁为身陷无援绝境而降匈奴的李陵将军仗义执言,使祖父武帝龙颜大怒处以宫刑,一个凛烈的汉子在去势后竟然生出了一些无法遮掩的阴柔之气,这仿佛是对一个刚烈男人的最严厉惩罚,他的须眉好像也在一夕之间悉数凋净,脸面变得女人般光滑柔润,令他不得不用宽大的袍袖来遮挡这份耻辱与羞惭。就像我的舅公宫廷乐师李延年,早年因触犯法度而遭受宫刑。
然而舅公去势后,其作为宫中伶人反而生出了一种介乎男性与女性之间的独特妩媚之气,其歌唱的嗓音中具有无与伦比的雄浑与柔婉。令祖父惊艳有加的,正是他用这副嗓子演唱的《佳人曲》,使祖父的英雄豪气,在缠绵缱绻而又空谷幽兰般的歌声里变得柔情似水。他穷追猛打般掏出了我的舅公李延年嘴里所咏唱的佳人(他的妹妹)、我的祖母李夫人,并对这个同样多才多艺的美人爱得死去活来、一往情深。由此我得知,大英雄往往都是大情种。我崇拜祖父那样的大英雄,可我成不了他,却败在当年忠心耿耿伺候他的一个臣子手上。
当我独处驿馆的房间,我的内心在痛苦中挣扎,昏黄的烛火是那么微弱,像气息奄奄的跳上岸的垂死之鱼,帏帐的阴影里仿佛潜伏着众多的野鬼游魂,房屋角落里散发出的干霉气味就像古远而持久的阴谋。当那个偌大的宫殿把我像垃圾一样吐出来,又被长安的城门排拒到这漆黑的荒野驿馆,歪斜的马车仿佛也载不动我的惆怅,孤悬的月亮如同狰狞的嘲笑。一个被废黜后落魄的君王,我还有没有脸回故乡呢?我仿佛在枯井里坠落,母亲的蝶玉能否搭救我?情之所钟的美人的秀发是否能搭救我?当刺客前来收割我的头颅,仿佛囊中取物,父王的宝剑却在我不能触及的地方蒙尘。一幕幕壁画般荒凉的场景让我置身其中,而过去钟鸣鼎食、歌舞升平的昌邑王府已成一座废园,未央宫的繁华与威严也如同一个巨大的幻象,我仿佛是月光下形单影只的孤鹤,一篇靡艳汉赋里的蹩脚词句。
所幸我在失败的凄惶末路穷途中还能遇到我心心念念的女子。她就像这个燥热夏天里弥漫着的烈火燃烧过的草木的气息中吹来的清风,她在眨眼睛的灯火旁边,提起她的银水罐,走过几根立柱下的旧式长廊到月光下的井边去打水。然后洗净脸上的灰尘,像洗净夜晚,再轻快地走过来,安静地放下身子,在我眼前坐下,像神送来的精美礼物。驿馆外那辆陈旧的双轮马车如同涂满灰暗之色的静物。我如梦初醒一般睁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杨雩,我接着当初的问话,再次低声说:“杨小姐,你怎么到了这里?”这个细腰的女子,蛇扭了一下腰身,故作诡秘地一笑,反问我:“这是第几次救你了?”我说:“第二次。”她立马说:“不对,是第三次!”我有些纳闷:“第三次?第一次是你放我不杀,是在这里。第二次是刚才,两个刺客被你打跑了,还有的,可能还没发生吧!”杨雩娇嗔道:“你呀忘恩负义呢!”我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急于表白地说:“我一时一刻都没忘记你呀!”杨雩故作生气而又任性地说:“你忘了!”我辩白道:“怎么忘了?”杨雩骨碌骨碌转着大眼珠,说:“未央宫那次,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我低头一想,脸上一阵发热,心里暗道一声“惭愧”。窗外夜色中群山低小,远树如草芥,仿佛前尘旧事。
8
那次她撞破了我无聊中正欲与一名宫女所行的好事,并劝我不要在宫中做得过火,我当时正难抑澎湃的激情,居然声称:“我要的就是在这未央宫里点一场大火,烧掉那些该死的窥视者。我需要这场大火把这座旧宫殿里的旧势力臭规矩都烧成灰烬。”此话一出我感到似有失言,杨雩一甩袖子便不见了,我想解释我所说的窥视者不是指她!可她气跑了,像一阵风。杨雩见我面有羞愧之色,便说:“你知道后来一个晚上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略加思索,未央宫里的那些日日夜夜确实有许许多多的事发生,白天我马不停蹄地走访一个个大臣,听取朝议,批阅奏章,熟悉宫殿的设施与宫廷的繁文缛节,晚上和昌邑旧臣们商议如何改治弊政之事,为挪开大将军霍光把持朝政的大手,我想方设法安插得力的人到宫中要害位置任职,但那些地方都是大将军的势力范围,任我是当朝天子也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除了万般不易让我的昌邑王相国安乐抢到了一个长乐宫卫尉之职,其他沾上边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职位。我试着将兵符节信小旗的黄色恢复到了祖父以前的红色,我也知道这一系列做法会引起霍大将军与许多当朝大臣的不满,尤其兵符颜色的改变,有可能会触动掌握兵权的大将军的敏感神经,但不如此,永远无法主动,我只能成为大将军手中的玩偶,宫殿里的一个摆设。
师傅龚遂也对我进谏说:“陛下不能这么对着干啊!你进宫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封赏那些大臣,陛下治理国家还得靠他们。昌邑旧臣在昌邑那么个小地方熟人熟地熟事还是管理得了,而长安不是昌邑,未央宫不是王府,它是整个天下的江山社稷啊!”我说:“龚遂师傅你还是读书读得迂腐了,什么事都是可以变的嘛!当年文帝不变,会有后来的‘文景之治’吗?”龚遂说:“哦,看来陛下是想做个有作为的好皇帝,你知不知道‘文景之治’,那是经过文帝和景帝两代皇帝的努力,才最终完成的呀,我是担心陛下欲速则不达。”我说:“龚师傅,恐怕你真是老了。”龚遂说:“老了好哇,陛下血气方刚,还是需要老臣适时泼些凉水的。”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龚师傅你这是什么话?你难道忘了君臣的身份吗?”龚遂道:“陛下恕罪,也许今非昔比,老臣的话你是听不进了。”我不耐烦地说:“听得进又如何?听不进又将怎样?”龚遂说:“陛下若听得进老臣的话,尊重霍大将军,善用先帝的大臣,延续武帝方略,匡国家,安社稷,韬光养晦,励精图治,陛下不愁成不了第二个文帝啊!若是陛下听不进老臣的话,那么,一场劫难将不可避免了!”我满脸不快地说:“你说劫难,谁的劫难?!”龚遂脸色一凛,仿佛看到了某种不祥,一层痛苦的阴影席卷在他脸上,他声音颤抖地说:“老臣说的是我昌邑人的劫难,陛下的做法老臣如何不明白?可那是以卵击石,结果便是粉身碎骨啊!”我说:“龚师傅,你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在你眼里,我还是那个四五岁的昌邑小儿么!”龚遂还要分辩,口呼:“陛下,老臣……”我打断他的话,喝道:“别说了,我—听—不—进!也不愿再听到你的啰唆了。”龚遂面孔扭曲,还是克制自己的情绪。为了缓和一下这种不愉快的对话,我试图转换一个话题,面露微笑地对龚遂说:“你是我一向尊重的师傅,这次进京我还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把你在昌邑所写的那些不便于以真名流传的诗赋,全部以你的本名刊布出来,让先生的名字在伟大的帝国产生堂堂正正的回响。”龚遂报以一个苦笑,说:“不必了,谢谢陛下的好意。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只要那些文字在,就可以了。”说罢,深深施了一礼,用如同蚂蚁般细小的声音说道,“陛下恕罪。”我朝他一甩袖子,马上不高兴地说:“那么,你走吧!”算是对陪伴我十几年的老师下了最后一道无情的逐客令,龚遂当然掂量得出我这句话的分量,更预料得到我的想法和做法带来的后果。可我当时如何意识得到,我甚至忘了追问他当初在昌邑时见到一条无头犬,那犬的尾巴向我摆了三下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只看见龚遂好像是突遭狂风吹打,身子晃动了一下,他又强行挺了挺,那棵树还在,只是叹息一声,黯然而去。
这之后我与龚遂就有了分歧,凡事也不再找他,承明殿也就几乎没有了他的影子。而宫里的日子也就在弓弦紧绷的状态下递进,那些宫墙上的色彩在日影里斑斑驳驳,仿佛不断增加的陈年往事。宫殿里的重重门户与繁复帐幔垂帏把明明暗暗的光影飘进荡出,既奢靡又诡异。朝臣们的峨冠博带和逶迤步履似鱼龙曼衍,那些紧锣密鼓的晨昏几乎霸占并瓦解了我的四肢,使我体验到从未有过的亢奋,这亢奋与司马相如《上林赋》里的一些段落是对称的,那些铿锵而靡丽的词句,呼应着我的心跳与血液的骚动,我想当年祖父欣赏他是有道理的,这样一些文人骚客总是可以用他们的才情调遣华词丽句表达帝王每每词不达意而又急于表达的心境,他们语词的表演亦是如此令人赏心悦目。
9
是的,《上林赋》,在读《上林赋》的那个夜晚,天禄阁发现了飞贼,我猛然想到杨雩所说的那个夜晚宫中所发生的事。
“对,”我说,“是天禄阁来了飞贼,还伤了几名羽林卫。”杨雩说:“你以为飞贼费那么大劲是为了偷天禄阁的书啊!”我说:“那飞贼跑天禄阁去干什么?”杨雩说:“你亲眼看见了?”我说:“我那晚正在读书。”杨雩说:“对了,飞贼就是冲着当时的陛下你去的!”我说:“我?哦,对了,那飞贼不会是你杨小姐的同伙吧?你没杀了我,那飞贼便前仆后继!”杨雩说:“你如果是开始我所想的那样该杀的人,就不必劳别人动手了。”我嗤地一笑:“你不杀我,那我是什么人?”
杨雩道:“一个出乎我意料的怪人。”
我说:“怪人?你说我是怪人,怎么个怪法?”
杨雩道:“一意孤行,不循常理。你说怪不怪?”
我想了想,说:“一意孤行,还是你说得明白。”
杨雩说:“那我当时到宫里劝你,你怎么不明白?”
我说:“当时,当时,可能不是时候。”
杨雩颇不屑道:“怪不得人家说你昏淫,我看也没太冤枉你!”
我说:“那你早该把我这个昏淫之君杀了,别人杀不了,要在宫里提我的头倒是如囊中取物。”
杨雩说:“我懒得杀你,免得脏了我的剑。况且要杀你的还大有人在。那晚宫里出现的飞贼就是冲着你去的。”
我说:“难道那个在天禄阁跟羽林卫砰砰啪啪打了半夜的飞贼不是你杨小姐么?”
杨雩道:“你说得好笑,怎么是本小姐?你当本小姐就是干那偷偷摸摸的事的么!”
我说:“不是你,你怎么知道那飞贼是冲着我来的?”
杨雩赌气道:“你一个皇帝身边没得力的人保护,就不允许人家暗中保护你吗?!”
我听这话,心里一感动,险些掉下泪来。我想那晚飞贼真是冲着我去的,若没有如杨雩这般武功卓绝的人阻挡,我还难逃那一劫。除了对杨雩小姐表示感激之外,我真的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我问她:“你放着好端端的杨府大小姐不做,干吗在凶险的刀剑上行走?你是遵从你的父命吗?”杨雩脸一冷,不高兴地说:“干吗呀?他是他,我是我。不行吗!”我赶忙摆手,说:“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杨雩说:“再说话,就睡不成觉了,你明天不赶路了?”我说:“行行行,我的大小姐,都听你的。”说罢,我们同时将眼睛转向房间的另一边,两个卫卒睡眠正酣。
那天晚上入未央宫行刺的飞贼,羽林卫也绝不会想到是来自大将军府,而且是大将军手下的秘密高手申鱼赋。
新帝一上位就频繁安插亲信,上官太后所居的长乐宫尉卫这般关键职位,换上了昌邑旧臣安乐担任,这不仅是要控制上官太后,他还将调动军队的符节令旗由黄色换为红色,这明摆着是要从大将军手中夺取兵权,使大将军感到从未有过的危险。虽是炎炎夏日,霍光的背上却渗出了冷汗,原本他以为昌邑一个五岁便失去了爹胡乱长到十八的毛小子刘贺,绝对头脑简单,把他扶上皇位定会感恩戴德乖乖地听大司马大将军的,这要比他那个剽悍且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叔父燕王广陵王刘胥好掌握得多。谁知这小子人小鬼大,胸中城府不小,真要动到大将军头上来了!这打消了他原想暂时观察他一段时间的念头,与其想方设法把他废掉,不仅要大费周章,还会落个不好名声,不如遣人入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除掉,然后找个借口杀几个替罪羊干净省事。为确保一击而逞,他专门派遣申鱼赋亲自趁夜色装扮飞贼潜入宫中,不想被暗中潜伏保护新帝的杨雩发现,并惊动了羽林卫,在天禄阁打得难解难分,使一次对新帝的暗杀意想不到地失手。
而就在同一个晚上,大将军也遭到了刺客光临,一向颇为自负的大将军霍光当晚驱散了近身护卫,在床榻上和两个乳房浩荡的冶艳姬妾缠绵正酣,不想遭到了刺客的袭击。大将军身中一剑,深达数寸,若不是姬妾发出惊骇的尖叫,刺客来不及刺出第二剑便仓皇而逃,大将军的命必休矣。那晚行刺的刺客是昌邑相安乐派遣的冒春。而安乐与严重光在昌邑来长安前就与严纣夫人及虞侯王樵密议好,伺机密刺霍光,以确保昌邑王在帝位上有所作为。
冒春那晚的剑上是喂了毒的,原以为霍光中了剑三天之内必会毒发身亡,可没料到的是由于太医冯仓的救治,清除了大部分毒素,加上霍光体格强壮,较好地抑制了毒发,而使昌邑众臣几乎先死于他之手。其后数年,霍光旧疾复起,引起毒发身亡。也就是说,安乐与冒春在他们被杀之前,就已经为自己提前完成了复仇。那看似漫长的四年等待足以令他们的白骨成灰,而他们死前的行为已为杀他者后来的死亡留下了复仇成功的标志,时间并没有使他们的复仇失效。
10
一阵急遽的雨点洒落下来,溅起灰尘与水接触时散发出的干燥和湿润相糅的气味。这日早起,匆匆吃过饭后我们就离开了弘农驿馆,开始上路,走过了一段不算短的乡土马车道,就要穿过一片看似稀疏的山林,林间道路坑洼不平,马车有些颠簸,震动着车厢里所载物品,我听到铜鼎发出的沉闷的响声和红黑两色的木制车轮转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好像久远年代产生的黄土滚滚的回声。而木质车轮和青铜的声音,使荒凉寂寞的道路有了某种似乎不曾出现过的生机。雨点打在草木上的噼啪声转瞬消失,马的蹄声和喘息渐渐变得明显起来,两个卫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在树上间或传来的鸟鸣里不紧不慢。杨雩骑在她的一匹红色马上,保持着某种警觉,我手攥着父王的遗剑,也不跟她说话。穿过这片山林,去山阳的路就好走了。
一个面带尿黄色的担柴汉子从道旁蹿出来拦住了马车,担柴人一副惊惶无措的样子,仿佛落难者遇到了救星,声声呼喊:“官爷,帮我救救我那兄弟,他从崖上跌了下来!”我顿时起疑,这山林里都是土坡土岭,哪有什么山崖?汉子却急出一脸黄豆大的汗珠。他那两担柴垛足有一人高,恰好堵住了马车行走的路。
大个子卫卒从马上跳下来上前驱赶:“让开让开!我们要赶路呢哪有工夫管这事,快让开!”汉子不依不饶一个劲哀求:“求求你们了官爷,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大个子卫卒就看小个子卫卒,两人都有了犹豫,见担柴汉子可怜巴巴的,似乎于心甚为不忍。
我对车夫说:“让他们去看看,能搭把手就帮人家一下,这前不着村后不落店的。”
杨雩从车后驱马过来,轻声对我说:“慢,这当地樵夫怎是京师口音?”
我一惊:“你听出来了?”
杨雩道:“我是京师人。”
再看那汉子,我大叫一声:“不好!”只见他从柴垛里抽出飞刀,一投手,刀就像出笼的小鸟朝大个子飞来,大个子没来得及闪避,咽喉处正中一刀,鲜血狂喷。马夫就紧急要掉转马车往回跑,山林道路窄,马一转身,车反而打了横,根本动不了。那头担柴汉子又向小个子卫卒投出了另一把飞刀,刀上的红穗像一溜火,窜过来,小个子卫卒急骤矮下身来,飞刀击中马车的木板,刀身乌亮。
杨雩一伸手,要将我从马车里拉出来,马被马车夫赶得昂起前蹄,乱蹦乱跳,带得车身急剧摇晃,一时还难以从车里脱身。
汉子朝树林尖啸一声,竟窜出一伙五大三粗手执刀刃的劫匪。汉子高喊:“把人给我杀了,车上除两个旧铜鼎外,金银财物都是你们的了!”
劫匪亢奋,齐声发出怪叫,立马就朝马车扑来。我瞅准空子,不知从哪来的劲,抓住杨雩伸来的手从车里纵身一跳,竟跃上了杨雩身后的马背。她见凶徒势众,赶紧掉过马头,驱马就往来路跑。谁知刚跑几步,树林里冲出几匹马来,马上人皆精悍,手里提的皆是非同一般的长刀,我知这必定是京师的杀手了。
为首者是个右颊有块树叶形青色胎记的花脸,他扬着手中长刀喊道:“你没有路走了,昌邑王!大将军叫我们几个把你送到这里为止。你也就当回老家吧!”
我故意怒喝道:“好大胆子,你们分明是一帮劫匪,竟敢冒充大将军的人!你们反了!”花脸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们反什么反呀昌邑王!今日不管你把我们看作大将军的人也好,当成劫匪也罢,都改变不了你死在这里的结局。”
“我看未必!”杨雩拔出剑来说道。
“好!”花脸说,“二百个昌邑随从都死光了,还找一个小姑娘来陪葬,你昌邑王可够得上‘风流’二字,难怪被废了!”
我一怒而起,跳下马来举剑朝花脸冲了过去,花脸说:“昌邑王,来得正好,就让我送你回家!”说罢,也跳下马来。与此同时杨雩的剑也杀到,我们二人共同向花脸发动了攻击。花脸身后的人紧跟着跳下马来。花脸左手一挡,示意他们别出手,由他一人来独战我二人。他手上那把长刀舞起来,就像狂飙卷地,大风吹雪,一下就把我二人刺向他的剑荡开。我的剑上功夫虽算不上了不得,但有杨雩的加入,也就能跟花脸斗个旗鼓相当,而杨雩因为要提防来自前后的攻击,所以只使了一半力。果然斗了十几个回合,其他人不耐烦都大叫大嚷地冲了过来。
眼看我和杨雩就要陷于前后合围的绝境,就听一阵急风暴雨般马蹄的骤响,从前面杀过来一队人,挽弓射箭。那些劫匪不是中箭栽倒,就是四散而逃。花脸为首的几个人也一惊,那一脸尿黄的担柴汉子跑过来叫了声:“申总管!”便一头倒地,背上插着数箭,人也没了气。我知道有了救兵,手上的剑突然变得更凌厉,一剑刺过去,花脸躲不及,剑锋刺中了他的大腿。他一膝跪地,我想乘势再击,那几个人抢过来护着花脸边打边撤,爬上马背就要驱马而逃。后面骑马过来的弓箭手一阵乱射,几人被射中,有的从马上翻落在地,有的来不及上马便被箭射中,还用最后一口气狠拍一匹马的屁股,那匹马载着受伤的花脸落荒而逃,很快消失于山林里。
赶来救援的弓箭手,纷纷翻身下马,一个相貌干净斯文的年轻人过来给我施礼,口称:“参见昌邑王。”我说:“感谢诸位相救,你们是?”
11
年轻人说:“在下墨者田缨,这些都是我的兄弟,是王府虞侯王樵要我来接应昌邑王,还好来得及时。”
我发现田缨眉心上生了一颗朱砂痣,看上去倒有几分女相的秀逸之气。
我见他那些持弓箭的兄弟,个个都一样年轻,一色都是粗衣草鞋,对田缨都恭敬。我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知道他们是虞侯的江湖朋友。杨雩说:“我们还是收拾一下赶路吧!”
山林遭遇,使两个卫卒不幸被杀,马夫却藏身车下,躲过一劫。田缨一行人护送我出了山林,眼前已见村落人烟了。田缨对我说:“昌邑王,这一路下去就安全了,我们就此分手,若有事随时可传信于我。”我说后会有期,田缨一行人就驰马而去。剩下我们三人径直前行,还有一天的路程,就可入山阳境了,这晚我们找了一处山亭歇息过夜。
为防野兽,马夫捡了一堆干柴,烧起了篝火,大家吃了随身带的干粮,准备休息。我知道这一夜过后,我与杨雩也要分手了,世事浮沉,人海苍茫,何日能见便不可预期了。
我仰望夜空,星斗恍若悬在空中的银色雪花欲落未落,又似枝头绽开的白梅,一朵一朵,散发着寒冷的光亮。而一颗流星带着一道白光在黑色夜空划出一条弧线,像一滴滑落的泪,我不禁叹道:“天上的神明也荒于朝政啊,那被放逐的流星,只是在天空一闪而逝。”
“你太伤感了。”杨雩从点燃的篝火中抬起头来,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她的美,她的闪着夜光的明眸,像一对宝石。
我说:“是啊!我还能干什么呢?我的世界将是无尽的黑夜,纵使有白昼,对星辰来说,那是命运的歧途,也是死亡的时辰。在旁人眼里我生而为王,是个幸运的家伙,跑马射猎,击磬冠缨,炫燿人前,而此时我才发现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谷底。”
杨雩说:“流星从世人的视野里消失了,说不定它获得了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世界,就像那些我们肉眼看不到的星辰,它们在黑夜有更大的自由。”
杨雩的话,我自然心领神会,但那是我做不到的。我弯下身,和她同坐到一株倒下的粗大的枯树上,那粗糙而苍老的树身还不肯腐烂,它只是枯干坚硬地躺在野地里,我捡起地上干枯的树枝加到篝火里,闻到了树枝燃烧时散出的气味,粗野而烈辣,听到干柴内部“毕剥”炸裂的声响,我说:“我只是一颗跌落到尘埃的流星,我跌落的地方,别人是要看到深坑的,而世人将要目睹我以尘埃洗脸和沐浴的样子,这就是他们要把我放逐的原因。而你生来就有你的自由,可以选择如何飞翔。”
杨雩说:“我只是一颗孤星呀,我不能接近太阳,也不能接近月亮,只能隐身在茫茫黑夜里。”
我挑起一根燃烧的树枝,让它的火,能够更清晰地照亮此刻和我在一起的这个美丽的女子,我说:“你可以跟我回到鲁国,和我一起在暮春舞雩,这难道不好吗?也许上天还给了我们这最后一个可怜的机会。”
杨雩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她嘴里轻声细语地念着,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眼神闪耀着动人的光彩,好像她已沉浸在那个情境里。可随着词句的念完,一根树枝上的火焰熄灭了,她对我说:“你知道这不可能啊!看似那么简单,别人很容易做到的事,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她说出此话时,已是泪光莹莹,我何尝不知道,我只是说出了我心里的向往,仿佛是一种自我安慰,并以此来安慰我所心爱的女子。我双手抱住她,发现她看似强悍的外表下,身子竟是如此弱小与单薄,在我的怀里她仅仅是个需要他人保护的女孩。然而她娇小的身体里又蕴有着火山般的激情,她用她激情火热的胴体试图温暖我沦落的生命。我的身体在下坠中被点燃了,两副燃烧的身体在黑暗里彼此照亮对方,仿佛是一生最美的一刻,都做了彼此忘我的奉献。我在沦落之夜,敞开悲伤的襟怀,处子的玉体,赐我以暴雪燃烧的激情!伟大的旋律,弹奏着火焰的琴弦,伟大的王啊!祖父的青铜盔甲,今夜也要扔在草山。让它生锈。让它遗忘。让它腐烂。而千年后只遗下灰烬中的两节骨骸,以证实那一夜狂暴不羁的王与处子的不朽激情。
12
这一夜我们在山野里相拥着醒来,看见满山满树满地的白霜,仿佛长夜激情燃烧过后遗下的满世界的白色灰烬。我们不得不动身了,车夫准备好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这段路我们走得平静,时见人烟,再走了一段已在鲁境了。而我们也知道,分手的时刻快到了,在一个黄尘滚滚的路口,杨雩把马拴到路旁的大树下,停了下来。我也从马车上下来,心想就是这个时候了,我们默默无语,站在树下,马车夫在路口也不作声。我看着眼前的世界,仍是一片地老天荒的样子,仿佛人世的百般愁肠它都漠不在意,浑然不觉,在意的还是我们,觉得难过而动情的仍是我们。
杨雩朝我笑了笑,好像如释重负地说:“快到山阳了!”我也说道:“是快到了,这一路多亏了你。”杨雩撒娇般一笑:“你说什么呢你!”我说:“谢谢你在我最沦落时的陪伴,谢谢我们拥有的昨夜。”杨雩脸一红,终于伤感地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我从衣袖里取出那块蝶形玉佩,轻轻抓住杨雩的手,把她的手掌摊开,把玉佩放在她的手里,我对她说:“这是我母亲当年嫁于父王时的陪嫁之物,留给你,做个念想。母亲对我说,如果遇上我真正喜欢的女孩,就送给她。”
杨雩注视着那块玉,她知道那块玉在我心里的分量,也明白她从此在我心里的分量。她握住那块玉,深情而专注地看着我,像是要将我此刻的样子深深刻印在脑海里。她默默地点着头,把玉佩郑重地收起来,强打起精神来朝我说:“我们就此别过,也许后会难以预期,但只要你在,我就在。”
“你在,我就在!”我重复道。杨雩深深地点头,仿佛那是一种庄重而永久的承诺。她的眼里带有泪光,我不忍看见她这时流泪。我说:“放心,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她忍着泪,掉转头,面朝路旁满坡满谷的花草树木,低声哼唱起一首歌来: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
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
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
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她唱完时,我两眼已是一片朦胧,她再回过头来看我,鲜艳的脸颊上双泪横流,如同挂着两道清亮溪水。我执着她的手说:“我也总是想着如圣人所说的那般与你一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正是你归去的时候了,也是我该归的去时候了。”她说,“只要你在,我就在。”
我说:“你在,我就在!”
马车辚辚驱动,不远处就是山阳昌邑了。杨雩的马没有动,直到马车在她的视线里被苍茫辽阔的大地用经久不散的黄色尘灰吞没,她的马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划破硬邦邦的长空的嘶鸣,像用力掷向天空的一颗石头,在高处飞翔之后,又无果地徒然垂落到大地深处。
13
马车在尘土飞扬中奔跑,周围已是故国熟稔的风光,过去这一带路边的狗都能认出我的马车,可今天我乘坐的驿车经过时,那些狗不发出欢吠,只用湿漉漉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好像怀有陌生与哀怨。当年鲁国勇士在世人头上昭示热血与义烈的火红的穗子仿佛已经熄灭了,化为粉尘般散荡在风里的乡愁。在这方厚土沉沉的村落与城池之间行走着的圣人、义士、书生、商贾、官宦、匠人、说客、农夫和行吟诗人,好像转瞬间消失,只剩下到处游走的民间皮影艺人,在城池和村落里给无聊的人们反复表演着腰斩与五马分尸的酷刑,嘴里并模仿受刑人发出一种痛苦而极其夸张的怪异惨叫声,令那些围观者既心惊肉跳又欲罢不能,仿佛那种虚拟的他人所受的极刑也能给他们带来无以言状的快意。甚至他人的痛苦与垂死过程,乃至绝望,足以提醒他像狗一样苟活于世的庆幸,而他人的极刑死亡便理所当然成了苟活者须尾尚存的节日。当腰斩过后分成两截的人形皮影还在模拟着生理性的痛苦痉挛与颤抖时,伴随着艺人荒腔走板的夸张嘶喊,围观者居然会如饮醇醪一般,觉得四肢畅美,不可名状。这种乡间恶俗似乎与鲁国圣人之邦的世风颇为背逆,但这就如同泰山一般,亦有阴阳两面,阳面大道如日出东山般有着磅礴的忠厚大气,阴面却也是矮树灌木,委琐其间。世俗的财富、等级与地位,以及原始的活力和欲望同样像魔咒一样纠缠着这块土地,使它散发出一阵阵扑鼻而来的粪土气息,这就是我的故国昌邑之地,今日山阳郡。
一踏上故土,昌邑旧属就在路口跪泣着迎接我的归来,他们哭喊道:“昌邑王啊,你,回来了!”我泪眼婆娑,一把扶起跪在前头的老虞侯王樵,我不无哽咽地对所有昌邑旧属说:“我已不是你们的王了。”王樵扑通再度跪地叩头道:“可你,永远是,我们的主公啊!”我赶紧弯下身再次扶住老虞侯:“快快请起吧。”又向那匍匐于满地缟素的死难遗属跪下身子道,“我要向昌邑父老乡亲们谢罪!”他们哭喊道:“主公,你又何罪之有啊!你要保重!”
故国不再,我却深深感到故土对我这个羞愧竖子所饱含着的大气与宽容的深情,他们视忠义为牺牲的最高信仰可以说是撼天动地。就是那热衷于撕心裂肺般表演腰斩与五马分尸的皮影艺人及其围观与聆听者,他们表演和目睹的皮影实质上是与他们不可分割的精神的肉身,他们卑微地苟活在这片苍老的泥土里,胆怯而委琐,但他们的另一副肉身往往在烈火油烹中淬炼。
回到山阳并不等于回到了以往的昌邑,那时我是它的王,现在昌邑由于我的废黜而被朝廷撤国,改成了山阳郡,我没落的故国转身之间已是落花流水。现在我只是山阳郡的庶民,只有四千的食邑和仍旧归我居住的王府在提示着我以前的身份。但这里毕竟是我的故国,自父王到我两代人的感情已把我和山阳的人连在了一起,在我从帝王沦落为一个被上天所遗弃的人,长安视我如草芥,是山阳接纳了我,是昌邑故人仍视我如王,给我最高的礼遇和帝王般的尊重,用他们的仁厚与忠义拥抱了我身为一个败北者的孤独。可这正是长安所不愿看到的,我的侄儿宣帝刘恂和霍大将军都不愿看到山阳变为我复活的热土,唯恐我再起于东山。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仅仅是个在短短二十七日就从天上掉入地狱,遭受废黜与群属被杀的双重打击的尚未弱冠之人,我的遭际使我心如死灰,长安留给我的是夜夜的噩梦连连,以及夜夜的半床虚汗。我掩门于旧府中,像一条打断脊梁的狗一般狼狈不堪地苟活于世间。
14
天气好的时候,庭院的几树槐荫庇护着我寂寞的身影,墙边移植的山竹把天空撑得高于屋顶和风声,鸟飞过,也不能把我的目光牵向别处,一段时日,我所食甚少,不曾碰酒,也无性欲,这是与我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朝廷就是害怕我的年龄,如此年轻,就意味着来日方长,就会助长人的勃勃雄心,可我仿佛生理和心理之年已死,仅剩的废躯也如在暮年里浮沉。
夫人严纣和虞侯王樵对我的状况忧心忡忡,一日,严纣夫人陪我在亭廊散步,见几个衣裙鲜艳的女子在花丛里扑蛱蝶,她的彩袖也像翩翩蝶翅一般临风款款而飘,忽然前头一个女子滑了一跤,扑通一下跌在花丛里,引起几个女子发出清脆的笑声,我也禁不住一笑,问夫人:“哪来的女子?”夫人说:“你不觉得府里已清寂太久了吗?”我说:“哪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啊!这座宅子都有眼睛在明里暗里盯着呢!”夫人说:“正因为有人盯着,你没有声响,别人就疑心更重,以为你在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事,人家就放不得心来。”我说:“夫人的意思是—”
夫人微微一笑,说:“我找了七个女孩入府来侍候主公,咱就得摆出一副醉生梦死状来教别人好生看着,该吃喝时吃喝,该歌舞时歌舞,热热闹闹也算劫后余生该有的庆幸活法,让人家放放心心的别老惦着咱家。而且主公还得上道奏牍称臣谢恩,感激当今陛下宽宏大量容臣在山阳聊度余生。”我频频点头,夫人说得有理。看来这座旧日的王府是该重新张灯结彩歌舞繁弦起来。
府邸的庭院里小孩在吃零食,玩耍。夫人坐在榻上,锦衣玉服,华艳不凡。我走进屋,也坐在榻的另一边,一脸缄默。小孩仍不以为意地在玩耍。堂前,乐师伶人已歌舞起来了。
我喜欢华衣丽服,好美酒美食、美婢、音乐、书写与诗赋,这不受惊扰的闲逸,是否还能重回昌邑旧府?
仿佛停歇已久的歌舞之声又开始从故昌邑王府飘出,门外正在低头的磨镜人停下手中的活,侧耳细听。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有人说:“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动人的乐声了!”另一个人说:“昔日的王府可是歌舞不断的,现在又可以听到这熟悉的歌舞乐声了。”磨镜人问:“谁在为这旧日的昌邑王弹奏歌舞呢?”有人就笑:“你是外乡人吧?你还不知道昌邑王又新添了七个年轻貌美的姬妾吗?够他风流快活了!”磨镜人点头“嗯”一声:“说得也是。”又继续干手中的活。人便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而歌声仍如霏霏雨露一般在空中纷纷扬扬,使人们的欢快中又带着淡淡的感伤,那是亘古不变的深藏在笑靥里的至情至性,那是早就包含于万物里的悲欢轮回,岁逝物哀。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
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15
这日夜晚掌灯时分,虞侯王樵把一个人引进了我的书房,我不由大吃一惊:“严重光,你不是死了吗?”那人道:“主公,我确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已不是那个叫严重光的人,只是一个在天黑时才能出现的阴人,那两百多死去的兄弟的魂魄都附在我身上,我想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复仇。”这个貌似严重光的阴人说的话字字都冷飕飕的,仿佛他真是来自阴间的人。
我看看王樵,一脸疑惑,王樵只一以贯之地垂手不语,像屏风边的一个影子。
我只好故作镇静地干咳一声,说:“这位壮士。”(我的疑惑已使我无法把他与严重光认同为一个人了,或许他真的就是一个鬼魂,也便是他自称的阴人,那我想我就是在跟另一个世界的人对话了。)我说:“我已是一个废人了,你怎么还跟我谈复仇之事?”阴人说:“你曾经是皇帝,堂堂大汉帝国的国君!”我苦笑道:“可只做了二十几天就被人给废了,还搭进那么多无辜的性命,比如你,不是吗?”阴人说:“不是的,你哪怕做了一天皇帝也是皇帝,何况是二十七天。而且我们的死也不是无辜的,是为大汉皇帝而死,这比什么都值得。”我说:“壮士啊,你的话确实令我感动,可现在只有悲伤。”阴人道:“那又怎样?”我说:“那二十七天我自称是寡人,其实被众人簇拥着,现在才真是寡人一个。”阴人说:“主公啊,你这么说那我们二百多兄弟在阴曹地府里也会痛哭啊!”说罢阴人跪下抱头痛哭,我跪下来对着他悲声大发。这时我听到夫人在叫我:“主公,主公,你怎么了?”
雁鱼灯光下,坐着一侧面女子,她耳垂的精致吊坠使她有一种楚楚动人之姿,她的白色丝帛衣裙宽松覆盖四周,里面是一袭芙蓉般艳丽齐胸而下的柔软大裙。她好像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团灯影。
我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梦,我坐起来,夫人为我擦拭眼泪,说:“主公,你刚才哭得好悲伤啊!”我长舒一口气,仍然哽咽着,说:“我又梦见他们了。”夫人抱着我的头拍着我的背,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像拍着一个受惊的婴孩。我说:“我看到了你兄弟,他从死人堆里爬回来,说要复仇。”夫人安慰我说:“都是梦,是梦。”我说:“你叫醒我,我才发现那是梦,可太真实了。他说他叫阴人。阴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夫人说:“忘了他,没有阴人,忘了这些,也没有复仇。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是的。”我把头探入她的怀里,在她的乳房上我才感受到柔软的温暖,我要把自己埋藏到夫人的乳房里,那该多好,我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里,在夫人的乳房间与多年前逝去的母亲久别重逢了,我止不住啜泣起来,伤心地啜泣,像一个贸然闯入大人的世界里遭受到无数欺辱与委屈而逃回母亲怀抱的孩子。
待在山阳的时光看似漫长而朝廷那边也可以随时让它终止,我只有不多言语,以拒口舌之祸,更不能越雷池半步,以防自己让人抓到把柄。我在夏天脾气暴躁,秋天容易感怀,冬天陷入沉默少语的时期。而春天,只有春天我有时还会兴致盎然,像一只脱蚕而出的飞蝶,我要找到可以采粉的花朵,啊,那些万紫千红的美人儿,把春天变为一场盛大的华宴。春天是为我准备的,只是时间短暂,很快又是夏季,而秋天,漫长的秋天,令人感怀与回忆的秋天,枯黄的草木,残阳,尤其风吹着衰落的树叶仿佛松动的门扉,总是不厌其烦地发出萧响。
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绮丽的诗赋、管弦歌舞,乃至酒与美人中打发时光。他们不是说我昏聩而耽于享乐与骄奢淫逸的吗?我正好给他们以这样的印象。然而那华美的辞赋,我读来如同破败锦帛,徒有外表的华丽而内质已破败;我饮入的美酒,看似琼浆玉液,而在我的舌苔上已然无比苦涩,流入喉咙如刀割般;我眼里的歌舞美人,都似一具具线偶般的骷髅。然而我的颓废与虚浮的光景,换来了朝廷对我的些许宽心,一再让地方上负责监管我的山阳太守张敞给我送酒送肉送锦帛,我只有随即上奏书一再称谢皇恩浩荡,并称颂陛下的治国功绩,山呼万岁于字里行间。而在这段时间我私下里也写下了《奉和示夫人诗》《咏羽扇诗》《悼亡赋》《咏画屏》《拟咏怀诗》《山阳秋兴》《望野诗》《梦昌邑故人有作》《春日饮酒诗》《杂诗》《秋夜望孤雁有感》《经故人墓有怀》《雪夜听琴偶作》《伤往诗》《悼怀诗》《岁暮值雪诗》《醉后四首》等篇什,在一组《相思六帖》里寄托了我对杨雩的思念之情—“秋风起山阳,思君欲断肠。暮鸟有归时,念君在何方?”我一笔一画写在竹简上诗章的隶书,平仄而妖娆,书写的手如鱼,仿佛在时间之流里泅渡。
1
这天起床我从镜子里突然看不到自己了,记得从前听老人说,没有灵魂的人,或死者,照镜子是看不见的,我不禁吓了一跳,镜子上像蒙着一层雪,白蒙蒙的,空旷而茫然。
这是父王遗下的昭明铜镜,由皇宫最好的工匠所制,是祖父宠爱祖母李夫人送给她的礼物,后来祖母又留给了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王。父王自然又留给了我,只是我过去很少照镜子,仅仅是将这面铜镜作为家族的纪念物品,一直小心地保存着,府里的人也知道这面镜子的来历,都看得格外贵重。回到山阳以后,一下觉得自己老了,就自然照起了镜子,镜中的人似乎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孔上好像有了晦暗的暮色,发间甚至还出现了少年白,夫人要为我拔掉,我说:“不必了,让它留着吧!伍子胥当年过昭关,一夜白了头,我被逐出未央宫,毕竟还没有发如雪呀!”
夫人说:“夫君还尚在年少,大把韶华仍在我们手中,这春花秋月、四季果蔬,总还是可以品赏。这山阳厚土、故人情怀,总还是让人有家的感觉。这琴棋诗赋、音乐歌舞,总还可以排遣身边的寂寞。”我说:“给我一点时间吧,让我养好伤口。”夫人说:“伤口可以养好,而余生呢?”我说:“我要用尽余生来悲悼那些为我而死的昌邑旧臣。”夫人说:“夫君呀,永无止境的悲悼是无用的。”我说:“那该怎样?”夫人说:“你要快乐地活着,剩下的事,他们已经做了,或还有人在继续。”我说:“依夫人这么说,我就是行尸走肉了。”夫人道:“你仍是朝廷的眼中钉啊,你的一举一动,还逃得过谁的眼睛呀!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够了。”我说:“也许原来的我,已经死在长安了。而现在的我,正在一点一点枯萎。”
我每天从镜子里目睹的仿佛便是一个正在慢慢枯萎的陌生人,而他突然消失了,我倒觉得惊恐,那镜中的人好像是我活着的见证,他的消失使我隐约发现内心对于死亡的害怕。我转头对夫人说:“我怎么看不见自己了?镜子是空的,照不到我!”夫人说:“那面镜子太旧了,也该磨一磨了,我让虞侯拿到门口的磨镜人那里去磨一下就会像新的一样。”我“噢”一声,像是恍然大悟。
老虞侯王樵将昭明镜仔细用布包好,说:“主公放心。等我拿回来,它就光可鉴人!主公就会看清自己,依然是英俊非凡。”我说:“虞侯,你也会说让我开心的话了。”王樵脸上挤了一点笑,挟着镜子出去了。
2
昌邑城不是很大,也算热闹,大街小巷分割与坐落着几千户人家,旗亭市场离故昌邑王府不远,周边来往的人也就不少,若是逢着开市,人就更多。过去我还没太留意这份热闹,府邸门口正对的灯笼巷是中心街衢,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在这里转悠,一茬走过,再来一茬。昔日我进出也是熟视无睹,我自重回昌邑后,大门是关闭的,有人进出也是从边门。而正对这扇门不到一箭之地远的巷口转角处,就有一个外地来的磨镜人好像突然看中了这里的生意,整日乐呵呵地坐在那里吆喝招呼人家磨镜,常见大姑斏小媳妇嘻嘻哈哈跑来将裙里掖的铜镜取出来给磨镜人打磨抛光,又风一般欢欢喜喜收起崭亮如新的铜镜而去。
老虞侯王樵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早就留意到了这个磨镜人。这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磨镜人也就自然有所觉察。当身怀武帝秘遗铜镜如藏大技的老虞侯径直从那扇被磨镜人盯紧的门里出来,且径直朝他走来时,已是无事可做的磨镜人把头扭向另一边,佯装没有看见。好在周围还有几个顽童在嬉闹,两条无聊的黄毛土狗正纠缠在一起,为争抢一块陈旧而干枯的骨头撕咬着对方的皮毛,却不见凶猛的野性,顽童便极尽其挑逗之能事,将那块骨头捡起又朝狗身上扔,狗也明知那骨头早无油水肉渣,一脸不屑地视之如草芥,但无聊之中它们也颇为应景地对顽童的挑逗予以迎合,彼此之间只在各自皮毛上撕撕咬咬,在灰土里翻翻滚滚地打闹纠缠,如同不伤皮肉的自娱及娱人。
老虞侯王樵走近磨镜挑子,磨镜人才假装将视线从打闹的土狗身上收回来,“哎哟”一声热情有加地跟王樵打着招呼:“客官来了。”王樵没回应,站着,闷闷地看着他,之后,拿出布包的铜镜,嘴里干巴巴地说:“这件东西,你好好打磨一下。”磨镜人脸上挂笑,双手接过铜镜,不由叫道:“昭明镜,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啊!”王樵只是说:“过去,可不怎么见过你呀!”磨镜人娴熟地摆弄着手中的工具,一丝不苟地开始打磨那面铜镜,嘴里看似随意地接话说:“手艺人,吃四方饭,哪里有活干,就往哪里去。”说着又将铜镜端在手里细看上面的精致纹饰,不住赞叹,“真是好东西,不到宝地,还真没有见到这等宝物的福气。”老虞侯便不言语,只是站着,两眼看似无神实际上在仔细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他就那样站着,磨镜人似乎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逼迫之力朝他身上压下来。
这股力量自然是来自这个看似木讷且笨拙的一身黑服的老家伙,他居然不接触对方的身体,就把力量压迫到人身上,这老家伙的内力深不可测。磨镜人手上的磨镜动作变得吃力而迟缓,他屏气凝神,好像在使尽全身功夫用心细致地打磨那件宝物,其实他在拼尽所有内功与老虞侯较量。老虞侯面色漆黑,身子一串钱般一动不动,磨镜人满头满脸已是汗如雨下,磨镜人办过多少事,还真是罕逢令他颇觉吃力的高手。京畿一带也是能人无数,在他游走之处,却是从无失手,没想到山阳却不简单,一个老头就这般难缠,废帝身边还不定藏着多厉害的角色。
老虞侯王樵只想试一试对方,他开始说的那句话听起来干巴巴的,轻描淡写,却是话音里内含真力,一般人听到必定耳内嗡嗡震响如一把针般刺入人的耳膜。可他只是先行试探,用了两成真力,不想磨镜人浑然没事般便已化解,回答也轻轻松松的滴水不漏。王樵便料定来者不是善茬,在对方低头磨镜时,便发出了七成内功想挫挫他的锐气,警告他昌邑王府不是好惹的,没料到他还一边手中的活不停还能应付过来,心下不禁暗忖:这才一个盯梢的角色,就如此了得,背后定然还有更非比寻常的人物,看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正寻思不想轻易放过磨镜人,那边顽童一阵大呼小叫,吸引过来一帮人。原来这时一条白母狗经过,两条黄狗便松了撕咬,其中一条强盛喝退了另一条,它一纵身趴在正啃骨头的母狗屁股上专注地抽动起来,母狗也顺从地伏低身子,嘴里咬着骨头不放,还发出嗷嗷快活的叫声,使得顽童们大乐。
老虞侯朝地上石头上唾口白痰,探鞋用劲蹭一下,磨镜人看到一个深如坑的鞋印,硬生生凹入石头。他不动声色将磨亮的铜镜用布擦干净后又隆重地以衣袖拂拭一遍,递给虞侯道:“客官,照照看如何。”老虞侯从镜中看到一张木头般毫无表情的脸,点点头,用布将铜镜仔细包好,从袖里取出一吊五铢钱付给对方,磨镜人客客气气点头称谢。
3
这天夜饭一吃,磨镜人就犯困,倒头就睡下了,隐约听到响声,起初以为是隔壁房东屋里的声音。两口子总是夜里行那男女之事,如同拆床板般,响动极大。刚住进来觉得好奇,总竖耳朵听,直到隔壁折腾的动静渐渐弱下来,转为鼾声,时间久了,也便了无趣味,该睡只是睡,任隔壁翻江倒海反而捂着双耳。这回声音似乎倒有了节奏,再听,是有人在敲门。磨镜人只好迷迷糊糊起来,嘴里说:“租钱不是早付过了嘛!”拨开门闩,进来一个下巴光滑的汉子,不是房东,汉子似老熟人般,只问他借一把刀用用。磨镜人回身便去找刀,他掀开枕头,每晚放于枕下的刀竟不见了,他一急,从床头翻到床尾,哪有刀的影子。回头再问光下巴汉子:“你要借刀干什么?”那人却不见了,门却是关着的,闩也是上着的,根本没有拨开过,磨镜人心里道,这倒怪了。
4
老虞侯把铜镜交给我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他整日就像个闷葫芦。从此我却从镜子里看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使我大觉惊异与吊诡。
镜子里经常会出现祖父那张满是淫欲线条的脸,有时显得顾盼自雄,不可一世,沾沾自喜。有时候色眯眯的,不乏嬉皮笑脸,有时候他专注地用手指捋着油光水滑的胡须,还会蘸口唾沫,使上唇的两胡子像两把短刀一样劲拔。我发现祖父原来是个热爱镜子的人,是个自大与自恋狂,这种秘密是镜子提供给我的。它使我对身为帝国伟大君王的祖父又多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认识,这个祖父似乎更加真实,他的气息我都能够闻到。
我从镜子里看到了传说中李夫人的国色天香,那是初次得到祖父临幸的祖母,那是舅公的得意之作《佳人曲》中的祖母,她照镜时留下的面容真叫得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种女子似乎世间不会再有,她嘴角不经意间的风情,就足以敌过后宫的三千粉黛。镜子里甚至呈现了李夫人的许多不同身影,仿佛镜子贪恋一个人的美,就将她强行留在深处,镜子是有记忆的吗?李夫人的美难怪能把阅色万千的祖父,迷得变成纯情专一的少年郎般神魂颠倒,又是吟诗又是作赋的无法自持。镜中祖母去世前憔悴的容颜,让我看见了她眼神里有着世间的美和痛苦,令我心碎。一代倾国倾城的佳人被疾病无情掠夺,剩下的只是衣袖遮掩的荒凉,她又怎忍再让祖父看见?一道屏风隔绝了两个有情人对视的目光,两张脸从此沦为两个世界,祖母把她的美凝固在风华绝代时,而将憔悴的容颜提前埋葬在黑暗里。
祖父在朝那个美人远去的世界百般呼唤时,又不断临幸别的女人。一次竟见到祖父和一个雪白的身体扭结在一起,那居然是他在与同父异母的公主乱伦,这一幕使我感到镜子的可怕与污秽。镜子里面似乎是无穷的,但它总与你相关,而且镜子是比每个照镜人更为自恋的,它储藏着那些所见到的一切,以证明其非同凡物,而又让我们沦为它的俘虏与被虐者。
我听说有一种昭明镜是魅镜,没想到它如此诡异。有一天我还看见一个陌生人从后面袭击了我,后脑勺有一阵灼痛。我猛然转身,身后站着夫人,夫人见我满脸惊惶之色,不禁感到奇怪:“夫君,你怎么面色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吗?”我摆手:“不不不!”又以手捂头道,“是头痛,头突然痛。”自从镜子被磨得崭亮如新之后,它不断吸引我去照,有时能清晰地看见自己,这一天就平淡无奇。而有时就会看到一些异象,这一天便会发生出乎意料的事。这些事也不尽是坏事,也有的给我惊喜。
我在镜子里不仅见到了祖父、祖母、舅公、父王、母亲那些离世的人,也能见到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或是模糊隐约,或是某种物象的暗示,令人颇费猜疑。我在镜子里看见过一只蛱蝶,它只是那样任性地飞着,忽远忽近,依依款款,似是有所寄意,触动我内心那根柔软的弦。我握着杨雩的那束发丝,感应到了一个风一般美妙而惊艳的奇女子山高水长的深情寄意。人世浩荡,山水渺渺,她怎么样了?她身居丞相高位的父亲杨敞怎么看待这么一位千金?她暗里所行之事杨敞是否知道?杨敞行事一向谨小慎微,给人的印象深不可测,据说霍光密谋废我之时,让人上门征求杨敞的看法,杨敞在府上来回踱步,久久不语,还是他的夫人司马氏越俎代庖让人转告支持大将军,杨敞后来对夫人大为埋怨。这父女之间究竟是否同心?令人颇为踟蹰。但我的废黜结局,应该是他们都不愿看到的。
镜子中,我还看到一个斜眼的人,朝阳的脸孔带着春秋之色,背光的脸上满布废弃城郭的烟云,仿佛是来自颠沛流离的乱世,他斜扛着一袋鼓鼓囊囊的竹简,匆匆奔过了一座青色的石桥,歪歪斜斜的姿势像风吹的灞柳,偏向一边,潦草的动作如同在逃避身后紧急的追捕,令疑窦丛生,我看见这人仓皇逃进了府门。我问:“虞侯,是不是有外人跑进来了?”王樵说:“主公,大门是关着的。”我说:“我怎么觉得有人进来?”王樵说:“是风声。”我说:“奇怪呀,我明明看见有个斜眼人,扛着一袋子竹简。”我以手比画一个袋状物说。王樵不紧不慢道:“灯笼巷陶老六,是斜眼,一个卖书的,可去年就死了。”我“噢”了声,还是问道:“怎么死的?”王樵虚着眼睛,稍微想了想,说:“好像是,盗了人家私藏之物,被人追杀。”我说:“是什么紧要东西?犯得上杀人?”王樵说:“人杀了,东西不见了。”我说:“咱们府上是否有人跟他熟?”王樵说:“都是昌邑的老人。陶老六出事前,来府上求帮忙。想进来避一避,我没答应。”
5
几天后,王樵吿诉我,在后院墙根的老树下挖出了一个袋子,我“咦”一声竟有了好奇之心,随老虞侯走出书房,经过西厢,踅入回廊,转过亭榭后的假山,见两个府佣荷锄站在老银杏树下,脚边靠墙处,是个新刨的土坑。
我走过去,见坑里露出一截袋子,我说:“取出来看看。”老虞侯分开两个府佣,蹲下身,两手分开覆在袋子周围的泥土,费了不少劲,才从坑里把袋子拎出来,我看这袋子就眼熟,是见过的。老虞侯把袋子打开,正是一捆捆竹简,颜色暗红发黑,但字迹清晰,显然是旧物。我翻了翻,里面有列御寇的《天瑞》《黄帝》《周穆王》《仲尼》《汤问》《杨朱》《说符》等竹简,还有数卷《春秋》的鸟篆,十分珍贵罕有。我跟王樵眼神对了一下,他便将府佣支开,说:“没事了,你俩忙去。”他一边打掩护地说,“这是先王小时候不愿读的书,叫人埋了的。”我等府佣走开了,对他说:“果然是了,这应该就是陶老六的隐藏之物。”老虞侯说:“蹊跷!”我说:“先放到我书房去,蹊跷的事多着呢!”我转身走回书房,身后仍听到老虞侯嘴里嘟哝着:“蹊跷。”
那些残篇旧简仿佛是遥远岁月连接我的一个甬道,我从中似乎触摸和看到了一个更为幽深与无尽的天地。那里鱼龙翔集,人和各种动植物都活在寓言般的昨天的世界里,但那个世界又包含了今天。它是父王遗留下来的昭明镜的一种延伸,而我怀疑那面镜子似乎就是想把我引向那里。我从此日复一日开始迷恋上了那些古旧的竹简,我甚至可以从其中的一小段文字里读出更多的文字,甚至层出不穷,一卷卷竹简在手上铺展,好像没有尽头,竹简上的文字看似简洁却包罗万象,山阳郡、昌邑国、泰山、长安、未央宫,都被浮现在简书上绵延的黄昏般起伏不定的山峦与波浪所覆盖,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几乎被这打开来便绵延不绝般的长卷所吞没。
有一天我终于停住手,告诉自己不去碰那些奇怪而蕴藏无比力量的竹简,我甚至起过让老虞侯把它装进袋子里重新埋回去的念头。可既然已经挖出来了,这袋书就肯定不会回到那土坑里去再被埋藏。这个时候我发现没有比镜子里更好的安放这些书卷的地方了,把这些古人散佚的书卷藏到昭明镜内,既安全可靠又不至于让我忍不住触碰到,想到这里我不由暗自得意,仿佛一个永久的秘密可以私藏着不被觉察,那是一种独享一份惊天财富而又秘不示人的隐秘快感。当我把一袋书藏入镜子中时,还是把一册《春秋》鸟篆残卷留了下来。我不想细研那些文字的微言大义,只想闲时提笔临摹那些构成奇特文字造型的笔画,如同一些难以言状的心象,那是我偶尔会有的一种痛苦的抑郁与隐秘的惊喜。在整个府中,只有老虞侯王樵是清楚我的秘密的人,我不怕他知道我的秘密,他紧闭的嘴唇,除了我,一般人是撬不动的。但他却不明白我的秘密是他带进来的。我同样不知道他是怎样使那面镜子被人重新磨光之后,就产生了惊人的不同。好像那面镜子被磨掉了表面的一层覆盖物之后,露出了里面的真相。而过去与现在,以及我的周围,还有多少真相是被遮盖的呀!
6
灯笼巷的陶老六真的是死了吗?我分明从镜中看到他扛着那袋书逃进府来。而那些追杀他的人也好像下落不明地消失在镜子里。父王从镜子中看到过祖父的乱伦吗?抑或这一幕也曾使他既困扰又郁郁寡欢?
如果不是我亲眼从铜镜中看到那些景象,根本就不会相信。而那些镜子让你看到的一切,无不让你面对他人怀有难言之隐。这也就是铜镜的狡黠与阴险,如同使人落入了一个陷阱,那个陷阱就像后院刨开的那个坑,里面的那些竹简既深不可测又令你欲罢不能,你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抛弃或再度隐藏起来。可昭明镜是府里上下都知道的父王故物,被视作传家之宝,又如何能够抛弃?
我试图用多层丝绸把它包起来藏到箱子里,永不取出。用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手段隐藏一件府中如此重要的器物,似乎有违常理。而镜子是要见光的,把它长期置于黑暗中会储藏更多的阴气,于家族是不吉的。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我还只有将昭明镜置放在原处,我只有尽量避免去照镜子。尽管它一再引起我的好奇,要把我的眼睛和脸拉进镜子里,但我这时就会努力面对圣人的屏风,念着屏风上所书的圣人事迹,我把自己当作内心皈依了圣人的弟子。
我念道:“孔子年三十五……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
这年岁末,一个鼻梁贴着膏药的胖子,赶着满载着箱笼和铜器的马车迎面而来。那马车因上面堆着层层叠叠的东西,跑起来东倒西歪,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大有压垮的危险。赶车人面孔黧黑,不事整洁,在道路的尽头勒住了马缰。站在马车前面的是三四个等待卸车的汉子,他们都是赶车胖子的熟人,往来密切的关系已经使他们疏于见面时的寒暄,而长途的贩运也使胖子面部麻木,倦于使用表情,满脸的仆仆风尘之色使他像戴着一件面具。
老虞侯王樵跑到书房告诉我:“主公,按照你的意思新定制的一批府中器物已经到了。”这是我再寻思后所想到的一个办法,要让一件器物不被注意或遗忘,你只有让它消失在更多的器物中,何况我是一个有严重恋物癖的人。我为府中重新添置了几盏青铜雁鱼灯、青铜连枝灯,以及青铜奁、青铜火锅、乐器,整套的羽觞、漆盘、漆盒、玉耳杯、博山炉、画屏等物件,我想将渐显陈旧的府邸重新增添活色生香。
门对面的磨镜人看着这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景象,面生好奇之色。噢,他又一想,是哟快过年了!
7
雪地上空无一物地白,依稀只有鸟迹,府役老关一早起来扫雪,整个天地好像人迹罕至,他呵地吐一口气,也是白的,像烟雾。他还是从台阶开始扫雪,渐渐在庭院里清出一条黑色的道来。扫到后院,发现杂沓的脚印和深深浅浅大面积的狂乱雪泥,仿佛昨晚有人在大雪里厮打后留下了的痕迹,老关满腹狐疑,停下扫帚,踮脚朝西厢房窗里望,便听到一声沉闷的干咳之声。老关一缩头,见老虞侯王樵像个凝重的影子出现在那头,人不动,也不看这边。老关手指一指踏乱的雪地,想提出自己对昨晚可能发生事件的猜疑。
“扫掉。”老虞侯没动,老关听出这话是从那个影子里传来的,只继续闷头扫过去,雪在与干枯的竹帚相互接触的用力摩擦下,发出唰唰的干燥而刺耳的声音。
昨夜磨镜人乘大雪之时蹑入府来是王樵没有料到的,他想到门外人盯得那么紧,府内早晚也不会平静,要制止是不可能的,他只想让那份不平静推迟发生,而即便发生了也尽全力将危害减到最小。
王樵与老昌邑王刘髆是同辈人,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一个是主人,一个是忠仆家臣。他学得一身深藏不露的内功就是为了保护好这座王府和他的主人。老昌邑王临终又将王府上下托付给他照应,他是起了誓的。这些年来他是鞠躬尽瘁,不敢有丝毫懈怠,尤其是少主公被从长安逐回山阳,他感到事态更加严峻。日日内心都有惶恐,只是点滴不流露于神色。过去王府那么多护卫都被革除了,那么多可以相互信赖的人都死在了长安,只是他守着这座已如风中之烛的府邸。少主公回来身后也肯定是把凶险的影子带了回来。他只有万分小心,还不能惊扰少主公,以免他再受打击。老虞侯暗里和严纣夫人陈述了形势利害,既然主公被废为庶民,不能拥有府卫,更不便养士,免使朝廷产生疑心,就只有在府佣和姬妾里安插有优异身手的人,以便暗中保护主公的安全。他还求助于结交的江湖墨者田缨,紧急时请他出手。严纣夫人出身武帝贴身执金吾之家,亦非常人,早年就得其父传授武功,自是知道时事的凶险与危急。他们在我几乎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保护和照顾我做出了难以想象的付出。
磨镜人白天见昌邑王府门口忙碌着那么些人往里搬进许多大小物件,虽心道可能是过年的东西,但内心的好奇又总是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他明知府内有高人,上次与来磨镜的老虞侯也曾暗中一试身手,心里不服,却是有所忌惮。昌邑王从长安返回山阳的途中按照大将军令是要人冒充劫匪把他除掉以绝后患的,可是屡未得手,回到山阳他的故国要想下手行事就更难了。上头只遣他过来坐地监视,以免有什么异样。这么久以来,自从昌邑王进了那个门,他几乎就没见过他的影子,一直蹲在门口,磨了多少面镜子,看到的还只是从那个门口进出的几个人,王府内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被废的昌邑王藏在里面干什么更不知道!强烈好奇与对上次交手的不服输心理,促使他这晚怎么样也要潜入看似神秘幽深的王府去探一探。何况天下起了大雪,风声、雪片和在风雪中扭曲的树木,都可以掩护他的身影,那些在王府内外出没的狗都惧于大雪与寒冷,全不见了。这正好是适宜夜行的机会。
8
风挟着雪片像刀子直往暴露在外部的皮肉上割,这样的风雪之夜所有生灵都好像找地方隐藏了起来,不让身体暴露在恶劣的气候里,只要避过了这一宿,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已有的世界和生活就会重新还给生灵。而现在它是狂暴的,风像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刀片在黑夜里肆意乱砍,空气里有巨怪发出凄厉的吼叫,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撕成碎片。
昌邑王府像一座废弃的古堡在风雪中寂然无声,如同比黑夜更黑的部分。当磨镜人身手敏捷地逾墙而入,干冷的夜像铁一样凝固在眼前,他看不到房屋里的一丝亮光,甚至也弄不清自己处于王府的哪个位置,但他必须掰开夜晚的缝隙,找到昌邑王居住的房屋。他贴着墙向前蹑足而行,王府内的房屋多得超过了他事先的预计,庭院不仅比看上去要大得多,而且庭院中还分了若干院落,都有曲曲折折的路径和回廊,房屋、楼阁、亭榭、花园、水池、假山、树木、回廊、路径,错落繁复,迂回曲折,如同一个让人晕头转向的迷宫。磨镜人毕竟经验丰富,他踏上了一段回廊便在一根大木柱边停了下来,定了定神。留心观察四周,以便做出判断,确定下一步的目标。好在王府内由于诸多建筑和高大树木的阻挡,风雪已不似外面强烈,而雪地的反光还可以让他察看清周围的景象。但是寒冷却没有放过对夜行人的撕咬,他的手背感到剧痛,指头都变得有些麻木,为了灵活使用身体的每个部位以便完成这次夜行,他利用暂停的空隙使劲搓动着手,活动着手脚的关节,然后迅速朝看准的一处房屋奔去—那正是王府的西厢房,昌邑王的书房和寝房所在。
令磨镜人没有料到的是,他拔腿奔出数步就撞在一个人身上,而他竟没有看到这个人的身体,连影子也看不到。只是一股撞击的反弹之力,使他又回到了原来那根廊柱边。
磨镜人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等事。以他的身手即便与王府老虞侯交手,也不至于一下就稀里糊涂被倒撞退数步。何况连个人毛也没见,他不信这个邪,再次往前走,这回他加强戒备,放缓了速度,随时准备做出回击。一步,两步,三步,都没事。四步,五步,也没遇到那个看不见的身体。磨镜人仍不敢有丝毫松懈,仍是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了第七、第八步。眼看就要接近西厢房了,他突然感到有股尿意,而且很急切,磨镜人告诫自己,这是内心和全身肌肉极度紧张造成的,他暗示自己放松,放松。脚却不停顿地一提气,像送个物体般将身子快速地送过去。以这样的速度,又是从回廊即将抵达西厢房的短距离,常人几乎不易发现一个人影飞了过去。磨镜人也一向对自己有如此矫健的功夫颇为自负,否则他也不会夜探王府。
就在他的前脚尖要踏上西厢房台阶的时候,磨镜人感觉到一股压过大雪的阴气把他包裹起来,使他毛骨悚然,心胆俱寒。这回他清楚地意识到,是自己将尚未踏上西厢房台阶的右脚,急速退了回来。然后是左脚,他本能地想将身体从那股正在一层层包裹的阴气中摆脱出来。
他不得不后退,那股阴气却紧随着他。
磨镜人想努力看清阴气来自何处,他一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边眼珠子不停地搜寻。难道撞上邪气了?
他心想这么一座昔日的王府会有鬼神守护着吗?心里不由怦怦乱跳起来。他甚至想拔腿掉头就循来路跑出去。可此时想抽身逃也逃不掉,磨镜人似乎感到自己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他不是人在后退,而是觉得身子虚飘飘的,像一片冰凉而又无足轻重的雪在黑暗中往下掉。他不知道何时能够落地,那股阴气仿佛来自幽冥的另一个世界,要把他从现实的世界里推出去。
磨镜人曾是京兆尹张敞手下最得意的捕快之一,张敞转任山阳太守秘密受命监视被逐回山阳的昌邑王,以防他图谋东山再起。磨镜人便受委派到昌邑牢牢盯死昌邑王。他原本以为盯住一位羽翼被剪得一干二净,只剩几个老佣人和一帮女人的废黜之王—即便他做过短暂的皇帝—只是件费时间却不会太费力气的再简单不过的事。与他当年在长安随张敞拿下“京城四虎”相比,简直是小菜一碟。朝廷命他以磨镜人的身份为掩护蹲在山阳这么久,根本就是杀鸡用宰牛刀,这也是促使他想潜入王府摸个究竟,以便回禀张太守尽快销差回到长安和那些兄弟喝酒的动因。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座看似没落的仅供一个废黜之人颓废度日的王府,竟是如此令他内心恐惧,使他觉得与那些长安兄弟们热气腾腾饮酒开怀的日子越来越远。长安的热闹酒楼、胡姬的浩荡大奶、踏过长街的大宛快马与漂亮轻裘,这梦寐以求的生活正被这个不该轻易出门的雪夜所扼断,被这股带着死亡气息的力量所摧毁。
磨镜人只感到自己在寒冷的深渊里下坠,他有时磨好一面铜镜,从光可鉴人的镜子里他往往不能看到自己的脸,而是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就像一个深渊,他不喜欢照镜子,以避免自己落入那个深渊。
每当铜镜磨好,他都是让顾客试照,满意才收钱。他喜欢看年轻女子和小媳妇对照磨好的镜子,突然一颊飞红,仿佛发现了自己的美和暴露了自己的隐私,然后赶紧收好镜子。但他不知道,从经过他的手磨光的昌邑王府的昭明镜里,能够看到那么多深藏的事,仿佛那些事是经过磨镜人的手得到了释放。
恍恍惚惚的下坠过程中他发现身体如同掉入了一面镜子里,平时他不曾觉得手里磨的铜镜是冷的,那只是一个物件,此时却感到那镜子竟似一把刀。他看见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下巴光滑的汉子,极为眼熟,汉子开口问他借刀一用。磨镜人这回头脑是清楚的,他说:“我是个磨铜镜的人,你镜子可以找我磨,我可以将旧镜子磨得光可鉴人,跟新的一般。”汉子只说:“我不需要照镜子,只需借你的刀一用。”磨镜人说:“我不是磨刀的啊!”汉子说:“我知道你枕下藏有一把好刀,它杀了‘京城四虎’。”磨镜人经他一点破,心里咯噔一惊,问道:“你是谁?”汉子说:“我叫严重光,你没听过我的名字,你也不认识我。”磨镜人说:“那你怎么找上了我?你要借我的刀干什么?”汉子狡黠地眨眨眼睛说:“别无他用,只是割你的头。”
磨镜人惊恐地大叫一声,身体重重地砸在雪地上,他在雪地上乱抓乱刨,弄得满头满脸的雪,整个人像散了架一般,好半天才爬起来,慌慌张张找到逾墙进来的地方,七手八脚费了好大劲才逃了出去。他确信自己遇到鬼了,这座陈旧的王府正被那些在长安被杀的昌邑鬼魂护佑着。他要设法摆脱这个鬼差事!
9
老虞侯王樵端着一盆烧得旺红的炭火进书房来,躬着身子放在我的脚边,我说:“虞侯,你年纪大了,这样的事你叫府佣做就成了。”他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低头做手上的事,转身就出去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过身进来对我说:“主公,上次磨过的镜子,还行吧?”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啥也没说。老虞侯转身,又出去了。
不是老虞侯提醒,我几乎已经彻底遗忘了那面镜子。他这一说,又勾起了我的好奇。我在许多器物中,找到父王遗留的昭明镜。将包裹的布一层层揭开,镜子崭亮,精致的纹饰和青铜的光芒都在提示着它的不一般的来历。我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遍,像是重新温习镜子的精湛工艺与质感。我想除了我不可能有第二人知道这面铜镜的神秘与诡异的了。
父王知道吗?祖父呢?他们从昭明镜中难道只是看见自己的面孔吗?
这面镜子既像是可以窥探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又像是那个幽深与不可知的世界给我做的一个鬼脸。显然它是个可怕的物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毁掉它的欲望。
我狠下心举起镜子就要往下摔的一瞬,它折射出炭火的红色光亮,我朝上面瞥过去,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失魂落魄地在镜子里打转,样子惊恐万分,那是常年待在门口的磨镜人—他的影子转眼被吞没在镜子里。我叫老虞侯:“你看门口那个磨镜人在么?”老虞侯说:“镜子,咋了?”我说:“磨镜人在门口么?”虞侯说:“雪大,人,不见了。”
开始,老虞侯觉得磨镜人还算个屁。现在,连屁都不是了!老虞侯没说出来。一年到头蹲在昌邑王府门口对面摊子边的磨镜人,好像被岁末的一场雪不明不白地抹去了,灯笼巷来去的人只当他挑着担子去别处谋生了,没有一个人对他的消失产生疑问,感到惊讶,仿佛他待在这里与离开这里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10
磨镜人扔下挑子,换上一套捕快头领官服。急匆匆拜见了山阳太守张敞,他详述了对昌邑王府长期以来的作为的监视情况,最终得出了昌邑王已颓废无志,沉迷歌舞色欲,萎靡度日不足以让朝廷分心记挂的结论。张敞太守极为认真地听着,还不停询问了一些细节,比如昌邑王府平日是开大门还是小门,有什么人进出,家里妻子姬妾及子女情况,仆佣和歌舞伶人等,磨镜人对此都了如指掌,仔细做了回答。张敞对他的报告还是极为满意的,只是当磨镜人说到昌邑王就是个废人时,他反问了一句:“果真如此吗?”磨镜人语气不容置疑地回答:“果真如此!”张敞太守像松了口气,道:“好!”便说了些对磨镜人辛苦表示慰问的话,并赏了他一百两金子,放他回长安去探亲一个月。
磨镜人如遇大赦,旋即脚底抹油飞也似的快马离开山阳郡而去。
这年秋天,山阳太守张敞在给朝廷起草有关故昌邑王的情况奏报时,思来想去,还是打算亲自上昌邑王府去进行一次拜访,以对坐探长期监视的情况进行一番眼见为实的验证。然后再详细写一份奏报以便向朝廷复命。
当我得知张敞要上门拜访时,便料定他一定是来探察我的现状,我想这正是消除朝廷对我再三持有的戒心的一次机会,为此我也做了精心准备。我要让张敞看到出现在他眼里的故昌邑王刘贺,已是一个彻底颓废的无用之人,要让他觉得,朝廷如临大敌般派他这个京兆尹来出任山阳太守,监控这么个已成庶民的家伙是小题大做,完全没有必要。宣帝将会从张敞的奏报里看到昔日的昌邑王,也就是他的皇叔,今日的一介庶民,是个一蹶不振而又疾病缠身自顾不暇的既倒霉又可怜的人。岂止是不足以引起他皇上的顾虑,就是山阳太守张敞见了也会产生恻隐之心。若干年后,世人从史籍里看到张敞写给朝廷的奏报:
臣敞地节三年(公元前67年)五月任职山阳,故昌邑王住在从前的宫中,臣屡派人监视,见其平日大门关闭,只开小门,有差役出入采购物品,督盗巡查,注意往来行人。故昌邑王花钱雇人为兵,防备盗贼以保宫中安全。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九月,臣上门察看故昌邑王,知其有夫人妻子十六人,儿女二十二人,其中十一子,十一女。另有歌女、舞女等十一人,府内有奴婢一百八十三人。故昌邑王二十六七岁,脸色晦暗、浮肿,眼睛细长,鼻音重,少胡须,然身材高大,疾瘘,行走不便。穿短衣大裤,戴着惠文冠,佩玉环,插笔在头,手持木简趋前谒见。臣观察故昌邑王的衣服、言语、举动,足见其癫痴、迟钝而愚笨,其意气萧疏,多病,沉浸酒色歌舞度日。与早年那个年少轻狂者完全判若两人。
这份奏报对我的描写显然是丑化的,但其对我府内人数记述之详细令我吃惊。张敞在字里行间既带有对他所见到的那个故昌邑王的轻蔑与不屑,又隐约流露了些许同情之心。宣帝得到这份奏报,又查询了其他渠道的秘密通报,沉默良久,对这位过去在脑中几乎没有印象的叔父,竟然生起了一股复杂的感情。他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便用力咳嗽几声,脸涨得通红,把一口卡在喉头的浓痰狠命吐了出来,才长长舒了口气。
11
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三月,宣帝下诏:“曾闻舜弟象有罪,舜为帝后封其于有鼻之国,骨肉之亲明而不绝。现封故昌邑王刘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
我接到这封诏书时,才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海昏这个地方。
那个让我享有四千食邑的封国,它在千里之外南方的豫章郡。我知道我虽是被封为了列侯,却是被放逐到了离长安更加遥远的偏僻之地。
我不知道是该为此欣喜,还是忧伤。
1
豫章海昏,通向红尘之外的蒸腾着瘴疠、蛇虫和湿雾之气的神秘渊薮,传说那是南方偏远荒蛮的梦魇之地。据说过去有吟游诗人和他的盲琴师浪游于此,当地人提醒他们,这里经常有梦鬼出没,不宜久留!梦鬼又被当地称作魇胜。人若被梦鬼缠上,必受痛苦折磨。故夜里入睡,千万小心!梦鬼虽无力伤人,可被其迷惑者阳气尽失,寿命不长。游吟诗人自是感激提醒。二更时分,盲琴师睡熟,睡梦里还在为过多地饮用了当地的陈酿而打着酒嗝。游吟诗人则辗转难眠,隐约察觉一物飘然而至,细看其形如鼠,头披黑毛,身着绿衫,手持行板,附体在酣睡的盲琴师身上,令那老哥如中了魇症,身体无法动弹。就在梦鬼要跳到游吟诗人身上时,他已有了防备,猛然起身,一把抓住梦鬼的腿,只觉得抓到冰一般,满满一掌尽是荒寒之气。他大声唤醒盲琴师。两人轮流抓住梦鬼的腿不放,直到天明。哥俩将擒到的梦鬼给人看,并审问梦鬼为何要来害人。梦鬼闭口不答。行吟诗人威吓道:“若不说,就把你这怪物油炸而食!”梦鬼始觉害怕,开口说:“我乃梦人,平素居住在你等梦里,虽然可以在梦里梦外出入,但在梦外时刻不能待长,要按时返回梦里,可如果能魇到三千人,就可以长久待在梦外,虽然我在此地魇人,但不加害于人,还望大人开恩。若将我放掉,我就遁回梦境,不再出来了。”
梦人传说身在山阳听来是颇为诡异的,而当我历经千山万水来到海昏,发现其与传说中的神秘与荒蛮大相径庭。我只能吿诉人们,在我的足迹未扺达这片土地之前,仙人异兽的羽翼与尾巴早已出现在它的空山灵雨中。只是空山看不见,仿佛充满荆棘,寸步难行。而此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白鹭在田陌上用翅膀划出清晰的黛色山际,鳜鱼在银亮的河水里肥美欢畅地游弋,丰茂的香樟树像一座座绿色的城堡,枝叶里筑满了晨昏发出清亮尖叫的鸟巢,杨柳如袅娜的美人身段,散发着妩媚撩人的韵致,仿佛细腻而悠扬的遥远骊歌。我的海昏侯府邸坐落在豫章散原山下的一片江南的桃红柳绿中,看似带有屏风上描摹的图画意境。
一只肥头肥脑的大白鹅从侯府黑色的门前大摇大摆地走过,一撅笨重的屁股跳入浮满青萍的池塘。这里的泥土以血浆般的红色居多,间或是黑色与黄色。眼睛所见之物似乎都色彩鲜明,只是方言难懂,发音吐字有生硬之感,民风淳朴中不乏南方人的狡黠。但他们对我和所有山阳来的人既热情又好奇。他们似乎很少有人见过皇帝,我是他们眼里的大人物,他们很少有人知道我有做皇帝的经历,而正是这段常人不可想象的奇特经历使我被流放到了这里,并与海昏国结缘,他们叫我作侯爷。是的,我是海昏侯,是这里四千户人家的侯爷。
一根细长的翠绿色的竹篙,上面晾晒着茜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寂绿色的、靛蓝色的裙子。那些袅娜的裙带像是牵着风,把裙子掀起来,让阳光看到。海昏侯府中的一群女子哼着乐府新歌,在几根面朝鲜亮太阳撑起的竹篙上,嬉笑着、欢快地晾晒着衣物,也晾晒着她们生活于南方蓝天下的内心里的云朵。那些云此刻拧干了水分,只需要接受阳光的香气。而那一件件五颜六色的裙子飘荡得像一个个空舞,盛装着女子灿烂的歌吟。秋千架上的红裙女子仿佛被一阵风荡了起来,她裙裾飘飘,再荡上去,就要越过树冠上的飞鸟,而飞鸟的啁啾已从掀起的裙底,钻入了跃荡起伏的春心。这些初到南方的鲁国美女兴奋地谈论着她们心中的主公年轻英俊,今晚会邀她们七人里的哪一个侍寝。这个说:“主公喜欢三姐,她的眼角带风,会勾住主公。”三姐说:“主公喜欢七妹,她还没开苞呢!”七妹脸一红,扭向一边。大姐说:“别拿七妹打趣了,主公今晚肯定还是会要五妹的,你看她的皮肤嫩得,一掐就会出水。”五妹说:“我又不是桃,哪来那么多的汁水呀!”四姐说:“你就是个大蜜桃呀!主公就是喜欢吃桃呢!”众姐妹顿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2
初到海昏应该说是我这些年来最开心的日子,这里不像山阳气候干燥,地势开阔,一马平川。但海昏的山水曲折迂回,山里藏水,水里藏山,山光水影似乎更符合我诸多沧桑后的心境,我眼里的山色雾霭迷离,我眼里的流水遗世忘情,我眼里的草木含风带雨,我眼里的城郭烟树环绕。我想海昏是可以暂时安顿我的残躯之地,在阡陌之侧,鸡犬相闻,我像是它久候的归人,或许它早就在等待一个废帝的到来。
我在豫章郡的海昏封地择了一块依山傍水之地,按照昌邑旧府的样式新建了一座侯爵府。周围遍植桃树和杨柳,府邸内部依据风水建有亭台楼阁、水榭回廊、荷塘山石、幽径草堂、竹篁香樟,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我还慕名遣老虞侯王樵专程带重金礼聘散原山的高人,请他在新建的府邸墙壁与梁柱上,精工描绘了诸多仙人异兽,高人说这都是散原山的神灵,它们能庇护我的府邸,为我祛邪免灾,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高人在箫峰伺天鸟为乐,闲时骑鸟遨游于彭蠡之滨,薄暮的晚霞中有那些天鸟的彩翼,高人自是没有接受我的礼聘之金,却在我的府内一施丹青,留下了神妙的图画之后,飘然而去。
我深信这方山水居住着伟大的神灵,我们肉眼凡胎,也许看不见,但当我看着莽莽苍苍、浩浩荡荡的散原山,我就能感觉到神灵的存在。那些被高人用精妙技艺描摹在梁柱与墙壁上的云霓、虎豹、翼人、神仙,姿态各异,或端居崖峰吹笛,或驾着云斗优游,或逗弄奇兽,或喷火,或口吐白剑,皆黑底飞金呈现于眼前,无不栩栩如生,仿佛是高人带给我的一场空山灵雨。
我忍不住赞叹,高人的画为我这座海昏侯府邸注入了生命和灵魂,使它区别于其他建筑,它是有灵性的,那些灵兽与神,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你不能把它仅仅看作是图画和装饰,我觉得它们是活的,好像等着某一天,某一个时辰,都会鼓翼破壁而出,环绕着府邸飞翔。这些画栋雕梁给这座新府平添一股神仙之气,使我的内心仿佛找到了皈依。这难道不正是我需要的一个处所吗?我又叫老虞侯请到他的朋友墨者田缨来府中共事,我恢复了诸侯之位,可以聘家臣了。田缨对我有搭救之恩,和王樵一般,他被我视为信赖的心腹之人。
我在书房安放了从昌邑带来的漆木圣人屏风,提笔写的第一篇文字就是给当今陛下的《谢恩表》。
我以一手端端正正的汉隶几乎是在一种愉悦的心境下写出了这篇《谢恩表》,行文中充满了由衷的感恩之情和难以言表的兴奋,我认为这是天子给了我一次新生的机会,臣贺除了感激,只有一遍遍北向而拜,率阖府上下山呼万岁,万万岁。
3
壁画完工之日,豫章廖太守携诸多当地名流士绅前来道贺,并受朝廷所托送来很多礼品。我想这证明当今皇上、我的侄儿宣帝对我初到海昏便及时写上的《谢恩表》是满意的。一段时期的迎来送往中,尽管多是萍水相逢般的初识与客套的应酬,但豫章郡太守卒吏孙万世,一个满脸和善与憨厚的人,逐渐成了我府上的常客。
孙万世说他先祖是个十夫长,跟随颍阴侯、车骑大将军灌婴平定南方时,是最早来到豫章建城并留下来的军人之一。几代过来,孙家早已成了当地人。孙万世对豫章的山川风物都了然于胸,如数家珍。天气晴好,我会邀他陪我一道出游,徜徉于山水之间,我在他的引导下探访了散原山中的洪崖与箫峰。
洪崖风景殊胜,是黄帝的乐臣伶伦的炼丹之地,他在这里断竹而吹,创制了音律,可为乐祖,我在竹篁溪石上幽坐,仿佛能听到那隔世大宗师天人合一的箫笛之声,如一丝丝风絮从唇上吹越千年。我真想在这块石头上慢慢坐化,变成游荡在空气中的一缕乐音。我拜谒了箫峰的仙坛石室,孙万世告诉我这是当年仙人萧史的修真之地,萧史不知得道于何年代,却永远貌如冠玉少年。其尤善吹箫,作鸾凤之响。而琼姿炜烁,风神超迈,真是天人一个!而世人莫能知之。秦穆公的公主弄玉,善吹箫,她梦见了这个英俊少年,愿同他结为夫妻。穆公按女儿梦中所见,派人寻至散原山,果然遇到了羽冠鹤氅、玉貌丹唇、正在吹箫的萧史。使者将他带回宫中,与弄玉成了亲。两人天造地设一对,好不欢喜。一夜两人在月下吹箫,引来了紫凤和赤龙,萧史告诉弄玉,他为上界仙人,与弄玉有殊缘,故以箫声作合。今龙凤来迎,可以去矣。于是萧史乘龙、弄玉跨凤,双双腾空飞到散原山箫峰隐居,当秦穆公派人寻找而至,二人已升天而去。豫章如此美妙的山水无不具有神性、灵性和缥缈的乐感,它令我发现身上有太多俗世的尘垢,以至内心负重,便生出惭愧来。长安的宫阙与豫章的山水,前者使我难以承受其重,使我在重负下不断沉沦;后者使我获得荡涤,身上的重负得到缓释和减轻,我想如果我生来就是个豫章人,也可能是此生之幸!
可我生于皇族,不为王侯,但为庶民,也是戴罪之身,岂有这里的豫章人轻松自在!我听到山中的樵夫唱的歌也是那么单纯,采着樵,想着心里的恋人,回到山下,能让心上的人擦一把汗,就心满意足。能和心上的人有一夜之情,死也无憾。
想想祖父拥有满后宫的万千妃子,他何曾有过一个值得他心甘情愿为之而死的女子?没有!即便获得他万般宠爱的我的祖母李夫人,他也只能给予地位和物质的赏赐,以此奖赏她讨得了他的欢喜。而别的女人,即便他爱着,也只能让对方为他而死,为他的地位与权力,也就是刘氏家族的江山社稷而死。像昭帝刘弗陵的母亲钩弋夫人,他要她为家族的帝位而死,以避免年岁尚小的刘弗陵继位后母长子幼太后干政。而江山社稷是会易手的,我家的天下也是从秦室得来的,而人死不可再生,他也不能为此而动一点怜悯之心。这就是宫廷,这就是皇帝的爱情,伟大的帝王由于获得太多,反而失去了人最简单的东西。我也可能是在不断的失去中,才会想到这些。有时,我会问自己,你会心甘情愿做个简单的普通人,做个豫章散原山的樵夫吗?我的内心是拒绝的,即使身为海昏侯,生活在我远离长安、远离昌邑故国的封地,我内心觉得自己还是个豫章的客居者。
4
对于孙万世,我是有好感的,他确实让我一时忘了自己尚是被放逐之身,而全身心地把他当作无话不说的朋友。他不仅带我了解豫章的风土人情,有时候还会送来豫章江里捕捞到的新鲜的鳜鱼和野鸭,还有山中的新笋。每逢这种时候我留下他来饮酒,在鲜鱼和时蔬未熟前,我会和他下棋。没想到,这个孙万世还是个好棋手,每回我跟他下棋,下得总是难分胜负,欲罢不能,只有再约下回。而我们饮起酒来,羽觞不断,他的酒量与我的旗鼓相当。我们谈论吴楚之地与齐鲁之地菜系的口味特色与差异,我不隐瞒我对美食的喜好,以及对酒艺的讲究和浓厚兴趣,我甚至向他出示了珍藏的东周时的酒器青铜缶,还有酿酒的蒸馏器。我将府中自行酿制蒸馏出来的白酒盛于青铜缶中,饮用时打开,酒气浓烈而芳香,未饮便令人陶醉。而用精美的羽觞,饮着芳香的陈酿,食着满桌丰盛的豫章佳肴,不能不说是人生一大快慰。我尤对豫章江鳜鱼的鲜美大加赞赏,还有春季的细嫩竹笋、岁末的腊肉和金色冬笋,俱是时鲜美味,让我的肉身直接把海昏放置到了里面。这段海昏时期为了记述我的心境和对新来之地的好奇,我是写了多首《游踪诗》和《访仙》《饮酒八首》等篇什,这其中有几首是与孙万世的唱和之作,也有让他转呈廖太守的一首应酬诗。
孙万世每回来,我都是开心的,纵使我已把他视为很随意的好友,他也不失分寸地对我保持着最大的尊敬。据我觉察,他内心是有清高的,但这份清高只是偶尔表露在对官场的不屑上,他对我还是满怀谦卑。可老虞侯王樵背后提醒我,告诫我不要和孙万世这个人关系过于密切。我说:“为什么?”他说:“我总觉得这个人的后脑勺还长着一双眼睛。”我笑道:“虞侯,你多心了。海昏是离长安千里的边鄙之地,过去有人被封侯到这里都不肯来,鸟飞来这里就得累死在中途,我心甘情愿来了这里,还谢了朝廷的大恩,谁还会记挂我,把我放在心上?”王樵就没再说什么。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好像从来就是这样,豫章确乎是天高皇帝远啊!
但我却没有料到还是有一种鸟能不分日夜地飞行千里,那就是灵敏而强健的信鸽。所以我就不曾留意到,一只雪艳的鸽子有一日会从云中飞身而下,扇着它两片阳光般的翅膀落在海昏侯府后院的栏杆上,像一个不请自来的远客,发出咕咕的叫声。它抖动着身上的羽毛,像是要把飞越山山水水的疲惫消除,红色的眼睛闪着灵性的光泽。而此时一双修长且妖娆的手,轻轻伸过来将鸽子捧起,手指灵巧而不易让人觉察地取下系于鸽腿的信管。
“姐姐的手好美哟!”
一个清脆甜糯的女孩声,使那双妖娆的手赶紧将信管藏入掌心。
“妹妹长得好水灵呵!”女子的手松开鸽子,雪艳的鸽子一飞冲天而去。
“姐姐能将手伸给我看看么?”女孩笑吟吟地说。
女子大大方方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手指妖娆,手掌生姿,手腕如皓月。而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背于身后。
“姐姐的手真美,每根手指都像一支舞啊!”女孩由衷赞叹,表达内心对一只美手的惊艳。
女子笑了,说:“你这妹妹可真会说话呀!”
我又怎能知道,即便我从昌邑迁到了海昏,仍然逃脱不了朝廷的控制,华羽之下隐藏着杀机。
我在昌邑看日出,那十八年的每个早晨仿佛一晃而过。我到海昏看日落,发现落日下沉时透出一种缓慢而悲怆的仪式感,像是王者的葬礼,既奢侈又黑暗,最终把光芒送入阴沉而荒凉的西山。把我看得哑口无言,满脸都是一把血迹般的晚霞。
这天日落时分,一个面色凝重、眼窝深陷的人来到海昏。他通过门人告知,一定要见侯爷!我当初没认出这位故人,或者说是他这些年来的变化,使我感到陌生,一眼没认出他来。但当他开口,他说:“王爷,是我呀!”我有些吃惊,到海昏后,已没人敢称我为王爷了,我再定眼瞧他,他扑通跪地泣道:“我是夏侯乙。”
哦,夏侯乙,昌邑王府的府卫,我奉诏入京时留在昌邑的故旧。当我再回到山阳时,我那些昌邑王府的家臣府卫已被朝廷强行遣散,流落他方。现在他找到我,来到海昏,一定是经历了千山万水的艰辛。他告诉我在他流落的途中得知我获封为海昏侯时,便找到四五个同期遭遣散的伙伴一同找寻而来,当我将他们都召进门时,他们都哭着跪见我说:“终于又见到王爷了!”我也喜出望外,赶紧叫夫人和老虞侯来见过这些故人。大家见了都又惊又喜,又有一种异乡相聚的感觉,却是恍若隔世。我让老虞侯好生把他们安顿在府上。众人更是喜不自禁。
5
“酎金预备好了吗?”每到桂花初发,像白色米粒那般出现,空中的香气还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仿佛游丝一样偶尔让人撞上之时,我就会想起祭祀宗庙的日子快到了,这时我自然就会问老虞侯。
“主公,祭祀宗庙的酎金早妥了。”王樵回答。他说得胸有成竹,那一枚枚金锭,金光灿灿,如在眼前。我也就放下心来了。
自被废放以后,我便失去了去长安祭祀宗庙的资格,这几乎成了我的一桩心病,哪有一个宗室子弟每年不去祭祀宗庙的呢!但一个被贬为庶民的故昌邑王在山阳郡的十一年,是被剥夺了这个资格的。我现在受封海昏侯爵位,祭祀宗庙的资格应该得到恢复,是可以和宗室王侯一起去长安祭祀宗庙献酎金的。为此我特地给皇太后和皇上连续写了多道奏章,希望得到他们的钦允,使我作为一个宗室后人可以堂堂正正去祭祀宗庙,并尽一个王侯的义务献上一份封地的酎金。按规定每年八月祭祀宗庙时诸侯王和列侯都要根据封国人口数向天子献酎金的,这既是宗室王侯的一种荣耀,又是天子控制诸侯的一种手段。如所献酎金分量或成色不足,王削县,侯免国,这一制度自文帝始,诸侯皆不敢稍有差池。我从小随父王每至八月都要去一趟长安祭祀宗庙,按期参加朝见天子的仪式,并献上昌邑王国的酎金,以示忠诚。
我也是在这种场合见到祖父的,如果不是跟随在父王身边,祖父都认不出我是他的孙儿。父王最初是怎样将幼小的我引见给祖父的,祖父当时待我如何,我一概没有印象。只是父王过世后,我承袭了父王的位置,第一次以昌邑王的身份进京参加祭祀宗庙献酎仪式,祖父在御座上向我招呼道:“贺儿,过来,到我身边来。”我向前几步,恭恭敬敬向他老人家行跪礼,说:“孙儿拜见皇祖父。”祖父右手支着颊,左手不住向我示意,道:“起来起来贺儿,再走近一点,近一点,让爷爷好好看看你这个小昌邑王。”
祖父眯着眼,细看着我这个立在他面前才五岁的昌邑王,他脸上平素刻着威严的皱纹此时变得柔软,慈祥里暗含悲伤。他想到了逝去数年的此生至爱的李夫人,想到了和李夫人生下的儿子、不久前病故的刘髆,眼前唯有这小小的孩儿身上才显现出李夫人和儿子刘髆的影子。
祖父看着我,如同看见了我的祖母,看见了父王,我在他眼前是三位一体的,我注意到祖父的眼眶红了,在这种场合,他是不能失态的,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内在的情绪,他努力克制着,向我点点头,脸上微微带笑地说:“好,好,去吧,孩子。去吧。”
一年后祖父也驾崩了。
从此,祭祀宗庙对我有了特别的记忆和意义,它不仅仅证明我的高贵血统和地位,它还证明了超越了森严等级的直接的血缘和亲情。站在宗庙里,我似乎永远停留在五岁,用五岁的眼光和透明的心智与祖父与历代先祖对话,我是干净的,是高祖和祖父眼里一个质朴的孩子。我的心永远像献祭宗庙的黄金一样高纯。
被废放昌邑期间虽然我失去了祭祀宗庙的资格,可年年我都要老虞侯备足祭祀的酎金,并交代他:不能动。即使我不能每年如期去献酎,但那也是给祖先准备的,总有一日我会去长安亲手献祭,即使不能,我带到土里也要亲手献给祖先。
我写给皇太后和皇上要求恢复我祭祀宗庙资格的奏章是真挚而恳切的,我行文的语气可以把我的身份降到无比卑微,对于当今皇上与皇太后显示我由衷的臣服与万分的敬仰,仿佛我生来就是卑躬屈膝做他们的臣下的。但是,请看在拥有一个共同祖先的情分上,允许我加入每年祭祀宗庙的亲人的行列。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内心突然涌出一股感动,仿佛触摸到了皇室的亲情,这种亲情带着一种久违的陌生与渴望,是我在呼唤它,像个被家族遗弃的孩子,一刻也没有停止。我在写这篇文字的过程中数度落泪,夫人看到,佯装背过脸去,我知道她在偷偷拭泪。文字写完后,我的内心有了祥和与安定,还有温暖在升起,夫人看着我时,她的脸在雁鱼灯的光亮中显得分外动人,我真想握着她的手,说几句不无深情的话语,说出这些年来她对我的陪伴的感激。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她应该是懂的。
“你看!夫君,今夜这满庭的桂花都开了。”她说。
我深呼吸一口气,夜气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进入肺腑,真令人神清气爽,我说:“多好啊!”南方的夜晚如此美妙而宁静,仿佛包含着更深更广阔的事物。夫人吸一下鼻子说:“香。我要把这些收藏起来,放到枕囊里。”我说:“是啊,还可用这香酿桂花酒呢!”夫人说:“对呀对呀,还可以做桂花糕、桂花汤圆呢!”我说:“还有桂花鱼,桂花肉,桂花鸭,桂花鸡,桂花蛋,桂花粥!”一时说得兴奋起来,好像眼前就摆了满满一桌桂花宴。这时七个姬妾过来,说:“主公和夫人兴致怎如此高,也说来与我们姐妹分享一下。”我笑着说:“好好好,明天我们府上就可开一席桂花宴了。”
“桂花宴,好哇好哇,这名字一听就新鲜,一定大有讲究吧!”姬妾们一听都乐得跳了起来。这个说:“当然有讲究,不讲究,还叫什么桂花宴?”那个说:“不讲究的,是王八宴。”另一个问:“夫人,这桂花宴,怎么个讲究法?”众人都好奇道:“是呀是呀,夫人说来听听!”
夫人说:“你们先静一静,别把香气都惊跑了,那便没有这桂花宴了。”
众人“噢”一声,齐声道:“八成就是叫我们姐妹吸空气吃桂花宴哪!还不如王八蛋呢!”
夫人故作生气道:“就你们嘴馋,一点雅兴也没有。”
众人不免失望而扫兴地说:“哦,原来真是如此啊!”
我看着她们这般轻松开心,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我的目光与雁鱼灯散发的光晕在她们美丽的身体上形成了一种同构,她们绚丽的衣饰彩裙在光芒中犹如黑夜盛开的耀眼繁花,暗地妖娆而璀璨,这甚至是我在昌邑时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也是我在未央宫未曾领略到的。府中的人与物、屏风、雁鱼灯、连枝灯、鼎、案、卷帙、香炉、丝帛、滴漏、铜镜、漆具、钟磬,都像是把柔软与静美嵌在一个画面里,红色的灯光,黄色的铜器,柔软的帐幔,光滑的木具配上精美的雕饰、木质的花窗,与金碧辉煌的铜灯盏,交相映衬,彼此照耀,发出各自不同的光感。姬妾们清脆如银铃般的欢声笑语,香鬓云影,使所有的静物都流光溢彩,奢侈而华丽,我目光莹莹竟然对此夜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怜惜之情,好像害怕它转瞬即逝,我大声吩咐府仆:“把所有灯都点亮了!点亮所有灯!我要饮酒,我要跟美人夜宴!”
“主公,你今夜真的要摆桂花宴呀?”一个娇小的姬妾问。
我说:“今晚我要和你们在桂花香气里痛饮狂醉,把这个夜晚留在这里,不让它溜走。你们跟我一起拽住这个夜晚,拽住满夜的香气。”
姬妾们顿时欢呼:“主公万岁!”
我赶紧用手指屏住唇心朝她们长嘘一声,说:“我已不是万岁,你们这么一叫,倒真要把这么美妙的夜晚惊吓跑了。”
姬妾们吓得立即噤声,我说:“走走走,我们到庭中桂花树下饮酒去。美人,今夜不醉不休!哈哈哈哈!”
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很久没有这么快活地恣肆了。在我拥着夫人和姬妾朝庭院走去时,无意间回头,我发现连枝灯影里有一个美婢在那里窥视,待我再想看清楚时,她就消失了,仿佛一缕散香,消失在馥郁旳夜色里。
6
次日一早,浓雾满天,白茫茫、湿乎乎的。我没有想到,在后院的树林里,老虞侯王樵和夏侯乙,正处死女奸细,他们以古老的杀人不见血的方式要把那个美婢用绳子勒死,老虞侯对这个暗地定时向扬州刺史柯传递府内消息的婢女早有觉察,当她再次要出门向外面将府中姬妾喊海昏侯万岁的消息传出时,被王樵截住。
老虞侯知道这一消息传到朝廷将对主公带来的恶果,他只有采取非常手段斩除这个可怕的隐患。
那个婢女知道最悲惨的结局降临了,她反而没有惧怕,好像早料到这一刻会发生,她的面孔白净,五官精美,根本不像是下人出身。虞侯问她:“你是谁?为什么要干这般背叛主公的事?”
婢女回答:“我的出身比你高贵,我的祖父曾是御史大夫,因随燕王刘旦叛乱而被杀,家小沦落为奴,为保全两个妹妹不被充为边关营妓,我才答应为朝廷做事。”
老虞侯听罢,沉默了。夏侯乙手举勒索,要她跪下,她照办了,但并不畏缩,挺直雪白而细长的脖子,眼睛不眨地盯着天空,那里有一只鸽子在盘旋。
夏侯乙将绳索套住她的颈,她不挣扎,只安静地任其摆布,好像身体已不归自己所有了。夏侯乙朝那里观望,什么也没看见,便好奇,问:“你看见了什么?”婢女哧地一笑,嘴角流露的是一丝傲慢,她说:“我看到了孤独。”夏侯乙叹口气,不无怜惜地说:“你这么年轻,不悔恨吗?”
老虞侯挥手制止夏侯乙多舌,婢女说:“来吧!”她闭上薄薄的眼皮,黑色的长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嘴里轻轻叫了一声:“妹妹,我走了。”
老虞侯朝夏侯乙做了个坚定的手势。
一双粗大的手拉一头绳子,一狠劲,套在中间的细细的脖子就断了。
7
在过去的几日里,虞侯王樵告诉我,府中有个婢女手脚不干净已将她打发掉了,我想这也是难免的,便没放在心上。府里上下对这种人都是鄙夷和不屑的,也没有谁去细究。可这事却使一个人暗暗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叫张修,是老昌邑王的舞女,原来是得过老昌邑王刘髆厚待的,她的年轻而鲜艳的身体曾使老昌邑王刘髆欲罢不能。刘髆死后,她自然没受到老夫人待见,做了侍女。这之后,原以为年轻昌邑王看在他父王的面子上会厚待她,岂料也是一如往昔,眼见着朱颜凋落,张修自有满腹委屈,只抱怨老昌邑王连个妾的名分也没给她,新的昌邑王也不念父王的情分,自己落了个终生为婢的命运。这时暗里就有人来接近她,给她一些好处。她正穷愁之时,便也乐得,渐渐人就叫她将府里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消息传递出来。一来二去,好处多了,似乎人就变得心虚起来,觉得鬼鬼祟祟,怕明里见人似的,便知道落入了人家的圈套。只是人家对她说:“你别怕,给你好处的是官府,你的靠山比他一个废掉的王强得多。”那意思不用想,要她做这些事的是朝廷。朝廷要随时掌握废帝的情况,最好是在府中安插上人,那么,她张修被选中了,她充当了日夜都可以最近距离监视废帝的人。张修是聪明人,她明白朝廷是将她当贼来用,不是偷东西,只是密切注意主人的动向。有时她传出的一句话,可以让府上所有人人头落地;有时她稍有不慎,两边捏死她就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
张修也就愈加谨慎,愈谨慎也便愈提心吊胆,夜夜噩梦缠身。而一个声音似乎在梦里对她说:“不要怕,只要按我们的话做你就是安全的。”
有时她想,我这一个日渐色衰的女人活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究竟为哪般?好在府中老虞侯王樵偶尔夜半会像个鬼魂般溜到她的房里来,给她片刻的疯狂而温暖的欢悦。
张修敏感地意识到,每次越是与老虞侯疯狂欢悦的时候,越是最危险的时候,哪怕在亢奋快活得忘乎所以时不小心吐露一个字,也可能招致老虞侯的起疑。
张修知道,老虞侯王樵就像府上一条忠实而又过敏的看门狗。他若觉察到稍有威胁主人的人,都会冷酷地把对方掐死,纵使跟他有多年肉体关系的张修也不例外。而老虞侯的嘴同样死紧,几乎套不出一个不利于主人的字。所以两人在一起电光火石般激烈交会,汗流浃背,也都各自抿住嘴唇,狠劲地运动身体,彼此一次次冲撞着把对方带向悬崖峭壁或是波峰浪谷,也都不吭一声,只是闭眼来享受。
张修觉得这个老家伙既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仅可得到一点温存的情人,也是最可怕最危险的敌人。他们两个总有一个会死于对方之手,只是不知道是谁杀死谁。但她知道这个老鳏夫是爱她的,如果他们不是敌人,他可以为她而死。如果她是王府的敌人,他会毫不手软地杀了她。有一次两人在温存的过程中,张修想到这些,趴在他的背上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老虞侯问她:“怎么了?”她使劲摇头,再问,仍是使劲摇。老虞侯停下来:“究竟怎么了?”张修只说:“别停下,别停!让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多好!”
老虞侯不再问,使劲将生命的激情和热力喷薄出来。他的面孔仍像石块一样黑暗而冰冷。
8
主人被颁封为海昏侯时,张修收到飞鸽传书,令她千万不能暴露,而须藏得更深更好。她唯一做的事就是将主人伺候好。主人对她信任了,她就安全了。随主人迁至遥远而偏僻的豫章海昏,原以为那些噩梦也随之烟消云散,她只负责安排主人的饮食,日子似乎也比以往要顺畅和轻松。可有一日,她似乎在睡梦中又听到了那个可怕而熟悉的声音:“好好在府里待着,别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就是了,只要按我们的话做你就安然无虞。没特别的事,我们不会再惊扰你。其余的事会由别人去做!”
后来她注意到新来的一个美婢,人看着挺讨喜的,她却顶替自己,做着向外传递消息的风险事儿。而这个女孩是不知道自己潜在身份的。
令张修心神不宁的是,她几次在府里发现老虞侯王樵已开始察觉到那女孩做的事了,当那女孩端着一盆玉兰花从廊前经过时,她发现老虞侯假装不经意地尾随其后,老虞侯冷漠的脸上覆盖着一层更深的冷漠。女孩一次从后门出去,老虞侯指使一个门人跟踪而去。张修内心为那女孩担忧,却又不能提醒她,以免暴露了自己。有一次,张修在廊道上与女孩擦肩而过,女孩仍端着一盆新鲜的花要送到主人书房去,张修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想暗示她,碰了她肩一下,女孩停住,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唤了声:“姐姐早。”张修正想说什么,忽然见一个门人正拐入斜角的茅房。而茅房里老虞侯身影晃动了一下,正冒出来。张修急忙朝婢女笑笑迅速走开。幸好老虞侯没有撞见,张修暗自透了一口气。
这天半夜老虞侯摸到张修房里,张修想和他温存,老虞侯木头一般,没有反应,张修料他心里有事,轻声问道:“怎么了?”老虞侯只说:“你睡吧!我,坐会儿。”张修睡了一觉,发现他还坐着,天擦亮时,他悄悄出去了。
接着,那个婢女就仿佛消失在空气里。张修感到这个世界每一寸空气都是危险致命的,无论在昌邑,还是在海昏。府中那些嘻嘻哈哈的姬妾怎么感觉不到呢!庭园里玩耍的那些主人的小儿女是真正纯粹的,他们天真而稚拙,只专注于眼前飞过的一只彩蝶,或地上的一茎花草,那彩蝶和花草才是他们的世界,可他们也是生活在这危险的空气里呀!张修想到这里,才发现人是多么身不由己,岂止是她,岂止是那婢女,岂止是这些孩子和姬妾,岂止是决定一个女孩脆弱生命的老虞侯,甚至是主人,好像所有人的命都在一个大网里,随时可捕可杀,谁也无处可逃,无处可藏,只是有待于时间罢了。
过了几日,张修又看到一个新来的女孩走过廊前,端着花盆去给主人书房换新鲜的花。女孩低着头,像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在走路,一步一步,仿佛走在空气里。
9
这年八月祭祀前夕,朝廷给我的答复终于到了海昏,我满心欢喜,真想回首吩咐虞侯:“马上装好酎金,准备去长安祭祖献酎!”可一打开回简,上面的字字句句都是冷酷的、挖心的,借用朝中侍中金安上奏宣帝的原话:“刘贺虽然已是列侯,却是为上天所抛弃之人,没有资格奉宗庙朝聘之礼。”
我那侄儿宣帝没有被我的奏章所打动,而是完全采纳了金安的谏言。也就是说,通往长安祭祀宗庙的路彻底堵死了。
我虽身为海昏侯,却不仅是为上天所抛弃,也被朝廷所抛弃,更为宗庙拒绝在千山万水之外,我是在鲁国受圣人之水乳哺育的人,为宗庙所拒绝,至大的哀痛莫过于此。阅罢朝廷回复的简册,我不禁放声大号,吐血三升,晕厥过去。
那卷朝廷回复的简册摔在地上,上面洒着我口喷的鲜血,像一卷散佚在烟云中的红色碎袖。
夫人和姬妾都花容失色,老虞侯王樵忙着找医师前来救治,侯府上下无不焦虑万分,笼罩着一片沉沉的阴霾。
1
豫章海昏有一位沙井亭的亭长年岁不大,二十许人,人却叫他老憨。老憨看似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在巷闾里来回转悠,竟没人知道他是在干一桩重要勾当。老憨盯着海昏侯府的家臣田缨的梢,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三年。前几年见他出出进进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后来渐渐看出一些令疑窦顿生的蛛丝马迹。
田缨生得斯文,不像是干粗事杂活的一类府仆,他的眉心上生了一颗朱砂痣,让人看上去倒有几分女相的秀逸之气。老憨生就一副蛮相,皮肤黑糙,人却不粗野,脸上肉横嘴阔,貌似粗人一个,却还是有心计。
没有谁指使他留意海昏侯府,他的职责所在只是治安,更多就是解决一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泼皮打架,涉及再大些的事就由县丞和郡丞负责,与他没有太大的狗屁关联。朝廷颁封过来的海昏侯照理跟他一点边不沾,他自然知道侯爷来头不小,还坐过龙位,却是废黜之身,走背运,流放到海昏这边鄙之地来的。对于这样一位爷,朝廷肯定是不放心的,老憨根据混治安的经验,上面一定是层层打了招呼要看住这位爷的,只是这招呼不会打到他这五里亭的小毛辣子亭长身上来,郡县肯定是明里暗里对海昏侯府都做了人手安排的。尤其海昏侯来的这几年,外地人也多了,而不仅仅是随侯府一道从山阳郡来的府人及老老小小的家属人等,给闭塞的海昏带来了中原地区的不同习气,令当地人很是大惊小怪,又羡慕不已。小到说话口音、穿戴打扮、吃食烹调,大到出行排场、车马讲究、歌舞器乐之类,都是让海昏人开了眼的。同时也吸引了不少外地人跑到海昏来走动,远亲近邻总有一些人以走亲访友之名到海昏来,希望能看个稀罕。男人盼着最好能看着侯爷乘着四乘的佩着金雕银饰的马车出行,一睹这世间皇家男人的威风与排场。女子巴望遇上侯府的夫人姫妾花枝招展地冶游,朝她们投去艳羡的目光,听她们带来的长安乐府的新歌和侯府乐师的钟磬之声。更有远道而来的民间铁匠挑子、贩履的商人、织席者、磨镜人、弹棉花匠、修面者、耍猴人、漆匠、阉猪佬,让老憨看在眼里,很费一番琢磨,这各色人等看似都来历分明,细一推究,海昏侯府这方圆之内,哪有这么多营生可做?这里面肯定有假装衣锦还乡路过此地,或走亲访友,或担个五行八作手艺人身份来豫章的各路探子。
小小的沙井地带,出现了一座海昏侯府,且侯爷的身份复杂而幽深,甚至朝廷对他的态度又十分暧昧,这就使沙井亭亭长老憨感到这水不仅深,而且漩涡重重,极其凶险。因不甘于郡县把他视作个傻瓜土鳖,老憨三年前便私下里打算做一只对这座海昏侯府盯住不放的苍蝇。
我老憨就是一只小苍蝇,飞的地方不大,海昏足够折腾翅膀了。老憨打定主意,眼睛也像一粒苍蝇屎,天天落在海昏侯府上。
他不想讨好朝廷,也不愿出卖自己,只想做个地头上的明白人。三年来他或远或近是见过几次海昏侯本人的,见人家生得高大、气派,白白净净,不苟言笑,像个书生。老憨甚至对侯爷给他的这一印象不反感,他不像个坏人,也没有大人物的架子,只是可以隐约感到他的忧郁。特别是一次见他从府上乘马车出来,他上去维持秩序,以免争睹海昏侯的人群堵住道路,老憨与坊间人人挂在嘴上传说的海昏侯近在咫尺,他能看清侯爷身上金质的带钩,像一只精巧的女子的手,闪耀着华美的光泽。老憨突然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反而对自己的样子有了反感,后来他觉得这很不应该,是没出息的念头。凭什么产生这种感觉?人家昌邑王,是坐过未央宫皇位的人,是食邑四千户的海昏侯。自己是谁?是海昏县一个差役的儿子,是沙井一个狗都厌的五里亭亭长,生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身份差异巨大,怎能见人家几面就惭愧?不如不来世上!来这世上,能给这般高贵的人做个家臣也不错。于是他留心上了海昏侯家臣田缨,开始老憨是瞧不起田缨的,认为盯他的梢,显得自己下作,慢慢却发现盯出味道来了。
2
养病的日子,我又吃到了当年在未央宫时大将军送的虫草,每日一小碗虫草汤似乎对恢复我的身体大有裨益。我甚至想到了太医冯仓治好了我初入长安时的暑气,我是山阳人,来海昏三年有余,明显发觉我的身体对这里潮湿的水土气候是排斥的。我的腿骨关节时时酸痛,有时夜梦中会感觉双腿尽废,人跪在地上,无法站起来,很多人围着我看,他们大腿健硕地走来走去,有的大步流星,有的奔跑跳跃,唯独我双膝疼痛地跪在地上,被抛弃,被人挖苦,被人嘲笑。我的膝下是又湿又冷的烂泥,它把我陷进去,我的腿软软的,几乎成了身体的负担。别人越走得轻松,奔跑如飞,它越疼,越折磨我。有几次我在梦里看见自己失去了双腿,我在瓢泼大雨中浸泡在一个粪水坑里,怎么也爬不起来,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废人。
我跪在粪坑里挣扎,我跪在每一个匆匆路过的人脚下。我咬着牙,拼着命地使劲也爬不起来。我被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围观着,他们视我如怪胎,又视我如弃履。我朝他们大叫大嚷:“我是王!我是你们的陛下!我是寡人!”
当我喊出我是寡人时,我被自己的叫声吵醒了。
没有谁在身边,我独自睡在一张卧榻上。月光透过窗帷照了进来,我喃喃自语,回味自己的梦话:“我是寡人!”心里涌现的是一种奇怪之感。
这样的梦频繁地出现,使我每天醒来手抚双腿发现其完好无损,都暗自庆幸。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在下次的梦里,不会失去双腿,不会跪在那里爬不出来。尽管我还能行走自如,但腿关节的风湿病自是日益严重。当地人孙万世来拜访时,给过我几种土方子,草药汁涂抹的,捣浆敷附的,煎汤药口服的,试过后,略有缓解,但没法痊愈。每逢阴雨天便发作厉害,天寒尤剧。我想这是海昏这方土地在欺负我这个山阳人。
晴好的日子,我尽量到外面去骑马、散步,却再也没有像在昌邑那样跑马打猎了,海昏山多、水多、船多,与平坦的山阳不同,到处可以纵马扬鞭,大路上尘土飞扬。难怪人说南船北马,我算是有切身体验了。
我和孙万世有一次在书房里闲聊,博山炉里的南海龙脑香逸出一缕缕淡蓝色香烟,像袅袅飘动的女子裙带,我瞑目品香,他对黑底飞金的漆器屏风上的圣人像看了半天,好像是要找个缝,将自己的影子也挤到里面去。他突然说:“圣人个头挺高大的呀!不似个纯粹书生,他倒像一个武士呢。”
我睁开眼来说:“你说对了,我们鲁国人普遍个子偏高,圣人当年到处游学,他可是身体健硕得很的,带着一群弟子路上免不了碰上豺狼虎豹和强徒悍匪,如果没有一些武力是走不了那么多国家的。”
南方人身子弱小些,孙万世说:“这跟水土有关。”我说:“所以我到海昏来就变得病怏怏的。”孙万世说:“慢慢会好的。何况我觉得你也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我说:“此话怎讲?”孙万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就一直憋着,想问你一个不一定当问的事。”
我见他支支吾吾,有点憋红了脸似的,就说:“你说说看,也没什么当问不当问的。”
孙万世压低声音说:“当初你在未央宫时,怎么也不闭门坚守,传旨斩杀大将军呢?你当时可是皇帝呀!怎么就那样任人剥夺了印绶?!”孙万世说得激动还手拍了一下大腿。
多少年了,我一向不愿与人谈及那些旧事,这时也不知怎的受其情绪感染,我竟有些激动地冲口而出,说:“是啊!错失了时机,当时事发突然,脑子都是蒙的,本就优柔寡断,还来不及反应,不然不会沦落到这一步。”
说罢,我竟感到莫名其妙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孙万世却怔怔地看着我,一副既想安慰又无比惋惜的样子,他说:“朝廷也不会长期让你做海昏侯的,说不定就会封你为豫章王了。”
我感慨万端地说:“照理说嘛朝廷应该如此,不说我做过皇帝吧,我原本就是昌邑王啊!可这事又由不得你我这么说,是不是?”孙万世不吱声,好像陷入了深思。
我心里当然希望孙万世的话成为现实,我才三十三岁,恢复了我的藩王之位,我就可以祭祀宗庙了,我就可以去长安回归到皇家宗室的行列了。
孙万世坐了没到一炉香工夫,便提出告辞,我留他饮酒,他也婉拒,好像心血来潮要匆匆赶回去。我只有笑笑,叫老虞侯:“替我送送孙先生。”孙万世客气不让人送,老虞侯不言语,先在前面把他送出了府门。
孙万世走后,我也像有什么不好预感似的,觉得总有哪里不对劲。是我说话太轻率了?我不该吐露多年的心结?不该接孙万世的话头,触及那长久以来禁忌的旧事?我想要老虞侯把孙万世叫回来,收回那席话,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自己也觉好笑,便不再想。我走到花园里,见夫人带着孩子们在阳光下做游戏,玩耍得正开心,我走过去,摸摸孩子们的小脑袋,看着他们的笑脸,一时的隐约的不好预感也就过去了。夫人严纣说:“我不是见你跟孙先生聊得正开怀大笑嘛,聊什么呢,那么开心?”我轻描淡写道:“没聊什么。”夫人严纣又说:“夫君不是每回要留孙先生吃饭的吗?”我说:“留了,他好像有事,执意要走,像家里遭贼偷了似的,这个孙先生。”
这时老虞侯王樵过来回报:“主公,把孙先生送走了。”
我说:“虞侯,你把田缨叫到我书房来。”我咳嗽几声,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虚飘的,病还在身上。这时侍女把汤药端来,柔声说:“侯爷,该喝药了。”
3
被放逐海昏后,长安离我越来越远了,山阳故国也成了回首时的模糊往事,朝廷对我的监控也不像以前那么严密,我似乎完全可以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放浪于江南山水,纵情于歌舞诗酒,问田于乡陌,寻幽于竹泉,仿佛真的是离名利远了,距诗酒近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大可安安心心自由自在地打发每一个日子。
没有几个人知道在海昏侯府的修建中,我在书房圣人屏风后修筑了一间密室。只有老虞侯王樵和我的心腹家臣田缨知道。这间密室里藏着从昌邑带来的那些神秘书卷,这些书卷促使我这几年来不断遣人四处花钱搜集更多流落民间的藏本。在海昏的日子我可以比在昌邑有更安静的时间来思考,就私底下酝酿而生了这样一个计划,我将用府中拥有的祖父赏赐和父王留下的大量金钱中的一部分,去替祖父武帝完成一件他没有去做,甚至遭到他摧毁的事情。把遭受秦皇焚书之劫,又经祖父罢黜的百家著作,从累劫的余灰中尽量搜集起来,利用我的财力将这些书卷保护起来,以留存给后世。由于所要搜集的书卷已是朝廷宣布的禁书,为官府所严查,所以这件事我让心腹家臣田缨亲自组织人手去做。
家臣田缨是墨家的首任矩子墨翟的后任田襄子的后人,当年墨家是一个严密组织,皆短衣草鞋,以身体力行吃苦耐劳为荣。如有违者,轻则开除,重则处死。墨家的最高领袖称为矩子,墨家成员统称为墨者,代代下传。所有墨者都服从于矩子,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墨家组织由矩子执行墨子之法。墨家首任矩子是墨子,后来的矩子有孟胜、田襄子、腹朜等。墨者矩子腹朜住在秦国时,他的儿子杀了人,本应处死。秦惠王怜惜矩子腹朜已年老,只有独子,便予以宽恕。矩子腹朜不允,对秦惠王说,墨者之法规定,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是禁止杀人伤人的必要措施,符合天下大义,还是将自己的儿子杀了。墨者忠勇守信义,是优秀的武士。楚国阳城君杀了变法者吴起,墨者矩子孟胜站在阳城君一边。后来阳城君畏罪而逃,楚国要收回其封国。孟胜为阳城君守封国,忠事于阳城君。他传矩子之位于田襄子,自己为阳城君死难,许多弟子也从其死。墨者侠义,言必行,行必果,是我内心久已仰慕的英豪人物。田襄子的后人田缨是虞侯王樵的朋友,我把他聘为我的家臣。我后来才知道老虞侯也是墨者的后代,所以我对他们看重有加。
田缨手下的兄弟都是墨者之后,定时相聚又散布于各地,他们把搜集先世成为劫后余灰的断简残篇视作一种神圣的道义,也当作对先辈的追怀。他们的参与颇见成效,也便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当我在海昏静静地取出残旧的卷册,一笔一画临摹古老的鸟篆时,他们身为墨者的后人可能为秘密搜集这珍贵的残简断章在异地喋血。
田缨随虞侯来到书房,告诉我近期他有几个兄弟在江南民间搜集禁书的过程中受到了不明身份的人的袭击,个个都身手了得,似是朝廷派遣到江南来的秘密高手,而另一个兄弟半年多了杳无音信,可能已遭不测。他又说到,扬州有一部列御寇的《冲虚经》孤本,他派人几经追寻,最近有了线索,他要亲自去一趟,争取把它带回来。只是不肯透露姓名的卖主开价不低。
我说:“开价再高也要把《冲虚经》孤本收回来,但千万注意安全!”田缨说:“这个主公放心,我明日就动身前去。”
田缨走后,我对老虞侯王樵说:“看来文字里是藏有刀剑的。”
4
田缨身负一个鼓鼓的行囊从侯府侧门一出来,就引起了在门前转悠的沙井亭长老憨的注意。这回田缨没有牵马出来,是要行长途的样子,而且无疑多半是水路。可是一出了五里亭,老憨跟着就是多管闲事了,他心里真想这回一路跟下去,看看海昏侯府的这个家臣究竟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早些时候老憨是对经常上海昏侯府来的豫章郡太守卒吏孙万世感兴趣的,每回孙万世过来,老憨明明就站在巷口,孙万世连眼皮也懒得朝他搭一下,很是目中无人,没把他这个小亭长放在眼里。老憨嘴里“操”了一声,心想你个孙万世算个屁,把自己当侯府座上宾了,每回提鱼送鸭的屁颠屁颠还不是拍人马屁,舔人屁股。之后,见侯爷对孙万世亲近有加,还携手出游,谈笑风生,老憨觉得甚为蹊跷起来,心里暗道这孙万世是什么来头,怎么会得到这海昏侯的高看呢。他向县丞道出了自己的疑惑,没成想县丞一脸严肃地打断他的话,说:“这事你莫插手,不然吃不了兜着走,有你受的!”老憨便不吭气,再见孙万世过来,老憨有意避远些。
自从盯上田缨后,老憨再不把孙万世放在心上,他猜想老孙莫非是上面安插进侯府的探子,就不必他多管闲事。老憨跟着田缨走了几里地,眼见他上了一条行船,船将离岸时,后头跑过来一个满头大汗身背木头大弓的弹棉花匠,他大声叫道:“船家,等一等!”船家稍停橹,弹棉花匠跃身跳了上去。老憨不禁暗地“咦”了一声,看出这弹棉花匠有副好身手。不管怎么样,老憨能混上个沙井亭长,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不仅有双能识歹人盗匪的眼睛,手脚上也还算练了些功夫的,不然是吃不了这碗饭拿不住歹人的。弹棉花匠的出现,倒引起老憨加倍的好奇,他索性也跟着上了船。
田缨没有留意尾随上船的两人,远在扬州的那部列御寇的《冲虚经》孤本占据了他此行的全副心思。这一路行程在他未触及《冲虚经》孤本之前应该不会有事。船自海昏出发的水路是要经过枭阳的,这一宿之中也是波平浪静,行得平稳。田缨枕着行囊睡得似乎十分踏实,弹棉花匠的眼珠子则时刻在田缨身上滴溜溜转,老憨怀疑这是个打着田缨行囊主意的劫贼,一直在寻机下手。这使本想一门心思盯梢的老憨突然心猿意马起来,转向了对弹棉花匠的万般留意。尤其当船即将到枭阳码头泊岸时,老憨料想弹棉花匠该要提前下手了,以便上岸溜走,便盯得愈紧。可田缨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恍若丝毫未觉。他一会儿和船家不咸不淡地说些鸡毛蒜皮的话,一会儿出神地看着空空荡荡湖面上点缀似的几岫远峰,像是只顾游山玩水的样子。这使老憨暗里为他焦急,心想如果劫匪下手了,他要不要露面制止。这一带水路早不是海昏地界了,他是否要多管闲事?出乎老憨意料的是,船到枭阳弹棉花匠竟背着他的木头大弓若无其事地上了岸,岸上倒有个担着打铁挑子的铁匠歪歪扭扭上了船,似是喝了酒。老憨一犹豫也跟着在枭阳上了岸,岸上潮湿的气味低回漫卷,枭阳的城墙房舍苔迹深重,郁郁苍苍,散发出年深日久的气味。田缨乘着那船便朝扬州去了。
前来跟田缨做《冲虚经》孤本交易的神秘卖主,不是别人,却是冲着海昏侯南下而来的申鱼赋。他通过秘密渠道得知海昏侯正打算暗中收藏这本书,便提前赶到扬州杀了真正的卖主,坐等海昏侯府的人上门,以便弄清虚实。申鱼赋事先从卖主身上得知《冲虚经》孤本并不是此前听人传说的一卷海昏侯串联地下势力企图东山再起的秘密联络图,也不是藏宝图或藏有什么的秘籍,它就是一册陈旧的几乎要散佚的古卷。卖主在交易的过程中故弄玄虚,纯粹是想从海昏侯这个虽然失意但并不少钱的大买主身上多掏些金银而已。
申鱼赋对此已无任何兴趣,所以他使田缨做的这笔交易格外顺利,当田缨悉数将行囊里所带的金银交给他的手下时,申鱼赋毫不犹豫地让手下把《冲虚经》孤本递给了田缨。他原想扣下田缨,试图撬开其牙齿得到一些海昏侯府的特别情报,但见田缨在整个交易过程中完全是个买主,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行迹,又使他改变了主意。他只让人盯着他,放他走人。田缨也没想到《冲虚经》孤本的交易会如此顺利,他只打算在扬州留宿一夜即返回海昏。而因在客栈里的一时疏忽,《冲虚经》孤本竟不翼而飞。这时他才想到那个从枭阳一直跟随他到扬州来的铁匠,此前挑着沉重的打铁挑子也不停下来开炉打铁,只醉汉似的吃力而又鬼鬼祟祟地尾随他钻了几条街,他好不容易才甩掉。《冲虚经》的孤本,一定是在铁匠身上。
而当申鱼赋再次见田缨时,是发现他跟一个貌似铁匠的家伙在碰头,申鱼赋随即和手下出现,三方面就动手打了起来。铁匠一出手,力道十足,令申鱼赋也打了个趔趄,险些挨了一拳。申鱼赋这次是想两人都不放过,能活擒就最好。铁匠一定是哪一方派来与海昏侯府联络的人。他并不知道铁匠和弹棉花匠是朝廷下派的针对海昏侯府的另一路眼线。铁匠更不认识冲着海昏侯自京城南下而来的申鱼赋与诸多好手。
三方人一见面,铁匠手快赶紧推翻案上的烛光就想趁黑脱身,谁料火烛不仅没熄灭,流动的油脂反而燃起了他摊在案头展阅琢磨不已的《冲虚经》。老旧枯干的竹简和串绳沾上烛火就烧起来,田缨和铁匠几度伸手去抢,都被申鱼赋与诸多好手在打斗中上下其手,不仅没捞着半片残简,反而身受数伤。这场黑灯瞎火的厮打就纠缠不清。眼见竹简烧尽,火也熄下来,田缨瞅个空隙打倒一个对手,趁黑纵身跳出窗逃了出去。剩下铁匠在屋里没头没脑地拼命至死不降,被人用板凳活活砸死。申鱼赋便率人追踪田缨一路朝海昏而来。
老憨在枭阳盯了弹棉花匠数日,没发现任何名堂,只见他在枭阳有个相好的寡妇,便觉兴味索然,正要打道返回海昏,却与身负重伤的田缨在码头不期而遇。老憨便认准他是遭了劫了,不假思索上去帮助他,田缨也认出亭长老憨,只对他说:“快回海昏,告知侯府一声,有人冲着府上来了!”说罢竟气绝身亡。老憨一头雾水,两眼迷茫。却见有不少人开始上坟。这才想到是冥人节到了。
5
冥人节,海昏侯府竟然张灯结彩,水榭楼台都精心布置成了节日的歌舞之地,编钟管弦水袖飘荡,只是挂的灯笼是白色的,扎的彩带是白色的,水榭上迎风飘忽的纱幔是白色的,楼台上装饰的幕帐是白色的,司钟磬的,吹箫的,鼓瑟的,吹笙的,弹琴的,都穿着白衣,戴着白色面具。而歌者像一只从湿雾蒙蒙的绿色山林里飞来的白鹤,在水榭上发出有如水纹般悠远荡漾的歌声,舞者仿佛是一群从丝帛上剪裁出来的白色的幻象,把楼台舞得凄迷而缥缈。
既然回长安祭祀宗庙的路从此断绝,我大病之后,身体刚有起色,便想着每年在自己的府中举行一次独特的祭奠先人的仪式,用我喜欢的歌舞和音乐,慰藉逝去先人的灵魂。这已是来海昏的第四年的冥人节了。我抚琴,乐师伴奏,我从昌邑带来的七个能歌善舞的姬妾在我身后翩翩起舞,而府中的伶人各施所长,把海昏侯沉沉的府第,变得丝竹悠扬,洞箫歌吹。我久未抚琴的手指对琴弦似已生疏,宽袖轻寒,手指弹开空气,气候湿润而薄凉,但当琴弦拨动,我的手指便好像有了灵魂,音乐牵着手指在琴弦滑动,那个久远的歌声从水上飘过来,一个白色的似曾相识的影子在蓝色的雾中舞蹈。舞者轻灵,优美,像是从记忆里飘忽而来,轻罗飘带,起舞回雪。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在歌声中和音乐里出现的是我的祖母李夫人,我以此曲祭奠她,也以此曲祭奠我的祖父。祖父生前是最喜欢这首曲子的,他因此曲而邂逅李夫人,他们在此曲中恩爱。祖母李夫人病逝后,他沉湎在此曲中怀念她,常常黯然神伤。祖父曾请方士为李夫人招魂。方士李少君花了十年时间找到能够让魂魄依附的奇石,刻成李夫人像放在轻纱帷幕之中,恍若李夫人再世。祖父非常高兴,想要走近李夫人,李少君告知祖父石上有奇毒,何况魂魄并非活人,只能远观不能近临。为了不让祖父误碰,李少君将石像打碎碾磨成粉,做成药丸让祖父服下,祖父从此便能在梦中与李夫人相见。祖父修筑了梦灵台,用来祭祀李夫人,并亲手作《李夫人歌》和《悼李夫人赋》。
我以此曲祭奠父王和我的母亲,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父王总是在这首曲子里思念他的母亲。母后也总是带着我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不许我调皮,发出一丝响动,我是由此而爱上音乐。加上祖母家族的遗传,我几乎可以使用各种乐器,如果我不是出身于帝王之家,我可能会像舅公李延年那样成为一个著名乐师。我的侯府里拥有整套的青铜编钟和铁磬,它对我而言不仅仅作为礼器,在一个乐人眼里它就是乐器,就是音乐本身。而音乐是维系我的家族的重要血脉,没有音乐,没有我现在弹奏的《佳人曲》,就没有我。我一弹起这首《佳人曲》,仿佛我一家三代人,祖父、祖母、舅公、父王、母后,便都可以在音乐中见面了。好像他们的灵魂都在这首音乐里。
而此夕我在南方巫风鬼雨的冥人节里弹奏此曲,心境格外不一般。我是在祭奠自己的先人,也好像是在祭奠自己,我当初被废帝位离开长安时对霍光说过,我的心已死。南迁海昏朝廷断绝我的祭祀宗庙之路,如同宣布了我的二度死亡,这是宗室皇族对我的拒绝和血脉上的切割。在这个冥人节,我也是在身死之前预先为自己举行了灵魂之祭,犹如一个孤峭的我在为另一个更远处的我送别,也是将我的灵魂送给逝去的先人。
海昏是一个灵魂之所,阴湿浓茂,松篁苍苔,我像个轮回的厌世者徘徊在一截黑色的阴沉木上,那是祖母家族遗下的古琴。我似乎看见另一位舅公贰师将军李广利在琴声中撕开锦绸,化为一袭亡命的青衫,消失于浓雾中。江山已失色多次了,失色的江山仅供我颓废至死。
6
白色的水袖划向空中,像是招魂的幡。香草美人,波光粼粼的河流、云雾与山岚,楚地的山鬼和逝殇之气,巫风里闪动着亡魂的面影。舞者之舞是被附灵的肢体在白光下进行阴人的动作,每一下都带着冥界的阴森,仿佛血骨的肉身成了鬼魂牵引的木偶,不是血肉在动,是骷髅在动。水边回廊上舞动着一排白色的骷髅,像是借尸还魂的空舞,身体上寄居着无数个陌生人。而唯独那个似曾相识的舞者似被风吹又像雾托着,飘荡过来,在我的琴声里,如同大风舞剑。又像一只孔雀在树上花开万朵,一路灿烂到溃痛。
而我的琴声已倾于孤绝,仿佛悬挂陡壁悬崖的流水,每一弦铮响,都是一峰山色凌空而下的自尽,令草木葱茏的南国风声鹤唳。我愈迷恋于我的琴声,它便愈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绝境。这使站在我旁边的夫人万般警觉,她似乎能觉察到我内心的危险,但她无法把我从琴声中救出,我也不能自救。这使冥人节的仪式到了险峻关头。
铮然一声,琴弦断了,一股凌厉的杀气穿过松篁,撕裂了空气。
我未料到,此时从水里,从屋顶上,从树身,从墙头,突然跃出许多手执明晃晃如同白蜡烛般刀剑的黑影,我的手指再向琴身拂过,竟然是一把断弦,我还以为这些突然冒出的黑影也是祭祀歌舞的一部分。是伶人的惨叫把我从迷离中拽回到突遭黑衣凶徒袭击的侯府,我再度看见隐身的江山赫然滴血。
那个眼熟的舞者飘落到我眼前,对我说:“有刺客!”
我眼前一亮,叫道:“杨小姐。”杨雩惊道:“这回麻烦了!”她话音未落就有一串弓弩嗖嗖地射了过来。我身后的姬妾冲上前以身体替我挡箭,杨雩趁机把我拉到影壁后面。那个姬妾连中数箭倒在血泊中。其余几个姬妾又迅速护住我。
这时就见三个手挥长刀的家伙在回廊上一路砍杀,一个尚未意识到死亡逼近的伶人还在起舞,刀似一阵狂风掠过她的头颅,她的那颗尚戴着白色面具的头像烂熟的鲜桃,砰然掉下来,溅出一汪红色的血水。另一个伶人惊骇之中转身欲逃,她的一只舞蹈的手臂裹着宽大的长袖还没有收回,就被一刀劈断,大袖缠着刀像一面染红的旗幡飘在风中。此时杀进府来的凶徒仿佛越来越多,刀刃翻飞逢人就杀,黑色的身影把刀杀向一个个白色的身体,他们杀人的刀法几乎如出一辙,干净利落,对于手无寸铁的舞者、乐师,刀无虚发,像是经过组织训练的专业杀手,刀在白色伶人的胸脯上划出血红的口子,面具破碎,水袖带着血线像翅膀飞离了舞者的身体。
血在飞,刀在砍,府中的伶人东跑西窜像大群的惊弓之鸟。
老虞侯王樵一个人挡在通向我所在的楼台的小桥上,堵住一群向我冲来的黑衣人,他手持一把砍柴的斧头,一连砍翻几个袭击者,而攻击的空位迅速又被后来者补上,有人高喊:“那台上的是刘贺,别让他跑了!”这一喊把分散在四处的黑衣人都提醒了,他们不再追杀伶人,也不再跟府佣缠斗,而是集中向楼台上的我扑过来,如同黑压压一片乌鸦,我似乎能听到他们发出乌鸦般的聒噪之声。六位环护我的姬妾,她们都手握利刃。
“夫君!”夫人从屋内跑出来,她将父王的剑扔了过来,我一把接住。
杨雩见了,对我做了个鬼脸,说:“你命不差,有这么多美女保护你。”
我无奈地挤出一点笑,说:“我惭愧,只会连累你们。”杨雩说:“我救过你几次了?”我说:“四次。”她说:“三次。这次还不算,能不能救你还难说。”我苦笑道:“你的出现,总是恰逢我碰到危难之际。”杨雩说:“怎么,不乐意我出现呀!我可是不远千里而来呀!”我说:“跑这么远,就为一个倒霉的海昏侯,值吗?”杨雩以剑指向涌过来的黑衣人说:“你听清他们的口音了吗?也都大老远来的。”
“这回他们真要提我首级去了。”我说。
“那你就好好守住自己这颗脑袋吧!”杨雩道。
我叹口气说:“今天这个日子也合适,我可以去见我的先人。”
杨雩说:“那我呢?”我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大可不必连累无辜。”杨雩说:“我是无辜的吗?”我一时愕住了:“你?”杨雩说:“看看他们的脸吧!”
我看那些正跨过尸体一步步逼近的黑衣人,他们阵形整齐,训练有素,完全不像匪盗,而是大有来头的有组织的杀手。
看来最后的时刻到了,这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是志在必得,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使我想象不到的是,所有黑衣人都戴着一张笑眯眯脸的青铜面具,仿佛这是一些笑容可掬的人,特地从老远跑到我府上来凑热闹的。但他们下手都狠,刀刀见血,不死不休。
7
我看见一个个伶人白色的身体在倒下,发出玉器破碎的声音,刀刃在空中划出耀眼的弧光,与空气摩擦,仿佛丝绸被撕裂。一只灯笼从黑色的梁柱上坠落下来,歪歪斜斜落到血泊里,又一只跑动的脚把它踏破,花园里奔窜的人影凌乱无序,荡起一股股尘土,惊慌失措的声音首尾不能连顾,变得失真而夸张。峥嵘的山石上垂着白色的尸体,像是风吹过后,挂在石缝间的白绸。老虞侯王樵和夏侯乙带领的身怀武功的府佣拼死抵挡,也丝毫减弱不了黑衣人的攻势,他们的人数好像有增无减,气势汹汹,其中不乏高手。眼看老虞侯使出浑身功夫,杀得地动山摇,却总有几个家伙缠着他车轮般厮杀,尽管看似各自都占不到便宜,可时间愈久,老虞侯愈显吃力,渐渐式微。
夫人和六名姫妾也跟蹿上楼台的黑衣人展开了拼杀,她手挥双剑,出手如风,攻上楼台的黑衣人却是个个不弱,都是彪形大汉,身手了得,四个家伙使着颇为夸张的长戟,戟锋所及之处,不是人成肉泥,就是石崩一角,或者木头破碎。六个姫妾都是使小巧的短兵刃,与长兵器相搏,纵然她们身手敏捷,也明显处于被动。而三个舞动长刀的家伙从回廊上一路砍杀过来,伶人们无以招架,身子,胳膊,头颅,手起刀落,零落两旁。三个家伙浑身是血地冲过来,如同三个屠夫,带着浴血的亢奋,红着眼睛,大大咧咧全不把我和杨雩放在眼里,像是手到擒来,一到来就与杨雩交上手,为首的黑衣人竟“咦”了一声,似乎对她手上的功夫大感意外。
我这辈子还真没逢上这么大的阵仗,我知道父王的剑是宝剑,似乎也并没有真正杀死过人,一直在他身上,只近乎是一件礼器,一件身份的标志,一件装饰。传到我手中,我当年还年幼,人跟剑差不多高,根本佩不了这把剑。只是供奉在昌邑王府的正殿中央,等到我十六岁,已是身长七尺,父王的剑才开始佩在我的腰间。其时我已随严重光习剑多年,虽未上阵厮杀,但也常常驰马挟弓行猎于山林,斩杀过野兽。登堂入室,行走市尘,前呼后拥,佩剑在身常有一种顾盼自雄的感觉,仿佛随时可以出门为帅领兵去战匈奴。
时至今日,在我为王、为帝、为侯的生涯中,只是有限地使用过几次剑。还未能真正斩杀过敌手,却是屡次险被刺客所杀。今日又是如此,我抽出父王的剑,在袖口上擦拭了一下,对着光线看了看剑身,一张五官与祖父毕肖的脸,印在发亮的剑锋上,我还没意识到,我竟是如此英俊,它像一尊玉雕,仿佛藏在剑里。父王当年是否也这样看过他的容颜?在他举剑的一瞬,是否会对自己产生怜惜?这张脸,原是让人爱的,但人却要毀灭它,这激起了我的血性,好吧,那就让这把剑显露它的本性,它早已厌倦长久以来作为礼器陈设,剑必须挣脱它作为宝物的身份而获得它实有的存在价值。那就杀吧!杀!我从牙缝里迸出这个字!这是隐忍多年的一次无妄的迸发,是对长期恐惧与败北的一次绝望的释放,是冲着死亡怒绽的血之花朵!
父王的剑在我手中开始嗅到了血液的芬芳,仿佛沉默与压抑的封印已经打开,它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刺入强徒的身体,要挑破皮肤、脂肪、肌肉,把殷红如醇酒的血液啜饮到锋刃中去。而父王的剑所面对的黑衣人,他们纵跳着、号叫着、疯狂着,挥舞着手上的长刀,长驱直入,大开大阖,好像这座南方的海昏侯府是他们杀戮撒欢的乐园,他们无视侯府里繁花锦簇,在亭台楼榭间交织错落地开放,长刀掠过,他们把砍碎的骨头和血肉与断落的红硕、嫩黄、姹紫的花朵一起化为五颜六色的垃圾。每个黑衣悍徒的身体里都好像藏着成百上千只嗷嗷吼叫着吃人的猛兽,它们暴跳如雷地冲出来,杀人如麻,饮血止渴。我与他们的搏杀似乎是徒然的,杨雩力敌二人,显然力不从心,还要时刻兼顾我这边的厮杀,夫人严纣和六个姬妾根本无法挡住包围过来的密集的敌手。六名姬妾拼死在前想要挡住那四杆杀过来的大戟,护住夫人严纣向我这边退。夫人严纣想转身过来帮我,又不忍抛下六个小姐妹把她们留在后面,这种两端牵扯而又难以兼顾,也制掣了彼此,一时都陷入了险境。老虞侯王樵死守在小桥上还算抵挡了正面冲向楼台的更多杀手,而那些舍身与凶徒血搏的府佣,在与数倍于己的敌手抵死打斗中已多有死伤。环顾整个侯府,大多的白色渐渐静止,那些飘舞的帐幔残破不堪,倒塌的彩门暴露出折断的竹架,干瘪而空洞的灯笼到处滚动。在杂色衣服的尸体里间有黑色衣服的尸体,而血色像洒在白色、黑色和杂色的尸体上唯一刺目的色彩。
8
空中的草木气味里混杂着血的浓腥与花的暗香,飞舞的昆虫也难以辨别鲜血与花朵,南方丰饶的草木和湿润的泥土带着生的蓬勃欲望与死亡的杀伐气象,这是适宜于投胎的土地,这是适宜于葬身的土地,一片花瓣离开枝头,如同妃子的一件粉腻亵衣从阳光里滑落下来。一滴水珠中也藏着生死,一茎草叶上也安坐着灵魂,空气中过往着多少死者的魂魄,草坡上茁壮着多少不息的欲望。山川草木衍生出遍地的吴剑楚戈,江河流水化作了九州龙蛇精怪。
我的剑从空气中拔出,又刺回到空气里去。而那些接踵而至的死亡都让我的姬妾们用娇小的身子连续阻挡,杀手的刀戟在刺向我的六个瞬间,六位姬妾为我以肉身填补了锋芒刺杀的空位。那六个空隙足以让我死六次而不复生,不再生为王,不再生为帝,不再生为侯,甚至不再生为帝国的庶民。
三个黑衣人朝我挥刀过来时,杨雩飞身在我前面,她的剑如繁花闪烁,挡住了密集的刀光,其剑花一朵朵在黑色的石头上凋零,她的整个身体像万花筒一样旋转,旋转着她的生,旋转着她的死,她的爱与寂的轮回,她眼看着已不能把她的王,挽救于沦陷的歧途。
夫人严纣目睹着姐妹们转眼一个又一个殒命于狂暴的刀戟,仿佛春尽江南,她回首之际,看见我像一个盲人一样站在楼台上,东一剑西一剑地刺着,每一剑都刺在虚无里。而三个黑衣杀手却在全力拿下护住我的杨雩,我的剑就像一支明晃晃的蜡烛,尽管它一再从我手上击出,但每一剑都显出了我的无力,它仿佛早已颓废。而杨雩几乎是用她的身体作为我的剑,在替代我厮杀。我举着一支明晃晃的蜡烛,站在白昼的挂满白幛与白灯笼的楼台,仿佛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看不见爱我的人,看不见杀我的人,看不见生,看不见死,明晃晃的白烛在光天化日下只照见我是一个孤零零的魂魄,照见我是曾经独处于举世无双的庞大宫殿里的一个寡人。
我又看见了那头老虎,它的黄金般斑斓的头颅,它朝我逼近着,像一座推过来的山。我一剑刺过去,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叫声。我睁眼一看,我刺中的是一个柔软的身体,我没有想到我用父王的剑刺中的正是我内心的人,我仿佛听到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扔下手中的剑,跪在杨雩倒下的身体前,她已气息奄奄,强挣着露出一点笑意,说:“你是王啊!只能别人给你跪下,你不能跪下。”
我说:“我早已不是那个王了,在你面前,我什么也不是。”
杨雩说:“我还没告诉你呢,在我心里,你一直是王。”
我说:“我是个废人,在这个世界上我有负于许多人,但最辜负的人还是你呀!”
杨雩说:“你不要难过啊!否则我会更难过,你不要让我在难过中死去,好吗?”
我流着泪,哽咽地点了点头。她的手摸索着,将那枚我给她的蝶形玉交还到我手里,我按住她的手,让那枚蝶形玉留在她手里。
“对不起,”她说:“我还没有好好爱你!”我说:“你已竭尽全力了。”她说:“你是那么英俊,可我已是形容枯槁。”我说:“不,你很美,真的,一直都很美。”她苦涩而不无害羞地一笑,说:“真的吗?不,你在骗我。不过,你这么亲口对我说,我还是很高兴,很高兴……”
我抱着她的身体,感觉生命的气息正在从她身上离去。她发出的声音已如同呓语:“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没杀你吗?”
我喃喃地念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她用最后一缕气息随我念着:“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然后,似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9
夫人严纣目睹杨雩之死,禁不住地悲伤,一串串泪珠,像断了线的雨,泻满了面容,仿佛南方的雨季,总是蓄积着无限的忧伤和雾蒙蒙的哀婉。那种哀婉的气息,只有漆器才能盛着,像静物一样放在画屏前。
这时围住我们的三个黑衣人也停在一边看着,他们以此对这个不畏强敌的作为对手的女子表示最后的尊敬。我由此断定他们绝不是一般的匪类,说:“你们也是贵族吧,是受朝廷之命而来,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取我性命,而要装成匪盗,伤及无辜?”
为首的黑衣杀手揭开那副令人哭笑不得的笑眯眯的青铜面具,露出一张右颊有块树叶形青色胎记的花脸,向身后及左右的黑衣人挥挥手,杀戮顿时停止了。他向我恭敬地行了个大礼,用与面孔不相称的柔和语调说:“昌邑王,你没说错,我叫申鱼赋,我曾经效忠于朝廷,效力于大将军,可是现在—”他站起身,面带倨傲地朝我用鼻孔发出几声冷笑,“我不管你曾经是皇帝,还是什么昌邑王或海昏侯,今天只是要取你性命!”我说:“大将军死了这么些年了,你是来完成他的遗命的吧!”申鱼赋说:“我早已不是大将军府上的人了,大将军死前反而要我放过你。我此刻也不代表朝廷,这次纯粹是我个人来取你性命,我要你还我一剑之血!”
我竟“噢”了一声,认出此人曾是在长安返山阳的路上出现过的杀手头领,当时我还刺中了他一剑,差点要了他的性命,没成想他到此时又出现了。
我说:“原来你还真改不了劫匪下三烂的本性。”
申鱼赋看看周围,慢条斯理地说:“匪徒通常的做法是,杀光海昏侯府的所有人,然后付之一炬。我想如果是朝廷,也会这么做,以便嫁祸于劫匪。在这种事上劫匪与朝廷没有区别,都是杀人放火!”
这时我已能看见不少黑衣人举起了一支支熊熊火把,一条条灰色的烟雾像蛇一样拖着长长的尾巴,向天空蜿蜒,他们慢慢向前靠近,笑眯眯的青铜面具在火把与烟雾里异常诡异。我拾起剑,挺起身,与夫人严纣对视一眼,心想:该上路了,何况杨小姐去之未远。夫人心领神会,扔下一把剑,留着另一只手上的剑,走过来。我看着她,用手细致地为她拭去泪痕,我说:“我也要请你原谅我这一生啊!”
夫人赶忙用手指屏住我的嘴,说:“夫君,贱妾此生能与你相伴,是我的荣耀。”她一面说着,一面先跪了下来,向我叩了一个头,行的是君臣之礼。
我随即跪下,心境却无比宁静,我从她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个同样宁静的世界。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海,夕阳在闪耀中摆渡着风鸣鹤唳。我们相互默默点头同时举起剑,剑锋指向彼此的心脏。
10
“主公,住手!主公你看那是什么!”
老虞侯王樵急切的呐喊,使我们举剑的手停在胸前。“主公,你快看!”王樵和剩下的府中人都在喊。我侧头看申鱼赋,只见他如遇鬼魅,满脸惊惧地后退。所有黑衣人都惊慌失措地在动摇。
霎时间,我只感到周围刮起了一股狂风,飞沙走石,雾气弥漫,从侯府的梁柱、高墙、影壁、翘檐上飞下来无数金色的四足翼人,他们体型如同孩童大小,有的头戴金冠,有的披着金发,有的戴着金盔,有的头生着尖角,有的是一对硕大的耳朵,有的光着脑袋,有的头颅似熊,有的鼻子似鹰,有的嘴巴似狼,有的脸孔似猴,有的长尾似豹子,有的是人。他们腰间都生出一副金色的羽翼,仿佛两把铜质的羽扇,身体能腾空而起,仿佛腾云驾雾,四肢在墙上和屋顶梁柱之间如履平地。此时他们像一场狂风暴雨朝黑衣人倾泻过去,有的口吐宝剑,有的口吐火焰,有的口吐长舌,有的四足一把抓起黑衣人投掷到嶙峋的山石上摔死,有的四爪一抓连头带面具扭了下来,有的吐出玄火把人烧化成灰,有的咬断黑衣人的脖子,有的剑如流星,在一个个奔逃的黑衣人后飞着追索首级。
情急之下,申鱼赋挥舞长刀朝空中乱砍,有的同伙跟着取出弓弩不断发射,有的举起长戟朝上面瞎戳,有的捡石头朝空中扔出去,有的将火把拼命舞动顽抗,有的抱头鼠窜,有的瞎碰乱撞。
我和夫人严纣藏身到墙角,见满院鬼哭狼嚎,天上地下神鬼奔逐,乌气漫漫,如同午夜,只有金色的身子在飞奔剿杀着黑衣人,就在一场梦里。
当天光放亮,飞沙走石平息,好像一场骇人的急风暴雨过去,我们一个个从刚才藏身的地方出来,黑衣人一个都不见了,老虞侯王樵颓然坐在桥上,像一尊石雕。我猛然回头,看见黑漆梁柱上用金漆画着的各种怪异的翼人,正和刚才出现的一模一样,只是平时没有留意,此时细看,见影壁上画的豹头的翼人嘴上还带有血迹,像是刚刚吞食了一个黑衣人。
海昏侯府因这次奇异的事件而避免了一场浩劫,在这场劫难中府上活下来的人都是绝处逢生,我让老虞侯王樵交代府里的余生者不向外面吐露半个字,都藏在肚子里,知道神灵在护佑,好好珍惜那些雕梁画栋影壁上的神物。好生葬好不幸的逝者。
我早已在海昏选好了我的往生之地,它背靠散原山面对豫章江,是一块风水宝地。这将是我家族的墓地。我的墓室一直在修建着,还没有完工。而现在我必须提前将杨雩小姐和六位姬妾安葬在我的墓室周围,她们呈众星拱月状,环护着我的墓室。出殡的日子阴雨连绵,当黑色的棺木被浸湿的黄土覆盖,白色的送葬队伍还在坟墓周边的绿色旷野上绵延。我在杨雩的坟前置放好了琴,往昔的一幕幕浮现在绵绵的细雨中,我弹奏的是她喜欢的汉乐府曲,我仿佛听见她在唱: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歌声仍如霏霏雨露一般在空中纷纷扬扬,使人们的欢快中又带着淡淡的感伤,那是亘古不变的深藏在笑靥里的至情至性,那是早就包含于万物里的悲欢轮回,岁逝物哀。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
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1
当朝廷下达削去我三千户食邑的诏书抵达海昏时,我才知道我被孙万世出卖了。
他果然将我和他那次谈及当帝位被废时悔不该斩大将军的话,原原本本奏报到了扬州刺史柯那里,柯又逐级奏报到了宣帝的耳朵里。廷尉府当即请求宣帝降诏把我逮捕,宣帝只同意削除海昏侯四分之三食邑,以示惩罚。
这回我并没有难过,不似典籍上写的那样痛苦得死去活来,我只是报以一阵大笑。好,宣帝看来还是给了我这个皇叔一点可怜的面子,他保全了我的诸侯位子,给我留了一千户食邑。我还不至于沦为穷光蛋,还可以死在花天酒地、歌舞繁弦的日子里。但我却不知道他暗地里对我起了杀心。
这就是我那亲爱的皇侄要真正送给他海昏侯皇叔的最后礼物。那只满身华羽的鸽子将把他的另一道密旨传到豫章来。它曾在我府上婢女临死前的视线里飞翔过,像是天空中出现的神的渡船,牵引着人的灵魂。
许久不见的白鸽又飞抵海昏侯府后院的黑色栏杆,一双女子般如玉的美手既忐忑又迫不及待地拆开鸽子传来的信管,那寸幅的绢上,写着两个规整的隶书:毒杀。
那双女子美妙的手似乎颤抖了起来,那两个隶书的黑墨写的字在她眼里变成了黑色的毒药,从她触碰到绢书的那刻开始,就一点点渗入了她的手指,渗入她的肌肤,渗入她的血管,使那双雪白而妖娆的手开始失去它的美,变为黑色,变为毒爪,令人不寒而栗。
而那只白色信鸽在飞回的途中被一支弩箭精准地射中,翅膀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头朝下从空中掉下来。鸽子坠落的时候,它红色眼睛的余光看见海昏侯府外的稀疏树林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收起了一张小巧的弩弓,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面对纵横的阡陌,若显犹豫。一匹马风似的从他眼前经过,马上骑者貌似一个窜入南方的匈奴人。
2
黄昏断黑的时候,海昏侯府的屋顶上会飞来许多乌鸦,它们静静地停在那里,翅膀黑如墨色,覆盖了大半的屋瓦,仿佛夜色是乌鸦驮来的。有时候我会叫府役用竹竿驱赶它们,乌鸦便呱叫着飞起来,就像刮起了一股黑风,在侯府上空打转,形成一个令人眩晕的旋涡,一些乌鸦的羽毛会纷纷扬扬落下来,像黑雪。再抬头看看空中,乌鸦不是飞走了,而是越飞—它们的鸣叫与飞翔空间的扩大—引来了越多的同类,当府内再度安静下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乌鸦又停回了屋顶,只是密密匝匝的,更多这样的时刻仿佛一直在循环往复出现,我也仿佛跌入了一种黑色的轮回。直到有一天,老虞侯王樵不明不白地死在侯府西门的老樟树下,他貌似安详的脸上挂着一丝尴尬的笑意,令人对他意外的死因颇为踟蹰—这是断我臂翼啊!那些表面看似不存在的凶险,一时又出现在眼前。
每到夜晩我在府中的编钟乐舞里喝得醉眼蒙眬时,会看见夫人严纣盯着青铜雁鱼灯痴痴发愣。有一次我索性将手中的羽觞摔在地上,厅堂上的编钟乐舞立即停了下来,像是被吓住了。那只玉耳杯竟然没有破碎,只是里面的酒洒光了,杯子在地上滴溜溜打转。夫人严纣恍若未见,她盯着雁鱼灯的姿势丝毫未变,仿佛对雁鱼灯着了迷。雁鱼灯由青铜所铸,整体做鸿雁回首衔鱼伫立状,雁体肥硕,其颈修长,雁喙张开衔一鱼,鱼身短肥,下接灯罩盖。整盏灯美轮美奂,光线柔和。雁鱼灯上刻有篆书文字:“雁鸣阵阵,飞鸿传书。鱼跃于渊,尺素传情。”这具灯是夫人严纣当年的陪嫁物。难道她还在回首当年,让自己沉浸在一去不复返的往事里吗?我要告诉她,那些事已经过去了,昌邑很远,我们也回不去了。她只是那么安静地站着,像是一个守护着青铜雁鱼灯的仕女,再不动,也要变为青铜塑像了。
我有些不满地朝她说:“你也过来陪我饮几杯。”夫人这才转过脸来,我此时注意到,她也是个还在美着的女人呀。夫人对我说:“你已喝得够多了,今晚又醉了。”我一听这话就来气。“谁说我醉了?”我怒吼道,“你是笑话我吗?你在笑话你的王是个无聊的醉鬼吗?”夫人只是细声细语说:“夜这么深,你也该歇息了。”说罢示意侍女,“将主公扶去歇息吧。”两个侍女过来扶我,我起身,竟身不由己歪了一下,手就搭在侍女肩上,她们由于难以承受我高大的身躯,也明显晃了晃,我喊:“虞侯,老虞侯!”侍女张修说:“主公,他不在了。”我大声叫嚷:“他怎么不在?他到哪去了?告诉他,叫他来!”我说罢一屁股又重重地坐下,继续发泄胸中的愤懑,“叫老虞侯来,我要他来扶我去歇息,他怎么能不来呢!”侍女张修又解释道:“主公,虞侯他死了。”我一嘴酒气喷在了侍女张修脸上:“胡—说—!你胡说八道!老虞侯跟随我这么多年,从父王开始就在府上,你怎么说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你杀死了他,是吗?你说呀!”我指着侍女张修的鼻子大喝,“是你吗?”张修拼命摇头,我又指着另一个侍女吼道:“是你吗?”侍女吓得摇头不迭。我哈哈冷笑,手指夫人说:“那就一定是你了,夫人!”
夫人走过来亲自动手扶我,回头让两个侍女帮助,才把我扶起身,我笑道:“我知道老虞侯不是你们杀的,你们杀不了他的。这个老家伙他是不想干了,他要离开我,他看不起我,就走了,连招呼也不跟我打一个这老家伙—”说到这,我一伤心,掉下泪来,我哭着说,“不仅是老虞侯看不起我,你们也同样看不起!—看不起我这个废人。”说着我又颓然坐下,抱头痛哭,嘴里嘀咕着,“你们都在骗我,都把我当个傻子,当个废物,我是什么?我现在什么也不是啊!”
夫人安慰我说:“夫君呀你醉了,你不是还好好的嘛,谁对你怎么了?没有谁会对你怎样呀!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过去,海昏侯府里什么也没变,你还是海昏侯,还是这海昏国的主人。”谁也动不了你,有神灵庇护你,谁也奈何不了你!“我既伤心又感到安慰地点点头,说:“是,我是神灵庇护的人,没有谁可以奈何我。”抬眼对夫人说,“我知道是谁杀了虞侯,他为什么今晚不在这里?我知道谁把老虞侯给杀了!”
侍女张修问:“谁?”我指着她的脸狠狠地说:“你知道!”张修脸一缩,手松开我的臂膀,我一捞,反而把她那妖娆的手捞了回来,她的水指是冷的,掌心湿津津的。我另一只手又指着另一个侍女说:“你也知道!”侍女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避开我的手指。我将指头转向夫人说:“你们心里都知道老虞侯是被谁杀的,可偏偏就不吿诉我,就瞒着我一个人,为什么?是怕我伤心是吧,是怕我不活是吧,是怕我也死了是吧!我知道老虞侯走得蹊跷,好像这世界没谁跟他过不去。他真正没有仇人,都是我的仇人,都是冲着我来的,都是跟我过不去的人,我却没法跟别人过不去,没有办法!可杀死老虞侯的是谁呢?”
我的目光从夫人严纣、侍女张修脸上一个个挪过去,像是冰凉的水流过一块块光滑的石头,最后停留在羽觞上。我大声说:“你们呀你们早就知道是酒把他杀了。是酒,把老虞侯杀了,他是被酒杀死的。”
侍女捡起那只羽觞放回酒案上,我说:“你们看到没有,一只如此精美的玉杯,它盛着天下最好喝的美酒,多么芳香,多么可口的酒啊,就像绝世的美人,可它却有剧毒!把老虞侯给杀死了,他死在酒香里,死在芬芳的毒药里,他死得好啊!”
我对张修说:“他死得好啊!你知道吗?”我对夫人说:“他死得好啊!你知不知道?”我对侍女说:“他死得好啊!你应该知道!”我猛站起身,又重重跌回座上,“—可是我不好,我站也站不起来了,我像失去了双腿,我的腿痛得厉害啊我的腿,它不让我走开,就是要让我这般一直喝下去,来呀!奏乐!”
厅堂上停在那儿的乐师又开始奏起乐来,伶人的舞袖又缓缓挥动,像是夜半的幽灵,又像是在和灯火里晃动着的模糊影子挥别。那些影子里有我一生中遇到的各式各样的许多人,有龚遂、杨墡、魏莳、安乐、严重光、冒春等昌邑旧臣,也有杨敞、杨雩、驿丞、父王、母亲、田缨、孙万世。我还看见了祖父和祖母在昭明镜里的一些奇怪景象。还有那个打断鼻梁的赶车者,消失的磨镜人,以及一些说不出名字的人的影子。
我朝着那些影子笑了,我对严纣说:“夫人,你不要管我了,你们都走开,走开!我要再喝,喝下去,像老虞侯一样醉死在这酒里。酒是我海昏侯的香冢!”
3
这个夜晚我仿佛看穿了酒的芳香和它给我带来的醉意。看透了酒中的毒药,看穿了死亡。
火光和毒,在羽觞的酒里秘密地跳跃。
我看见老虞侯王樵不声不响地像平时那样走过来,雁鱼灯的光晕里,他像一个又薄又轻的影子,他默默地把我扶起来。我感到了我所熟悉的他的手的细致入微与体贴,和他手里包含的父性般的力量。我顺从地随他扶我到卧房。我又躺回榻上,我伸开长长的双腿,就再也没有起来。
后世医学研究者根据典籍遗留下的张敞写给宣帝的那份奏报—上面陈述我有疾瘘,行步不便—便推断我是患了瘘症。
瘘症包括脊髄炎、急性炎症性脱髓鞘性多发性神经病、脊髓空洞症、重症肌无力、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周期瘫痪和脑血管意外的后遗症。
他们认为我整日沉溺于声色犬马,酗酒无度,以至脸色青黑,足见血气不旺,下肢肌肉日渐萎缩,后又遭削户三千的精神打击导致病发,身心俱废而亡。而我心里明白使我一病不起的是朝廷暗遣的慢性毒药,它是直接得到了我侄儿宣帝的暗示。
因为当他得知我还想封王之后,就不能把我再留于这个与他共同呼吸的世界了,他要把我放逐到比海昏更远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就是把海昏当作我不能再往前走出一步的尽头。
4
我躺在榻上,许多景象如同一幅铺展的长卷从身边掠过。那是过往的一路烟村城郭,虽不似长安宏伟壮阔,但也给我以心境与视野的愉悦。那山高水长的曲折歧路是我曾经所不可预知的去处,我似乎一生的路都在指向那个地方—从昌邑到长安,再回到山阳,没料到还尚有他途,那漫长而迢遥的跋涉,终于把我带到了一方宁静而神秘的异土,海昏是我命里注定的归宿。冥冥中我请它赦我无罪的身,我要在山林里触摸那白犬,而鸽子啊,同样无辜地充当了乳房的配军。君子啊,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行而慎于言。
而海昏啊,一带河山,风月江天。后人自会在种种疑问中探知我复杂的来路,我原本就是个没有野心的外省的宗室皇孙。如果不是别有用心者把我扶上高位,我尽可以自在地在昌邑做我一生一世的藩王;如果我不进长安,就不会遭受未央宫的驱逐与宗室家庙的遗弃。可这岂又由得了我,一个皇子皇孙的命运从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那些被撕扯的亲情,那些用于绞杀的白绫,那些被污辱与践踏的尊严,那些破碎的无法收获的爱情,那些一闪即逝的寒夜的温情,那些我们彼此相互用死亡来祭奠的生命,那些长夜的歌哭,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春天。我当时十九岁,这个年纪对于出身于皇家的子孙,已不算年轻,可我的智谋和经验远不足以匹配老谋深算的长安宫殿,远不足以匹配充当三朝元老的大司马大将军的敌人,我以我的轻率、疏狂和不自量力成为皇权的祭品。虽然我是伟大的武帝刘彻之孙,而大将军曾是我祖父的一个马夫,但就是这个为我祖父驾了二十年车的老马夫,把他英气勃勃的皇孙在未央宫的皇位还没坐热就掀了个人仰马翻,大将军仿佛是以这一手嘲笑了他所伺候二十年的祖父,他的皇孙如此不堪一击,似乎证明龙种诞下的后代也可能是跳蚤。
我就沦为一只跳蚤,让世人嘲笑。而大将军是把一个昌邑王变为皇帝,又由皇帝瞬间变为庶民的人,他似乎是有意造就我的人,但又是有意毁灭我的人。他对我的毁灭自然是缘于我对他权威的挑战,我虽为祖父之孙,又哪里有祖父的智慧韬略。等到他人从我头上取下皇冠时,我仅有的只是愕然,甚至还没弄明白宫廷是怎么回事,就被人家赶了出来。先是遣回原昌邑王封地巨野,此时的昌邑国已被废除,代之而立的是山阳郡,我刘贺成了一个废帝,被幽禁于此。我原先带进京的旧臣也遭诛杀,出京时已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如此残酷的宫门是不好进的,那些旧臣的血流成了我返回昌邑的路。而山阳故园成了软禁我十一年的牢笼,当我的侄儿宣帝为我启开牢笼,让我这个庶民再度重拾贵族的衣袍获封为列侯时,他不是要让我获得真正的自由,而是要把我放逐到远得足以让人遗忘的海昏,从此,世无昌邑王,更无我的帝王生涯,只有偏远的无人记挂的海昏侯。
我是个无能之人,却并不糊涂,我无所作为,是因为别人比我更有作为,我的一生也许就是用来浪费的,史书典籍除了对我嘲弄之外,差不多对我忽略不记,对此我在海昏就已预料到,朝廷是想把我彻底抹掉的。若干年后的一场地震把我的海昏国也沉入了水底,从此世无海昏侯刘贺,也无海昏。但我在海昏的四年里除了阅读《春秋》的卷册、研习鸟篆,就是书写了大量的奏牍,我想总有一天,这些书写在竹简木牍上的文字会代替我向后世开口说话。如果这些简牍不在时光里化成一堆黑色的烂泥,它们会让我有亲口对后人说话的机会,除非无情的时光再次封住我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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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笔尖,那一道道奏牍,我走向我的坟墓,海昏的春天真好,熏风真好,山色真好,桃花真好,鸟鸣真好,河流真好,隆隆的雷声真好,圆滚滚的云团真好,仿佛天空受孕了,抱着饱满的肚子,而青山绿水都是它的婴孩啊!我走向我的坟墓,历史中不能没有死者,而深埋的种子总能找到复活的理由,那么多祭坛,是为谁准备的?那么多金银,那么多钟鼎,那么多简牍,仿佛是我最终向死亡称臣的进献。那么多粮食、五铢钱、画屏、玉剑、铠甲、弓戟、羽觞、铜镜、马车、古琴,表明我对生活的忍受,弥合起我与后世在时光中的重逢。我的眼睛带着沉睡的群山的痛楚,像伤口一样合拢。我当然是死于阴谋的,而且不止死于一次,而是四次。当初在昌邑树林行猎时遇见的无头犬向我摇尾三次,我不明白它摇摆三下尾巴的含义。我的十九岁就被大将军谋杀在未央宫,我的一生仿佛只有二十七天,而接下来漫长的十一年,我死心于昌邑,就像被时光谋杀在故乡。最后四年,我又死于流放的海昏。而那慢性的毒药和吿密者的文字一起渗入我的骨髓,仿佛一直在暗中提示我,我的人生已于我的身体之前死了四次。四次身份转换:昌邑王、皇帝、庶人、海昏侯。这其中霍光杀我一次,宣帝杀我一次,告密者杀我一次,我最终死于这三次叠加的慢性毒药。
在我弥留之际,我感觉有个熟悉的人影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身边,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身上仍有着龙盘虎踞之气,我感觉他是一位长者,一个老友,一个面貌威严而不容侵犯的人,他走到我的卧榻前,带着一副怜惜且不无遗憾的神情,看了我许久,不发一言,然后离开。他胸前的那副飘飘美髯泛着银光,唤起往日记忆—大将军!是他来了,我知道是他。
逝者会想到我们,无论是凄风愁惨的晦暝还是繁花生树的清明,逝者会安排一个梦境如同为我们张罗一席俗世的欢宴,请君入席。没有谁能拒绝,当你按位就座时,会发现许多前辈已先行坐在那里,我看见了威严的祖父,风华绝代的祖母,一代伶人乐师舅公李延年,沉默寡言的父王和亲爱的母亲,我发现当这样的时刻降临时,并不像预想的那样可怕,而是如同回家—这个家在昌邑,在长安,在海昏。既在生前,也在身后。正如世间有的风雨苍茫,而个人难免命运浮沉—而我有昌邑,可以入梦;有海昏,可以入土。
我被埋在豫章海昏的泥土里,海昏的落日也就埋进了雾霾里,而若干年后地震中的一场洪水淹没了我的海昏国。我仿佛被泥土与洪水双重掩埋。
在坟墓的黑暗里必须和黑暗有同样的耐心,等到洪水退却,等到土地凸现,等到我的大腿骨长出新肉,不再风湿,不再疼痛,我才能一脚踹开沉重的棺椁,从里面复活,但那可能要千年之后。
我突然发现,我要感恩我的人生,感恩我三十四年的人生中出现的每个给我以爱、拯救、温暖,或给我以苦难与曲折,乃至敌对的人,感恩我的故国昌邑,感恩伟大的长安,感恩海昏—我不可能弃了你,你是夜晚那光的影子。我将葬身于此,这肉身一样红色的土地里种植着黑色的梦,感谢它接纳我的残生与骸骨,以及此生的全部经历和记忆,我将把我的一切埋葬于海昏,它就像母亲久违的怀抱,慷慨接纳我曾经有过的繁华与伤痛,它不嫌弃我这个被废黜的王者,而以干净的水濯洗我的污浊,而以芳香泥土赐我以长眠的酣梦。
两千年以后,世人会在我葬身的地方挖到黄金,它会使我的死亡变得极为璀璨,而我已不存,只留下一枚海昏侯刘贺的玉印,证明我有过非同寻常的人生。
我仿佛听到后世的陌生之人发出的声音:
—古琴断开了所有丝弦,时间刚刚复活,而又重新死去。而陌生的人一再喊着王的名字,在山冈上,最高的男人听见了迷乱的梦呓。你的王朝已经飞走,眼神里涣散着情欲的香气。夫人啊,我已经为你而死掉,像干枯的云朵,你将那最后的酒瓮用来安葬我脱落的头颅,你随那人而去时,我已沉入大地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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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〇一五年在豫章故郡南昌发掘的海昏侯刘贺墓葬中,大量出土的马蹄金、麟趾金、金板、玉器、编钟、青铜器、圣人屏风、漆器、错金银车马器吸引了世人的目光,令人叹为观止。而更令人费思量与感兴趣的是还有数以万计的竹简和木牍,其中有可能包括没有被焚毁的先秦典籍,以及海昏侯刘贺的诗赋和自述性文字,只是很多简牍都已腐烂不可辨识,有的几乎化为黑色泥土。只有雁鱼灯、昭明铜镜、昆虫琥珀和蝶形玉佩,仿佛完好如昨,它们都仿佛在默默地诉说背后的久远故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