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所见清人地理文献观

2016-07-13 03:42沈志富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图书馆建设 2016年1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四库体例

沈志富(南京大学历史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四库全书总目》所见清人地理文献观

沈志富(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史部地理类是古代地理文献著录及其评论的集大成之作,也是《总目》中为数不多细分子目的大类。以目录学与文献学史的综合视角,通过卷帙梳理与提要考察,分析《总目》地理类文献的分类特点并阐释其解题特色与缺失,可以发现:《总目》地理类事实上建构了一部以清人学术观为指导的、以文献为中心的中国古代地理学史。

《四库全书总目》 提要 地理文献 学术观 清代

《四库全书》是清代乾隆年间纂修的一部我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丛书,在中国文献学发展史上占有突出地位。根据四库著录各书提要汇撰而成的《四库全书总目》 (以下简称《总目》)同为古代目录学与学术史的代表性成就。作为史部重要组成部分的“地理类”,《总目》汇聚了从先秦至清中叶两千多年的地志文献精华。可以说,自《汉书·艺文志》术数略“形法类”以降,载籍未有盛于此者;而自刘向《别录》始设目录解题之体,提要亦未有详于斯者。

余嘉锡先生有言,“目录者,学术之史也。”[1]关于《总目》的研究,近几十年出现大量成果,多侧重于宏观上的整体研究及编纂思想研究①,或微观上的提要考订与补正研究②,而中观层面的研究则不多见③,以目录学与学术史的综合视角对《总目》某类的分类特点与解题得失加以考察的论著则更为少见。作为一部有着完备三级类目体系与书目提要体例的综合目录,学界对《总目》的主要关注点已经长时间集中在对高级部类沿革或古代目录学发展史视野下的《总目》分类体例、体系及方法等问题的探讨上,应该适当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对子目(三级类目)演变过程及其内容的考察与探索上,以进一步加深我们对《总目》这部古典目录学集大成之作的文献分类与解题思想的认识。同时,以往对于古代地理类文献的研究主要着眼于单部文献研究或几部文献间的比较研究,从目录学视角考察的也集中于明清以前地理学演变过程的梳理④,而对于清代地理学成就,学界更多关注的是这一时期数量巨大的地志文献和乾嘉地理考据成果。相对而言,《总目》地理类目录与提要在地理学史上的价值及其中蕴含的清代地理学思想尚未得到全面的认识和揭示。目录变迁观照时代潮流与学术风尚,故笔者试对《总目》史部地理类所载文献之分类及提要的学术价值加以评述,以期从一个侧面考察清人的古典地理文献观并深化对古代目录学与学术史互动关系的认识。

1 四库馆臣对历代地理文献总量的认知与分类安排

地理类文献著录在《总目》卷六八至卷七八,史部第二四至第三四,合十一卷,前四卷为四库著录书目录及提要,后七卷为存目书目录及提要[2]594。经笔者粗略统计,《总目》共著录地理类文献凡581部9 672卷,其中著录者149部4 790卷,存目者432部4 882卷(内有16部无卷数)⑤,具体类属之分类分布如表1所示。

表1 《总目》史部地理类著录文献卷帙分类分布情况

根据上述统计数字,笔者对《总目》地理类文献的分类分布特征分析如下。

从《总目》地理类著录文献总量(581部9 672卷)来看,到清中叶地理学著作已达相当之规模。同宋元官私目录如《崇文总目》(著录地理类83部647卷)、《遂初堂书目》(著录地理类186部)、《宋史·艺文志》(著录地理类407部5 196卷)等进行比较可见,《总目》文献总量显著增加,反映了明清以来地理学的巨大进步和发展。进一步考察其分布又可见,《总目》著录的地理类文献10个子目中,“都会郡县”之属所占篇幅最大,超过总卷数一半;其次为“总志”,而其余8个子目合计篇幅不足总卷数的三分之一。这折射出沿革地理始终是古代地理学的主流和最发达的研究领域,而明清以来新修省府州县志则大大充实了这一领域的内涵。若将史部地理类著录与存目之书再作对比又会发现,两类书卷帙相当而品种悬殊。《总目》著录的581部地理文献中,完整录入《四库全书》者仅149部4 790卷,余432部4 882卷皆被列为存目,尽管两者卷帙上相差无几,然而品种却相差数倍。可见,虽然四库馆臣抄录入库的地理文献在数量上极为可观,但更多文献却经由裁定而被贬入存目,加上禁毁与未收的,其数甚夥,亦略窥四库择书之严苛。

《总目》在总结历代文献分类法的基础上择善而从,形成了明确而完备的三级类目体系,其类目源流与分类特点则显著地体现了对各个部类学术史的梳理与尊重。以地理类而言,在析分和设计子目问题上继承与创新并重,从《隋书·经籍志》首创“史部·地理类”,此后的正史艺文志皆保有这一部类,但在子目(三级类目)的设置上一直处于隐而不发的孕育状态。宋代是古典目录体系走向成熟的一个关键时期在此背景下,地理类子目的萌芽在《新唐书·艺文志》中首先出现。尽管从形式上新唐书志仍为二级类目体例,但随着地理文献数量的增长以及对地理著作内部区分与认知程度的提升,其“约形成了‘全国性地理书,州郡地理书,山水著述,方物,行记名胜,外国’的著述类例,并依次著录”[3]。至南宋时期,郑樵在《通志·艺文略》中首次将三级目录分类体系明确下来,地理类被清晰地划分成1个子目,即地理、都城宫苑、郡邑、图经、方物、川渎、名山洞府、朝聘、行役、蛮夷[4]1575。明焦 《国史经籍志》继前贤,除了舍郑樵之十二类分法而采四部分类法外,于细目设置上广泛借鉴郑氏之成果,仍以地理、都城宫苑、郡邑、图经等为属目[5]。此种分类体系于四库馆臣影响尤深在遵循学术脉络的基础上,或因袭、或创设,《总目》形成了既有严格体制又敷实际所需的微观目录体系。最终定型的地理类子目仍为10个小类,但类目类名已有较大变更即宫殿、总志、都会郡县、河渠、边防、山川、古迹、杂记、游记、外纪[2]594。这其中,有沿用以往类目类名的,宫殿、河渠、都会郡县;有略加调整改造的,如总志、山川、古迹、外纪等;有根据实际情形新设类目的,如边防游记、杂记等[6]。同时通过部类小序及按语解析类目源流及设置依据,诚如地理类小序所言,“其编类,首宫殿疏,尊宸居也。次总志,大一统也。次都会郡县,辨方域也。次河防、次边防,崇实用也。次山川,次古迹,次杂记,次游记备考核也。次外纪,广见闻也”[2]594,由编排次序中亦可深刻察见《总目》设计者对学术发展传统的尊重与遵循。

2 提要所含清人地理文献意识及其地理学史价值

书录解题之体,发端于西汉刘向、刘歆父子校书所成《七略》,其创设的“条其篇目,撮其旨意”的著录方式为后代学者所承继,至宋代臻于完善,出现了两部优秀的提要体目录,即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与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该著录体例将目录之学以资读书治学的功用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堪称中国古代目录学趋于成熟的重要里程碑。此后,举凡官私目录,莫不采用此种形式以为正体,而仅记书名、撰者、卷数的流水账簿式的目录则多为世人所诟病。及至清代,《总目》的纂修更是将书目提要之体运用到一个新的高度。

尽管一部附有类序及每书提要的藏书目录会大大提高书目的使用价值与影响力,但就提要本身而言却常有优劣之分,其中最见撰者学识与功力。综观《总目》史部地理类提要,其颇有能彰显四库馆臣之识见及妙笔的评价与论断,可谓切实贯彻了古人“辨章学术”之要旨。与同时期数量巨大的地志文献和乾嘉地理考据成果相比,《总目》地理类提要作为一个整体反映出的清人地理文献意识及在地理学史上的价值有其独特性⑥。

2.1提要建构了一部简明古代地理学发展史

历代学者多强调图书分类的重要性,因为它是当时学术发展与学科状况的直接反映。南宋郑樵即认为,“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以其先后本末俱在”,读书之人“观其书,可以知其学之源流”[4]1806。四库馆臣虽无刻意撰修某一专类学术史之意图,但其就各别专类之文献组合与分类而言却造成了一系列微观学术变迁史之实际。

《总目》是一个严密完善的分类体系,具体到“地理类”,亦堪称一个有机整体。从地理类收罗的庞大文献规模可见地理学发展的各个层次的历史与现状。中国最早的史志目录《汉书·艺文志》仅录地理书13种,其后渐次扩充,发展到《总目》,著录已达581部之多。中国古代地理学以沿革地理见长,故“总志”“都会郡县”列居首要位次,且卷帙最广;而“游记”之属的设目,则反映了地理知识的最新进展。

众所周知,《总目》于“四部之首各冠以总序,撮述其源流正变,以挈纲领”,并在其下四十四类之首“亦各冠以小序,详述其分并改隶,以析条目。如其义有未尽,例有未该,则或于子目之末,或于本条之下,附注案语,以明通变之由”[2]卷首18。地理类小序则是对古代地理学学术源流的高度概括,集中反映了四库馆臣对古代地理学思想变迁的清晰认识。其先溯其源流,曰“古之地志,载方域、山川、风俗、物产而已,其书今不可见。然《禹贡》、《周礼·职方》氏其大较矣”;继而辨其学脉,曰“《元和郡县志》颇涉古迹,盖用《山海经》例;《太平寰宇记》增以人物,又偶及艺文,于是为州县志书之滥觞;元、明以后,体例相沿”[2]594,寥寥数语便达到穷原竟委、斟酌古今的效果;进而形成了一个由史部之总叙、地理之类序、各书之解题与类末之案语等要素相结合的“立体模式”[7]的古代地理学思想体系,建构了一部以文献为中心的古代地理学术史。

2.2提要重视发掘和宣扬各类地理文献的经世价值

明末以来,社会思潮发生重大变动。四库馆臣作为当时思想领域的重要代表,以“实学”本位价值为依归,提倡“以实心励实行,以实学求实用”[8]。受此影响,《总目》“以儒学‘切于人事’传统为依据,着意将热衷心性空谈的性理之学与‘孔孟之正传’划分开来”[9],鼓励人们摒弃虚玄学风,从而使经世致用思想贯穿于《总目》之始终。在最能体现“有裨世务,足垂不朽”的实用之学中,地理类文献可谓鼎立其中。通过褒奖一批优秀地理文献,批判若干迂怪荒诞、“无裨实政”的志书杂乘,其一以贯之的主旨思想得到进一步的阐释和宣扬。

在地理文献中,除了总志、方志等鲜明的资政价值外,最具实学功能的莫过于“河渠”“边防”了,地理类小序即明示此类文献“崇实用也”。在《总目》收录的23部河渠书中,除5部为历代河渠总志,其余皆为水利之书,其中有关黄河治理者6部,地方水利专书12部。水利是事关国计民生的要务,《总目》对其中著作“有裨于民事”“有裨实用”的经世价值多持积极评价。例如,《总目》推崇实学之鉴戒,称潘季驯《河防一览》“季驯乃斟酌相度,神而明之,永为河渠利赖之策。后来虽时有变通,而言治河者终以是书为准的”[2]612。又赞赏实地考察之意义,称张国维《吴中水利书》“是书所记,皆其阅历之言,与儒者纸上空谈固迥不侔矣”[2]613。又注意表彰兼备考据功能的实学著作,赞归有光《三吴水利录》“言苏松水利者,是书固未尝不可备考核也”[2]612。

《总目》品评古人极其严苛,尤见重思想、体例与考证。但对实用之书虽有瑕疵,亦不轻舍逐录。如提要《三吴水考》,言其“虽体例稍冗,标目亦多杜撰,而诸水之源流,诸法之利弊,一一详赅。盖务切实用,不主著书,固不必以文章体例绳之矣”[2]613。又如,《两河清汇》,提要称“凤祚虽亦从讲学者游,而其学乃出鹿善继、孙奇逢,讲求实用”,“书中援据古今,于河防得失,疏证颇明。惟海运一篇,……盖犹祖邱浚之旧说,则迂谬而远于事情,遂为白璧之微瑕,无是可矣”[2]614。

2.3 提要在地理考证上注重因书而异,有独到见解。

《总目》提要的撰写有着较为固定的体例和要求,但具体到每一部书,提要在列论各基本要素,如论述“各书大旨及著作源流”“列作者之爵里”“考本书之得失”、辨订“文字增删,篇帙分合”的过程中,常能根据各书实际情形,侧重于某一方面的考述与评论,“或述篇章体例,或论学术得失,或叙典籍源流,使读者对著录、存目的各部书籍,都能有一个既完整清晰、又主次分明的理解”[10]364。其中很多认识是对以往学者观点的总结、补充乃至发覆,一些悬而未决的历史问题至《总目》提要方得求解。这一点在地理类文献中表现得特别明显。

例如,乐史《太平寰宇记》,提要重点剖析其体例原委并考订书名。一般纂修总志皆要先确立标准年代以明其所述疆域之范围,疆域代有盈缩,率皆取自当朝。《汉书·地理志》据平帝元始二年建制次叙疆域及郡县沿革,《元和郡县图志》以贞观十道为基础叙述唐代各地地理,但《寰宇记》乃宋人记宋代政区,却以唐代疆域为记录范围,而其时“幽云十六州”已不在宋域版内,故颇不合惯例。提要对此辨析云,“(乐)史乃因贾耽《十道志》、李吉甫《元和郡县志》之旧,概列其名。盖太宗置封椿库,冀复燕云,终身未尝少置。史亦预探其志,载之于篇,非无所因而漫录也。”[2]596同时,提要对《寰宇记》的体例创新与学术史价值也予以发明与赞扬,认为“其书采摭繁富,惟取赅博,于列朝人物,一一并登,至于题咏古迹,若张 《金山诗》之类,亦皆并录。后来方志必列人物、艺文者,其体皆始于史。盖地理之书,记载至是书而始详,体例亦自是而大变”[2]596。最后还不惜笔墨,对该本流传过程中标题用字“志”与“记”的分歧做出考订。

再如,郦道元之著《水经注》,提要重点阐述其书经文、注文的不同体例。《水经注》因流传久远,篇简错乱、经注混淆的现象非常严重,后人常常感到阅读困难。提要根据辑校成果,专门分析了两者差异,指出:“凡水道所经之地,《经》则云「过」,《注》则云「迳」 ;《经》则统举都会,《注》则兼及繁碎地名。凡一水之名,《经》则首句标明,后不重举;《注》则文多旁涉,必重举其名以更端。凡书内郡县,《经》则但举当时之名,《注》则兼考故城之迹。”[2]610这一认识可谓《水经注》研究的重要突破,后世学者对《总目》的这一考证成就多有肯定。

此外,地理类提要语言精练、品评精彩、常有精到断语,亦是其一大特点。例如,祝穆《方舆胜览》先叙爵里再叙内容体例,继评点该书学术优劣,短短三百余字将一部七十卷名著概括无遗,言简意赅,读者由是可轻松把握其书之内容价值。特别是纂修官关于该书性质的一段论述,颇有见地,曰“书中体例,大抵于建置、沿革、疆域、道里、田赋、户口、关塞、险要,他志乘所详者,皆在所略,惟于名胜古迹多所胪列,而诗赋序记所载独备盖为登临题咏而设,不为考证而设,名为地记,实则类书也”[2]596。清末大藏书家陆心源在《仪顾堂题跋·宋椠方舆胜览跋》中赞其见识,称“提要谓‘名为地理实类书’,诚笃论也”[11] ⑦。

2.4提要对元明以来庞杂的地方志文献保持清醒认识

入宋以来,地方修志之风兴起。元明以后,地志屡修累至清初,数量甚夥,几占地理类文献半壁江山。面对如此众多的方志文献如何取舍论定,是颇能展示四库馆臣的学术功力的。综观《总目》“都会郡县志”提要,四库馆臣从两个层面即志书体例与学术史回顾、通过两种途径即类序与志书解题来综合阐释其方志观,以求对庞杂的方志做出相对科学合理的评价与区分,继而起到申明志书编修理念、引导民间学术风尚的目的。

关于志书体例,四库馆臣重视先秦古法,对《元和郡县志》“尚能沿用古例”推崇备至,而对元明以后地志则颇多微词,乃至大加批判。地理类小序云,“列传侔乎家牒艺文溢于总集,末大于本,而舆图反若附录。其间假借夸饰,以侈风土者,抑又甚焉”[2]594。对于地志文献的乱象四库馆臣尽可能确立合适的标准做出裁定。有学者探讨过四库馆臣心目中的理想方志体例,包括“以条分缕析的门目体为优,以不便寻检者为劣”,“以征引博而叙述简为优,过简过滥都受讥评”,“重视舆图”,“抨击编年体方志”,“反对俗体陋习”,等等[12]。的确,按此标准,四库馆臣提出的对策是“今惟去泰去甚,择尤雅者录之。凡芜滥之编,皆斥而存目”[2]594,做到既不遗漏、也无滥登,以确保著录质量。

涉及古今志书的评价,四库馆臣则通过树立典型的方式以表彰“体例精析”、批判“有乖体例”,进而再论其学术。在《总目》著录的155部方志中,四库馆臣尤为推重《武功县志》《朝邑县志》两种,如引名家之语赞康海《武功县志》云:“王士祯谓其‘文简事核、训词尔雅’,石邦教称其‘义昭劝鉴、尤严而公’,乡国之史,莫良于此,非溢美也”[2]602;又借韩邦靖《朝邑县志》提要评论古今志书之得失,“古今志乘之简,无有过于是书者,而宏纲细目,包括略备。盖他志多夸饰风土,而此志能提其要,故文省而事不漏也”[2]602,以此表明其学术观点和对元明以来新修方志的态度。

3 四库馆臣地理文献观的缺失

从历史的视角来看,《总目》地理类的学术价值不言而喻。但因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其自择书之标准、分类之参酌以至立论之权衡虽极力讲求折中持平,终不免留下遗憾。

《四库全书》纂修之期正是清代考据之学兴盛之时,四库馆也成为当时汉学的一个大本营。四库馆臣多反对宋学臆断空疏,推崇汉学征实有据,在学术评论上奉“考证精核”[2]卷首16为正宗,典籍著录中强调“谢彼虚谈,敦兹实学”[2]卷首16,以考证功夫为长物。受此时代背景与学术观点影响,其选录并评论文献的标准莫不由其书之考据价值出发而定其是非高低。不可否认,这一学术取向对明清之际学风由空返实的转换及《总目》在目录学史上展示一代学术之精华,实现其“别白是非,旁通曲证,使瑕瑜不掩,淄渑以别”,“剖析条流,斟酌今古,辨章学术,高挹群言”[13]序48的重大学术贡献发挥了关键作用。但亦因固守考据成规,乃至生门户之见,导致对某些文献的考辨与评价有失客观与允当,曲解或隐匿了这些重要著作的学术价值。

3.1过于强调考据价值而埋没经典地理文献在地理学史上的突出成就

譬如被称为“奇人”“奇书”的《徐霞客游记》,四库馆臣之所以将其收入《四库全书》,在肯定其作为一种特别的地理学体裁可“存兹一体”并略具“工于摹写”、善于记事的文学价值之外,更重要的还是看重其“以耳目所亲,见闻较确。且黔滇荒远,舆志多疏,此书于山川脉络,剖析详明,尤为有资考证,是亦山经之别乘,舆记之外篇矣”[2]630。但凡考据不佳或于考证无补之书,或被斥入存目,或直接剔出四库,这不能不说是四库地理类图书的一大遗憾。例如,对明代重要地理学家王士性著作的评价则明显印证了这一点,其《五岳游草》《广志绎》仅列存目,称其“盖随手记录,以资谈助。故其体全类说部,未可尽据为考证也”[2]676,这一盖棺定论式的结论致其说被忽视几百年。直至20世纪80年代,王士性在人文地理学上的重大贡献经谭其骧先生的发掘才得以重新彰显⑧。

3.2因袭前人错误认识或偏见,未能细加考证或纠正。

四库馆臣以考据为至上法则,亦难免时有失考之处。例如,对《大明一统志》极尽贬损之语,认为其“舛伪抵牾,疏谬尤甚,……乖迕不合,极为顾炎武《日知录》所讥。至所摘王安石《虔州学记》‘地最旷大,山长谷荒’之语,则并句读而不通矣”,由是得出“此书之舛略,本无可采”的苛评[2]597。对此,近人余嘉锡追本溯源,匡正四库馆臣的偏见,他认为“是则句读之误,始于王象之,而祝穆因之,《明一统志》又因之,惟失在不复检原书耳。以此归罪纂修诸臣,彼有辞矣。……盖撰者既富,卷帙繁多,检阅之偶疏,抄录之小误,事所恒有,后人读其书,觉其疏谬,从而纠正之足矣,不必深文曲诋也”[13]407-408。

3.3因对外部世界缺乏兴趣或认识不足而刻意贬低有关域外地理文献的实践价值

这方面在“外纪”诸书的评述中表现最为明显。四库纂修官“对西方传教士编著的介绍外国地理、风物的著述,大多视之为‘奇闻’‘异说’,疑信参半”[10]391。例如,艾儒略《职方外纪》是明末清初系统介绍当时世界先进地理和观念知识的代表性著作,但四库馆臣执于对西学“节取其技能,而禁传其学术”的保守姿态,看不到其楔入西方文明的崭新视野,只是认为“所述多奇异不可究诘,似不免多所夸饰。然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录而存之,亦足以广异闻也”[2]633。再如,利类思、安文思、南怀仁合著的《西方要纪》详细介绍西方国土、风俗、人物、土产及海程远近,是时人了解域外情势的重要窗口,但《总目》简单地认为其“大抵意在夸大其教,故语多粉饰失实”[2]680,不予重视,贬入存目,由此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时人以正确的态度全面了解西方并开展中外文化交流。

4 结 语

总之,“地理类”作为古典目录学分类体系的经典版块,《总目》是其集大成者。四库馆臣根据当时时代精神与士习学风重新审视为数甚巨的古代地理文献,以分类和提要为立论之两翼,着力阐释其学术观点,集中展示其思想内涵。考察其解题、评论与案语,我们可窥见四库馆臣胸中之权衡、话语之依归,进而观清代地理考据之大成、清人学术之一斑。可以说,《总目》史部“地理类”提要为我们呈现了一席宏大壮阔的传统地理学文化盛宴。尽管在解题上持论时有激烈失当之处,但其在目录学与地理学史上的双重学术价值与贡献是无可替代的。通过对《总目》这一目录学中的地理学的深入研究,我们可以更加全面地领略清人地理思想与中国古代文献学的深厚传统,也可以加深我们对目录学与学术史互动关系的历史认识。

注 释:

① 此类综合性研究成果可参看:黄爱平《四库全书纂修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周积明《文化视野下的<四库全书总目>》(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司马朝军《<四库全书总目>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等。

② 可参看:胡玉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中华书局,1964年);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中华书局,1980年);李裕民《四库提要订误》(中华书局,2005年)。

③ 此类研究成果较少,如刘玉 《四库唐人文集研究》(巴蜀书社,2010年);何宗美、刘敬《明代文学还原研究——以<四库总目>明人别集提要为中心》(人民出版社,2014年)。

④ 可参考潘晟《中国古代地理学的目录学考察》系列文章3篇,分别论述了《汉书·艺文志》、汉唐时期目录学及两宋公私书目中的地理学,分别刊载在《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6年第1期、2008年第1期与第2期。

⑤ 本文统计数字,系据中华书局1965年版《四库全书总目》。

⑥ 从文献学视角对《总目》地理类提要开展研究的学术成果中,除了部分对各别单部地理文献提要的零星考证、订误文字外,比较系统的研究可参考新近出版的《清代地理志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5月)一书收录的华林甫著的《<四库全书总目>史部地理类小序诠注》一文。

⑦ 关于《胜览》提要,学界亦有不同看法。较具代表性的是谭其骧先生在《论<方舆胜览>的流传与评价问题》(收入《长水集·续编》)一文中,对《四库提要》关于《胜览》一书性质与作用的评论及后来陆心源、余嘉锡等沿袭旧说予以驳正,认为其“名为地记,实则类书也”的表述仍不够确切,若改为“其书虽为地记,实兼具类书之用”则更为允当。

⑧ 1985年冬,在桂林召开的纪念徐霞客学术讨论会上,谭其骧先生做了题为《与徐霞客差相同时的杰出的地理学家——王士性》的学术报告,明确王士性与徐霞客的贡献至少在“伯仲之间”,认为“从自然地理角度看,徐胜于王;从人文地理角度看,王胜于徐”,他还高度推崇《广志绎》一书的学术价值,并对《四库提要》的轻蔑评价作了批判(该文收入《长水集·续编》)。

[1]余嘉锡. 目录学发微[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4:30.

[3]潘 晟. 中国古代地理学的目录学考察(三):两宋公私书目中的地理学[J].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 2008(2):148-160.

[4]郑 樵. 通志二十略[M]. 北京:中华书局, 1995.

[6]沈志富. 《四库全书总目》的子目源流与归类得失:以史部地理类为例[J]. 图书馆工作与研究, 2015(4):76-79.

[7]司马朝军. 《四库全书总目》研究[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4:210.

[8]纪 昀. 阅微草堂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393.

[9]周积明. 文化视野下的 《四库全书总目》 [M]. 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1:23.

[10]黄爱平. 四库全书纂修研究[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89.

[11]陆心源. 仪顾堂题跋[Z]//续修四库全书:第93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49.

[12]朱隽嘉. 论四库馆臣对方志的认识:以都会郡县志为例[J]. 中国地方志, 2004(2): 49-51.

[13]余嘉锡. 四库提要辨证[M]. 北京:中华书局, 1980.

沈志富 男,1981年生,南京大学历史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现工作于安庆师范学院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View of Geography Literatures of Scholars in the Qing Dynasty on the Basis of Siku Quanshu Zongmu

The Geography Class of History Category in Siku Quanshu Zongmu was an agglomeration of ancient geography literatures and its commentary, and was also one of a few classes of detailed branch catalogue settings in it. Sorting out and summariz the literatures, analyzing its classification features of geography literatures and elaborating its characteristics and deficiencing of catalogue summary in a bibliographical and philogical point of view, we could find that the Geography Class in Siku Quanshu Zongmu has actually constructed a history of ancient Chinese geography revolving around literatures and guided by academic thoughts and ideas of the Qing Dynasty.

Catalogue summary of Siku Quanshu Zongmu ; Geography literature; Academic thought; Qing Dynasty

G256

A

2015-06-18 ]

猜你喜欢
四库全书总目四库体例
“四库学研究”栏目主持人语
终南捷径,帝王心事
注释体例
注释体例
注释体例
注释体例
《皇帝的四库——乾隆朝晚期的学者和国家》简介
四库学研究专辑
《四库全书总目》与音乐文献
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提要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