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海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小说纵横
阎连科小说《风雅颂》对《诗经》元素的应用和变异
⊙阚海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210097]
《诗经》作为我国文学的起源,已经深深地渗入到整个中国文学发展之中。现代或当代作家们都会或多或少、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诗经》的影响,在他们的作品中体现出对《诗经》的回归和靠拢。阎连科的《风雅颂》就是这样一个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深受《诗经》影响的小说。阎连科对《诗经》元素的运用不仅仅是直接继承的关系,其中甚至出现了反《诗经》的现象。本文基于《风雅颂》小说文本,分析《风雅颂》对《诗经》元素的运用乃至对传统《诗经》的叛离和颠覆,以探讨在当代文学观念的烛照下,当代小说借鉴和化用传统资源的意义。
中庸思想语言的中庸形式的中庸心灵的中庸
阎连科在2008年推出的《风雅颂》继承了其《坚硬如水》的反讽式书写。在作品中,作家保持两种叙述的口吻,“在保持文学性的同时,也对历史和现实进行了最有力、最深刻的干预”①。《怀尧访谈录》对阎连科进行专访时,阎连科曾提到,一直想以“回家”为“灵魂写一部小说”,所以《风雅颂》的原名就是《回家》。整部《回家》的框架就是靠《诗经》架构起来的,而且作品的主人公以及其他的故事情节都涉及《诗经》。有人建议改名为《风雅颂》。除了改名之外,现在流通的《风雅颂》单行本和最初发表在《华语文学》上的《风雅颂》有很大的区别,但是不管怎样变动,其基本框架和基本的故事叙述没有变,作品中涉及的《诗经》元素依然在有力地跳动着,在阎连科笔下,《诗经》绽放出更具现代性、更具荒诞性的色彩。
一、阎连科《风雅颂》章节标题解读只看《风雅颂》的命名我们就可以感受到《诗经》对阎连科的直接影响。“风、雅、颂、赋、比、兴”谓之“诗经六义”。《诗经》按照体类划分为“风、雅、颂”三部分,阎连科取“风”“雅”“颂”三个字命名其作品(听从别人的建议)。整部《风雅颂》分为十二卷,每三卷之后都有“风雅之颂”一卷,其他八卷都以“风”或者是“雅”或者是“颂”命名,且每卷包含的四到八个章节的标题都是以《诗经》中相应分部诗歌的题目命名。《风雅颂》的主人公杨科还是一名专门研究《诗经》的专家,花了五年的时间完成了著作《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根探究》。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多次涉及对《诗经》的讲解、引用或诵读,甚至杨科还发现了“诗经古城”以及现有《诗经》中305篇之外的被孔子删去的诗歌。
《风雅颂》从题名、篇名到结构布局再到叙事内容都散发着浓浓的《诗经》味儿。可以说《风雅颂》是在目前为止的现当代作品中体现《诗经》元素最多的一部作品。《风雅颂》吸收了《诗经》的诸多元素,但是它不是完全借鉴或转移,更多的是对《诗经》元素的变异,故意让《诗经》本意与作品自身文本形成对立,制造刻意喧哗的效果,具有反讽的意味。有关《风雅颂》内部每一个章节标题的设置就充分体现出作者的匠心独具。
和《诗经》的开篇一样,《风雅颂》的开篇也是《关雎》。《关雎》原本是《诗经·国风》中最优美动人的情诗之一,讲述的是一个贵族青年男子热恋采荇女子。但是在《风雅颂》中,《关雎》展示的却是杨科在花费五年时间完成著作回到家看到妻子赵茹萍和副校长李广智的偷情;《蒹葭》在《诗经》中也是歌颂男女美好恋情的情诗,但是《风雅颂》却借它来展示杨科与初恋情人付玲珍重逢,玲珍让小杏子陪杨科睡觉;《菁菁者莪》原本是有关教育人才的诗,甚至后人一提起教育,都会用此诗作典故。虽然《风雅颂》的《菁菁者莪》也讲的是有关教育学习的方法,但是这个方法却是村民让杨科摸孩子的头,他们坚信只要杨科摸了头,他们的孩子就会考上初中、考上高中甚至考上大学;再如《鸳鸯》,原是一首祝贺新婚的诗,但是在《风雅颂》里讲述的却是在小敏与李木匠的新婚之夜,杨科杀死李木匠的故事。这几个章节的标题与文本之间有一个共性:《风雅颂》所讲述的内容和《诗经》相应诗作的内容完全不一样,甚至是截然相反。以古代男女纯洁的爱情写照现代社会男女之间的苟且之事,以古代人对教育的重视衬托现代社会人的愚昧无知等等。两两对比,其中对现代社会的讽刺更加明显和深刻。此外,具有同种讽刺效果的章节还有《东门之》《白华》《臣工》等等,章节标题的本意与作品文本之间背道而驰,言在此而意在彼,有一种戏谑的效果。有关此种写作方法,鲁迅的《狂人日记》中也有涉及。
此外,杨科给精神病人讲《陟岵》、对天堂街的熟悉如同对《诗经》的熟悉、给天堂街的坐台小姐讲《都人士》、在付玲珍的葬礼上默背《黄鸟》、因小敏的结婚而念《采葛》,这些既是《诗经》在文本中的体现,也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众声喧哗”。给困在精神病院的精神病人讲征人思家、与坐台小姐们大谈爱情恋歌、在患有肮脏病的玲珍的葬礼上默背秦国人民挽“三良”的安葬诗歌、对相当于自己半个女儿的小敏吟诵情歌,这本身就具有反讽的意味。在这里,《诗经》已经不再是“可施于礼义”的儒家经典,也不再是“温柔敦厚”的“清雅之音”,它出现在精神病院、出现在坐台小姐的肉体上、出现在患有肮脏病的玲珍的葬礼上,它甚至成为男女色情娱乐的一种手段,成为传达杨科心中不伦之恋的一种载体。阎连科曾说,“《诗经》是中国人用诗歌的形式书写的中国人的《圣经》”,但是我们在《风雅颂》中看不到《诗经》的“圣经感”,相反《风雅颂》还在故意瓦解《诗经》的神圣感,让《诗经》走下文人眼中的神坛,沦落到一个又一个的腌之地,并且在混乱、错位的叙事方式和人物对话中故意让《诗经》脱离本意,呈现出具有现代色彩的异质感。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杨科发现的“诗经古城”,在“诗经古城”里杨科发现了《诗经》中已有的305篇之外的200多首诗。这一发现足以“震惊世界”②。有关《史记》所记载历史的真实性本来就众说纷纭,其中有关孔子删诗之说也不可全信,而且后世对孔子删诗之说也颇有争议。朱熹、王士祯、梁启超等人就反对孔子删诗之说。③到目前为止,也没有确切的史料或直接的证据证明孔子删诗之说的真伪。但是,阎连科却让杨科发现了《诗经》中被删去的诗,而且这些被删去的诗可能比留下来的诗艺术成就更高,更有价值。阎连科已经把笔触伸向历史,他的笔已经不是笔而是一根撬棍,他在撬动历史的根基,在对历史进行强有力的干预,随时可以“颠覆”历史。至此,《风雅颂》中所列举的《诗经》已经超越了既有的《诗经》,范围在不断地扩大。但是,发现“诗经古城”的杨科又是一个神经质的人,他的神经质的举动和话语让人不得不对“诗经古城”以及“新《诗经》”存在的真实性产生怀疑。这些看似确实的《诗经》又游离在荒诞的叙事框架之下,其中更显示出一种虚无感和荒诞的意味。
二、阎连科《风雅颂》“诗经古城”意象解读鲁迅开创了中国现代小说的“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这一模式又叫作“归乡”模式,在《祝福》《故乡》《在酒楼上》以及《孤独者》中都有呈现。“我”作为这些故事的叙述者,而且都是知识分子,最终都在记忆中的故乡和现实中的故乡的差距感中选择离去,同时,“我”在逃离之后似乎又有了新的希望。④在差不多一百年之后,阎连科的《风雅颂》又选择了这种“归乡”模式,甚至其原名就叫作《回家》,阎连科借着杨科的“归乡”和“逃离”再次对人的生存困境进行了发问。
《风雅颂》中,杨科在逃离了清燕大学和家乡之后,发现了“诗经古城”。鲁迅没有言明的地方,似乎可以在阎连科这里找到答案。阎连科让杨科找到“诗经古城”,即杨科理想中的“乌托邦”。乌托邦,本意为没有的地方。“乌托邦”的字面意思就是“空想的国家”。空想社会主义创始人托马斯·莫尔在其《乌托邦》中就虚构了一个人类思想意识中最美好的社会。
乌托邦思想在中国也由来已久。清代《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唐代传奇《枕中记》中的“黄粱美梦”、晋代《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乃至老子的“小国寡民”、孔子的“大同世界”都是乌托邦的中国式书写。其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诗经》。《关雎》写一位贵族青年男子热恋采荇女子但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只能靠在想象中和爱恋的女子亲近、结婚来弥补想象与现实的落差感;《桑中》写一个劳动者和他想象中的情人秘密约会。《诗经》中的这两首诗传达了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之间的差距,主人公只是进行了最基础的“乌托”,并没有形成“邦”。真正出现“邦”这个概念的是《魏风·硕鼠》,这是一首写农民不堪统治者残酷的剥削从而幻想美好世界的诗歌。“乐土”“乐国”“乐郊”是《硕鼠》中呈现出来的具体化的乌托邦,没有“食我黍”“食我麦”“食我苗”的硕鼠则是对所建构的乌托邦的定性和描绘。在如何实现这种理想的道路上,诗人设想的是“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即采取逃离的方法⑤。相同的是,在面对现实和理想的差距的时候,杨科也选择了“逃离”或者说“回家”的方法。杨科耗费五年时间完成著作回到家,目睹的却是学校领导和自己妻子偷情,再加上清燕大学内种种学术造假和学术腐败、知识分子、大学生对知识的漠视和践踏,种种不堪的现象让杨科逃离城市,希望在故乡和初恋情人身上找回安慰和依托,但是故乡已不是记忆中的故乡,初恋情人也不再是那个她,加上对小敏近乎变态的爱慕和欲望使得杨科彻底沉沦。他去天堂街放纵,甚至在小敏的新婚之夜杀死了新郎。于是杨科又开始了“逃离”,杨科在精神的逃亡中出现了由被现实放逐到自我放逐的转折,也正是在自我放逐的途中,他发现了可以得到自我实现的“理想国”——“诗经古城”。
“来古诗城的人都是一些特殊的人,都是一些和人不一样的人,都是一些毕生追求科学和真理的人。”⑥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胆小怕事,“在大街上走路都要低着头”,但是“诗经古城”提供的却是一方无拘无束、自由平等的安逸乐土。杨科在“诗经古城”里发现了《诗经》之外的二百多首诗,但是作品详细展示的却只有两首,《女》和《有季》,分别写的是爱情和粮食的生长。这就暗示着“诗经古城”可以提供人类生存最基本的条件:性和食物。性由逃离来的坐台小姐提供,食物由逃离来的专家学者提供。他们在“诗经古城”其乐融融、自由自在,逃离了现实的不满,他们能实现“一天一小乐,三天一中乐,一周一大乐的理想和愿望”。
但是阎连科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在积极建构“诗经古城”,不惜笔墨地描写在“诗经古城”中发现多少多少的诗歌、诗歌里有多少多少的字、内容是如何分布的,生活在其中的姑娘们和男人们是怎样的各司其职。这一切都让人不得不承认“诗经古城”存在的真实性。但是另一方面阎连科又在消解他积极建构的乌托邦。诗经古城里一千多年前的唱诗台和听诗台音响和效果甚至比今天最为豪华的礼堂和歌剧院都要好;在冬天只要利用白布衬衣和塑料纸、塑料袋就可以让青菜生长出来以供食用;不管什么病,治病用的都是万年不变的老处方——“一钱白云,二钱空气,三钱日光,四钱月色,五钱花香”,连药引子都是一些诗意的东西,如“飞鸟的呼吸”“蜂蜜的甜味”等等。而且钱粮的来源也是专家老师的高薪工资和姑娘们的积存和细软,“诗经古城”中这些看似奇怪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能让人对“诗经古城”的存在质疑,即使存在这个乌托邦也离不开现实世界的物资供给。作品结尾处,杨科又毅然决然地离开现有的“诗经古城”,去寻找新的古城和诗歌。这又说明杨科找到的乌托邦具有临时性,已经找到的“诗经古城”又成为现实的世界,与理想中的乌托邦又有差距。
阎连科对“诗经古城”的积极建构象征着他对现代社会以及现代大学氛围和环境的不满。他的不满“朝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光亮的脸上吐了一口恶痰,朝他们丑陋的裤裆里狠命地踹了一脚”,他希望有一个美丽的桃花源可以让心灵得到栖息,让人才物尽其用。但是对“诗经古城”另一层面的解构则透露出他对现实生存状态的深深担忧——这种情况目前还得不到更好的解决。杨科在自认为正确的道路上固执地走下去,但是最终都脱离了现实生活和主流社会,其结果必然是悲剧。这是他们个人的性格所导致的悲剧,同时也是时代社会所导致的悲剧。
三、结语20世纪初期的新文化运动成为中国文学的分水岭。新文化运动反传统、反孔教、反文言,提倡“打倒孔家店”的理念,意在建立一个全新的思想文化世界。暂且不论当时的国情和社会文化环境,单就文学发展的层面来看,他们所提倡的与古代文学割裂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胡适提倡作新诗,以白话入诗,但是在《尝试集》中,我们可以发现古代文学的踪迹,其中一些诗歌的遣词用句依然逃不出古体诗的藩篱;张爱玲的小说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极深,其小说《倾城之恋》就多次借用或化用《诗经》中的诗句。⑦杨绛将《洗澡》分为三个部分,且在三个部分的开头都精心设置了一个标题,其中前两部分的章节标题出自《诗经》,是对每个部分的一个简单概括。章节标题“采葑采菲”“如匪浣衣”分别出自《诗经》的《谷风》和《柏舟》,皆为弃妇之诗,杨绛先生是借弃妇之句写国家政治;鲁迅的《采薇》、王安忆的《桃之夭夭》很明显的是取《诗经》诗句命名其作品,如王安忆的《桃之夭夭》,这里的“桃之夭夭”已不再具有婚姻嫁娶的喜庆吉祥之意,更多地被赋予了坚强、乐观以及顽强的生命力特征;此外,港台作家如金庸、琼瑶等人的作品也多受《诗经》的明显影响。上述作家对《诗经》元素的运用或者改写基本未跳脱《诗经》的传统美学。然而,到了《风雅颂》这里,《诗经》元素在阎连科笔下绽放出极具现代性的色彩。阎连科故意让其笔下的《诗经》元素站在传统《诗经》的对立面,无论是从文本内容的书写还是对“诗经古城”的建构,他都在营造一种刻意喧哗的效果。可以说,阎连科对《诗经》元素的变异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传统《诗经》的神圣感,是对来自约三千年前土地的别样开垦。阎连科在当代文学观念的烛照下,挖掘古代先民的智慧,触发极具现代性的灵感。
《诗经》是中国古代文学的起源,也是古代文学的缩影。本文选取《诗经》,探讨《诗经》元素在阎连科小说《风雅颂》中的应用,意在实现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源头的联系,并以此作为参照,把握以阎连科为代表的现当代作家们对中国古代文学精髓的挖掘和开采所做出的努力和尝试。从现代到当代,从鲁迅到阎连科,在众多现当代小说的纵向排列对比中,我们可以发现现当代作家们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对《诗经》元素的简单移植和改写,随着时代的更迭,越来越多的作品体现出对传统《诗经》的叛离和颠覆。这种变异是传统的《诗经》元素在当代社会与当代文学观念碰撞的产物。
《诗经》经过两千多年时间的洗礼在今天仍然能发出闪耀的光芒,这充分说明了《诗经》不朽的生命力。在现当代作品中挖掘《诗经》元素在其中的应用,一方面是对文学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创作特色和创作技巧在本宗文学体系中的追本溯源,从而实现了中国古代文学的源头和现当代小说创作的联系;另一方面,也是努力在寻找以《诗经》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文学在现代创作技巧和现代文学思维的影响下所碰撞出的火花,从而为中国古代文学甚至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在当下社会的发展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在古代文学、中华传统文化以及中国传统技艺逐渐没落的今天,这一点似乎显得尤为重要。
①丁帆:《中国新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版,第337页。
②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29页。
③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
④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版,第34页。
⑤唐任伍:《从〈诗经·硕鼠〉看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乌托邦思想》,《经济科学》1982年第1期。
⑥阎连科:《风雅颂》,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17页。(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本书,不再另注)。
⑦李宪瑜:《“失〈诗经〉”:再读〈倾城之恋〉》,《文艺争鸣》2009年第6期。
作者:阚海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