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严歌苓《护士万红》中张谷雨形象解读

2016-07-13 08:25王玲玲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24
名作欣赏 2016年27期
关键词:严歌苓身份护士

⊙王玲玲[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24]

人间失格
——严歌苓《护士万红》中张谷雨形象解读

⊙王玲玲[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210024]

严歌苓的《护士万红》中张谷雨在短暂享受英雄身份带来的荣耀之后,因为植物人的身份而遭到忽视、背叛,在大众心中身份已经被降级为“活死人”。本文从小说的人物命名方式出发,结合人物遭遇,探索时代变迁的背景下张谷雨的身份变化,以及其无力召唤英雄时代的复归而彻底脱离社会关系网络的现实。本文通过对张谷雨困境的深究,认为张谷雨人间失格之由源于社会对个人身份的判决,社会建构个体形象也毁灭个体自我。

张谷雨严歌苓身份社会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中,脆弱孤独的男主角大庭叶藏自认为“丧失为人的资格”,在自我审判中走向毁灭。大庭叶藏在冷酷社会和苦闷内心的交互折磨下,最终自觉“异化”。与他的自发性不同,严歌苓的《护士万红》中,张谷雨的人间失格是被动的,其人的身份是一步步被剥夺的,植物人状态使其无法对这种剥夺做出反抗。张谷雨的困境是在社会对个体自我身份的构建与消解作用下形成的。

一、“活死人”

佛教主张不杀生,主张众生平等,但是把人和动植物划分等级,人为最高级,动物次之,植物最低。人和动物为有情众生,植物为无情众生,植物虽有生机但无情识,不在六道轮回中感受生死。虽然这种观点并非被全面接受,但大部分人们潜意识中总是对应地也有这样的一个等级划分。从这点出发反观“植物人”,这种被“植物”状态封锁的人,是不是也有一些身份上的降级?从《护士万红》中张谷雨的遭遇来看,这个身份降级是非常明显的,不论对具有医学知识的医护人员,还是家属、院领导来说,张谷雨都不具有“人”的完整意义,他被定义为“活死人”。

对家属而言,张谷雨活着的事实带来的是物质便利和声名荣耀。玉枝和花生母子在英雄光环的庇护下,张谷雨成为母子俩的“肉体银行”。玉枝以“英雄遗孀”的姿态讲述被“推敲”过的英雄故事,不断地重塑英雄丈夫的形象,花生以“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做我爸爸那样的英雄”①的宣言来重述英雄父亲的伟大。然而,这种物质的便利和声名的享受并不能掩盖张谷雨在家庭生活中长期缺席带来的副作用。年幼的花生从未感受过真实的父爱,父亲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数年以后,儿子甚至不认得父亲而把父亲当成“活玩具”,差点将张谷雨置于死地。作为符号活在花生心中的张谷雨“十全十美,无懈可击”,但父子之间并没有真实的情感维系,没有身份认同上的实质性内容。妻子玉枝初见张谷雨时就以“守灵”的样子出现,从一开始就对植物人抱定了绝望的态度,握住烧锅炉小师傅的手之后,则宣告着自己对丈夫有意识地忘却和抛弃,夫妻之间仅存名分而无情分。直到张谷雨将被遣送回乡时,玉枝和弟媳争抢的其实也是两万块的遣散费,而非张谷雨。可以看到,生活中的长期缺席磨灭了家庭成员的存在实感,使张谷雨在家庭中的“丈夫”“父亲”的身份已经被治疗费、补贴费、遣散费代替,张谷雨在家庭中死于无人怀念。

如果说普通人缺少医学知识而容易将植物人误判为“非活人”,那么,比一般人更了解生命机体特征、掌握了更多医学知识的医生、护士等人,是否就认同张谷雨的“人”的身份呢?张谷雨的植物人状态与不可逆的脑死亡状态是不同的,在医学领域中应该充分地判定他是活着的,然而,“没死”是否就是“活着”呢?并非如此,在这些医护人员眼中,张谷雨只是一个“活着的死人”罢了。

第一次带万红引见张谷雨的女痞胡护士,首次出场就直接用苍蝇拍去打患者鼻子上的苍蝇,这一举动奠定了整篇小说中医护人员对植物人的态度是无情的、漠不关心的,胡护士因粗心导致张谷雨手指截肢的护理事故也就不足为怪。除了胡护士,小说还列举了一系列与万红截然不同的医护人员:用针麻给张谷雨做截肢手术的刘医生、拒绝给植物人抽痰的内科值班医生、护理张谷雨回乡半途而返的歌迷护理员,甚至小说中唯一一个短暂地和万红结成统一战线的吴医生也用“腔肠动物”来形容张谷雨。医生在对于人生命的判断上远比其他人要理智,他们可以通过数据、检查报告、生命体征来判断人的生死,然而这种理智带来的是无情。从宣判张谷雨是植物人开始,科学和理智让他们能够冷静地做观察日记,用记录的第一手资料使得对植物人的研究获得进展,这是尚存一息的植物人的唯一价值,是张谷雨活着的唯一价值。与其说医生在护理治疗植物人,不如说,他们以期从植物人身上得到更多的研究数据,张谷雨就是一个活体数据库。已经被判定为植物人的张谷雨“就是植物,就跟一块木头一样”②,这是医学与个人情感相斥的地方,万红作为护士的职业理性却没有体现出来,这一缺陷被某些研究者所诟病。

总而言之,身为植物人,张谷雨被看作比人低一等的“活死人”,“这个社会通过个体的行动表现出它对于人的选择及对人的要求,只有那些符合它对人的要求的那些人,才是合适的、正常的人……其他的人就成为‘废人’‘没有用处的人’”③。

二、被遗忘的英雄

《护士万红》最初发表在《收获》2015年第2期,后来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更名为《床畔》,且不论是否有市场销售的考量,但毫无疑问,“名”——无论书名、人名,都是在初见时形成印象的最重要的因素,《红楼梦》中人物的命名法则甚至成为解读小说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在《护士万红》这部小说里出现的重要人物中姓名齐全的少之又少,只有万红、张谷雨、乔树生(烧锅炉的小师傅),除去这三个人,其他人物命名都是残缺的。一类是“无姓有名”者,比如玉枝、花生。花生的学名是滇雄,而小说中只在玉枝介绍的时候出现过一次,此后全部沿用“花生”一名。另一类是“姓+职业”,比如吴医生、陈记者、胡护士、秦指导员(秦政委、秦副部长、秦副局长)等人。这些人的姓氏只用于将其与同职业人区分开来,而他们的工作岗位与其表示出来的“职业精神”构成反讽意味。

笔者以为,第一类人物命名法则还有着更深的含义。中国人的姓名观念中,姓氏不仅代表着个体身份,还展示着家族、血缘关系,是个人的归属,有“根”的深刻内涵。一家之主张谷雨倒下了,意味着整个家庭的破败,以及家人的流离。儿子失去代表着家庭血脉联结的姓氏,是不被收编在具体家庭单位内的游离个体,以致后来严歌苓设计让花生演出“弑父”情节,让儿子无意中去切断这种父子之间的联结;而原本可以作证张谷雨不是植物人的花生缄口不言,则预示着“寻根”过程中花生回归家族的彻底失败。在小说中出场戏份不多为人低调的小乔师傅却享受了连名带姓的出场介绍,这暗示着张谷雨败落之后,其配偶由其他男性来接管,这是一种挑衅和主权宣誓,也反映了“失格”的张谷雨被剥夺的东西包括尊严。儿子的疏离和妻子的背叛所带来的耻辱叠加到个人身份的降级上,对张谷雨而言,这是一种双重剥夺。

第二类命名法则里则透露着个人身份和时代的变迁。人的身份在变化:秦指导员变成秦政委变成秦副部长再到秦副局长,吴医生考上研究生变成吴老师最后成为Doctor吴,陈记者不再是个军报记者,从报社主编变成电视连续剧策划人,张谷雨也在变化中,但是比起其他人平步青云蒸蒸日上的生活,张谷雨却越发落魄,他的英雄标签像个当季商品,一旦过时,就被打折出售,本来的香饽饽变成了烫手山芋。人会变,世界也在改变。野战医院曾经是一座教堂,几十年后成了“红男绿女的游览圣地”,与各种美发美容店、网吧、录像放映店、洗脚房、餐馆共同拥挤在小城里,教堂的神圣纯洁消失在声色场所的嘈杂与喧闹中。在万红悉心护理下的张谷雨始终焕然一新,没有出现衰老的痕迹,和所有在岁月中老去的人不同,他像一棵万古长青的松树,但这种不变也恰恰与人世的规律背道而驰,再加上失去的英雄身份,张谷雨就像时代浪潮中的一颗贝壳,被搁浅在历史的沙滩。

万红尝试着把张谷雨带回正常人的生活中,自始至终她都否定张谷雨的植物人身份,但万红的翻案最终未能成功,在每一次医学审判或众人的围观中,万红所能提供的证人装聋作哑(如胡护士)或拒绝作证(如花生),而她维护的所谓张谷雨“作案现场”都无法成立。但万红要证明的其实是一个更荒谬的论题——证明张谷雨不是植物人,以此证明张谷雨活着。医生、家属等人乃至整个消费着英雄的社会根本没有留给前任英雄一条生路,在张谷雨的“后英雄时期”,他们放任植物人患者自生自灭,甚至觉得“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消亡掉,也算成全他做个烈士”④。万红面对的不仅仅是一道医学难题,更需要抗争和诉求的是英雄主义时代的复归。然而这部严歌苓口中的“象征主义”小说,象征着坚信英雄价值观的不死,最终以英雄死去美人迟暮的悲剧收场。

张谷雨在自己的追悼会上最后一次召唤回自己的英雄身份,但是植物人张谷雨却一直被排挤、被忽视、被抛弃。张谷雨是活着的,但是不被祝福,他被要求持有一张“健康证”才能获得与其他人同样的身份,这不仅是一种歧视,更是一种霸凌。

三、消失在社会坐标系上的坐标点

一个在医学角度上还活着的人,在人心里却已经死去。张谷雨作为植物人,在真正结束生命之前就已经死去。他的植物状态使他从“人”的身份降级成“活死人”,他的“死”来自于社会关系的断裂。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⑤,“每一个人,一言以蔽之,无不被无数看不见的锁链与他人联系在一起,不管那是工作链还是财富链,也不管那是欲望链还是情感链”⑥。当社会关系的网线一条一条崩断,人就从社会网络中不断地隐去,直至被遗忘,张谷雨成了一个在社会坐标系中找不到的坐标点。米兰·昆德拉在《身份》中把这种网线和链条具体化为目光,年老色衰的尚塔尔发现“男人们不再回头看我了”⑦而陷入失落和焦虑,情人让·马克的目光并不能带给她安慰,她需要的是“陌生人的,粗鲁的,淫荡的眼光的淹没,这些眼光毫无善意,毫无选择,毫无温柔也毫无礼貌,不可逃脱,不可回避地投注到她身上。正是这种目光将她保持在人的社会群体中,而爱情的目光则将她从中拉出来”⑧。《护士万红》中的张谷雨就像《身份》中的尚塔尔,尚塔尔复归人群的强烈愿望最终因为让·马克的游戏走向破灭,而张谷雨的社会性复归则需要一条一条地去修复已经断裂的社会网线和锁链,而他所能依靠的仅仅只有万红。万红的修复工程首先找准了张谷雨的儿子花生——“假如你每个星期日去看看你爸爸,我给你一块钱。”血浓于水的父子关系需要外人来修复,而且是通过孩子在金钱与弹球、冰糕、洋画中一顿换算后达成协议,再一次反映了家庭中“活死人”的尴尬处境。如果孩童还能用玩具、小钱来收买,那成人的“变心”要如何挽回?或者说,已经消失的英雄光环有可能再照耀到张谷雨身上吗?读者还来不及看到万红的下一步动作,这个修复工程就宣告停止了,遣送张谷雨回乡的决定斩断了张谷雨与外界的最后一条连接线——万红,他被甩出所有人目光所及的范围。

在正常的社会活动中长期缺席,他的社会性是在长时间隔离的状态下逐步消逝的,以至于最终被社会和人们遗忘。张谷雨在个体社会关系网逐渐崩坏过程中随之贬值,最终被剥夺了作为“人”的资格。

住院初期的张谷雨最大的身份特征是“英雄”,其他身份诸如丈夫、父亲、军人、病人等身份在一定程度上都被英雄身份遮蔽。他作为可供瞻仰的活体广告在医院中展览,在被观赏的过程,肉身作为英雄事迹的最佳证据来展现,而与外界并无交流,全靠医院领导、社会媒介代之发言。英雄是有保质期的,时代在打造英雄的同时也在淘汰英雄,只是对于张谷雨而言,保质期更短。他不能有效地表达,或者说,他的表达方式仅被万红接受,只能在万红可视范围中“兴风作浪”。花生作为判断张谷雨是不是植物人的重要证人,却不能够代替父亲将证据呈给大众,张谷雨的表达意向被扼杀,表达途径被截断,将他引入完全封闭的个人世界。企图通过为自己的植物人身份翻案的做法来回归社会的路,对张谷雨而言是走不通的,所以最终严歌苓选择死亡来使张谷雨的社会性复归。死者可能在心灵情感上仍然与世人保持着联系,但社会关系强调的是同时同步,因为在世时已经被排除在正常人的范畴之外,所以唯有死亡能使张谷雨回归到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结局上,生前的英雄身份或者植物人身份都在“推迟的火化”中化为灰烬,张谷雨也重新回到“人”的路上来。

严歌苓在自己的另一部作品《第九个寡妇》里也有类似的“人间失格”的人物形象,被王葡萄藏起来的二大,在其消失的二十几年和重见天日之后,他在活人的世界里是没有一席之地的,二大只能以“死人”的名义活着。二大跟张谷雨的相同之处在于二者都以肉体存活,社会身份已经不复存在,而不同点在于二大是由社会局势逼迫其不能重拾“人”的身份;而张谷雨则是被社会人遗忘、抛弃的,前者心酸而后者悲凉。在这些失去身份的流离者身上可以窥见,生命的枯萎远比真实的死亡来得更早,这是社会人的评价体制无可逃脱的困境。就张谷雨而言,其英雄身份是被主流群体赋予而又剥夺的,这是一个不断边缘化的过程,最终导致其人间失格。社会主流群体是制造英雄的喧嚣,也是把人扯下神坛的骚动,个人身份既在他人的构建中形成,也在他人的消解中失去。

四、结语

《护士万红》这部小说,如严歌苓所说,是一部象征小说,笔者认为,张谷雨不仅仅是英雄的代表,他的处境还代表着被边缘化、被遗忘的群体的困境。人在构建自我身份的时候当然受到社会中他人极大的作用力,而且是个人力量无法抗衡的。张谷雨因为没有任何行动力而完全受制于主流社会群体,而万红的努力预示着个体的抗争,尽管力量微弱,但“她的万般柔情有了去处”⑨。

①②④⑨[美]严歌苓:《护士万红》,《收获》2015年第2期。

③葛忠明:《“他者”的身份:农民和残疾人的社会建构》,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58页。

⑤[德]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页。

⑥[德]诺贝特·埃利亚斯:《个体的社会》,翟三江、陆兴华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

⑦⑧[捷克]米兰·昆德拉:《身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页,第43页。

[1][日]太宰.人间失格[M].于婧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3.

[2][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M].李健鸣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3][德]诺贝特·埃利亚斯.个体的社会[M].翟三江,陆兴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4][美]严歌苓.第九个寡妇[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5]王建华.人名文化新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6]欧阳光明.严歌苓还要在写作的歧路上狂奔多久——从《护士万红》说开去[J].南方文坛,2015(4).

[7]张伟.谈死亡标准的转变——脑死亡问题研究[J].中国卫生法制,2003(11卷)(2).

作者:王玲玲,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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