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瑾 (南通大学 226019)
张 娟 (山西绛县卫庄中心校 043600)
诗意的民间世界——论汪曾祺小说境界
王瑾(南通大学226019)
张娟(山西绛县卫庄中心校043600)
汪曾祺小说用散文化笔法,描摹细腻真实的民间生活场景,用俗雅相融的语言技巧表达深挚热忱的民间关怀,时刻给予小说以“真景物”“真感情”。他情景交融、鲜明生动地构建起诗意的民间世界,在弘扬淳美人性的同时达到了王国维所推崇的艺术审美境界,从而获得了耐人寻味的悠长意义。
汪曾祺;民间;境界;真实;化俗为雅
民间始终以它磅礴宽广的胸襟包容万物,在绵延不息的大地上演绎种种扣人心弦的故事。陈思和所定义的民间,产生于政治权力中心控制范围的边缘区域,与国家意识形态的互渗中呈现一定弱势形态。然而,许多作家依然坚持立足民间,用笔尖触摸承载人类原始生命的热土,持之以恒地追求民间那独特迷人的审美风貌与自由精神,汪曾祺就是其中一位。他的文笔舒婉、自然有趣,语言生动形象,其笔下的民间世界读起来颇有意味,已然进入王国维所提倡的“境界”。他用散文化笔法写细腻真实的民间生活场景,用俗雅相融的语言表达深挚热忱的民间关怀,在给予小说以“真景物”“真感情”的同时,字里行间的“言外之味”又奏响了一支与人性有关的清朗妙音。因而,将汪曾祺的小说与王国维的“境界说”结合起来研究分析,不失为一件极有意义的乐事。
王国维特别重视诗人之本、艺术家之魂,强调作者要有一颗不受外界利害干扰的赤子之心。纵观80年代的文学创作,汪曾祺的小说无疑独树一帜,在被改革氛围笼罩的文坛中成为一朵奇葩。他主动将写作视野从纷繁的现代生活抽离出来,转而关注民间大地上的人事物,破天荒打破了固有的写作模式,写自己的回忆,用以《受戒》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勾画出诗意栖居的乡村百姓,凭借作家的艺术之魂再现了细腻真实的民间生活。
汪曾祺的小说多以家乡高邮为原型进行创作,人物大部分来自作者身边,行为举止、习俗风气皆是对民间资源的借用,通过乡间日常的剪影,构建出一个极真切的民间世界。汪曾祺曾说:“作品的空灵、平实,是现实主义的还是非现实主义的,决定于作品所表现的生活。生活的样子,就是作品的样子,一种生活,只能有一种写法。”1他始终恪守现实主义传统,描写民间风俗人情,勾勒出民间丰富多彩的生活情境与状态。《受戒》中庵赵庄就是平凡乡民们生活的真实再现,人们普遍觉得做和尚好处很多,既可以吃现成饭又可以攒钱,将来还能还俗娶亲。“出家”的闻名将淳朴自在的民间风俗展露无疑。《大淖记事》中开篇便是大淖岸边令人着迷的风景描写,从淖里坐船沿沙洲向西面北行,鸡鸭炕房、浆坊、买卖荸荠、茨菇、菱角、鲜藕的鲜货行、绿色木板房的轮船公司、再到错落低矮的瓦屋,先是自然风光白描,进而才引出人事,大淖的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挣钱,甚至走路和坐相也野的不行。乡民们遵守着民间既有的行为规范与伦理,民间与庙堂、广场空间形态形成了鲜明对比。除了风土民情之外,人物活动的细节也被作者用心挖掘,不同人物形象跃然眼前。《鸡毛》里的文嫂虽是没有读过书又带着一个孩子的寡妇,经济的拮据并未消磨她对生活的热情与勇气,相反金昌焕这样一个读书人却做着偷鸡勾当,缺德可恨。《三姊妹出嫁》里秦老吉女儿们互相打闹吵嘴的画面充溢着生活的趣味,嫁了女儿后的秦老吉炊煮扫除,浆洗缝补,一如既往,极其平实、简单。面对这些人物朴素的生活场景,汪曾祺观察的十分仔细,且毫不掩饰他们稍显粗糙的人生,反而处处显示出一种和谐与恬淡。这种体现作者自在随性、以他者之态进行描写的创作方式,达到“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2的境界。从读者角度来看,汪曾祺则是通过对民间一景一物、一人一行的细致感受,将民间静谧的生活摹画的活灵活现,带来了主观客观的完美融合以及鲜明生动的真切感,因为真实自然,所以最终“不隔”。
语言内蕴时刻凸显着作家的审美性及文化积淀的深厚,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意境则会更加动人。王国维的“境界说”中,除了崇尚自然之美的生动形象,也不乏诸如“红杏枝头春意闹”精湛的艺术技巧。汪曾祺就一直致力于打通诗与小说散文的界限,从而形成一种新的境界,他对此种境界做出不少技巧上的琢磨与努力,着重表现为化俗为雅的民间语言的运用。
汪曾祺在自己有关创作的文论中多次谈到语言问题,“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是他一以贯之的思想。汪曾祺的语言独具韵味,其小说所营造出的氛围一部分得力于巧妙精致的语言形式。坚持立足于民间的汪曾祺,怀着欣喜与热爱搜集了许多民间语言,如《鸡鸭名家》中的“炕、乱带、闹嚷嚷”,《故人往事》中的“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等。一系列生动的词汇进入句子,顿时使整个画面活泼起来,来自民间的现实意义也变得更加耐人寻味。巧妙的是,汪曾祺除了对俗语的直接使用外,还对语言进行创作性的艺术生产,即做到了化俗为雅。“压在平平常常的、人人都能说的,好似平淡的语言里边能够写出味儿。要是写出的都没味儿,都是平常简单的,那就不行。”3他将普通的词汇进行“诗化”,避免市井语言的痞气,提炼语言的审美特质,增强语言的抒情性。《八千岁》中:“他相骡子相马有一绝,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齿,捏捏后胯,然后拉着缰绳领起走三圈,突然用力把嚼子往下一拽。他力气很大,一般的骡马禁不起他这一拽,当时就会打一个趔趄。”“敲敲”“捏捏”两组叠音词,读来富有节奏,“拽”显示出宋侉子动作的快,尤其是和“走”这一慢动作形成了鲜明对比,读者们不禁看到宋侉子的熟练技巧,画面与意境马上形成。一系列简单的词汇经过汪曾祺匠心独运的排列组合后,立即产生身临其境的效果让人称赞。他还时常发挥语言自身所附带的想象力功能,如《钓人的孩子》开头““抗日战争时期。昆明大西门外。米市,菜市,肉市。柴驮子,炭驮子。马粪。粗细瓷碗,砂锅铁锅。焖鸡米饯,烧饵块。金钱片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烟,炸辣子的呛人的气味。红黄蓝白黑,酸甜苦辣咸。”昆明大西门外的场景通过菜市、米市和一道道菜肴展示出来,再现了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市井生活,读者仿佛闻到了呛人的辣椒味,看到熙攘的人群,以感官延伸读者的视觉空间,汪曾祺轻而易举就做到了。他对语言的不断尝试与创新,真正使人进入到王国维所提倡的审美境界,通过语言建构起对世界的认知与把握,达到“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的状态。
王国维的“境界”呼吁文学要有“言外之味、弦外之响”,摅己感人,才能生成意境,二者浑然一体。而汪曾祺之所以选择旁逸斜出成为不合主流的作家,除了写回忆外,还有“人间送小温”的言外之意。他有超然世外的达观,又兼具儒者的悲天悯人。在小说中他时刻以以局外人、旁观者、隐居者的身份去观察世态,描摹人生,表达自己对民间深挚而又热忱的民间关怀。
汪曾祺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传统士大夫们秉持“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理想,意图修身养性进而服务社会。汪曾祺受到道家、儒家文化影响,具有传统士大夫的风范。他曾经指出:“我有一个很朴素、古典的说法,就是写一个作品要有益于世道人心。”4可见,他汲取了儒道思想,从而使他的作品内蕴更加深刻,不时表现出对小人物的美化和深刻同情,谱出一曲曲感人至深的人性挽歌。《受戒》中机灵的明海和活泼的小英子,两个少年间美好的情感张扬着淳真美好的人性,他们无拘无束的生活引人挣脱俗世的束缚勇敢向往。还有寺庙中有七情六欲,吃肉、打牌、放焰口的和尚们,他们在平淡的生活中恪守一份自然与纯真,直抵对生活的热爱。《大淖记事》里十一子可以为爱大胆与保安队长抗争,温柔善良的巧云可以不合传统的将受伤后的十一子带回家照顾,他们的爱令人动容。《一辈古人》对于薛大娘拉皮条的道德观念,汪曾祺表现出自己的宽容和理解,称其为一股“英气”。对于人际间的交往,作者更愿意显示出温情的态度,寻找乡民们身上、隐匿在民间的美好存在。《岁寒三友》中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位朋友之间的感情也令人沉浸,人与人就在扶持与互相依偎中走出困境,无论他们的身份多么普通。道德与人性在汪曾祺笔下完成统一,善意与温存成为他文中潜隐的仁者之心。尤其是与老师沈从文相比,汪曾祺更多的是仁爱、和谐,巧云与十一子最后的“甜蜜”结局,不同于翠翠无望的等待。他更期望将美好展示给读者,将对民间的眷恋真情流露,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的同时,增强对生活的信心和信念。所以他也将自己自称为“中国式的抒情人道主义者”。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以“境界”为核心,谈及了艺术的审美问题,当汪曾祺于随心处创造出的诗意民间与王国维富于智慧的“境界说”相遇时,读者们再一次在大师充满温暖与才情的文字中潸然泪下。汪曾祺因追求诗化、和谐、平淡、自由为人称道,他真实地呈现原始生命本真,用一种欣赏与眷恋的眼光,注视着民间大地上素朴乡民日常生活和散发光芒的人性美,他也力图用一颗蔼然之心感染读者,用极其自然的态势雕琢出“高格”境界,描摹理想的人类生存图景。当下重新进入汪老营造的艺术境界,享受现代文明中的我们都可以从中找到心灵慰藉,更可以在氤氲的水光深处找寻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境界。
注释:
1.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70.
2.王国维.人间词话[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75.
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227.
4.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39.
王瑾,学历:研究生在读,单位:南通大学,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张娟,工作单位:山西省绛县卫庄中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