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雪晴[江苏教育报刊总社,南京 210036]
架空的乌托邦:论苏童小说中的“时间”
⊙马雪晴[江苏教育报刊总社,南京210036]
摘要:苏童作为中国先锋小说派的代表人物,在语言、文体上进行了自觉的探索。作家注重自己的艺术感觉,依靠时间这个要素由过去观照现在,在历史与真实、记忆与遗忘之间自由穿越,将逃亡、复仇、城乡、故土等先锋派小说的经典主题综合演绎,展现了作家别具一格的世界观。色彩浓郁的意象、逃亡的人性姿态,都令苏童对时间的书写别具风情。
关键词:中国当代先锋小说苏童时间叙事艺术
所有的文学叙述都是离不开时间的。时间是小说得以存在的基础,叙事时间也是小说中最为复杂和关键的要素之一。苏童作为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以叙事实验为创作核心,并广泛运用时间线索融合众多生命主题,表达了作家对生命、社会、历史的独特感受,形成了自己小说独有的质地。
“曾经有许多朋友问我,为什么喜欢写你没经历过的事情?我想除了我崇尚虚构这条理由外,更重要的是我的热情总是穿过浮躁的现实生活而指向过去,这是一种写作或思考的习惯。”①苏童对时间的书写,是循环的也是往返的。他笔下最具标志性的意象群,无论是故乡的枫树林、城市的香椿树街,还是虚拟的朝代、写意的历史,都被建筑成一个个依附时间存在的架空的乌托邦,里面的生命迹象,是苏童小说最具风情的地方。
苏童是经历了先锋小说家们“形式意识觉醒之后变本加厉地讲究形式”②的阶段的。传统小说一般按照时间顺序叙事,依据节点选取典型事件进行串联。但随着当代社会含量的膨胀,这往往并不能满足文学叙事的需要。如何让叙事更加流畅地进行,更加有效而深刻呢?苏童选择了对心理流变的格外重视,即借助心理时间来表达生命情感,运用回忆、梦境,借人物的思想、想象制造最适合的叙事节奏,这样就缔造出了不同于传统的叙事结构。可以说,苏童为我们考察先锋小说的时间艺术提供了一份难得的样本。具体说来包括两点:
第一,个人叙事对宏大叙事的代替,即心理时间对线性时间的取代。所谓心理时间,就是以私人观感代替历史流变,以不同人的各异感受来反映历史的真实面貌。历史不再是盖棺定论的结果,而成了一个个鲜活的事件。事件所具有的意义,就是作家理解世界的方式和世界观。从心理视角出发,必然可以获得更多的体验和感悟。从总体上看,时间不仅成为文章要素的重要组成部分,亦成为小说人文主题的艺术化表现。
第二,通过对时间理性的“间离”,进行文学化的思索。理性的“间离”,指的是将时间作为一种别具意义的符码割裂开来;文学化的思索,指的是对生存、宿命、救赎、神秘进行的描述和阐释,即将“时间”这个要素置于宏大的历史空间,强调瞬间,挖掘出关于生命的深厚内涵。苏童小说中有几个显著的“系类”,如“枫杨树”村庄的故事,如“香椿街”的轶闻,这些小说所涉及的主题,如欲望、暴力、性爱、死亡等,一方面被瓦解融合,成为总体的观念,一方面又作为一种有机组成弥漫在整篇中,给读者带来了直观的冲击力。
把时间打通,让意识的流动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穿梭,就涉及记忆和真实的问题。心理时间往往表现为凌乱的时间碎片,其中可能有无法规避的错乱。但如进行细致梳理,又毁坏了心理时间的原生态,消减了叙述矛盾的同时,个人的鲜明度也会打折扣。苏童选择心理作为叙述凭据,故小说无法在表面意义上条理清晰,时序的变形变异以及重复更是俯拾皆是。例如《1934年的逃亡》的开头:“1934年冬天的太阳照耀这三个人该是什么样的情景,我知道吗?而结局却是我知道的。”诸如此类的回忆几乎遍布于与故乡“枫杨树”有关的所有小说中,人物的记忆成了穿梭于时间中的重要载体。记忆在虚构的创作中承载了空前的意义,而所谓的真实性,并非对事实的考量,而更在于感情的真实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既然记忆已经产生,那么情感肯定是真实的。
苏童小说中的故事总离不开几个固定的地点,如香椿街,如枫杨树故乡,如架空王朝。同记忆一样,历史也被无一例外地私有化了。叙述者常常被设定为个人,也常常以个人回忆的方式重返历史。通过作者的描摹,香椿街成了一个空虚的外壳,成了保润的春天、柳生的夏天、仙女的夏天,承载着空虚而酸涩的记忆(《黄雀记》);压抑而猖狂的宫中岁月背后是孤独帝王被迫接受的命运和对走索艺人所代表的自由生活的期盼(《我的帝王生涯》)。由于个人对宏大历史的冲击瓦解,最终穿越时间的是一组组极具色彩的象征物,各种意象参与历史叙事又生成新的意义。“街”和“河”这两个意象几乎贯穿苏童所有的小说:街总是泥泞不堪的,“狭窄、肮脏,有着坑坑洼洼的麻石路面”,河总是“泛着锈红色,水面浮着垃圾和油渍,偶尔还有顺着河水漂流而下的女人或男人肿胀的尸体”。③“街”代表了封闭而乏味、陈旧又无知的生活状态;“河”则是一种欲望的象征,无论人们流落何方总萦绕在身心周围。即使在“先锋”锋芒并不十分显眼的《妻妾成群》里,也有“井”这个意义非凡的意象和载体。井就像一个黑洞,具有强大的吸噬和毁坏的力量,即使只是一枚枯叶,也会迅速地被卷住并湮没,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这正折射出了大宅庭院中的太太们早已被宣判死亡的命运。这些意象是对时间解剖的结果,也是对记忆的释放。
“小说是一座巨大的迷宫,我和所有同时代的作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探索,所有的努力似乎就是在黑暗中寻找一根灯绳,企望有灿烂的光明在刹那间照亮你的小说及整个生命。”④作为一个具有强烈人文意识的作家,苏童时时刻刻关注着人性。在用时间架构的心灵浮桥上,世态众生相被描摹出来,对人性的解剖也让苏童的创作真正有了厚度。
苏童的小说中,“逃”“逃亡”这样的字眼频繁出现。其深刻内涵在于,面对时代背景下人们的生存现实,为了规避个人被时间抛却的空虚和恐惧,“逃亡”成了个体时间与历史时间抗争的一种存在方式。《逃》和《1934年的逃亡》直接以此命名,其他的多部作品也明显地表达了逃的主题。作为一种姿态,逃亡代表着个体与社会的分裂。如果进一步抽象到时间,就是个人对生命际遇的不服从,对社会环境的不满意,对经历着和即将到来的生命形式的逃避。当人恐惧了,逃跑自然就首先成为与社会抵抗的姿态。逃跑是摆脱现状的需求,也是不安分的心的外现。通过逃亡将灵魂抽离出来,从间离的视角来看待历史,从而更清晰地发现人物内心的生命感受,这也是文本具有生命力的关键。
在苏童的代表作《米》中,主人公五龙背井离乡,以不堪的形式出逃,一直都是被侮辱和被压迫的对象。他略显夸张的复仇行为和离奇死亡,都发生在一个虚构的时空里,在这种情况下追究时代社会背景是没有意义的。五龙的出逃似乎还带有无奈的情绪,但反抗几乎是一种本能。作品到处充斥着人性丑恶的论调,但偏偏这些丑恶的人有着无比强硬的生命态度。由于强硬,更加对抗,更加凸显了生命的悲怆。五龙看似特殊,但他所隐喻的只是人类的某种生命常态。我们可以认为,人在面对灾难、孤独、困惑、无奈等时会告别原本的生活,会离开故乡,但在新的城市里却很难获得生活的底气。故乡是灵魂所向,这点似与乡土小说相通,但苏童更多的是通过人物这种不合作的“逃亡”姿态背后的凄凉,来讨论人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中可以付出的努力限度,可以抵达的意义。小说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紧张的、无所适从的关系造就了人们对时间的反抗,仿佛只有死亡可以终止这一切,所以当生命由于不可回避的有限性在无限的时间前被彻底粉碎后,这种反抗似乎才得到了化解和归宿。
孤独是与逃亡共存的符号。无论是枫杨树村还是香椿街,所谓逃亡几乎都走向了灰暗。人不断挣扎却都没有意义,兜兜转转却总会回到原点,甚至更加糟糕和无助,这是对现实世界无情的讽刺。他们看似有着强悍的生命力量,可以去反抗和出逃,但得到的却是更绝望的黑暗。
综上所述,苏童利用时间的叙述技巧,超越了貌似客观的传统叙事,大量地使用心理时间的维度,直接书写人物内心的真实感受,丰富了小说描摹世界的手段。在他的小说世界中,时间作为关键要素之一,展现了人在历史变革中生存的窘迫与困顿,个人和历史的相依相克,以及人在同时间战斗中的渺小和卑微。苏童和其他先锋派作家一起,从叙事学意义上开拓了当代中国小说的艺术境界。
①苏童:《米·序言》,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②苏童:《附录:永远的寻找——苏童访谈录》,《纸上的美女:苏童随笔选》,人民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
③苏童:《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④苏童:《寻找灯绳》,《纸上的美女:苏童随笔选》,人民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
作者:马雪晴,硕士研究生,就职单位为江苏教育报刊总社。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