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红[黑河学院,黑龙江 164300]
普希金和果戈理的彼得堡文本意象特征探析
⊙孟繁红[黑河学院,黑龙江164300]
摘要:在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普希金和果戈理先后开创了彼得堡小说,把都市主题引入到文学创作之中。在现实主义视域下,普希金和果戈理的彼得堡文本隐喻性地揭示了彼得堡形象的多重象征意义和彼得堡神话的精神内涵。文章通过分析普希金、果戈理两位文学大师笔下的彼得堡文本,探讨彼得堡文本的意象特征与俄罗斯民族文化及俄国社会现实在本质上的内在联系。
关键词:彼得堡文本彼得堡形象多重象征意象
“彼得堡文本”一词作为专门概念是由俄罗斯学者B.H.ToΠoPoB提出的,指的是一组与彼得堡相关的基本文本,具体包括彼得堡形象、彼得堡主题和彼得堡神话等。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普希金第一个开创了彼得堡文本,初步确立了彼得堡文本的创作范式。此后果戈理继承并深化了普希金的创作视域,将彼得堡文本的意象特征推向了多极化。从彼得堡文本确立到发展的有限进程中,普希金和果戈理以深刻的现实主义情怀,从不同的视角共同探索着彼得堡与俄罗斯现实及民族传统文化的冲突和碰撞,描绘着彼得堡语境下的人民生活图景。
1831年在普希金的代表作、俄国第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普希金第一个把艺术笔触伸向了19世纪彼得堡广阔的生活领域,直面彼得堡上流社会的贵族青年与现实生活的问题,在彼得堡典型环境中塑造了俄罗斯文学第一个“多余人”形象。
奥涅金是一名彼得堡人,出身于富有的贵族家庭,受的是脱离人民和民族文化传统的贵族教育。长大以后,靠风雅的外表、流利的法语、机智的谈吐成了社交界的宠儿,每天过着空虚的生活,醉生梦死,逐渐成了彼得堡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
在彼得堡这样混了几年,奥涅金对生活产生了失望和厌烦情绪,患上了“俄罗斯的忧郁症”。尽管这失望也夹杂着对现实的不满,但奥涅金也没有走上为改变现实而斗争的道路,他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脱离人民,没有毅力,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多余人”。几年之后,奥涅金旅行归来,在彼得堡遇见先前曾在乡下被奥涅金拒绝示爱的女主人公塔吉雅娜,他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但此时,塔吉雅娜早已嫁做人妇,无法再接受奥涅金的爱情了。爱情的遭拒,更加深了奥涅金的性格与现实的矛盾。他依旧过着那种空虚无益的生活,依旧没有生活的目的,依旧远离人民,最终成了一个精神的流浪者、一个时代的悲剧。
这里,彼得堡和乡村作为男女主人公生存的典型环境,使男女主人公最终走向对立。彼得堡象征着世俗世界,一个遭到污染的空间环境;乡村则象征纯净的土壤,代表着俄罗斯的传统。男女主人公的对立本质上是个人主义与人民性的对立、世俗与纯洁的对立、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奥涅金脱离人民的特点是所有进步青年共有的特征,这就决定了这一形象具有广阔的概括性。小说通过奥涅金的生活经历展示了彼得堡上流社会生活的腐化、堕落,体现了浮华上流社会生活造成了人性的堕落,对都市贵族生活带有批判意味的描写间接地表达了彼得堡脱离人民、脱离实际的弱点,也尖锐地指出彼得堡是“多余人”诞生的土壤。
在普希金另一部叙事长诗《青铜骑士》中,再次表现了彼得堡的多重象征意义。长诗的开头,勾勒出彼得堡一片雄伟、恢宏的建筑,字里行间充满了诗人对年轻都市的热爱和对彼得大帝的崇拜之情。“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然而,诗人很快扭转笔锋,描写了那场骇人听闻的真实历史事件,那场1825年发生在彼得堡的大洪水以及大洪水给人民带来的灾难。
整个长诗中,彼得堡是事件发生的地点,也暗示着全诗的真正主人公是彼得堡。在诗的序言中城市的形象占据了统治地位,热情地歌颂了彼得大帝的改革事业,具象化地描写了彼得堡美丽的花岗石、繁荣的商业、流光溢彩的舞会、熙熙攘攘的人群等。序言中诗人对彼得堡的赞颂,实质上是对城市的缔造者即彼得大帝的歌颂。彼得大帝以同名圣徒的名字为城市命名,实为取意坚石,期望这座石城永远屹立于涅瓦河口。但在长诗的结尾,却描写了1825年发生在彼得堡著名的大洪水,一场洪水让许多无辜的小市民失去了家园。于是,彼得堡水与石的对立就这样出现了,二者的对立不仅表现了自然力与人工的对立,也暗示了历史上的彼得大帝与现实中专制君王的双重象征。诗人巧妙地将城市的命运以及城市居民的命运和国家君主的主题结合起来,用独特的艺术语言表达了现实—荒诞—象征的城市三级关系。诗人在质疑彼得大帝的改革是否值得,他改革的创举显而易见是那些数以万计的小人物痛苦、流血、牺牲的根源,他们就像万卷奔流中的一滴水,为至高无上的专权、空洞的傲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奥涅金是普希金塑造的彼得堡文本第一个“小人物”形象,此后彼得堡成了“小人物”系列化形象的发源地。
普希金之后,果戈理再次在其小说集《彼得堡故事》中延续了彼得堡文本。果戈理笔下的彼得堡完全是另类的,不仅有怪诞现实主义式的狂欢,也有魔幻神秘主义的异化。
《涅瓦大街》是彼得堡总体形象的开端,讲述了艺术家庇斯卡辽夫和青年军官比果罗夫在同一天分别追逐两个美貌的女人,结果却发现,艺术家所喜爱的美貌女人迷人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堕落的灵魂;青年军官所追求的金发女郎浑身都透着无尽的愚蠢……故事中,涅瓦大街不仅是事件发生的背景场所,仿佛也是人物命运结束的主宰。它无情地戏弄着艺术家,让艺术家被彼得堡的表面和光鲜所迷惑,沉浸在自以为的爱和美的梦境中。直至最后,叙述者才揭开了涅瓦大街的真实面目,艺术家才发现所谓的爱和美都是虚假的幻影。“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和表面看到的样子不同!”艺术家忍受不了残酷的现实,只能靠鸦片麻痹自己,最后在疯狂的臆想中自杀。就连果戈理也不禁感叹:“命运是多么奇怪而令人不可捉摸地耍弄着我们啊!”这里,果戈理用在一条街道中发生的悲惨故事发出警示:“不要相信涅瓦大街”,其实就是在呐喊,不要相信彼得堡。这个城市的本质就像一个噩梦,热闹而繁华的涅瓦大街就是一种假象,浮华背后隐藏着欺骗、丑恶、眼泪,甚至是血腥。
在《鼻子》和《肖像》中果戈理运用部分代替整体的神话思维创造了彼得堡文本中“鼻子”和“眼睛”的现代神话。“鼻子”和“眼睛”作为局部身体器官,从本体上分离,不但没有从现实中消失,还十分诡异地发生异变,嵌入到彼得堡的现实生活中。八等文官科瓦廖夫的“鼻子”不仅奇怪地消失了,还变成了比本体官衔还高的五等官员,在彼得堡的大街上招摇过市,享尽风光;画家恰尔特科夫原本有“一双纯洁无比的眼睛”,有一次在无意中看见金钱后,这双“眼睛”就变身为一个贪心的魔鬼,使画家一步步陷入彼得堡罪恶的漩涡,不但唤起了画家心中所藏匿的恶,还激起了他对金钱财富的巨大渴望。这里,“鼻子”和“眼睛”作为普通的身体器官在和人的自身进行着分裂对话。在权力和金钱面前,“鼻子”和“眼睛”屈服了,他们脱离本体,毁灭本体的灵魂,这是一种巨大的毁灭力量,由内向外,对人的价值进行无情的摧残和践踏。“鼻子”和“眼睛”人物化的特征,正好说明了彼得堡膜拜权力和物质金钱的精神弊病,本质上看彼得堡就是一个罪恶之都、贪欲之城,也是一个人格异化分裂的试验场。
短篇小说《外套》是果戈理以“小人物”视角来展现彼得堡文本的经典作品。故事的主人公巴什马奇金是彼得堡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抄写员,却以特殊的方式完成了在彼得堡生存、死亡和复仇的三部曲。对巴什马奇金来说,彼得堡是他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和外部世界。然而,他与生存环境之间的联系却仅仅是靠一件“外套”来维系的。从想拥有一件新外套——到失去外套——寻找外套——抢夺外套一系列行为中,巴什马奇金也经历了从生——死——生的轮回,生死轮回间他也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幽灵,经历了作为“人”从毫无尊严地活着到作为幽灵有尊严的反抗。如此种种,“外套”在巴什马奇金的存在和生存里具有了双重象征意义,他把快乐和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一件新的外套上,想用新的外套改变自己小丑式的生活,更想在穿上外套后得到别人的尊重和肯定。当巴什马奇金穿上新外套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一场由小丑变成国王的狂欢上演了,国王完成了加冕,得到了暂时的欢愉。但随着外套的丢失,作为国王狂欢的演出也结束了,国王再次变回了小丑,欢乐也消失了。虽然,巴什马奇金生前作为国王的狂欢结束了,但死后幽灵的狂欢却开始了。在幽灵复仇狂欢的过程中巴什马奇金不仅扒回了外套,仿佛也找回了自己在生前失去的尊严,更为彼得堡的官员带来了无尽的恐慌。在这样一个残酷无情、是非不清的世界里,小人物的生存四处碰壁,饱尝辛酸和痛苦,死后却能冲破尘世的官僚制度和权力,对“大人物”及其他一切人实施报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彼得堡的官僚制度,本质上看彼得堡就是一个“小人物”生存的地狱之城。
在《狂人日记》中果戈理塑造了一个“疯子”眼中的彼得堡形象。波普里希钦是一个低等的九等文官,不堪忍受残酷现实的种种压迫,以无休止的幻想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把自己想象成西班牙的国王,每天活在“疯言疯语”中,做着各种离奇荒唐的举动,直至被当作疯子送进疯人院。波普里希钦是果戈理继巴什马奇金后又塑造的一个“小人物”形象。在当时专制统治下,小人物饱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摧残,无力抗争,只能以另类的方式对周围世界发出愤怒的呐喊和无力的求助。果戈理以“小人物”的悲剧对彼得堡庸俗罪恶的本质表达着不满和憎恨,作家眼中彼得堡就是“小人物”悲剧的始作俑者。
综上所述,普希金确立了彼得堡文本的初始特征,诗人对彼得堡的感情也从一味的歌颂转向爱恨交加的复杂矛盾中。普希金通过俄罗斯文学第一个“多余人”和社会底层小市民的不幸遭遇,表现了国家、历史、个人三者之间的对立关系,表达了诗人对彼得堡的现代化文明所持有的怀疑态度,并在历史发展矛盾中运用典型历史情境或象征烘托历史氛围。果戈理借鉴拉伯雷狂欢理论及乌克兰民间节庆笑谑,用怪诞现实主义的思想和夸张的讽刺手法对现实主义视域下的城市形象进行了否定,从存在主义角度出发,揭示彼得堡在迈向现代化的进程中国家意志的堕落和腐败,以“小人物”悲剧命运向彼得堡的官僚制度和资本主义发出强烈谴责。果戈理笔下的彼得堡是“灵与肉”“美与丑”“真与假”的畸形对立,被看作是俄国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的鼻祖,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20世纪彼得堡文本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也在普希金与后世彼得堡文学之间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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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繁红,黑河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和俄语教育教学研究。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基金项目:本文为黑河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彼得堡文本的现代神话诗学研究》的阶段研究成果,项目编号:RW201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