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 榆次 030619]
重构神话的当代意义
——以《人间》和《青蛇》为例
⊙李娜[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榆次030619]
摘要:作为中国民间流传久远的“白蛇”传说,它的每一次再创作都是对先前价值观念的颠覆和对时代的重新反思。李碧华以女性成长的视角,给她笔下的小青和白蛇灌注了现代女性意识,但是由于女性意识的局限,她们仍旧没有摆脱悲剧的命运。李锐和蒋韵则从人性视角出发,通过一个异类在人间所遭受的种种拒绝、迫害,让白蛇、许仙、法海陷入人性善恶的挣扎,探讨人性的黑暗与无情,从而完成了对现有秩序合理性以及人性中对异类排斥的狭隘性的反思。
关键词:青蛇女性成长悲剧人间人性的困惑
《白蛇传》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它从一个单纯的怪异故事发展成为演绎人性结构中情理冲突和爱恨情长的神话,这期间的演变既是每一个时代的个性反映,也是当时人们价值观的集大成体现。当代文学史上,李碧华的《青蛇》和蒋韵、李锐合著的《人间》虽同是对《白蛇传》的重新叙写,但却截然不同,反映了香港和大陆、传统与现代在新的时代冲击下的大不同。他们用自己的笔触把握时代潮流,深思他们所处的社会、人文发生的变化,再加上两岸作者对自己所处的历史环境的不同认知,对各自政治经历的不同体验以及他们在主体性问题上的探寻与沉思,都赋予了白蛇故事新的主题和意义。
《青蛇》是李碧华在1986年创作的小说,不同于以往的版本,作者另辟蹊径,让青蛇作为主角,打破了传统中青蛇始终为配角的套路,对这个古老的故事进行了新的演绎。从女性主义的观点看,青蛇和白蛇是同一个女人的两个不同阶段。一个是学会“做人”之前,一个是学会“做人”之后;一个是充分感性,一个是充分理性;一个是坦诚直率,一个是隐忍克制,它像极了一个女人的成长史诗,也充满了女性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困惑。
19世纪末兴起的西方女性主义思想,历经一个多世纪的发展,已由单纯的对政治权利的要求转向了对精神文化向度的思考,许多女性开始思考自身生活状况以及这些状况产生的原因,并试图寻找到一条救赎之路。作为一名女性作家,李碧华显然也受到了西方女性主义的影响,所以在《青蛇》中,她让小青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今夜星光灿烂,为我,作证……我,永远,不再,爱,他。”①这种善变而又决绝的姿态,彰显了小青的自由意志,她始终掌握着主动权,正如西蒙·伏波娃于1966年在日本作的题为《妇女与创造力》的演讲,在这次演讲中,她提出女性要想做出自己的成绩,“首先必须要属于你自己!而不属于任何别人”②。《青蛇》这部小说浓重的“女性意识”,就可以理解为这样两个层面:“一是用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立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二是从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并对其赋予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③
在《青蛇》中小青被塑造成一个天真烂漫、敢爱敢恨、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女子,她如同人类未嫁时的姑娘,具有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这体现在她敢为了“爱”不顾世俗礼教的束缚,不顾和白蛇多年的姐妹情谊,不顾道德伦理的羁绊,只是为了追求她自己的幸福,追求她作为和白蛇一样是女人的权利。更令人称奇的是,当她发现心中的偶像是那么卑鄙无耻、阴险狡诈时,她异常冷静和决绝,快刀斩乱麻地丢弃了许仙这个无耻小人,在她眼里不敢承担责任的男人是多么可怕与无情。在小青身上颇有鲁迅《伤逝》里子君那句“我就是我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④的气概,命运主宰权始终在青蛇自己手里,爱过也罢,恨过也罢,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所以说青蛇更像是一个少女。
而白蛇就是“做人”之后在主流价值观中挣扎的女性,如果说小青“做人”的初衷是为了姐姐,而白蛇“做人”却是早有设计,她想做袅袅炊烟里的那个良家妇女,一个主流社会认可的女性,也就是大家闺秀,走进家庭,相夫教子,承欢膝下。到后来她明知许仙懦弱、卑琐,不值得托付终身,但仍为他向小青一次次辩护,自欺欺人,一再委屈自己,一步步走向那个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悲情之路,直到最后,她才了悟“半生误我是痴情”⑤。白蛇死去,意味着《青蛇》与传统女性行事态度(隐忍、压抑)的彻底决裂,象征着传统女性中“夫”大于天的一败涂地。这个白素贞让我们又爱又恨,她既有传统女性的优良美德,又有现代女性独立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依附,她身上集中体现了现代变革时期女性爱情观上的矛盾和困惑,即女性既渴望独立,又对男性充满幻想和依恋。
《青蛇》通过对经典神话的重构,让我们看到女性在社会中的艰难成长,其间渗透出的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女性自我身份的困惑与无奈,都使它具有不断解读的魅力。在今天看来,现代女性在取得独立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后,并没有获得精神上的独立,她们仍旧用男权社会加筑在她们身上的规范来衡量自己。李碧华不过是借白蛇之口泄露了众多现代女子的渴望,她们愿意降格以求,选择平凡的,甚至不如她们的男人为偶,只是为了“做人”,做一个符合传统道德规范的、别人眼里幸福的人,可见传统男权文化中男尊女卑的观念仍然主宰着她们的婚恋,压抑着女性的主体意识、个体幸福。
《人间》是李锐和蒋韵在2007年共同完成的著作,他们以白蛇的四段轮回、三条线索穿插起整个故事。《人间》的主角毫无疑问就是“人”,是时空交错下的人民群众,是一场对人性、善恶、身份认同的深度探索和追问,它暴露出中国社会上人民群众的群体暴力性事件和集体无意识对他人的戕害。李锐在《人间》的序言中曾说过:“当迫害依靠了神圣的正义之名,当屠杀演变成大众的狂热,当自私和怯懦成为逃生的木筏,当仇恨和残忍变成照明的火炬的时候,在这人世间,生而为人到底为了什么?”⑥《人间》中白蛇最大的愿望也是“做人”,从她决定救下观音幻化成为的老妇起,她的悲剧就早已注定,正如观音所说:“你最终没能修炼出人心的残忍,在人间,你将备受折磨,没有比人更不见容于异类的。”⑦这多么讽刺,后来“人蛇大战”爆发,她一次又一次地舍己救人,却唯独没有发现正是因为她的慈悲使得胡爹看穿了她的身份,逼迫她现出原形,“法海以‘情’挟制逼迫她饮下雄黄现身,胡爹则是用了‘救命’的天理将她从如此渴望融入的人群中驱逐。”⑧人们难以接受他们的血液中流有蛇血,为了掩盖这一事实,不惜以正义的名义请来法海斩杀青白二蛇。在众生观念中,蛇是冷血无情、阴险狡诈、残暴杀人的代名词,人则是有情有义、同情悲悯、大善大爱的化身,可是这条蛇妖忠于爱情、悲悯苍生、舍己救人,她的存在映照出人性的丑恶、凶残、自私,所以她必须得死,不管是作为异类的蛇,还是作为有人性的人,都将不容于世。白蛇曾考问过法海,“佛家最讲慈悲,众生皆有佛性,何谓人?何谓妖?”⑨恐怕这也是作家对读者的考问,当人性中最黑暗、最无情、最致命的一角被无情地揭开时,我们是否在火光照耀、蠢蠢欲动的人群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正义之名去屠杀真正的正义?
《人间》中最具突破的人物形象就是法海,作者巧妙地用《法海手札》为我们揭示了一个坚定的除妖人在与人类、异类的多次交手中开始动摇、质疑、追思所谓的人间“真理”。他一直秉持捉妖人的职责,为此他挑拨许仙与白蛇的关系,借以收服白蛇,却在无意中因喝下了白蛇的蛇血捡回了一条命,面对白蛇、许仙对人性、妖性的考问,法海摇摆不定,他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捉妖人,因而他要追杀一个没有害过人的妖精,这是天命使然;可是白蛇对许仙的挚爱、对乡民的无私救治,小青为范巨卿所做的一切,都使得他对原先坚定信奉的道义产生怀疑,世间作恶的是人不是妖,没有作恶的妖却因为妖的身份被收服,法海在良知与使命之间艰难抉择,百转千回,只能独自哀叹:“原来,杀一个妖,也如此不易!”⑩白蛇因非人类而受到诟病,不被世人所容,为善者,不得善终,为恶者,无恶不作,只因是人,就有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机会,以善之名欺辱异类,悠悠天地间,人又何尝不是异类?天理道义到底是什么?
《人间》对人性的考问以及对现代社会的反思是多角度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以白蛇为代表的善良个体如何与狂热暴虐的群体相抗衡,是否以集体之名就可以为所欲为?善恶到底如何划分,真理到底如何存在,我们的价值观应当如何建构。二是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偏执性,白蛇因为是妖的身份,即使大善大爱仍逃不过被收服的命运,人类因为是万物之灵反而可以让大奸大恶之人受到保护,是谁建立了这样的秩序,众生皆平等,我们为何要划出一个界限,用这“身份”“文化”造成一个又一个悲剧。三是在现代社会中人性到底是什么,那些孜孜以求的“真心”是否存在,还是已被时代的洪流所吞没,只剩下满目疮痍。白蛇、青蛇、许仙、法海代表了一种人性,而群体性的普罗大众则代表了另一种人性,如何取舍,是我们必须思考的话题。
每一次对《白蛇传》这一传统故事的重新叙写,都与时代的变化与现代意识的更新密不可分,它既是对旧有价值观的突破,也是对现实社会存在的一种揭露。李碧华从女性的视角,让《青蛇》成为女性宿命轮回的展示。李锐和蒋韵选取人性的视角,让《人间》成为人性百态的修罗场。一部经典传说的改编,折射出女性的、人性的困境,但也带给我们诸多启示,引发我们不断思考,这就是经典重构的当代意义吧。
①⑤李碧华:《青蛇》,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7页,第17页。
②西蒙波·伏娃:《妇女与创造力》,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44页。
③乔以钢:《多彩的旋律——中国女性文学主题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8页。
④鲁迅:《彷徨》,外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00页。
⑥李锐、蒋韵:《人间·代序》,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⑦⑧⑨⑩李锐、蒋韵:《人间》,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第17页,第98页,第116页,第127页。
作者:李娜,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