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丹麦著名文学史家、犹太人勃兰兑斯(George Brandes, 1842-1927年)说:“《威尼斯商人》的重要价值,在于莎士比亚把原来表现不甚明显的性格特征赋予了应有的深度和严肃性,在于此剧结尾时在月光如水的夜色中那令人陶醉的优美歌曲。”
比起发生在威尼斯剑拔弩张的剧情,在贝尔蒙特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轻松、甜美,富于田园情调。尤其一开场,“皎月银光的夜晚,微风轻吻着树梢,不发出一点声音,”洛伦佐和杰西卡这对情人,坐在波西亚家的花坛里,他俩的那段以月亮和爱情为主题的对话,全然是一首洋溢着古典抒情浪漫、令人心醉神迷的爱情诗。
自然,在《威尼斯商人》中,除了夏洛克这个“悲剧”角色,最光彩照人的人物是波西亚。整部戏围绕着三条主线展开:“一磅肉的故事”,“选匣子的故事”,“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的友谊”。三者相辅相成,相生相衬,互为表里,互为交织,缺一不可。我们不妨这样假设一下:假如没有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神圣的友谊”,便不会发生安东尼奥和夏洛克之间“一磅肉的故事”,夏洛克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同时,也不会发生巴萨尼奥和波西亚的“选匣子的故事”,波西亚是爱情故事的主角。友谊和爱情,都是《圣经》母题。但在这里,“神圣的友谊”成为了美好爱情的基础,爱情藉“上帝的仁慈”又成为友谊的救星。
如果说莎士比亚要通过安东尼奥来塑造一个理想道德的基督徒楷模,显得内劲不足,但他却让波西亚具有并焕发出了文艺复兴时期最富于理想意味的女性风采。莎士比亚从两个层面塑造波西亚,首先,通过庭审断案“一磅肉”,让她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身着男装、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法官波西亚”。其次,通过波西亚精心策划、自编自导的“戒指事件”得到如其所料的圆满解决,我们发现,这位实际上等于把自己主动嫁给巴萨尼奥的新娘,是一位对未来的婚姻生活胸中有数、亦对丈夫驾驭有术的女性。
波西亚聪颖智慧,机智锐敏,风趣幽默,善于交际。从她对待前来贝尔蒙特选匣的求婚者来看,她还很懂得世故人情。重要的是,同样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一切听凭上帝安排”的波西亚,比起安东尼奥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了无趣味,满身都弥漫着鲜活的灵气。尽管她深知按《圣经》所说,“讥笑人”是一种“罪过”,她还是禁不住对不喜欢的人与事,既会表面敷衍搪塞得让人心里有苦说不出,更会在背后不动声色、尖酸刻薄地“讥笑”挖苦。
然而,在那个时代,像波西亚这样卓越的女性,心里渴望“躁动的青春就像一只野兔,它会跳过跛脚老人用良好格言编织的罗网。”但“一个活生生的女儿的意愿”,却要被父亲的一纸遗书限制住对婚姻的自由选择。因此,“选匣”定终身,成为喜剧戏份里唯一令人紧张的地方,观众和波西亚一样,担心选错匣子嫁错郎。不过,熟知莎士比亚喜剧写法的观众和读者大可不必为此担心。正如巴萨尼奥在开始选匣以前,波西亚对他说:“我的画像锁在其中一个匣子里;假如您真心爱我,就一定能把我找出来。”
匣分金、银、铅,三次选匣也是按其成色顺序进行。 多佛·威尔逊指出,莎士比亚运用“选匣”这一古老的喜剧性手法,使之成为剧情的关键性支点。莎士比亚要表现的是,“选匣”代表着三个选匣者三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地位、人生观、价值观、爱情观,同时也不无反讽地暗示着由于他们望文生义,本来就该或只配得到那样的命运。比如,摩洛哥亲王自认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决不能在徒有其表的垃圾废物面前屈尊受辱;我不会拿任何东西为铅冒险。”他又自觉身价远比银子值钱,便选择了金匣,结果打开一看,得到的却是在眼窝里藏着一张纸卷的骷髅,上面是一首诗,开头几句警言赫然写的是:“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黄金,要时常把此言牢记在心。多少凡夫俗子不惜生命,只为看到我外表的光鲜。镀金的坟墓里爬满蛀虫。”
对此,时至今日,我们又有多少人真正认识到了呢?
通过不无调侃又灵巧睿智地描绘选匣,天才的莎士比亚让求婚者的言辞及每个匣子里所藏的警示性的格言诗篇,都具有深邃、丰富的意蕴。
如前所说,选匣过程中的紧张,发生在巴萨尼奥选匣的那一瞬间。莎士比亚先是通过波西亚的独白,将一个“腼腆少女”动情的内心揭示出来,以便让随情而发生的一切自然而合理。
在歌声的引导下,巴萨尼奥选择了朴实无华的铅匣。或许莎士比亚要在此处故意留出一个悬疑:假如没有导向性的歌词,在波西亚眼里气质高贵的巴萨尼奥,会自甘选择“朴实无华”、“毫不起眼”的铅匣吗?当然,这很好解释,看似必须遵循父亲遗嘱、无权自由选择婚姻的波西亚,完全可以凭智慧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当选择铅匣的巴萨尼奥打开匣子,如愿得到了波西亚美若天仙的画像,一张纸卷上写着:“你若对结果称心如意,那就接受命运的祝福,回转身,向你的情人,以爱的一吻缔结婚约。”然后,波西亚向巴萨尼奥表示以身相许,把自己以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献给丈夫,并赠送一枚戒指,让巴萨尼奥发誓:“要是哪一天您让它离身,丢失,或转送别人,那便预示着您爱情的终结,而我必将因此对您严加谴责。”
莎士比亚在此,为发生在第四幕庭审之后救了安东尼奥一命的“波西亚法官”向巴萨尼奥索要戒指作纪念,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第五幕中的“戒指事件”,巧妙地设下了伏笔。
无论第四幕的悲和第五幕的皆大欢喜,是否会使观众在心理感觉上产生巨大落差,莎士比亚是要用诗意的美好爱情,为他初衷要写成喜剧的这部戏,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撇开第五幕中的戏谑成分,这样两段蕴含诗意哲理的话,堪称《威尼斯商人》的主题,同时也是《圣经》母题的点睛之笔。
当洛伦佐和杰西卡一起坐在花坛,仰望皎月,听着音乐时,洛伦佐说:“天空中那么密匝匝的镶嵌着金光耀眼的圣餐盘。看呀,哪怕一个最微小天体的运转,都像一位天使在歌唱,又有无数围绕它、闪烁着永恒光芒的小天使,发出此起彼伏的合唱;原来在我们不朽的灵魂里,也有像这样的和谐乐音,但当这具泥土做成的躯壳,把灵魂封进肉体凡胎以后,便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天籁之声了。”
这是藉天使的歌唱,呼唤尘世间的美好灵魂!
波西亚到家之前,远远望见了家里的烛光。她禁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那小小的蜡烛,将光线照射得这样远!一件善事之于卑微、邪恶的尘世,也正如这烛光在闪耀。”(作者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