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黄梅戏与安庆民歌

2016-07-04 03:39王秋贵
黄梅戏艺术 2016年4期

○ 王秋贵

(安徽省社科规划项目)

编 者 按

古人说“求本而知变”,进一步探讨黄梅戏源流,正是为了进一步的改革、创新和发展。“黄梅戏起源与发展”课题组组建已届一年,第一阶段调研成果《黄梅戏起源新考》初稿完成,正在慎重审订论证中。本期先发表几位同仁的文章,以飨读者,期待引起业内人士,相关专家、学者、艺术家,和热爱黄梅戏的朋友们的关注、支持,更祈指陋补遗,批评拨正。

历史文化名城安庆是文化之乡,戏剧之乡,也是民歌之乡。明代,这一带城乡就已流行余姚腔、弋阳腔、昆曲、青阳腔等声腔剧种,以致渗透到灯会、社火等民俗活动之中。明末清初,这里又产生了弹腔、徽调,并顺江而下,东传到南京、扬州,以致南京有“金陵歌舞诸部甲天下,而怀宁歌者为冠”之说;(天柱外史《皖优谱》引陈齐言《冒巢民五十寿序》)扬州人又称道“安庆色艺最优,盖于本地乱弹。”(清李斗《扬州画舫录》)今天,已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本土戏曲剧种就有岳西高腔、文南词、黄梅戏等。

民歌的历史更长。世称“古今第一长诗”的汉代民歌《孔雀东南飞》(五言357句1785字)就出自安庆的潜山(古庐江府治所)。还有比“古今第一长诗”还长许多倍的七言五句式《梁祝山歌》,以及“五、五、七、五”四句式《山伯访友歌》也长期在安庆地区流行。2009年我在宿松青年司国庆帮助下借录的《梁祝山歌》手抄本有不少遗漏,尚存的还有356段,1780句,12460字,歌词中充满着安庆地区方言和乡野情趣。明代冯梦龙编《山歌》收录《桐城时兴歌》24支(七言五句式23支,六句式1支)。1980年安庆行署文化局和安庆地区文联汇编油印本《民间音乐汇编》收录了江南江北11县(市)民歌、民乐及胡琴书、鼓书等曲艺乐曲,不下500支。

黄梅戏就深深植根于这丰厚的民间音乐文化土壤之中,她的语言以安庆方言为基础,她的声腔则以安庆民歌为基调。外地人学唱黄梅戏,如果不带点安庆方言乡音,听的人就会感觉不对味。

黄梅戏的声腔概分为“花腔”和“主调”两大类。花腔是民歌曲牌体,多用于小戏,正本戏也时常穿插使用;主调属戏曲板腔体,包括[平词]、[对板]、[哭板]、[二行(数板)]、[三行(快数板)]、[八板]、[火工],以及[彩腔]、[仙腔]、[阴司腔]等。主调是正本戏的主腔,后期有不少小戏为适应已经改编而深化、细化了的剧本内容,和角色情感多样化的需要,也用主调声腔演唱。

黄梅戏的花腔小调,基本上都直接采自民歌,有许多小戏还索性就直接用曲名作为剧名。不需要任何解释与分析说明,一听那名称,就知道它们唱的就是些普通平民百姓的日常生产生活:《纺线纱》、《补背褡》、《剜瓢》、《打豆腐》、《卖疮药》、《卖老布》、《卖杂货》、《点大麦》、《打菜苔》、《挖茶棵》、《莲花落》、《下河舟》、《逃水荒》、《推车赶会》、《烟袋调》、《椅子调》、《瞧相》、《挑牙虫》等等。不用说,旧时代的文人雅士是万万不会想到,也绝对不屑于使用这类语汇的。

黄梅戏所吸纳的民歌,虽然不能说都是安庆地区的原创,但可以肯定,在黄梅戏形成之前,它们早已在安庆地区流行了。除了前面所说历代遗存的资料以外,还有一个旁证:远在千里之外的陕西省南部商洛地区,居住着许多于清初康、雍、乾时期,从安庆各县迁过去的移民。他们早就失去了与家乡的联系,直到2000年之后,各家族才陆续寻宗认祖。可是隔山隔水隔不断乡音,他们至今还操持着安庆地区的方言,至今还传唱着两百多年前从老家带过去的民歌,而其中有不少早已成了黄梅戏的声腔。

2015年12月,我们一行8人,在商洛-安庆两地“根亲文化研究会”会长任祥斌(安庆)和刘作鹏(商洛)引领下,到商南县山区采风,获悉:该县25万人口,来自安庆各县的移民竟占七成之多。仅桐城汪氏一族,第一代迁陕族人就有84户300多人。旧《商南县志》这样说:

乾隆二十年后,江南安庆数县人襁负迁商,爰得我所,闻风兴起,接踵者日众,此商南有“小太湖”之名也。

此前此后,陆续“接踵”而至的安庆人中——

安庆汪氏迁陕族人,生年最早的为康熙二十九年,卒年最早的是乾隆二十九年,可知他们是在康熙晚年或雍正初年,最晚也该是乾隆早年迁陕的。

潜山王氏家族约于康熙末雍正初年迁来,迁陕始祖王之基卒于乾隆十七年。

怀宁丁氏约于康熙年间迁入陕南。

太湖余氏约于乾隆二十年以前迁陕。

宿松梅氏于乾隆年间由正坊公夫妇携子永原迁陕西商南老房沟。

(以上据陈良学《明清大移民与川陕开发》,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3月第1版第401-413页。以下据实地采访记录。)

殷氏家族于乾隆十七年(1752)从太湖县迁来。

鲁氏家族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从太湖县迁来。

贺氏家族于乾隆五十年(1785)从宿松县迁来。

……

当地干部向我们介绍85岁的李保田老人,他却立刻向我们正名:“保田是小名,我的大名叫‘李允云’。”写给我们看,却是“李永荣”——他把“永荣”(yǒng róng)讲成“允云”(yǔn yún),就是地道的桐城口音。

他们保留的安庆方言很多,如,睡觉说是“睏醒”,膝盖叫做“塞罗啵”,耳朵叫“耳刀”,眉毛叫“迷毛”,尾巴叫“米毛”;称舅父、舅母为“母舅”、“舅母娘”;对岳父、岳母叫“外父”、“外母”,或称“外父老、外母娘”;外祖父、外祖母偏偏叫“家公、家婆”(家读如嘎〈ga〉),等等。

迁陕宿松人后裔贺信仁老人(右)与王秋贵在王家庄村贺氏宗祠门前合影。

陕西商南王家庄村重修贺氏宗祠,大门内门头悬挂宿松县贺姓族人赠送的“秦皖同辉”匾额。

这次采风,仅3天时间,仅采访了二十几位山村老人,而听到他们所唱的民歌,全是安庆乡音。尽管历经两百多年口耳相传的流变,却万变不离其宗,不仅歌词内容相同,句式也大体相同;歌唱的吐字发音相同,曲调的旋律、节奏、调式也大致相同。先看几支歌词:

词例1:商南《十二时会姐歌》 安庆《探姐》

辰时去看姐, 尘世上有个好美姐,

头发黑如墨, 头毛黑如墨呀,

有心向姐借夜歇, 心想那个乖姐嫁得我呀,

行得行不得? 啊,你说可得不可得?

词例2:商南《偷情歌》 安庆《玉美郎》

小奴十六春, 小妹生得赢呐,

爹妈管的紧, 爹娘不放心呐,

高大院墙紧关门。 高大的围墙紧关门喏。

九门九到(道)锁, 围墙打得高喂,

院墙八尺高, 大门两头销喂,

就是神仙也难到。 就是那强盗也不照哦。

词例3:商南《姐的心思娘难猜》 安庆《手拉槐树望郎来》

姐家门前一棵槐, 奴家门前一棵槐,

手扶槐枝望郎来。 手扶槐树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娘问女儿做什么事儿喂,

我望槐花几时开, 我望槐花儿几时开吔——

姐的心思娘难猜。 不敢说是望郎来。

词例4:商南《十二月姐交郎》 安庆《探妹》

正月里是新年, 正月探妹正月正,

一来探妹二拜年, 正月十五戏花灯。

拜年是假的, 看灯原是假嘞,妹哪,

真心把妹看。 看我妹子本是真嘞。

二月里龙抬头, 二月探妹龙抬头,

郎在学里把书读。 郎在学里把书读。

有心看文章, 捏起笔来写正字,

一心挂两头。 一心挂两头。

例词5:商南《十条手巾》 安庆《十二条手巾》

一条手巾红绿飘, 一条手巾用线挑,

用纸包好装郎腰; 白纸包包塞郎腰;

手巾烂了花还在, 手巾破了绒还在,

千针万线是姐挑。 千针万线姐难挑。

例词6:商南《十绣》 安庆《十绣》

一绣天子城, 一绣广东城,

城里扎大营, 城里扎大营,

绣个曹操点三军。 绣一个曹操点雄兵。

例词7:商南《姐面前》 安庆《对歌》

什么尖尖尖上天? 什么东西尖尖尖上天?

什么尖尖水中间? 什么东西尖尖在水边?

什么尖尖长街卖? 什么东西尖尖长街卖?

什么尖尖姐面前? 什么东西尖尖姐面前?

宝塔尖尖尖上天, 宝塔尖尖尖上天,

菱角尖尖水中间, 菱角尖尖在水边,

竹笋尖尖长街卖, 粽子尖尖长街上卖,

锥子尖尖姐面前。 剪子尖尖姐面前。

例词8:商南《山伯访友歌》 安庆《山伯访友歌》

锣鼓颤噻噻, 金牌和银牌,

闲言都丢开, 闲言且丢开,

听我唱本祝英台, 听我唱个祝英台,

山伯访友来。 山伯访友来。

商南《山伯访友歌》,据雷家炳编著《山魂水韵——商南民歌选》(新天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有69段,1518字,内容从山伯访友到英台送别。2015年12月17日在商南县富水镇王家庄村,18日在青山镇青山社区(村),采访示唱人有:贺信仁,民国二十八年(1939)生,商南县富水镇王家庄村农民;贺文龙,民国三十二年(1943)生,商南县富水镇王家庄村农民;李永荣(保田)民国二十一年(1932)生,商南县青山镇青山社区农民。

安庆《山伯访友歌》,宿松司国庆搜集,共集得123段,492句,2706字,内容从山伯访友到英台描药方。示唱人有:刘普高,民国七年(1918)生,宿松县孚玉镇马畈村农民;高桃园 民国十四年(1925)生,宿松县孚玉镇马畈村农民;高金枝,女,(2008年)七十多岁,宿松县五里乡黎家老屋农民;朱学英,女,民国十五年(1926)生,宿松县破凉镇农民。

两地同名民歌,内容相同,曲调也相同,其间的小差别,显然是传唱过程中形成的,即或在安庆本地,宿松与岳西两地,乃至同地不同的人唱出来也不尽相同。这正是民歌传唱的特点之一。黄梅戏也是如此,以致老艺人间长期流传着这样几句顺口溜,并被套用民歌《新八折》演唱:“黄梅调,十腔九不同,各唱各的板,各唱各的音。”

还是来比较一下《山伯访友歌》的不同唱法(岳西民歌,徐东升记谱;宿松民歌,司国庆唱,王秋贵记谱;商南民歌,贺信仁唱,何晨亮记谱):

这样一对比,我们发现,三曲中,竟然是商南的曲调更接近黄梅戏声腔。这应该与两地地理环境相关:安庆地区北倚大别山,南临长江,中有长河、皖水、潜水等许多河流,汇成了龙感湖、大官湖等许多湖泊,都直接或间接与长江相通,织成一张庞大的水上交通网,交流渠道畅通,所以民歌的流变也大。商南是八山一水一分田,民歌也保持着两百年前从老家带过去的更为原始的状态。黄梅戏的声腔正是从这样一些原生态的民歌演进过来的。

听到商南的《山伯访友歌》曲调,让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黄梅戏的女[平词]起板句——

无论从旋律、音程还是调式上看,我们说,黄梅戏女[平词]起板,就是这支《山伯访友歌》的节奏延伸,旋律美化和整体戏曲化的结果,怕不是没有道理的。当然,构成黄梅戏[平词]的,还有《讨彩调》等许多民间音乐元素。至于其他板式主调唱腔的音乐来源,就更丰富了。

[平词]可以说是黄梅戏声腔主调中的主调,而它正是来自民歌。1957年版《黄梅戏音乐》(王兆乾著)就这样说:

黄梅戏的主要唱腔平词,过去就是在农村中说唱的曲调。至今还可以在农村中看到一种半职业的艺人,手执小锣或小鼓和一片铙钹,到处演唱,所唱的曲调就是平词。据黄梅戏老艺人说,最早的黄梅戏的正本戏部分是“抵板凳头子”,就是可以坐在一条板凳上演唱。(该书第33页)

现在安庆地区70岁以上的老人,如果对民间艺术有兴趣,应该还记得,上世纪50年代初期的乡村集镇,也还能看到乞讨者左手执单片铙钹,右手持鼓条(或筷子),在人家门口靠着门框,一边敲击一边歌唱。那敲击铙钹的节奏与黄梅戏锣鼓过门完全相同,歌唱的曲调也就是黄梅戏[平词]。只不过那曲调和唱法比舞台上的显得笨拙和粗糙一些,换一个说法也就是更加古朴和原始。那时乡间称之为“靠门框”,其实与“抵板凳头子”原就是一码事。区别在于,“靠门框”是乞讨者讨彩的单人演唱;“抵板凳头子”是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板凳抵着板凳)分担角色,作休闲娱乐式的多人演唱。

黄梅戏诞生于没有近现代传媒的封建社会末期,生长在没有机动交通工具却水网交织的皖江地区,凭借着地理和人文优势,锻炼出宽广的胸襟和强大的消化能力,吸收了众多民歌、民乐、民间说唱、灯会庙会歌舞等丰富的音乐元素,又借鉴、汲取了高腔、徽调等前代戏曲的音乐成分、创作技巧以及演唱方法,终于建构起极具地方特色又丰富多彩而自成系统的完整的声腔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