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肉食禁断”看日本古代文化流变

2016-07-01 19:17赵坚
南风窗 2016年13期
关键词:肉食去势道教

赵坚

日本人的自然观,与同属东亚的朝鲜半岛和中国大陆的民族都有所不同,尤其是其动物观,相对于人类和动物“差别主义”的西洋文化,日本人多持“平等主义”态度。日本在历史上实施过近1200年国家层面的“肉食禁断”政策(“禁断”在日语中是指“绝对断绝、禁止”),更与世界上大部分民族不同。探讨日本人的动物观,对于了解日本文化、宗教与历史,细至日本人的饮食结构、卫生习惯和体格身材等,都会有所助益。

不少学者指出,实施千余年的“肉食禁断”政策,对日本人的身材体格发生过消极影响。考古发现,禁断之前古坟时代(266~413)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为1.63米,而废止禁断之后的江户时代(1603-1867)下降为1.55米。恢复肉食后一个世纪,这一纪录被提高到1.70米,增幅达十余厘米,为世界前列。当然,坐姿、饮食结构的改变和运动等,都是身高增长的重要因素,但肉食可以视作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而今为保护生态环境而节制肉食、提倡素食又成为时髦,一些日本人开始缅怀历史上的“肉食禁断”,提出日本人应该恢复其以“米”(素食)为主的文化性格,以与“肉食”对抗,因为有“米”才能有“氣”,哀叹战后“氣”中的“米”部消失,而简化成“気”字,打叉否定了“米”的中心构成。华夏古语有云:“肉食者鄙”,想不到两千年后又有可能成为时髦话语了。

神道教对肉食持非议

考古发现,绳文时代(约15000年前至2300年前)的日本人,其肉食主要来自狩猎所获的麋鹿和野猪,此外还有少量熊猴狐貉等60余种哺乳动物,动物脂肪和内脏是当时绳文人摄取钙、有机盐等元素的主要来源。进入弥生时代(约公元前3世纪中 ~公元3世纪中)后,主要来自朝鲜半岛的移民带来了大陆的农耕畜牧文明。

但是,日本古代的畜牧业没能形成东亚其他国家的规模,除了其包括渔业的丰穰自然资源能基本满足居民食物需求外,本土的神道教信仰可能是拒斥畜牧业的主要文化原因。战后刊行的神道教扶乩书《日月神示》有这样一条规定:“神国日本之神民为非肉食者”,显然出于后世增饰,但神道教从一开始就对肉食持非议,却是准确无疑的。用于神社祭祀的币帛虽然包括野兽之肉,但不及家畜。神道教崇尚洁净和“禊祓”(洗涤污垢),忌讳见血,作为肉食的家畜需要屠宰,随解体而来的血污就是一大不洁。

此外,神道教的“泛灵论”主张万物有灵,因此神祇有“八百万”之众。与其他具有偶像的宗教神灵不同,日本的神祇大抵没有形迹,而寄宿在包括岩石草木、飞禽走兽在内的万物之中,既没有高低等级之分,也没有“轮回”的痛苦。人死了,就可以成灵(佛教传来后叫“成佛”),而且成什么灵都行,未必要是天上人间的神仙(天津、国津系神祇)才算成灵。人类可以转灵动物,而动物亦可转灵人类,人兽之际,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所以必须虔敬。日本文化的“主敬”,应该来源于这种自然观和动物观。为肉食虐杀动物是残酷行为的意识,大概与神道教的人类生命与动物生命同质的思路有关。

佛教促成了“杀生禁断令”

飞鸟时代(592~710)灾疫频仍,从中国传来的佛教成了困境中精神解脱的“镇护之法”,开始在朝野流行。675年天武天皇颁布“杀生禁断令”,禁止食用牛马狗猴鸡五畜(狩猎的鹿和野猪等除外),还禁止在狩猎时使用陷阱和飞镖。猪不在五畜之列,大概当时还很少有饲养家猪(即豚)的农户。不杀五畜的理由为:牛耕田,马载物,狗看门,鸡报时,猿似人。除了“猿似人”一条有“物伤其类”的恻隐之心外,其余全为经济实用理由,说明初行“禁止肉食”令时,天皇本人估计多受佛教“不杀生”戒律的驱使,但说服官民接受,却需经济理由。

官府这一类禁令,此后还多次重复发布,如德川五代将军纲吉就颁布过“生类怜悯令”,重申政府的“杀生禁断”行政命令。直到德川幕末的“牛马屠杀禁止令”,估计虽有禁令,但民间仍有违禁饲养。如10世纪初有位叫三善清行的学者,对和尚肉食看不过去,曾经写文章讽刺说:“状如沙门,心如屠儿”,“屠儿”是对屠宰户的蔑称。“屠儿”有一个别称叫“秽多”,就是指其因屠宰而满身污秽之意,杀生业被列入“非人”的贱民,业者被隔离开来,很难与社会其他居民交往。可是很奇怪,屠宰大型鲸类的渔民却不在“秽多”之列。奈良时期就有了捕鲸的记录,到江户时期捕鲸业达到全盛,日本人似乎将鲸与其他四足陆生动物区别对别。

“杀生禁断令”发布之后,与本地神道教“习合”(融合)的佛教逐渐浸淫日本社会,肉食虽然从未绝迹,但“禁忌肉食”成为社会的“建前”标志(行为准则)。尤其是进入室町时代后,佛教深入人心,小规模的家畜饲养业,甚至连一直未曾停止过的狩猎渔捞业,一并衰落,对肉食的禁忌意识,渗透日本社会。

直到明治时期西洋文化流入、天皇发布肉食奖励令(1872)为止,“肉食禁断”的实施历时近1200年。这种风习至今犹存,譬如出名的四国遍路巡礼时,信者持杖,在杖端系一铃,一路铃声,让道上爬行的昆虫闻声回避,以免不小心踩踏。古代日本人的动物观,融入长久的国策。若论肉食禁断最大的功绩,应该是制止了畜牧业带来的大规模森林草原化,让日本良好的生态环境维持至今。

日本为何没有“骑马民族”

古代日本人的动物观不但阻止畜牧成为产业,还对日本社会的其他方面发生重大影响。就马而论,日本本土马大概来自华南矮种马,以后与来自华北的中型马杂交,身高1米至1.3米左右,战国和江户时代虽然通过南蛮贸易引进大型洋马,但对品种改良影响有限,直至明治时代本土马的外形改观甚微。黑泽明等导演的日本时代剧(历史剧)以及“大河”剧(长编历史剧),经常会出现驾驭高头大马的骑兵军团,其实都是编导的虚构,因为日本历史上不曾有过可以凑成“兵团”的大型战马,影视道具的马匹多是西洋种骏马,要比日本的本土马高出近半米。

日本人很早就从中国携回《元亨疗马集》和《马经大法》等饲马专业书籍,在18世纪中以后还出版过《西说伯乐必携》、《扇马译说》和《解马新书》等,专门介绍西洋的去势技术。可惜这些典籍并没有发挥多大的效用,没能在明治时代之前大规模改良日本的本土马种,其宗教信仰所形成的自然观、尤其是其动物观,对家畜和动物去势,从观念上是不可接受的,当然就很难付诸实践了。

日本历史上的武士,大多跨骑有点像现在称为“pony”的矮种马。战国时在日本待过多年的葡人传教士弗洛伊斯(Luis Frois,1532~1597),在其回忆录中记录:不像西洋骑兵在马上挥戈击剑对阵,日本武士驰骋到战场后,下马扛着兵器去和敌方厮杀对打。当时的马匹,主要是驮运武士沉重的盔甲和其他武器装备。未曾去势的日本本土马,矮小精悍,耐于爬坡登坂,但其野性未泯,经常蹴踢伤人,难以驾驭,而且牝牡同列的话,嘶鸣躁动,狂野不安,根本不能控制,所以基本上不能用于集队与敌对阵。到了明治年间,日军参与八国联军镇压义和团时,其军马“素质猛狞,而一见母马,即乱队列,伤及运送兵士,需苦心制御,为列国兵士所轻蔑嘲笑”。

著名学者江上波夫提出“骑马民族说”,宣称日本历史上有过来自东北亚“骑马民族”的征服王朝,很多学者加以反驳,笔者认为反驳的最重要论据就是日本本土马没有去势的历史记录。看看历史上匈奴和蒙古的战马都做过“去势”手术,如若有征服日本的骑马民族,何以其“牧民”性格几乎未在日本其后的饮食习惯、家畜管理和供牲礼仪中留下任何痕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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