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人
我要歌唱,可我没有语言
乜人
欧阳昱作品可提炼出两个关键词:“迷失”与“绝望”。肉身可以移民,但新的国籍并不意味着新的文化身份,文化身份认同不可以被人为授予,也难以简单获得。在白人种族强势文化的排挤和重压下,在时隐时现的种族主义的阴霾里,移民们不可避免地陷入集体身份的困境,经受弱势文化族群的精神磨难。
歌唱;没有语言;欧阳昱
我是一个来自亚洲的病人
了无意趣,活在二十世纪
最后的日子,活在这个国家
它对我的病措手无策
欧阳昱·《最后一个中国诗人的歌》开篇
“我要歌唱,可我没有语言”是诗人欧阳昱《最后一个中国诗人的歌》(下称《诗歌》)里的一行。将其引用为文章标题,是因为非此没有更贴切的词语,足以表达我对这部长篇诗歌作品的阅读感受,也因为我想起了歌德那句很有概括性的话:“诗歌的意图,在于吐露诗人的秘密。”
欧阳昱的写作涉猎小说、诗歌、散文、评论,是著作颇丰的知名旅澳作家。由于其作为中国进入八十年代新时期后的移民者的特殊身份,之前的评论者,循例从作者的个人生活追寻他的思想形成,解读他的作品,发掘其中的隐喻,八、九十年代移民潮,尤其是移民后的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的文化身份与生存困境。的确,诗歌得从诗人的精神本体去认识,因为人生是荒谬的故事,更因为诗歌是心灵的悲剧。纵观人类文化长河中有影响的文学作品,总能概括出贯穿写作者整个创作生涯的词语,于卡夫卡是“荒诞”,于马尔克斯是“孤独”,于作为诗人与小说家的欧阳昱,近期我这样集中地阅读他的作品,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提炼出两个关键词来,那就是“迷失”与“绝望”。
有个叫弗朗索瓦·里卡尔的加拿大人,这样解读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最后几页题为《卡列宁的微笑》的文字。他评论道:“一个失落了的人在这样隐退、消失之后,就不再具有身份……他离开了身份的领地,也就是说,他离开了每个人都必须展示一张面孔,并为之捍卫到死的世界。”
尽管种族平等,文化无优劣是被一再标榜的理想,在现今存在的民族国家里,是否真的存在多元文化的平等?种族文化平等是否我们在现实生活的真实感受?全球范围内此起彼伏发生的种族问题事件说明这样一个现实:在今天以及可以预见的将来,在大多特定的国家社会,仍将是一元文化主导,少数种族文化作为附属的、受支配的和边缘性的存在。华人移民难以融入当地主流文化,不是个别的问题,是移民原有的文化与思想意识与移民地主流文化难以破除隔阂的普遍性问题。这个难题困扰的远不止是华人,还有印度人、南美洲人、非洲人,别的亚裔人种,不一而足。近年来美国某些城镇一再出现的种族性冲突骚乱,就是种族的藩篱难以逾越的实例。尽管这个国家半个世纪前就在法律上实现了种族平等,尽管美国政府实行了诸多向有色人种倾斜的政策,以至于有人开始抗议反向歧视,现实生活中的种族文化藩篱依然屹立。事件的主角,那些是在美利坚合众国诞生前就已经在同一块土地上扎根的黑人,依然自认为是种族歧视的受害者。于飘零欧美澳地区的华人移民,不论是合法居住还是非法居留,在以白人为主流的社会中,实际上处于弱文化甚至是零文化身份的状态。诗人以直接的笔触,道出了“零文化身份者”的精神困境:
我就是你说的那种
没有踪迹的人,从今日的历史里
消失得无影无踪
肉身可以移民,但新的国籍并不意味着新的文化身份,文化身份认同不可以被人为授予,也难以简单获得。在白人种族强势文化的排挤和重压下,在时隐时现的种族主义的阴霾里,移民们不可避免地陷入集体身份的困境,经受弱势文化族群的精神磨难。
所谓身份,就是一块糖
目的是证明非糖的存在
欧阳昱·《诗歌》
在一次访谈(见中国论文网,作者梁余晶,下称《访谈》)中,欧阳昱谈到:在澳大利亚这个原英国殖民地,殖民思想依然浓厚,到目前为止,其几十所大学的英文系除了极少数亚裔人士之外,根本没有亚裔人士能在其中任教,更没有原籍中国大陆的人。哪怕是能力水平胜过他们的人,也绝对不让进入。表面的理由很简单:英文还不够好!欧阳昱将这种现象称之为语言种族主义。
说回《诗歌》,当诗人在现实压力下接受了自己的边缘身份,接受了种族文化的分野势必把人禁锢在相互疏离的牢笼里,或者各自画地为牢,生存在假定的模式中。当白人的世界近在眼前,却是遥不可及的另—个存在,诗人想象自己是一个“活死人”,卷缩在生存悖论的夹缝里,从里往外打量,聆听这刺眼的白色世界。
昨夜,我摸黑上床
放下自己,像在入殓
睁开双眼,却像是闭上了
一样,黑暗黑成这个样子
还有我的眼睛,也黑了
心里很静,外面很静
沉寂就是这个样子?
这就是极乐的境界?
我能听见就是死后
也听不见的声音
听见生死同身的某个活死人才可能
听到的声音
眼睛从另一个世界
看这个世界
借助另一个世界的视角,诗人看到了这个肤色社会的皮肤,听到了异族的嗓音,而皮肤之下,声音之内,什么也没有!这个存在于他眼皮底下,却永远无法抵达的世界,并无生命的价值。如同他不堪回首的故国,这里的生活同样堆积着幻觉。土地上行走的,同样是孤独、迷失的渺小个体。
生活太无聊了,无论什么
都值得一试
试试杀人,试试跟所有地球人做爱
试试变成男的,再变成女的
变成动物
辞别地球,离开宇宙
……
生活中没有任何东西是有意义的
性欲也不过如此
想想吧,想想射精后的颓萎
那种性欲后的荒凉之感,你只想死睡一场
进入梦魇的大地,在质感的沼泽地里
体验死亡前的滋味
主流知识界把诗人拒之门外,在诗人看来,这不过是出于“手淫般的傲慢”。他偶尔跻身其中的诗歌圈子,已然失去灵魂的重量。那些自称是诗人的人,本质上不过些空虚无聊的凡夫俗子,追逐虚无的名利。
这些诗人,他们开派对
互相读诗,要是情绪配合
诗歌对了胃口,那就一丝不挂
顺便交换交换配偶
他们聚会,要么通过肉体
要么按字母顺序,挂在一起
拉帮结派,不是凭思想
或者情感,要的是种族本能
他们活着不像雪更像霜,薄薄地
覆盖早晨的草地,眨眼不见
在骨髓中留下稍纵即逝的寒意
当缪斯堕落凡间,背负艺术责任的人用梦游敷衍对艺术的追求,用梦呓代替思考。诗人体会了这文化的不毛之地的荒芜,人生的空虚,自喻如同“一个拿着奖学金的考古学博士/发掘从来就没有的东西”。进而看透了“身份”的虚幻。人是身份动物,没错,但“所谓身份,就是一块糖/目的是证明非糖的存在”。
我们的心就像冬季
我们去别处,想象生活
就在别处,死亡留在身后
但死亡带着梦,跟在后面不走
生命重返记忆
欧阳昱·《诗歌》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转折时代,对于我们这些留在本土上的人,不断快速更新的生活方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带给我们丰富、复杂而难言的阅历。归属感在淡化。欧阳昱在《访谈》中谈到:“我就是个移民,我在中国时,从来没有感到我是个中国人。我只是到澳大利亚后,才被人逼得感觉到非是中国人不可。”
比较获得新的文化身份,更棘手的是如何摆脱原有的文化“本我”。它存活在血肉之中,是不情愿被逆转的内心。正如没有人能够停止作为自己,没有人能够真正在文化意义上脱胎换骨,如同干净利落地脱掉不再合身的衣服。诗人清醒地认识到,他不幸处在历史性的迷失中,没有现在,也失去了昨天。他跨越重洋,要逃离的正是故国记忆的延续。即使他愿意回头,昔日的故土也并非可以求得精神世界安宁的彼岸。腐朽的文明不指向未来,没有希望,早已死去,只是阴魂未散。腐朽文明借尸还魂的代价,就是我们的沉默,以及在沉默中的死亡。
一种文明,像小脚女人的裹脚布
再也不能依靠自身活下去
却必须通过我们失去舌头
必须让我们失去美妙的肉身
来转世
笔者同样作为双语写作者,切身体会骑坐文化藩篱,人是其人又人非其人的心理困惑。身份发生了迷乱,角色已然混淆。你尽可以轻车熟路地切换语言,改变思维,却不可能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身份选择。一个人可以使用新的语言,接受新的礼仪规范,咽下前所未见的食物,享受前所未有的自由,呼吸更心旷神怡的域外空气,却不可能真正切换内心。被连根拔起,异地生根的移民,其所体验的思想震荡和焦虑,强烈的不确定感,在陌生文化环境里作为个体的孤独,非语言可尽述。
春天在下面,在深处
不情愿的花瓣掉落,每分每秒
从没有香气的树上
诗歌机器动弹起来,它荒废已久
一种奇怪语言,奇怪的波长将它推动
世界来临,播下它的种子
挥霍在时间的肉体
诗人在哪里?哪儿都找不到他
毫不知耻的城市,纵欲无度
沉醉在虚假的节日
欧阳昱·《诗歌》
如同人生,语言的意义来自于选择。
在诗歌写作上,欧阳昱是任性甚或无度的语言挥霍者。在《诗歌》与其他诗歌创作中,他进行了极端的语言实验,仿佛他蓄意要跟读者过不去,随意打破约定俗成的短语构成,独创性地使用词语,让固有的含义支离破碎。国内或者海外,欧阳昱的论者都注意到欧阳昱式语言的粗粝,某些描述有违常理,某些文字组合不遵常规;对同一事物使用不同称谓,或者使用同一称谓却发音意指不同事物。他在语言的绳子上舞蹈,随意转换语词含义,甚至将其橡皮筋般的任性扩展拉伸。这既是他“智性写作”的笔法需要,更重要的是,非此也不足以复制他所见到的复杂纷乱,矛盾多重的浮世镜像。
关于语言,在上文提及的访谈中,欧阳昱说过两段笔者深以为然的话。谈及双语写作时,他说:“英文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活力,不像原来用汉语创作时,有很多条条框框。”他又补充说:“英语是很有限的语言,需要其它语言激活它半僵的尸体”。
给我最深刻印象的,不是诗人如何自如地游走于两种语言所能提供的有限空间,而是他对语言的破坏性使用。他解释说:“我之所以用这些字,也是有意要对文化中的禁锢因素进行对抗和颠覆,其实就是对文化的虚伪性进行颠覆,特别是中国文化中那种做得说不得,说得写不得,写得发表不得的虚伪性。”
作为写作者,生活在这个特定的国度,这个特殊的时代,我们都程度不同体验着语言的困惑。当我们拿起笔,或者打开电脑,手指弹着键盘,我们像冷兵器时代士兵,被猛然扔进核时代的火热战场,全无可以有效使用的武器。我们失去了曾有的文字,更被剥夺了纯净有效的语言,无法分辨要描述的事物,找不到未经污染的语词去触及灵魂深处的迷乱痛楚。当作为诗人的我们无法凭借诗歌抵达彼岸,当事物无从把握,真相也就隐身而去。我们只能在躲躲闪闪,云遮雾绕的语言陷阱里奔突。这是写作的宿命。
诗人于1990年代以英文写作《诗歌》并在澳大利亚出版,在当地诗歌界造成的影响,至今余波未了。今年初,在与欧阳昱的私人信函来往中,蒙诗人厚爱,读到了《诗歌》中文版全文。我的诗歌阅读与写作开始于诗人集体理想化和浪漫的时代,与眼下这个一面是商业化浪潮汹涌,一面是利益分肥的权力体制依然故我地在孤独中纵欲,文化整体坍塌,脑神经的运用代替了血液汹涌的“新时代”大相径庭。我依然钟情于在思想性的基础上,诗歌的抒情、唯美、节奏、旋律以及诗意盈然的结构与美学语法。为此,就我认为的,《诗歌》中文版过于“智性”地从英文本直译的话题,与欧阳兄来回讨论了好几个回合。在本文的引文中,我没有直接引用《诗歌》中文版,而是根据英文版重新翻译。对这样一部双语版均出自写作者的著作,诚为不敬,但念及其出于笔者对这部作品的热诚与爱不释手,诗人当可宏谅。
我只能从文本的角度,部分解读这首语言惊世骇俗、隐喻直指人心的3000多行长篇诗歌巨著。其历史、文化、哲理与诗人个人体验的丰富内涵,篇幅所限,难能尽述。诗歌是诗人的内心世界,渗和着经验和想象。诗里揭示的那些故事,有关诗人的,与诗人无关的,读者自会依照自己生活体验的指引,去想象,去复原其中故事和情节。在这个变化万千,转眼沧海桑田的时代,无论身处海内海外,我们都是被剥夺了历史,失去传统文化认同的流浪者、被拆迁者、被流放者,是苟活在祖国的精神移民。时间无始无终。丧失精神家园的我们被卷入一个接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在内心的激情与欲望中矛盾、纠结、搏斗。而生命终将被时间无情地消磨,逐日苍老,宛若风中的残烛……
(责任编辑:庄园)
‘I Have Songs to Sing although I Have not the Language’: On Reading Ouyang Yu’s Songs of the Last Chinese Poet
Nie Ren
Two keywords,‘loss’and‘despair’,can be extracted from Ouyang Yu’s work.One can physically migrate.But a newnationality does not necessarily mean the acquisition of a new cultural identity as it cannot be given nor can it be simply obtained.Under the heavy pressure and exclusion of a strong white culture,and in the dusty haze of racism,nowvisible,now hidden,migrants inevitably and collectively fall into the plight of identity,having to experience spiritual suffering as a disadvantaged cultural ethnic group.
Singing,no language,Ouyang Yu
I04
A
1006-0677(2016)3-0058-04
乜人,原名欧式林,诗人,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