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错位下的书写
——晚清首部域外游记《西海纪游草》分析

2016-06-30 03:05杨汤琛
华文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异域传统

杨汤琛

文化错位下的书写
——晚清首部域外游记《西海纪游草》分析

杨汤琛

作为晚清首部域外游记,林的《西海纪游草》依据亲历经验,实录西方现代社会形态,打破了“西洋人介绍西洋,借助洋人看西洋”的视域局限,扩充了晚清士人的认知视野,不仅恢复了西方作为地理指称的中性形象,而且俨然构建了一个堪与中土相媲美的文明实体;与此同时,跨文化视域下的文本书写不啻为一枚有效的文化心理的放大镜,再现了普罗民众初临西方文化冲击时复杂的文化心理图式,置身于西方现代文明情境中的林,虽被现代西方所震撼,但其心理结构仍深陷于传统意识形态之中,袭用凝滞的认知图式来归纳此次异域之行,行文间不免交织着传统与现代、认知与想象之间的错位,可堪为我们梳理晚清民众的文化心理嬗变提供重要样本。

《西海纪游草》;文化错位;心理图式

随着晚清变局的到来,西方“他者”正以古未有之的方式全面挑战晚清人的世界观与思维模式,现代世界图式开始被一些“睁眼看世界”的先觉者形诸笔墨,林则徐组织编纂了《四洲志》,魏源则编撰了《海国图志》,此后姚莹的《康輶纪行》、徐继畲的《瀛环志略》等也纷纷付梓,然而,上述近代地理知识始终是旁采“夷图、夷语,钩稽贯穿”①而成,属于“以西洋人谈西洋”②式的纸上谈兵,因此,晚清变局伊始,林鍼因缘际会的海外壮游及其所作的《西海纪游草》,因其亲力亲为,则让书上的想象烟云首次成为切实的人生体验,钟叔河指出“指数一八四零以来走向世界的报道,只能从林鍼的《西海纪游草》算起。”③

林鍼可谓是晚清最早一批的“口岸知识分子”,④如果他迫于生计而拥有的外语能力可以让他忝列为知识分子的话,林鍼中断体制内的科举路途,并在厦门这么一个“华洋杂处”的通商码头成为一名舌人(翻译),这类有别于传统士人的谋生方式,使得林鍼有机会成为晚清变局以来史料所载的最早走向西方的中国士人。1847年,林鍼受花旗银行聘用,前往美国“舌耕海外”,二月启程,次年二月回国,在美国滞留了一年多。旅美归来的林鍼作有《西海纪游草》一书,其中包括堪百句的五言长诗《西海纪游诗》,并配有更为详致几乎是复述其诗内容的《西海纪游自序》骈文一篇,《救回被诱潮人记》散文一篇,并后附有《附记先祖妣节孝事略》一文。

作为晚清首部域外游记,林鍼的《西海纪游草》不仅实录了彼时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一改‘西洋人介绍西洋,借助洋人看西洋’的对外了解认识的方式,成为19世纪中国人眼中的美国缩影,在中美文化交流史上,尤其对中美文化的早期交流具有特殊的意义。”⑤与此同时,跨文化视域下的文本书写不啻为一枚有效的文化心理的放大镜,再现了普罗民众初次身临西方文化冲击时的文化心理图式,其中交织着传统与现代、认知与想象之间的错位,可堪为我们梳理晚清民众的文化心理嬗变提供重要样本。

一、“苦旅”为“孝亲”:一次不得已的异域之行

旅行,特别是异域之行,对于个体而言,在某个层面带来的是一种结构性的对立,即从现有秩序空间走向一个未知秩序空间的对立行为,这种对立结构到了初涉异域的传统士人那里,则意味着从文明中心朝向荒渺的蛮夷之地的游走,如郭少棠所言:“古代中国旅行文献的著作者主要是对外国和非汉族族群兴趣不大的士大夫。……旅行书写即倾向于把焦点放在对帝国周边及蛮荒之地政治使命的叙述。使者们走过异国他乡,客观地记录下旅途所遇可怕的地理特征和民族奇俗,绘制出一幅艰难探索的画面。”⑥,正是在这种文化层级意识下,异域之行在传统士人眼里始终带有从中心走向边缘、从文明走向荒蛮的艰难性质;甚至在晚林鍼出洋几十年之后,清廷不少顽固分子对郭嵩焘的出洋之行,仍抱一种贬斥的态度,当时曾流传这么一副对联对之进行讥讽:“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见容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⑦身处这种社会总体意识下,漂洋过海对林鍼而言,自然成为一次不得已的异域之行。

林鍼出洋的契机,是源于商业往来中的“舌人”身份,其所居的厦门是鸦片战争以来清王朝正式开放的五个口岸之一,它作为晚清与西方交往的敏感地带,既时刻提醒着帝国溃败的耻辱,也时时改变着帝国的社会模式,在厦门这个充斥着外国商人的沿海城市,林鍼以担任洋人的翻译(舌人)来维持生计,对于内心仍辗转于传统宗法结构内部的林鍼而言,先锋而实质尴尬的舌人职业偏离了士人修身、齐家、治国的正道,难登大雅之堂,而因舌人的职业远走异域,更成为不得已中的不得已,正是这种屈而从之的“不得已”情绪让林鍼于游记中数次强调其出行的苦衷、感慨其游子之殇,开篇便叹逆旅之苦:

“萧萧长夜,碧海青天;黯黯离愁,临形吊影。……嚅蓼集茶,苦中之苦;披星带月,天外重天。父母倚闾而望,星霜即父母之星霜;家人筹数期,冷暖殆家人之冷暖。腹如悬磬,晨夕不计饔飨;身似颠簸,日夜漂流风雨。”⑧

一名游走天涯的断肠人形象跃然纸上,更何况,他去的是未知的“天外天”,超乎固有经验所能想象的异域,乘槎远行在林鍼笔下堪比流离失所“身似颠簸,日夜漂流风雨”,这与现代社会以自由意志与探索考察为动力的主动性远游迥然有别,对于我们如今习以为常的出洋事宜,林鍼却只有不得已衷的悲壮。林鍼的这份悲壮感,在稍后的清廷命官斌椿那里,同样有所呈现。1866年,斌椿随英人赫德赴英国时已63岁,风烛残年之际远走他乡,其缘故在于彼时清廷准备派人赴欧游历,大小官员“总苦眩晕,无敢应者”,只有斌椿“慨然愿往”,为此,他还特地赋诗一首以壮己志,道“天公欲试书生胆,万里长波作坑坎”,出使异域被他视为一种须经受上天考验的磨难,内在的悲壮情怀不言而喻。

乘槎远行,途中的颠簸流离固然是苦,“腹如悬磬,晨夕不计饔飨;身似颠簸,日夜漂流风雨”,出洋由此成为一场身体的挫折,然而,这不过是外在的身受之苦,对于林鍼而言,与亲人隔睽、不得尽孝才是其内在的心灵之苦,远行游子不能奉养家人的悲哀成为林鍼反复吟咏的主题:“游子思亲际,原亲忆子时;思亲虞老迈,忆子患凄其;妻对牛衣泣,夫从斗柄移。”⑨游子恨别离的痛苦与不能尽孝的内疚跃然纸上;俨然,旅行对于林鍼而言已经成为一场孤苦无依、形影相吊的逆旅,是一种人生磨难以至亲人间的生离死别。林鍼将这双重痛苦抒发于中国传统的行旅感发范畴中,不仅符合古典诗词中不乏骚客风致的游子离乡的悲凉情致,而且将出洋旅行这一带有现代跨文化意味的行为与不能孝亲的传统因袭连接一起,更加重了出洋这一现代性行为所给予彼时普罗大众的沉重阴影。

毕竟,国禁开放之初,传统中国仍属于宗法与血缘纠杂于一起的社会形态范畴,小农自产自足的经济方式使得国人世代粘着于泱泱土地之上,安土重迁成为他们适应农耕文明的传统生存法则,就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言:“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⑩自古国人对出外行旅都持保守态度,出外行旅往往被称为“逆旅”、“苦旅”“漂行”等,游子形象往往是“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沦落形象,除此之外,儒家经典中有不少将出游与事亲指认为抵牾行径的论断,从孝的层面指摘游子的“游”不可,《论语.里仁》要求“父母在,不远游”,《礼记.曾子问》有“三年之丧练,不群立,不旅行。”,作为从稳定架构下游离而出的游子,远行成为对血缘土地的一种背叛,成为对追求稳定的乡土社会结构的一种挑战。从这个层面而言,林鍼的旅美远游在晚清初通西洋之际,自然绕不过坚固的乡土理念,游者势必要在传统儒家文化的框架内来论述行旅之苦,以符合规范的动作在传统的游子情绪中抒发他的远行之痛。

如果说,文本内部有关远离故土、不能事亲的哀叹,从感性层面表达了林鍼对远游的内心抵触,并藉此向传统孝道致敬,那么,正文前的几则序论以及林鍼本人的自我表白,则让我们得知林鍼继续“苦旅”的缘由是因为家庭贫苦,无力奉养双亲,所以只好勉为其难远去异邦以谋“菽水”,正如友人王道徵于序中所强调的“顾余闻景周性淳笃而家甚贫,白发在堂,无以为养。其乘风破浪,孤剑长征,将以博菽水资而为二老欢也。其游不久即归,非得已者。”⑪诗文前这些孜孜表白显然是为此次远行做一次合法的辩护,即远走他乡并非源于个体意志,而是为了谋求生计、孝敬父老、践行孝道,可谓“游必有方”,是合于传统人伦之道的无奈之举,如此,在孝亲的伦理框架内,林鍼及其友人为远行之举找到了一个符合礼教规范的支撑点,远走他方的“不孝”行径因其内在的“致孝”目的,而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与内在的谅解。

二、“惊羡”与“搜奇”中的西方书写

固然,乘槎远行成为林鍼一场不得已的苦旅,但远涉重洋、切换进入西方文明的行旅经验与局囿于国土漂泊的境遇不再一样,他被置放于一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异质空间,对于从未拥有异域经验的作者而言,美国正成为一个奇异而具有特殊吸引力的现实所在,都市形态、社会现象、宗教文化等,无不成为成为震撼他固有经验图式的异域风景:

“宫阙嵯峨现,桅樯错杂随;激波掀火舶,载货运牲骑;巧驿传千里,公私刻共知;泉桥承远溜,利用济居夷;战舰连城炮,浑天测海蠡;女男分贵贱,白黑辨尊卑;俗奉耶稣教,人遵礼拜规;联邦情既洽,统领法犹垂;国以勤农富,官从荐举宜;穷招孤寡院,瞢读揣摩碑;断狱除刑具,屯军肃令仪;暑寒针示兆,机织火先施;土广民仍少,售昂物只斯;南方宽沃壤,北省善谋赀;少蓄遨游志,今开夙昔疑。”⑫

林鍼为我们勾勒了一幅繁华乃至先进的西方世相图,文中对西方现代器物文明的褒奖不绝于目,“巧驿传千里,公私刻共知”惊叹西方邮政的速度与便捷;对西方礼仪、政教的赞美也溢于言表,“断狱除刑具,屯军肃令仪”则赞叹西方司法体系的公平、公正;总而言之,从上述不乏溢美的诗句中,我们发现,当林鍼从一名外在于西方的陌生人视角来观照西方时,西方以其先进的技术与发达的文明形态,打破了古典时代对于西方的偏执性描述,不仅恢复了西方作为地理指称的中性形象,而且俨然构建了一个堪与中土媲美的文明实体,以不同以往的异质面目强烈地吸引着这位初见世界的晚清士人。王一川把这种初见西方而产生的感性认同与惊叹称为“惊羡”,“显然,西方对于晚清时代的使者来说,已经不再是与中国渺不相涉蒙昧低下的蛮夷,而成为一个令人相形见绌的他者。”⑬这种惊羡不仅来自林鍼对西方的重新发现,而且来自一种新的空间意义被重新赋予,西方作为一个被亲眼“注视”的“他者”,正以其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形象有效地纠正了亲历者的先见,并引发了游者的感性认同。

这种古典中国与现代西方交汇的越界移动,以强悍的姿态冲击着林鍼的观看视域,使其遭逢了源于体验实感所带来的一系列的现代风暴,不仅冲破了闭抑的西方认知图式,从而引发了作者的“惊羡”体验,生成了新的异国形象;而且在知识层面,移步换形的书写方式,有效扩充了读者的认知视域,就上面所引诗句可知,纪游诗几乎每一句都旁涉美国某一社会层面,它们分别指涉了美国的建筑、舟车、电话、兵器、宗教、官制、法律乃至南北方的差异等诸类社会形态,它们作为跳跃的知识点使得林鍼的纪游诗文的知识含量异常丰富,足以成为国内士人窥视西方世界的一个有效窗口。

然而,这种源于个体观感所发生的感性认同与西方知识的自动扩张很快被作者旨在搜奇揽异的主体意识给覆盖了,毕竟,在书写西方游记过程中,作者主体始终拥有双重身份,其中一个是个体的感性身份,我们把他称为是在场的陌生人,他根据自己直观的感受来讲述西方,亲历亲闻的现代性体验不仅对固有的西方“先见”进行了有效的纠正,而且重新生成了上述颇具诱惑力与现实意义的西方世界;另一重主体,则是深深拘囿于传统理念与固有视域下的“传统士人”,对林鍼而言,繁复的西方事物固然让他震惊乃至赞赏,但还不足以构成传统框架下值得思考与求知的对象,远离中华文明圈的异域风物终究不过是其偶然遭逢的奇怪事物,“眼界森临万象,彩笔难描;耳闻奇怪多端,事珠谁记?”、“山海奇观,书真难罄”,⑭可见,跨文化语境下的西方游历,固然在感性层面震惊了林鍼,引发了其认知结构的不自觉的转型,但在自觉的主体意识层面,美国之游对林鍼而言,不过是一次类似传统士大夫游山玩水式的个体经验的扩充过程,是藉以开阔眼界、壮阔胸襟的作用物“去日之观天坐井,语判齐东;年来只测海窥蠡,气吞泰岱。”⑮,在主体意识上,林鍼只愿以搜奇揽异的姿态,滑行于异域万象之上,谱一曲海市奇谭。

正是出于重在搜奇的主体意识,林鍼的纪游诗草采用的是在各类事物上迅速滑行的书写方式,诗句与诗句之间跳跃性极强,迅即切换书写对象,上句与下一句多形成意义上的断裂,虽然异域意象层出不穷,但均蜻蜓点水一扫而过,这种铺叙性的写法类似于“体物而浏亮”(陆机《文赋》)的大赋,注重对各类事物纷至沓来的铺张描述,而缺乏主体情绪的投入与理性的考究,大量不带目的性与逻辑性的文字蔓延与场景转换成为作者放肆其搜奇欲望的所在。这类对琳琅满目的西方事物进行罗列、并重在搜奇的书写缺憾,无疑与林鍼内在精神结构的先天性匮乏有关。林鍼出洋是在1847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不久。1840年所爆发的鸦片战争是中西兵戎相见的头一遭,但《南京条约》的签订似乎只是在重复着中华帝国以“抚”代“战”的轮回,西方始终处在中国为天下中心的册封体制之内,日本学者加藤祐二指出:“即使缔结了南京条约,清朝也不说是失败了。因为他们理解是为了施予恩惠而缔结了这个条约。”⑯对于大多数晚清人而言,鸦战的西方冲击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反应,除了上述以“抚”对待西方的惯性思维模式外,其实际原因还可能与地缘因素有关“可能是此一战争的作战地区主要在广东与浙江的沿海,内地士大夫既难目击,又道路传闻有限,不可能有刻骨铭心的感受,更不用说掌握住此一战争的重大历史意义了。”⑰在1840—1860年之间大约只有扬州秀才黄钧宰在1844年指出西方人的到来是一大变局。⑱从鸦片战争前后的社会语境而言,西方,对于大多数中国人仍是一个遥远的、惯性认知下的对象,作为一名依靠在洋商处担任翻译以“谋菽水之奉”的下层士人,显然并未有鸦片战争的刻骨触动,更无从自强、师夷的角度来观看西方的眼光,西方的零零总总,对他而言不过是“耳闻奇怪多端”⑲了,这便是林鍼命名的场域,更是他得以依靠的社会总体意识。

三、西方:一个被置放传统情绪的另度空间

美国游记作家保罗·索罗认为“游记是一种自传,与其说游记对书写者在揭示所描写的地区,不如说他在揭示内心世界。”⑳,游记中的景观总不期然成为主体的精神投影或者理念结构的衍生物。对于域外游记而言,西方就如一面镜子,在呈现自身符号意义的同时,也映照出书写者的心灵世界与精神波动,因此,我认为域外游记的书写意义,不在于它记录了晚清人看见过什么样的西方,而在于晚清人如何看西方,为什么这么看?看的方式中展示了观看者何种心理图式。

“半谋菽水半搜奇”㉑的去国经历,终究是林鍼生命中的一次偶然遭逢,置身于西方现代文明情境中的林鍼,其心理结构仍深陷于传统意识形态之中,而与异质文明相疏离,思想上的自我屏蔽导致林鍼在描述西方诸多事物时,仍习惯套用传统的认知图式来对之进行归纳,其中最鲜明者,莫过于被录入游记文本中的异域风物,它们由于写作主体的惯性往往失去了它本应呈现的独特形式,而多沦为惯性的痕迹、中土景观的复制物。

面对大异于中土的人情风物,林鍼却连篇累牍地引录传统诗文典故加以铺张描述:

“玉堂铺锦绣,琼宇衬玻璃;秋月弹湘怨,苍松绘雪姿;才追谢道蕴,慧媲蔡文姬;走笔笼鹅贴,迎锋探虎旗;楼头灯变幻,镜里影迷离;算贯毫厘末,谈忘辩驳疲;嫦娥辞碧落,大夫渡银湄。…………归程欢迅速,家庆乐酣嬉;萍梗何为者,刍荛或采之;不才无所用,即事偶成诗。”㉒

上述类似汉赋般华美的诗句排列下,西方成为一个颇契合东方审美情调的美学空间,以我们熟悉而精美的形态呈现出来,引文中有关玉堂、琼宇的描写对应的是中国宫廷楼宇的意象,它们被用来描述西方的现代建筑物;谢道蕴、蔡文姬则作为传统士人耳熟能详的典故来描述才识兼备的西方女子,这类借助中国传统意象符号与诗文典故来讲述异域风物的写作方式,使得传统积淀中的“集体无意识”与异域形象紧密纠结于一体,使之成为莫辨中西的人与物。毕竟,传统意象符号与诗文典故多为约定俗成的意义元素,在时光流转与口口相传中,它往往构成了一个自足的意义集合体,具有了独立的修辞功能,当游者对异国风物进行置换式描述时,诗文典故所营造的意境与异国风物间便产生了重叠的幻觉,这不仅是文章在行文上的雅致诉求,背后也隐含了作者对于异域的想象方式,即以中国传统文化的运思来容纳异域的相异性,虽然书写者置身于异域景观之间,但叠加了传统意象的异国事物却足以让主体刹那远离了西方的现实空间,借助固有的中土元素重新构筑审美空间,恢复其传统的审美情调。诸如此类的必须放入中国传统语境下方能领略其诗妙处的运思方式与前文有关游子思乡的苦旅慨叹相呼应,共同构筑了一个完整的以传统意绪作为抒发机制的抒情系统,在这里,西方似乎只是一个被置放传统情绪的另度空间。

正是内持传统文化心理图式,严于男女礼教之大防的林鍼一旦接触到毫无避讳的西方女子,不禁联想蹁跹,“虽使君有妇,痛抱人天,惯小姑无郎,心坚金石,底事华番异致,黎倩牵心,天然胡妇多情,子卿谁是?夜绕横塘梦草,孤灯泪渍衾绸。”㉓显然,西方女子的热情好客被误解为对己的一往情深,以致林鍼夜不能寐、孤灯泪渍,这番苦相思与自作多情被林鍼以婉转、怅惘的笔调写出,不禁让人莞尔,他天然地以归化的方式将西方女子的行径纳入儒家礼教有关男女交往的认知图式中,由此及彼地对他者进行同化与想象,在固有的文化原型力量的席卷下,西方社会正常而普遍的男女交际被作者演变为一场旷世苦恋,这份现实与情感之间的错位莫不缘于中西文化、传统与现代错位所带来的心理错位。

内在于传统意识结构中的林鍼不仅在描述西方的字里行间弥漫着古典的诗词意象与传统的文化情怀,且在书写姿态上始终葆有华夷之辨的优越意识,在纪游诗及其自序中,我们不难见到“夷”、“番”等带有浓郁的华夷意识的诗文,如“泉桥承远溜,利用济居夷”、“白番与黑面私通,生成杂种”等描述不无呈现了林鍼凝滞的文化理念,暴露了他作为一名平庸士人的认知图式,认知之于人,虽然无形无色、变动不居,但在具有集体性、规模性的传承下却能大致保持相对一致的内涵,对于晚清之前的中国而言,基于中华文化共同体之上的天下意识作为集体性共识源远流长,古典中国对具有神圣性的中华文明充满信心,藉此认定中国为天下文明之中心,春秋时代的《诗经·大雅·民劳》有“惠此中国,以绥四方”一语,中国即天下意识使得他们对儒教文明之外的地区直接忽视,其他国家要么属于亟待归化的群体,要么属于蛮夷之列,可见,古人对地域的认识固然源于地理知识的贫乏,但更有着根深蒂固的文化上的自大,“天圆地方”、“中国天下”的先见构建了他们对于异邦的本能认识,将其他民族与国家视为化外之“夷”、“番”不过是古典世界意识下的必然反应,林鍼以高高在上、毫不犹豫的姿态将西方他者命名为”夷“、“番”、“杂种”的书写模式,无不因文化的自大,而对异域呈现出一幅居高临下的面孔来。

我们不无遗憾地看到,西方现代文明固然向林鍼展示了文明、发达的一面,所引发的启蒙意识在林鍼的骈文古诗中也曾如吉光片羽般闪烁过,但这些现代意识的萌芽随即被林鍼汹涌而来的搜奇欲望与古典情怀淹没了,或许,在国禁初开的时代,林鍼的个人见识以及背后的时代背景决定了他只能从古典凝滞的认知图式出发来描述这片与中土迥异的西方世界,其评价标准仍无法挣脱传统意识框架,以致他所构筑的西方世界最终成为仅供人作茶余饭后之闻的海外奇观,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留下了遗憾的一笔。

注释:

①魏源:《海国图志序》,《魏源集》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207页。

③魏源:《海国图志·原叙》,《海国图志》,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1页。

③钟叔河:《从东方到西方——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岳麓书社2002年版。

④口岸知识分子”(intellectuaLs in treatyport cities),是美国学者柯文首创的概念,是指生活在最早开埠的通商口岸、近距离密切接触西方文化的中国士人。

⑤《五千年中外文化交流史》(第三卷),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年版,第314页。

⑥郭少棠:《旅行:跨文化想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5页。

⑦沈云龙主编:《清季外交史料》卷一一,台北文海出版社1985年版,影印本。

⑧⑨⑪⑫⑭⑮⑲㉒㉓林鍼:《西海纪游草》,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35页;第43页;第33页;第43页;第39页;第39、41页;第39页;第43、44页;第40页。

⑩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页。

⑬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4页。

⑯加藤祐二:《讨论日本文化与江户时代》,转引自依田憙家:《日本的近代化—与中国的比较》,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版,第362页。

⑰汪荣祖:《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7页。

⑱黄钧宰:《金壶七墨》卷4,台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3页。

⑳Thereaux.paul.“Riding the iron rooster:By train through China”Ballantine Books,1988

㉑黄树芬为《西海纪游草》所作的题诗。

(责任编辑:张卫东)

Writing in a Dislocated Culture:An Analysis of An Account of a Trip to the Western Seas,the First Travelogue of the Foreign Countries in the Qing Dynasty

Yang Tangchen

An Account of a Trip to the Western Seas,by Lin Zhen,the first travelogue of the foreign countries in the Qing dynasty,breaks the visual limitations of‘reading about the West through the Westerners written about by the Westerners’by recording the social patterns of Western society,based on his own physical experience,so that the scope of knowledge was expanded for the intellectuals of the late Qing.As a result,the West was not only recovered as a neutral image referred to in geographical terms but a civilized entity was also built that could match that of China.Meanwhile,the textual writing in a cross-cultural context serves as an effective magnifying class for cultural mentality,once again revealing the complex 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 patterns when the populace experienced their first shocks from the Western cultures.Lin Zhen,shocked,too,by the modern West,remained,in terms of his psychological structure,deeply stuck in the traditional ideology as he had to summarize his trip in rigid cognitive formulas,his writings interwoven with displacements between the traditional and the modern,and between cognition and imagination,that could serve for us as an important sample of the transmutation,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amongst the late Qing people.

An Account of a Trip to the Western Seas,cultural dislocation,psychological patterns

I206

A

1006-0677(2016)3-0067-06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子课题(项目编号:11&ZD111);教育部2015年度社科规划青年基金项目“晚清域外纪游诗歌文献整理与研究”(课题编号:15YJC751053)。

杨汤琛,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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