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周洁茹
记 食
⊙ 文/周洁茹
吴小姐说要请我吃早饭。
可是我们并不在扬州,我只知道扬州的早饭好吃,我童年的时候父母经常带我去扬州。我父母是这样的,一个星期要上六天班的年代,他们在那个最珍贵的第七天洗完了被子,打扫好了房间,然后搭一班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去无锡,吃一客王兴记小笼馒头。后来有了我,全家改去扬州,吃早茶,看一下瘦西湖,全是寒冷冬天里的事情。所以我的童年滋味,竟然是扬州,一个真的很瘦的湖,一个富春茶社,三丁包子,千层油糕,烫干丝,三省茶。
我也有三十年没有吃到扬州的早饭了,我不知道扬州的早饭是不是有点变化,到底三十年了,人是面目全非了,包子呢?
而且我们也不是在扬州,我们在常州。
所以吴小姐说要请我吃早饭,我第一个想到的只能是德泰恒的豆腐汤。
所以吴小姐在电话里笑到喘不过气来,等她笑完,我问她,是不是德泰恒已经没有了?她说是吧。我说文笔塔还在的吧?她说好像吧。
我记忆中还有一些吃早饭的地方,比如义隆素菜馆。
也不是它有多好吃,一个地方能够被留下,刻在心里,肯定也是因为那些它与你之间发生的事情。
我在义隆素菜馆碰到过我的化学老师,吃完面,老师跨上了他的自行车,跟我说再见,他都没有像一个真正的老师那样叮嘱我要好好生活,以前上学的时候他也没有叮嘱过我要好好学习,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给我看考卷上的51分,然后细致地把那个5改成了6,然后对我说,你母亲还好吧?我老是想写他家的事,可是他老是什么都不说,要不是我母亲是他的同班同学,我就真的错过了他家那风风雨雨的历史长剧,我会以为他真的只是一个化学老师,红鼻子,小个子,5改成了6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所以吴小姐说要请我吃早饭,尽管我不认为有什么常州的早饭可以超越义隆素菜馆的素面和豆腐干丝,但是我愿意去观察。
吴小姐的车停在我家楼下,我一时没有认出来。
她的车,该是一辆黄色甲壳虫,也就是他们讲的,二奶车。吴小姐生气地说,甲壳虫怎么是二奶车了甲壳虫怎么会是二奶车,迷你库珀才是二奶车。不过那也是十年前了。十年了,谁不换个车,有的人二奶都换了十个了。我上了车,说,为什么是奔驰,那谁说的,“骑自行车哭,坐奔驰笑”?吴小姐白了我一眼,说,那是宝马,那是宝马好吧,“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不要坐在自行车上笑”的宝马。我说好吧我们去吃早饭吧。吴小姐的车开出去了一段,说,土豪才开宝马。
车停在一片仿古建筑的大门口。
可以停的吗?我问。
可以。吴小姐坚定地答。
真的可以吗真的吗?我又问。
可以可以可以。吴小姐答,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我们肯定路过了一个名人故居,但是因为太早,门关着,我也没有能够进去看一眼,可是看了一眼也不会怎样,名人都不是这里的人,他只是死在这里,这里的人对死在这里的人格外敬重,雕了像又故了居,这里的人却对生在这里的人蔑视,很多人就跑到外面去了,死在别处。
吴小姐推开一扇木门,我瞬间落到了古代。一个院子,全是古代的家具,还有树和水缸、蟋蟀和睡莲,我站在大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坐啊坐啊。吴小姐说。
院子中央是一个小方桌,四张小板凳,我坐了下来。院子的四面八方就走出很多人,全是年轻的男人,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在小方桌上放下了各种各样的吃食,又散落到院子的四面八方。
一起啊一起啊。吴小姐说。
好啊好啊。他们温和地答。
然后就剩下吴小姐和我,摇着扇子,开始吃早饭。
我吃到了糍饭糕和不夹油条的米饭饼,快要失传的常州早点心。
太会买了。我说。
吴小姐一笑,说,他买的,他知道是什么,也知道哪儿做得最好。
我顺着吴小姐的眼睛望过去,早晨清淡的太阳光,一个正在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的好看的男人。于是我中年的滋味,就是这样一个院子,院子里一个穿着古代衣服的男子,水帘之下,竟然还出现了一道彩虹。
如果我是写穿越剧的,此处该是《琅琊榜》的第一集了,但是我不是,我吃完了糍饭糕,伸手过去取了第二块米饭饼。
我还在轻工幼儿园上小小班的时候,每天早上的早饭,都是一块米饭饼。西瀛里,一个只卖米饭饼的老奶奶,花手帕包住那块温热的米饭饼,一路走,一路吃。女儿牵着母亲的手,数着地上的方格,希望这条去幼儿园的路永远也走不完。
遇到了一对要饭的母子。
女儿说,今天的米饭饼是苦的。
女儿说,那个要饭的小孩,给他吧。
于是缺了一口的米饭饼,由女儿的手,传给要饭的小孩。
要饭的小孩接了过去,大口吃起来,站在要饭小孩后面的要饭的大人,也没有说什么。
女儿回头张望,他吃不吃得出来米饭饼是苦的?赶上班的母亲快要迟到,心急透过了手心。终于还是到了幼儿园的大门口,女儿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生在青果巷,母亲的姐姐们都生在青果巷。外公去世,家道中落。姐姐们出外谋生,嫁人,或去工厂做工,母亲还在新坊桥小学上小学,与外婆相依为命。放学回家,一碗冷饭,茶泡饭,已经很满足,有时候冷饭也没有,做完功课,早早上床,床边的墙角已经长上了青苔,孤儿寡母的家。
所以到了早晨,母亲上学前,外婆枕头下摸来摸去,两个角子,买一个米饭饼吃,是母亲一整天的指望。
可是角子给了卖米饭饼的老太婆,却没有米饭饼拿出来。
母亲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肚子咕咕地叫。鼓起勇气问一句,最低的声音,我的米饭饼还没有给我。
卖米饭饼的老太婆叫起来,钱呢?你又没给钱!
母亲走开去,上学的时间到了,眼泪含在眼眶里。
母亲再也没有吃过一口米饭饼。
母亲的女儿倒爱极了米饭饼,每天上幼儿园的条件,就是一块米饭饼。
母亲要搭公交车去上班,七路车,去是一个钟头,回又是一个钟头,每天送完幼儿园都要迟到,迟到就没有全勤奖,奖金也不算什么,只是总被人嘲笑。
这个女儿总是发恶,要穿昨天的花裙子,要别前天的花手帕,样样满足她,还是赖在地上。母亲终于发怒,砸碎了父亲的玻璃烟缸。问她到底还要什么,女儿望着碎了一地的玻璃,最后再要一块米饭饼,当个台阶下。
女儿不去幼儿园。不合群的女孩,每天都孤独,唯一的朋友是另一个被确诊了的孤独症男孩。这个男孩有一天不见了,女儿鼓起勇气问一句,最低的声音。老师说他永远不会再回来,因为他不乖,就像每天不睡午觉打扰到其他小朋友的你。
不睡午觉的女儿被关在储藏室,直到母亲来接才被想起来,放出来。这个女儿再也没有睡过午觉,而且天大的黑都不能再叫她害怕了。
母亲不说话,幼儿园门口卖手作的小摊,给女儿买了一只绒布做的狮子。
你不吃肉,也不要藏在碗底。母亲说,藏到碗底下又有什么用呢?总会被发现。
女儿不说话。
这个幼儿园的饭已经是全城最好吃的了。母亲说,可是你什么都不吃。
炖鸡蛋让我呕。女儿说。
为什么?母亲说。
女儿不说话。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小孩连一口饭都吃不上吗?母亲说。
炖鸡蛋让我呕。女儿说。
为什么?母亲说。
就像鸡蛋死了,烂成一摊,女儿说。
妹妹不吃肉,大概是从五岁开始的,问她为什么?她说吃动物的肉很残忍。可是哥哥就很爱吃肉,无肉不欢。
妈妈有一些吃素的印度朋友,她们讲豆子里也有蛋白质,她们和她们的小孩都很强壮。于是妈妈给妹妹吃豆腐,妹妹只吃豆腐,也慢慢地长大了。
妈妈把妹妹带去中国,妈妈小时候的朋友们很高兴,因为这位妈妈总是不回家,她们都快要把她忘记了。其中一个朋友带她们去吃最好吃的本地菜。
这个菜馆是我的朋友带我去的。妈妈的朋友说,一般的人找不到。
这个朋友的朋友正帮忙开着朋友的车,微微一笑。妈妈没有说什么。非常好的车,连妈妈都不认得那是个什么车。
果真是弄堂底的一个菜馆,外头已经停了好几台好车,都是妈妈不认得的车。
妈妈朋友的朋友要到一个包间,外头几台车都要不到的,包间里面却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妈妈朋友的朋友推开门走出去,自己端了几碗元麦糊粥来,应该是非常相熟的菜馆。
妹妹起先拒绝,按照妈妈另外一个朋友的说法,妹妹对食物有与生俱来的洁癖,只吃比较可靠的食物。妈妈请求她试一口,她试了一口,没有表现出很强烈的反应,不厌恶,也不喜欢。
至于那些白切猪肝和糖醋排骨,她可以当作没有看见。
上来了一盆炖蛋和一窝鸡汤。妈妈朋友的朋友站起了身,给妈妈的朋友盛了一碗炖蛋,然后浇了一勺鸡汤在上面。
妹妹就对妈妈说,你是不是很嫉妒你的朋友有这样的老公?你的老公就从来没有为你夹过一次菜。
妈妈朋友的朋友赶紧给妹妹也盛了一碗炖蛋,又给妈妈也盛了一碗,浇上一勺鸡汤。
妈妈对妹妹说,亲爱的,他们并不是老公和老婆,他们都有自己的老公和老婆,所以他们只是朋友。
于是妹妹对妈妈朋友的朋友说,谢谢叔叔,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炖蛋。
妈妈的朋友突然哭了。
我第一次见到酱油拌饭是在柏拉阿图城的一间日本餐馆,两个本科男生。落了座,一个男生要了一份加州卷,另一个男生只要一碗米饭。米饭端来,他把桌上的酱油滴了几滴在米饭里,搅拌均匀,一大勺放入口中,脸上的表情都是满足的。
快要二十年前的往事,那个时代还没有深夜食堂,日本版的韩国版的,我只记得黄油拌饭,一块黄油慢慢融化到热米饭里,那一分钟,都看得入神。
我写信告诉父母这件事情。去国离家,每天与父母通一次电子邮件,报平安,也是写日志,后来越来越忙,也就不写了。但是留下了二十万字的家信,我写了十万,父母写了十万,父母用的手写板,辨识度很差,一个字,往往要写好几遍。
我在信里说竟然在美国看到酱油拌饭。穷的吗?难道真有那么好吃?母亲回复邮件说,小时家贫,酱油拌饭都吃不上,放学回家,冷饭都没有一碗,只好做完功课去睡觉,后来上山下乡,十年插队,拌饭的只有咸菜,到了年关队长说要清洗酱缸,倒出所有酱料,里面一只大老鼠,已经浸到皮脱肉烂,和咸菜混在了一起。原来知青们的这一年,吃的都是“老鼠咸菜”。
我出国的时候安慰母亲,我不会苦的。母亲说洋插队也是插队。送别的机场,母亲红了眼睛。我到美国的第一个傍晚,自己剪了长发,穿上围裙,炒一盘豆角,炒了很久,豆角还是生的,我终于哭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父亲另外复了一封信给我,说他小时候就是吃酱油拌饭。酱油拌饭很好吃啊,父亲还画了一个笑脸。父亲家里是有钱的,有钱人家的小儿子,也是看着脸色生活的,为了上学堂的钱,跟大哥低头。筷子若是高了若是快了,哥嫂的眼睛都会看过来,宁愿自己摸到厨房的角落,盛一碗饭,酱油拌了,站着吃,可以吃两大碗。正是长身高的年纪,哪顾得上什么体面。我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过一个体面老爷的笑话,一个很要体面的乡下老爷喜欢吃大麻糕,可是总有一些芝麻漏在桌缝里,芝麻很香,老爷很想吃,正好下人过来回报个什么事情,老爷机智,一拍桌子,岂有此理!芝麻从桌缝里弹了出来,老爷吃到了芝麻。父亲讲完总要哈哈大笑,我总是不明白他笑什么。如今想到他年幼时站在厨房吃酱油拌饭,我也要哈哈大笑,都笑出了眼泪。
有人从家乡来,问我带什么给我才好。我不好意思说我要青果巷巷头上现炸的虾饼,我就说什么都不要。他们就说,大麻糕吧,好不好?
我的家乡能够拿得出手的吃的,只有大麻糕?
只有大麻糕。
大麻糕是什么?其实不是大麻的糕,只是芝麻和面粉做成的饼,甜的或者咸的,每天的早饭,配一碗浓茶,或者豆腐汤。
我很不喜欢大麻糕。大人们又总喜欢买来吃,于是很勉强地吃下一块椒盐小麻糕,皱着眉。其实还挺好吃的,我只是厌倦这样的生活,空心烧饼,为什么要每天每天吃,就不能吃点别的吗?
我也经常见到麻糕桶。我小的时候,做大麻糕的就都是外地人了。那些师傅站在麻糕桶的后面,饼坯蘸清水,一块一块贴入烧热的大桶里面,小火慢烘,三分钟就好,长铲刀起出麻糕,再飞快地贴进新的生饼坯。总有老奶奶一次买走一炉的大麻糕,于是站着等下一炉,也不过几分钟。可是站在旁边,都会觉得很厌倦。
我后来离开家,思念这个,思念那个,都没有思念过大麻糕。
搬到香港,父母来看我,带来了大麻糕。他们以为要和美国一样,烤苹果派送给邻居们。可是香港和哪儿都不一样。住在日本的朋友搬新家,要买礼物送给一条街的邻居,礼物都不用很贵重啊,但是要花心思包装,装进礼物袋,一家一家去送。我说日本人的那一套很奇怪啊,一条咸菜都包得精美,要多假就有多假。我的朋友笑笑说,邻居奶奶家的橘子树长得真好啊,树枝伸过墙头,果子掉在了我家的院子里,我让小朋友们把橘子捡到篮子里,送回给邻居奶奶,邻居奶奶笑呵呵地说,掉在谁家院子里的果子,就是送给谁家的礼物呀。
我很嫉妒她的邻居有一棵橘子树。我住在香港,我没有院子,我住的是楼房,邻居们从来不笑。
我不能跟父亲说,不要送大麻糕,在香港不要送。我也不能阻止父亲总是会跟的士司机说谢谢。我也会说谢谢,给多小费,有时候,我只是从来不笑。
大麻糕装在精致的盒子里,送给香港邻居。邻居说谢谢,内心肯定是惊诧的。那一盒千里迢迢的大麻糕,有没有被好好地吃掉?邻居没有告诉我。大家还是不笑,有时候点个头,一句话都没有。
父母后来来看我,再也没有带过大麻糕,豆渣饼都没有带过一包。
邻桌的老伯把生牛肉片翻到碗底,静候三分钟,如同深夜食堂里的黄油拌饭。
我要的是扎肉,不用等,白白的,浮在汤面上。
这碗香港的越南粉,仍然叫我想起加州。我第一次吃越南粉,在加州。一周买一次菜,有时候搭火车去到下一个站,那儿有一个中国店。中国店的旁边就是越南米粉店。
搭火车买不了什么,一把葱,一棵白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又要过下去。回不了头。
一碗生牛肉金边粉,许多芽菜,多到超出想象,一枝九层塔,一枝不是一片,大半个青橙,不要也得要。于是我记忆里的越南粉,像美国,丰富,热情,不管不顾。
牛肉片必须薄,要不再滚的汤也不能让它熟。用了猛劲的汤,仍然不好吃。汤不好吃,粉也不好吃,仍然要去吃。又没有别的可以吃。
生牛肉沉到碗底,九层塔捞走,青橙汁一点点。桌上有辣椒鱼露,从来不用。已经不好吃了的越南粉,好像已经坏掉了的爱情,还能更坏吗?
等三分钟,肉熟了吗?还是老了?有人告诉我爱不爱都要多等两天,有时候隔了夜就没了爱,有时候要确定一下这次能多久,有时候不是爱,原来不是爱。
很穷的时候,黄油拌饭真好吃啊。很缺爱的时候,寂寞也当作爱。
越南粉好像过桥米线啊。我好多年没有吃到云南米线了,有一年我去了两次云南,会不会是因为过桥米线?云南的早饭总是米线,好吃到哭的米线,什么都有,五颜六色,还有真的菊花的花瓣。
小时候住的小城,有一天搬来一家云南米线店,唯一的一家,在最繁华的一条街,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很帅的儿子开的。这个儿子喜欢文艺,很快和城里的文艺青年打成一片,乐队的,电台的,街上晃来晃去的男女青年。我太小了他们都不带我,我十四五岁,要是十八九岁就好了,我又不能再早出生几年。我只能看着他们,多想跟他们一样。他们去米线店吃米线,我也去,但得跟着我妈。有时候能够遇到他们,他们嘻嘻哈哈,我只是一个眼巴巴的小姑娘。
他们说他和一个电台姐姐谈恋爱,我也真的在米线店见过那个姐姐。后来米线店家的儿子和米线店都不见了,后来电台姐姐去了电视台做女主播,我跟她提起米线店,主播姐姐迷茫,什么米线店?什么时候有过米线店?
我在下班的路上发现了一间米线店,店主是一对更老的老夫妇。我总觉得就是他们,应该是他们,不过换了一个地方,那个再也没有见过的儿子,肯定去了更大的城市,肯定的。我要了一碗过桥米线,所有摆成花的材料一起落入汤底,应该有一个顺序的,可是没有人告诉我那个顺序,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如果菜和米线迟早会在一起,为什么不是一开始就在一起?就像谭仔米线。谭仔米线在香港一直都是要排队的,很挤的空间,很多的眼睛,如果放菜,还放米线,等那三分钟,就会像做戏。很多人又不喜欢烫,很多人没有时间,海皇粥店都推出了温轻粥,香港人连等一碗生滚粥变凉的时间都没有。
有的小姑娘爱上年长的男子,他们的经验消磨了她们。被提前消费了的姑娘,被老爱情教坏了的姑娘。我们长成老少女,肯定是因为在真正少女的时候没有真正地恋爱过,和一个真正年轻的男人。也许很多时候,我们就是需要等那三分钟。
在我快要离开加州的时候,我邀请我的邻居们来我家吃中国饺子。
我去中国店买了饺子皮,它们的颜色很黄,我怀疑它们是玉米粉做的,然后我买了各种各样的青菜,所有的青菜看起来都一样,也许我把芥蓝也买了,总之,各种各样的青菜,我把它们放入一口大锅水煮,然后捞出来切碎。在我切它们的时候,阿拉伯邻居按响了门铃。她觉得切青菜很好笑,执意亲自尝试,而且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中国菜刀,她说酷。在她切青菜的时候,我腾出手来切鸡胸肉。
生鸡肉切到一半,我打电话给我妈,我说我们家的馅确实都是熟的吗?我妈肯定地说是,我妈说有一次我正包着馄饨,你就这么走过来,拎起一只生馄饨吃了,要是馅是生的你吃得下去吗?我放下电话,想起那只生馄饨的滋味。我为什么要生吃一只馄饨呢?我倒是看过一个电影,犯了罪要潜逃的男子,跑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母亲正在包饺子,儿子拎起一只生饺子塞进嘴里,不说话,只是咀嚼,母亲笑了,进厨房下饺子,儿子望着母亲的背,一滴眼泪流下来,他只好夺门而去,他还在咀嚼那只饺子。
我妈不包饺子,我妈包馄饨,我生吃那只馄饨是想知道那颗眼泪怎样落下来。馅是熟的,面皮是生的,那半生半熟的馄饨的滋味也真的足够我记住一辈子。
韩国邻居代替了阿拉伯邻居,显然她是见过中国菜刀的,只是她的方法是一手握刀柄,一手按刀背,以跷跷板的方式切青菜。她俩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切起青菜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把鸡肉和青菜倒入一口玻璃缸,开始搅拌。我从网上打印了一些做饺子的资料,我按照那些资料加入了酱油和一只生鸡蛋。搅拌的同时我扫了一眼电视,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厨师正在用一个大针筒把调味汁注射进一只鸡里。
然后呢?我开始发愁,她们都在等待着我的饺子。
我从厨房的窗子往外面看去,就看到了一个香港人,她正要去网球场。最后她帮助我把馅都弄进皮里去了,她还说饺子下锅以后要推一推。
饺子终于上桌了。
阿拉伯邻居用刀挑开面皮,叉起一团馅放进嘴里,发自内心地称赞,中国饺子,酷。我望着她,心里想,早知道你要把皮和馅分开来吃,我就不用包了。
每到过年,就会有好多人送来好多鱼。就好像香港人过年要买裤一样,裤是富的意头,鱼也是余的意头。
我母亲很为那些鱼犯愁,因为太多了。青鱼和鲢鱼,每一条都在十斤以上。江南冬天,水龙头里冰冷的水像刀子一样流出来,空气里都是小刀子,手伸出去就是伤。要把那些鱼都剖洗处理,有时候要做到晚上,到了晚上,又有人送来了新的鱼。那个时候是不可以收钱的,过年的时候可以收鱼,不能不收。那些鱼开膛破肚,一排一排挂在厨房,竹签顶住身体的两侧,凝固了的血,便不觉得是血,冷血的生物,也不觉得它们是生物。我走来走去,当看不见,我也不吃鱼。
鱼被送去炸,做成爆鱼,打成鱼浆,做成鲜鱼圆,然而还是有很多,往往要吃到过完年。
每年都是母亲亲手准备年夜饭,三口之家,不是需要很多菜,然而总是许多菜。汤和甜品,热菜和冷菜,每一碟冷菜上面都要放香菜,不只是装饰,父亲爱吃,卷起来,蘸加了糖的镇江香醋,也是习惯,所以我长大以后总也不习惯香港人的红醋,我也总是接受不了酱油做蘸料。
爆鱼配白酒,就没有那么浓郁了,羊糕和肴肉,糖醋小排,如意菜,总要有如意菜,黄豆芽的形状是一把如意,所以是如意菜。离开家快要二十年,都不会忘记。可是忘记了是几时学会饮酒的,独生女儿,陪着父亲喝杯好酒,是幸福。
所有的年菜中我最喜欢炒素和豆渣饼塞肉,都是外婆的菜,传到母亲手里,应该在我手里失传了。还有甜饭,白到透明的圆糯米,自己洗的红豆做馅,金丝蜜枣和莲子心做底的八宝甜饭,每一个年都是甜的。
酒喝了一杯,母亲会去厨房炒盘热菜,鲜笋鱼肚,清炒虾仁,红烧甩水。总有一道三丝鱼卷,青鱼皮卷了鲜笋丝火腿丝和香菇丝蒸,最费功夫。我从来不吃,我不吃鱼。我有一个朋友说过我家的三丝鱼卷是她吃过的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她说你有多幸福你都不知道。我的这个朋友父亲早逝,有一个弟弟,家庭的负担很重,终于找到条件还不错的丈夫,待她也还好,有一天她跟我讲,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神再给她一次选择,她会要回她的父亲。
我在美国找一盘唐人街的夫妻肺片,横跨了两个州的时候,突然理解了我的幸福。我想那一道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母亲做的三丝鱼卷,肯定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毫无疑问的。
不是元宵节,为什么要吃汤圆呢?
所以有人带我去吃汤圆,我觉得很不自在,但我还是去了,因为我很喜欢那个人。十七八岁的时候,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什么都可以。
一间小小的汤圆店,只卖汤圆,一个沉默的老奶奶,板着脸,都不笑的。芝麻汤圆和鲜肉汤圆,没有第三种馅,不过有小圆子、可可和白糖。
我要了白糖圆子,并不觉得十分好吃,只是煮熟了的圆子,浇上白糖水。家里也做圆子,酒酿桂花圆子,酒酿和糖蜜桂花都是自己做的,我大概知道做酒酿的工序,浸过一夜的圆糯米,蒸熟,拌入酒酿,然后等待。顶要紧的是干净,温度和时间。糖蜜桂花也是,自己采摘的鲜桂花,一层花,一层糖,压得密实,玻璃的罐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层次。
我在想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间汤圆店,他是一个主播,他们都说他长相太好。你们一定是会分手的。我的朋友都这么说。
我看着他,他在吃一只鲜肉汤圆,好像挺开心,我也见过他因为要赶去读夜校,冰箱里的冷饭浇上番茄炒鸡蛋,吃得又快又香。
后来我们分手,再没有人带我去吃汤圆,我独自去了一次汤圆店,要了可可小圆子,不过是白糖圆子,多加一勺可可粉。
小小的汤圆店,很快就不见了。一个地方总有一个地方的习惯,不是元宵节,为什么要吃汤圆呢?这个地方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我后来在香港,才知道汤圆还有花生馅的,莲蓉馅的,红豆沙馅的,可是我一直都不喜欢那些味道。香港人真的好爱吃汤圆,冬至吃汤圆,元宵节当然也吃汤圆。糖水店里也常年卖着姜汁汤圆,糖不甩,没有馅的水磨糯米粉大丸子,蘸了花生碎吃。旅途中认识的一对情侣,有一年来到香港,想不到请他们吃什么呀,坐在满记,要了糖不甩,那个姑娘连连地说,太有趣了,太有趣了。他们回去以后结了婚,生了一个宝宝,圣诞节的时候寄来家庭照卡片,我就想起了他们,一个觉得糖不甩都很有趣的姑娘,他们的生活,肯定也会是很有趣的吧。
后来我想,我年轻的时候,那家小小的汤圆店,那些小圆子,其实也是挺好吃的。
我喝了酒会笑。
所以我不大喝酒。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好笑。
我倒是羡慕那些喝醉了就睡着的人,我也羡慕喝大了就可以打人的人。我太想打人了,要是能够借一口酒。可是我喝不醉。要想笑一次,也太难了。
周围都是跟你绕来绕去的人,绕到天亮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酒桌上才直接,我干了,你随意。酒桌上的话拿到生活里说多好。可惜只能是酒桌上的话。
我从不把酒敬来敬去,又不是结婚,又不是毕业礼,我又没有出新书,所以我往往没有这个机会说。我干了,你随意。这话听得倒挺多,笑到简直昏过去。
凯丽的新书出版,出版社为她安排了巴士广告,四个姑娘带了一瓶香槟去车站庆祝,大家都穿着裙子穿着红色高跟鞋,纽约的冬天很冷,但大家都不觉得冷。好不容易出了新书,好高兴。等了几辆巴士终于等到,有人在作者的脸旁边画了一支迪克。香槟都开了,还是水晶杯,凯丽不高兴了,姑娘们都不高兴了。有什么不高兴的,香槟又没有罪。要是我,仰着头,饮下那一杯。
我去年开了一瓶气泡酒,我说我能够出我的小说集我才开香槟,我是一个写小说的,我知道我是写小说的,可我出不了我的小说集。可惜我美国的女朋友都留在了美国,我在香港只有七年,七年建立不了一场友谊。跟我同时回到香港生活的姑娘带来了写着字的蛋糕,我们喝了气泡酒,吃了蛋糕,她卡拉了一首《至少还有你》送给我。
肯定有人喝酒上瘾,就像喝止咳水上瘾。我好像对什么都不上瘾,我只是好奇。我去云南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二锅头配雪碧,难以置信的滋味。于是趁着十号台风天买到一壶进口二锅头,配一罐雪碧,第一口的滋味,不就是二锅头?加多点雪碧,不就是雪碧?加多点二锅头,不就是二锅头?加多点雪碧,雪碧没有了,二锅头就是二锅头。
你为什么总要加点什么呢?黄酒加姜丝,黄酒还加话梅。酒品也是人品,你太花哨。夏天和小时候的一个姑娘喝酒,运河旁边,半支威士忌,不加冰。姑娘喝了酒,花生米一颗一颗扔到我的头上。
停。我说。
她继续扔,一边扔一边笑,我的头上和衣服上全是花生米,还是炸过的,酒鬼花生。
停。我又说。
她说,做回一个上蹿下跳的你真是太可悲了。
我说你就没跳?
她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没有人爱你。
我终于笑了。我干了,我自嗨。你喝不喝你嗨不嗨我不知道哎,我干了这杯,转去下一桌。
⊙ 金锐秀・树殇7
周洁茹:江苏常州人。出版长篇小说《中国娃娃》《小妖的网》,小说集《我们干点什么吧》《你疼吗》等。二〇〇〇年移居美国,二〇一六年出版长篇小说《岛上蔷薇》,现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