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光 盘
看不见的城市
⊙ 文/光 盘
卡莎尖利的十指扎向我面庞……
卡莎是一只狐,一只成精的狐,也是我二十六岁那年的情人。我婚后第三天深夜,卡莎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床头。当时我和太太那个之后,太太洗澡去了,天很热,夜晚的这座城市偶尔还有风。但窗户不能开,我还光着身子坐在床上。卡莎长得跟太太不一样,却同样很漂亮。我以为我眼花了,抹一把眼睛时,卡莎还在。
别怀疑了,我是真实存在的。卡莎说。她的声音特别好听,像是用金属敲出来的。我赶紧扯过浴巾盖住身子,她竟然从我的下面钻出来撑开我的浴巾。她嘻嘻笑。我斗不过她,她是狐狸精。她能变成多种物体来藏匿身子。她对付我不费吹灰之力。她将我推倒在床上,并且全裸着身子骑到我身上。她真漂亮,仙女一般。我的念头刚闪过,她便青面獠牙地伸出长长的尖利的十指。我大声叫喊,叫太太来救我。我大约是吓昏过去了。再醒来时,太太正往我脸上抹“蚊虫叮”膏药。
才一会儿你脸上就被蚊子叮出好多包。太太说。
我说,刚才有一只狐狸精吸我的血。
太太说,结婚真把你搞昏了。
我说,难道我产生了幻觉?
一定是幻觉,你太累了,一迷糊就容易产生幻觉。
我去冲洗身子,我以唱歌来壮胆。洗澡间里水雾腾腾,卡莎又现身了。她说,我的脸是不是比刚才更红光?因为我吸了你的血。我挥拳揍她。我挥向左边时,她跑到了右边,挥向右边时,她跑到左边。
来呀,来揍我呀!她挑逗我。
姚妙品,姚妙品!我呼叫太太的名字,用尽了力气。可太太没有来。
卡莎说,别叫了,她听不见。你的声音被我吞噬了,不要白费力气。她说着,伸出手来为我洗澡。她的手柔软温情,我因与太太那个带来的疲惫,一点点去除。她洗得仔细,不仅用手还用身子敏感部位擦拭我的身体。我的欲火被她点燃,在她的指引下,我要了她。可我感觉不到累。
洗好澡,我回到床上。太太正在看一本杂志,一本地摊上买的玄幻杂志,里面登载很多鬼鬼怪怪、前世今生的故事。每看完一个,太太就要讲给我听。她讲得毛骨悚然,我听得惊恐万分。可是,我们都爱这样的故事。
你怎么洗这么久?太太问。
我躺下来,太太关了灯,她很快睡着了。我接近睡着时,卡莎又出现了。黑暗里我看她清清楚楚,她仍然裸着身,洁白的皮肤似乎闪着光。卡莎在我身边躺下,搂过我。太太动动身子侧背对我。
我对卡莎说,你不能再这样挑逗我了,再这样我就没命了。
卡莎隔三岔五就来找我,和我那个,还会吸我的血。卡莎吸我的血时,样子特别可怕,但一旦吸过血,就会恢复到一个温柔体贴的少女状态。我爱上了她。她在我身上留下的血疱,太太也能看见,太太买回各种杀虫剂喷向屋子的各个角落。我说,别喷了,不是蚊虫叮的,是卡莎这只狐狸精吸血后留下的。太太说,从现在开始,我再不去地摊买那种书刊了,再也不跟你讲恐怖故事了!我发誓。
卡莎当我的情人时间不长,可能不到一年,有一天她不辞而别。二十六年来我偶尔想起她。她吸了我近一年的血,我的健康基本没受到影响。身边有两个美女的日子,大概赛过神仙了。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见到卡莎。此刻,我和卡莎坐在第九座山上,远处是面目不清的城市。卡莎睡在我怀里,她很轻,像一条洁白的纱巾。她说,刚才你看到是我,吓着了吧,你放心,我不会再吸你的血了。我说,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我的血液已经变酸变臭。她鼻子贴在我脸上闻闻说,你的血液确实没有从前好了。
她一点不老,二十六年过去,仿佛只是过去二十六秒钟。而我,满脸皱纹,皮肤黯淡,性功能滑坡得厉害。我摸遍她的身子,也没有占有她的冲动,却有一种满足感。
卡莎翻过身来,在我身体周围猛烈地吸气。她说,真好闻啊,太好了!她吸几口后,向我吐出长长一口气,这口气馨香无比。然后,她的嘴对着我的嘴,吸我呼出的气,我吸她呼出的气。通过几分钟的一呼一吸,我神清气爽。而在十几分钟前,也就是卡莎出现前,我因呼吸困难昏死过去。
卡莎躺回我的怀里,她说,我吸饱了,想睡一觉。她眼一闭立即睡去。
卡莎睡得挺香,她均匀的呼吸比我心跳声还小。
杨福旺说:“‘百’就是全心全意依靠经销商,我们要建立100“佳”经销商群体,这些经销商都是专业的、专一的、专心的经销商,是我们非常好的战略合作伙伴。”天脊集团拥有一批“粉丝”级的经销商,他们与天脊集团有多年的感情,在多年的经营中,他们见证了天脊化肥卓越的品质,看到了天脊化肥带给农民的丰收画面。因此,在新的形势下,他们更愿意与天脊集团携手同行,深入合作,共同经营市场。
第九座山上有几拨游客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看不见卡莎,看不到美丽的卡莎睡在我怀里。有一个人问我,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另外一个人也关切地问我,你怎么不戴口罩?你看这霾多重!他的声音从厚厚的口罩里钻出来,闷闷的。
其实,我是戴着口罩上山的,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也许是卡莎替我脱掉的。因为她呼出的气,可以供我呼吸。比如我想吸入良好的空气时,我就靠近卡莎的鼻和嘴。路过的这群人对我这种行为,当然是极为不解的。
我是位记者,那天偶遇卡莎前,正在调查第九座山下的工厂排烟情况。我们电视台热线电话成天响个不停,无一不是向我们爆料:第九座山工业园区的烟囱又在排放浓烟了。我们立即赶赴园区。在远处,我们的确看到了滚滚浓烟,我们举起设备摄像拍照。待我们接近,烟囱上的浓烟没了。但是之前释放的浓烟恶臭刺鼻,吸进喉咙像吞入刀片。
我可能是昏迷过去又自己醒来的。或者是卡莎救了我。总之当我醒来时,身边的两个同事都不见了。也许,她们先于我倒在地上,被送到医院了。
趁卡莎睡得正香,我得赶紧联系她们去。果真如我所料,她们倒在了工业园区里。半小时前,她们已被排放浓烟的工厂的厂长指挥工人送到了医院。工人们做贼心虚,放下我的两个同事就赶紧离开了。医生不知道她们从何而来,为什么昏迷不醒。他们给我的两个同事吸氧,这才将她们救醒过来。
我赶到医院,出现在两个同事的病房时,她俩已经能说话、坐直身子。她俩向我扑过来,放声大哭。我一手搂着一个,三个人的脸贴在一块儿。
孙老师你还活着,真好。她俩异口同声地说。
她俩向我哭诉在工业园区的遭遇,并且告诉我,已经报了案,现在有许多人在寻找我。这两个女记者工作不到五年,是很敬业的新闻工作者,都还没结婚,一位甚至还没有男朋友。
不一会儿,寻找我踪迹的各路人马会集到医院,他们见我活着,因此激动得流了泪。
经过救治,我们的身体恢复了,立即离开医院赶回电视台工作。我负责写文字稿,两个女同事负责编辑刚获得的新闻素材。这期间,卡莎一直在我身边,与我形影不离,甚至,她还不时地亲我的脸。
她在我身边没有影响我工作,反而激起了我的工作热情,工作效率非常高。我一口气写了三千字。一般情况下,这个字数太长了,但我跟台长汇报说,我们要把消息弄成专题报道。而且,我们在昏倒前拍到了大量的素材,足够做一个二十来分钟的专题报道。台长同意了我们的请求。我看见卡莎含情脉脉地对我笑,嘴角微微翘起。
不多久,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带着三家工厂的厂长来到电视台。厂长们指天发誓说,根本没有排放浓烟,工厂已经顺乎民意地停产好久了。今天绝对是个误会。管委会主任帮厂长们说话,因为没管好工厂,他的责任会很大。我没想到,我没有被送医院,成为他们未排放浓烟的一个最大理由。看来他们已经穷途末路,找不出有力证据证明他们没有违法。我的两个女同事听得烦了,打开今天拍摄到的素材。这些原始素材,还没有经过编辑。管委会主任和三个厂长看后哑口无言,立即改变策略,求我们放他们一马,条件随便我们提。两个正义的女同事不答应,见我一直不开腔,小妮说,哪怕孙老师答应你们,我们也要把它揭发出来。我是她俩的老师,也像他们的父亲,平时对她俩言传身教,她俩受益多多。我威胁厂长们说,你们走吧,你们刚才的行为全部被摄入我们的监控了,你们再求情就是错上加错,罪加一等。其实这是我们的工作室,我们反对在工作室安装监控,我们需要隐私,说那话不过是吓吓他们而已。
管委会主任带着厂长沮丧地离开后,我们继续工作。我带着胜利的微笑对卡莎亲了一口,声音很响,两个女同事调侃说,孙老师你在“干亲”谁呀?我和卡莎开怀大笑。女同事只听得到我的笑声,卡莎的声音她们听不见。
小活负责配音,我负责录制,小妮负责合成。我们仨配合默契,工作顺利。看来,黄金时段播出这个专题没有问题。制作完成后,我们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我们都很满意。
把带子交给总编室后,就快接近黄金时段,我们才满意地离开。小妮小活出门前戴上厚厚的口罩,我不用戴,卡莎还双手箍住我的脖子,吊在我的怀里。我的两个女同事很着急,说孙老师你不戴口罩要中毒昏倒的!
我开车回家。还没到家,小妮来电话说,出大事了,孙老师!
我们交给总编室的带子内容完全相反!“辟谣”说,记者亲历现场证实,第九座山排烟是误传。
我们赶回台里,总编室主任说,我们没有调包,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给我们的磁带。我们反复检查,这磁带上有我们三个人的亲笔签名。平时我们的磁带保密,别人不会轻易得到。
我们难道弄错了吗?我们反复检查、回忆,没找到答案,没有发现错误的步骤。真是活见鬼了。节目已经播完。电视台值班室电话铃声不断,全市的骂声都汇集过来。电视台门口有人堵着,这些都是爆料的民众。我的手机也进来一个陌生电话,是管委会主任的,他连哭带笑地感谢我说,感谢孙主任,千分万分感谢!日后定有重谢!
我咆哮道,重谢你妹!
太太已经睡下。我躺下时,她巴掌打到我脸上,特别响,但不痛。卡莎替我受痛了。
孙大业,你的良心被狗吃了,雾霾形势如此严峻,到处是汽车尾气、建筑扬尘、工厂浓烟,你们还要雪上加霜,你们电视台到底是为民众讲话还是为黑厂长说话?!
太太戴着口罩。不怕你笑话,我们在家也必须戴口罩。我们的门窗紧闭,雾霾却无孔不入。安装的密封条不起作用,又被黑商人坑了。我们用仪器测过,家里的PM2.5浓度始终保持在中度污染。结婚二十六年后,太太身材有了变化,她不胖,但身子松弛,搂她的腰时像搂着棉花。我不由自主地在太太和卡莎身上看来看去,两个曾经几乎一样,而如今差别挺大的女人又站在我的面前。太太说,你脑袋转来转去干什么?
我竟然将错就错往自己伤口撒盐地说,雾霾严重并不是第九座山工业园区排放的烟雾。记者以尊重事实为前提,不得捏造事实。
太太说,实话说了吧,我也是爆料者,我今天经过了第九座山,我亲眼看到了几大股滚滚浓烟。
我说,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说得好!卡莎为我鼓掌。
我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我再次回忆磁带交接过程。是我们三个一起去总编室交的,磁带一直在我手上。总编室值班主任播放的的确就是我交给他的,因为那上面有我们特别的记号。
正想不明白,小活小妮先后来电话说,孙老师,是你调了包!除了你,我们没这个机会!我们鄙视你,你不配当我们的老师长辈,我们以前瞎了眼,错爱了你。
我头脑还算清醒,我说,你们要搞搞清楚,播出来的那可是小活的解说,还有小妮的话外音!
小活小妮被我的话驳倒。她们说,孙老师,难道我们在做梦吗?
太太突然发现我没戴口罩,讽刺说,看来你成了雾霾人,难怪对人家排放浓烟看不见。我说,家里空气很好呀。我用力吸几口,空气不错。卡莎离开我站在跃层上吸气,她把我家里的雾霾全部消化,吐出新鲜的空气。我用仪器测量,空气质量指数特优。我叫太太过来看,太太看后,脱下口罩,呼吸几口,说,奇怪,空气突然变得这么好了。
卡莎跳回到我身边,她得意扬扬地凑上嫩脸,我亲了她一口。太太说,往哪儿亲,我在这儿呢。我和卡莎呵呵呵笑。
我吸进去的是霾呼出来的是氧。卡莎说。
我说,你是我们家的清道夫。虽然你抛弃我二十六年,我仍然爱你。
睡觉时,卡莎在我身边躺着。太太跟我分床多年,她在另一间房。卡莎与我情话绵绵,我似乎又回到二十六年前。我雄风再起。
太太站在我的床前,她说,家里这么好的空气,我们夫妻俩应该睡在一起,以示庆贺。太太躺下了。卡莎没有吃醋,她说,让她来吧,她影响不了咱俩。
时间还早,我步行去电视台上班。我要路经臭气熏天的灵阁溪。这条溪流弯弯曲曲地经过几个村庄,经过两个生活小区,然后来到我面前,然后向前流向我们的城市河。
昨天吸雾霾过多,口渴,我得去喝口水。卡莎走到灵阁溪边,弯下身子喝污水。
我说,别喝,脏!
她吸了几口,面向我,她的整张脸乌黑如墨,一张嘴满口都是黑的。她说,好喝,甘甜无比。我说,你不能喝这么脏的水,小心生病。她说,你忘记了我的身份?这才是我们要的河水。你看看他们,全都在喝。我这才注意到,灵阁溪边有不少人在喝水。
他们都是我们一个世界的,不一定是狐。有妖魔鬼怪,有魑魅魍魉。污水是我们的最佳饮品。卡莎伸出长长的舌头,很快舔尽脸上的污物。卡莎除了吸血喝脏水时会流露那种恐怖狼狈相,其他时间都是漂亮可人的。人流车辆在灵阁溪旁来往,他们看不见溪边喝污水的妖魔鬼怪们。要不是卡莎在身边,我也是看不见她的世界。
近十年特别是近几年来,人间成为我们那个世界最向往的地方。卡莎说。人间有丰富的污雾污水和垃圾。我们的体格因此越发强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吸你血液的原因了吧?你的血液味道其实还行,但比起污雾污水来,差得很远。
卡莎挽着我的手,我们缓步行走。我们眼里所有的人和物都是面目模糊,五米开外,你什么也看不清。我说,我不能再对妖魔鬼怪带有成见,你们正在为人间做着贡献。
卡莎纤细的手指搁在我嘴前说,我们那个世界的“人”已倾巢出动,准备长期待在人间。人间为我们提供的食物很充足。我爱人间。
我说,好啊,来得越多越好,就像你给我家带来清新的空气一样。
卡莎声音低沉地说,但是,我们必须向人类致敬和道歉。我们的能力实在有限,吐出的氧气满足不了人间的要求。
全城人都戴着口罩,还有人戴上防雾眼镜,你认不出谁是谁。不止小活小妮批评我,全台上下都在批评我。因为我不戴口罩,我在慢性自杀。我解释说,我不用,我有氧气袋卡莎。同事们大笑,然后痛苦流泪。他们认为我已经中毒伤及大脑。他们给我送来口罩,特别优质的那种,戴上去能够感觉到呼吸困难的那种。为了接受同事们的好意,我戴上,但我又趁人不备取下来。
台长找我谈话,建议我去医院看看病,也可以到南方的海边度度假。我没接受台长的关心。接到爆料,我带着两个女同事火速赶赴采访第一线。
在北郊,有数个点正焚烧垃圾,北风带着烟尘扑向我们灰蒙蒙的城市。小活开车,她的车技非常好。小妮坐副驾驶,我坐后排。卡莎躺在我怀里。卡莎真是我的好情人。
车里空气不错,口罩都脱了吧。我对两位女同事说。
在我的强烈建议下,小妮脱下口罩。她吸了几口,感觉不错,又吸了几口,就把口罩扔开。小活听了小妮的建议,也脱下口罩。没口罩,她俩轻松多了。
小妮说,你这车好,连空气都这么好。
小活趁机吹牛说,那可不,我这车具备过滤功能。小活心里也犯嘀咕,这车内怎么空气就变好了呢?
淘气的卡莎笑得打滚。
台里直播间已做好一切准备,并且在做节目预告。对违反规定焚烧垃圾的现象,我们将做全方位的直播,这次台里派出三个小组,负责对现场、官方、市民进行三个点的采访报道,形成一个很宽的面。
对于上次第九座山工业园区的报道,我们心仍然在痛。那次很灵异地出现特大意外。这回,我们直播,锅里的鸭子就飞不掉了!
车里的空气好,我们的心情舒畅。大家就开心地聊,聊得很开,无边无际。两个小家伙还拿我开涮。
台里来电话问我们到哪里了。我说正在路上。
还在路上啊,怎么这么慢?
我说,我们一直在赶路啊。
小活把车开得飞快。其实她的车速一直是这样。
还有多远?
我们往窗外看,看不清楚。
打开导航,路没错。
好像才过了一会儿,台里又来催促电话问,到了没有?又过去半个小时了呀!
台长抢过电话拍桌子说,你们怎么搞的?就是蜗牛都爬到了!
我说,我们一刻也没耽误,我们拼着命在赶!
然而,一个小时过去,又一个小时过去,数个小时过去,我们仍然在路上,始终不能抵达目的地。
世界太奇妙,我想去看看。我向马穴头交纳一笔不菲的费用后来到古樟树下。这是进入它界的入口。跨界师长发拖地,眉毛络腮胡搅缠一起。他的面容是古铜色的,耳坠下挂有两个小铃铛。铃铛为他发号施令。我和小倩闭上眼,身子一晃就进入它界。
阳光淡淡,空气清新透亮。我们看到远山石头上的一群蚂蚁。它们在搬家,头上顶着碎米。小倩说,可能要下雨。我说不怕,下雨才好。雨没下下来,万里无云,也没有下雨的迹象。我们来到这座城市。城市建筑低矮而有序,地板水洗过一样干净。我低头看自己的皮鞋,自愧地缩回双脚。出门前我擦过皮鞋,一共三遍,油光发亮。这鞋上的灰尘一定是在去见跨界师的路上沾上的。我侧目小倩的双脚。小倩弯下腰正用塑料袋把皮鞋包起来,她要求我也像她那样做。我照做了。街道上人不多,他们自由地行走,散发出我们在人间没闻过的香气。我们向他们走近时,他们却左右躲避。他们捂着鼻子,说我们听不懂的话。街上铺面的招牌字我们不认识,这种文字不是人间任何一种。小倩凑过来在我身上闻了闻,说,没味道呀。我也闻了闻她,除了一股奶香味,也无别的味道。我们看了身后,并没有发现别的臭源。它界的人长得跟我们大同小异,所不同的是,这里的中年以上男人没人秃顶,没有白头发。他们都有一头浓密的乌发。街边是一条城市河,水清,有人直接低头掬起河水喝。我们能看到河底细小的沙子和丝草。爱臭美的小倩玩自拍,她的自拍杆是粉红色的,是上个月去桂林旅游时花十五元买的。她爱这根自拍杆,每天都要玩半个小时的自拍。小倩自拍不了,许是自拍杆坏了。我帮她检查,没发现毛病。小倩气得脸色发红。她让我拍她。而我也拍不成,我手机的照相按钮找不到,刚才还见的,一晃就消失了。小倩找她的,也没找到。我算明白了,它界不让我们拍照,这里的环境条件能让照相机自动失灵。
我们靠在栏杆上欣赏城市河的景色,我们的视力超级好,是在人间的数十倍。只要建筑物不遮拦,多远的风景我们都能看到。
这时,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看,有三个戴口罩的男人站在面前。他们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清晰,但听不懂。他们双手比画。我说,我们错了,这就离开。我理解错了,他们不是那个意思。小倩说,他们要我俩跟他们走。走去哪儿呢?后来才知道,他们接到了报警,说来了两个脏兮兮的外来人,请警察抓我们去洗澡。
我们被带到宾馆,不,是被抬进宾馆。我们太脏,会踩脏宾馆的地板。对了,还在城市河边的时候,我和小倩就被套上了白色塑料袋,他们只允许我们的嘴和鼻子露在外面。宾馆里有洗浴间,小倩跟我分开。我脱掉衣服丢进垃圾筐里,一会儿就被人收走。浴室内有鲜花的香味,充塞着水蒸气,它们激烈地喷向我,除掉我身上的污垢。我找不到沐浴液。后来我才知道,水蒸气里含有除污剂。水蒸气消散后,温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这个过程大约三四分钟。最后,吹来带香的和风,把我身上的水珠吹干。走出浴室时,他们提供的新衣裳搁在床上了。我穿在身上,很合适。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舒适的衣服。
小倩还没洗好。她在家就那样,洗个澡要花很长时间。可小倩说,她早洗好了,她穿衣服前花时间仔细察看和研究它界的布料。这料子人间没有,离开前她要买几套衣服回去。它界洗澡是程序化的,用来对付小倩最好。我要从它界买一套洗澡设备回去,因为它洗得又快又好。小倩重复说。
我俩正说话时,有服务员送来我们的手包。她说我们不懂的话,打着手势。小倩语言能力比我强,她告诉我,服务员的意思是,我们的包已经清洗消毒,可放心使用。服务员为我们安排了一间豪华套间。价格可能很贵。我们跟服务员交流,她摇头。她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的手势她也不明白。服务员一走,我们就躺下来。小倩自言自语说,她要装修这样的房间,买一张它界的床。我接过话说,没用的,人间缺乏它界这样的装修工和使用条件。
床头柜上摆放着类似我们人间的“服务指南”,翻开来看,类似外星人使用的文字,我们不明白它的含意。
我搂过小倩,头埋进她的怀里。她的奶香还在,体香则变了另一种我喜欢的味道。我逗弄她,她的身体反应越来越强烈。
停!
睁开眼时,我们回到了人间。两只乌鸦正在高大古樟树枝叶间飞来飞去。
为什么停?我质问跨界师。
你们的费用消耗殆尽。马穴头替跨界师回答。
时间过得太快,我和小倩才刚刚进入角色,就被唤回到人间。马穴头说,值得吧?
跨界师说,你去到它界的那座城市叫“拉丝会假死”,就在我们面前这片连绵的群山中。在我们人间是群山,而在它界,是一座城。两者在同一空间坐标,因为存在形态不一样,因此有不同的时空,因此两个世界没有任何冲突。比如说,我们的大海,可能是它界的群山,它界的大海也可能是我们的都市。再看,南边,我们的城市,但在它界,这个位置是机场,每半分钟都有飞机起降。我们朝南边看去。因为雾霾,我们看不见我们的城市。
跨界师是通灵人物,时常行走于它界和人间。我说,它界很好,你为什么还留在人间?跨界师说,我去了它界,谁引渡你们去它界?
跨界师说得有道理,我向他鞠躬并表示衷心感谢。
马穴头太小气,多一分钟也不给,哪怕是多五分钟,和小倩的好事就干成了。在那么纯净的它界,那么舒适的床上,效果一定非凡。我怪罪马穴头说,你应该让我们把好事干完,多消费的时光,我们回来补买。马穴头说,说得好听,多消费不补钱的顾客不在少数,闹得我很狼狈。你别说了,我谁也不信任。下次,你可以预支,但想透支,没门。
这次它界之旅,花费了我家一笔巨款。它界的时光很贵,但回味回味,又觉得花得值。
为了下次的旅行,我跟小倩积极筹钱。我俩都是富二代,但我们的父母都抠门。我父亲强烈反对我们去它界旅游。回来后我跟小倩回过一趟家,向父母描述它界的美好。父母听着,不说话,不附和。末了,父亲说,我早就想去了,但舍不得。我挣这么多钱都舍不得去,你们挣那么点,就敢有这种行动,太败家了!
我要不到钱,小倩向我父母讨要时,父母不能不给。他们对这个儿媳妇很好,宠着。但是,这钱也只够去一次短暂的它界。她的父母不给,她父亲说,你嫁给孙家了,一切应由他们负责。
不管有没有钱,我们都还要去它界的。它界有我们人间没有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我和小倩省吃俭用,虽然杯水车薪,但能省一点是一点。我们拒绝吃人家的宴席,是为了不用宴请人家。据跨界师说,每一位从人间去到它界的,都要被强迫洗澡,免费的,它界政府埋单。它界政府埋小单,是为了避免埋被污染的大单;我们从人间带过去的有害细菌侵害他们的环境和人,政府得花更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去清除。我们尽量少出去接触污浊的空气,少食外面的食物,让身体更干净些,下回少带给它界细菌和臭味,改变他们对人间的一些不好印象。跨界师说,拉倒吧,你们小两口想得也太天真,在人间,你们无力减少身上的细菌。我们没听跨界师的劝,生活十分检点,即使做不到,态度上也要做好。希望跨界师跟它界有关方面说说,我们小两口跟人间别的人不一样,希望他们另眼相看,供给我们更多的它界时光。最好吸收我们为“拉丝会假死”市荣誉市民,终生享受 “最惠国”待遇。跨界师总是打击我们,他说,它界谁会信人间的承诺啊。我说,既然这样,它界为什么还要接收我们去旅游?跨界师说,人家是开放的,谁有能力进入它界,他们都不会反对和驱逐。
要想第二次进入它界之后让交流更顺畅,我们首先要学会它界的语言。我们不打算带翻译,这个费用昂贵得离谱。据说还是冒牌翻译。跨界师跟我们说了实话,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担任它界的翻译,广告上那些所谓的翻译都是冒充的。
我们交纳昂贵的费用跟跨界师学习它界语。跨界师亲自上课。第一天,他发给我们一本自编的《它界语900句》,配视频,我们回到家里后可以继续学习。它界文字很怪,我看着没一点规律,就像老外第一次见到汉字。跨界师说,那是因为你们没有进入,它界语跟汉语一样魅力无穷。跨界师为我们朗读了一篇小文,他声情并茂,眼泪挂在脸上。朗读完,久久沉浸在自己制造出来的良好气氛中。我和小倩听得投入,忘记了鼓掌。跨界师忘乎所以,接着又朗诵了一首长诗。
这是首在它界家喻户晓的名诗,要是你们能朗诵得下来,它界人一定非常喜欢你俩。跨界师说。他还背诵了自己用它界语写的一首短诗,二十来行。我和小倩说,好,太好!
它界语好听,但难学,文字古怪。我们在文字旁标上汉字的读音。跨界师说,标得不准。如果靠注音来学习它界语,进步是缓慢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初学者,它界语的门都还没摸到。回到家,我跟小倩复习白天所学,做那事时还不忘使用它界语。我们不知道“那事”它界语怎么说,反正我们想当然地发明了几句。有一天我在教室说漏了嘴,跨界师赞扬说,你从哪儿学来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昨晚我放了几个响屁”,我都没教你,《它界语900句》上也没有,你真有语言天赋。
经过一个月的学习,发音虽不标准,我跟小倩可以做些简单的对话了。比如,你好,你吃了没?你需要我帮忙吗?今天心情怎么样?等等。周末,我们回到父母家,我俩说它界语。父亲听不惯,说,别说了,难听死了。我说,你这么反感它界语,一辈子也不会跟它界有缘。
视频资料里,朗读解说都只有跨界师一人,显得单调。我给跨界师提意见,希望视频资料里出现女性,调节调节过重的阳气。跨界师说,我也想啊,可是我上哪儿找去?我说,你不能在它界聘请一位女性教师吗?跨界师皱眉摇头,它界人来不了人间。我说,不可能,我们能去它界,它界人就能来人间。跨界师说,可是,没一个它界人愿来人间,哪怕是待上一秒钟。它界人到人间,就像你把头伸进煤气罐。
跨界师又说,资料只能这样了,将就使用吧。希望小倩好好学,学好了,当我的助手。师资力量一增强,培训班就可以扩充为培训学校。
还有你。跨界师指着我说。
想到将来成为第二代它界语培训老师,我和小倩格外激动,学习劲头更足。
我们的它界语才刚刚起步,就迫不及待地想二入它界。我们心底的声音时刻在召唤。这半年时间,度日如年。跨界师叹息,但他表示理解。他专门为我们的这次出行编写了“它汉词典”,全是应急用的。跨界师很用心,我提着一块鲜肉去感谢了他。我们想在它界待的时间更长些,经过跟马穴头讨价还价,花费上次二倍的价钱,获得比上次多一倍多的它界时光。我们的经费来自双方父母,小倩做我父母的工作,我做岳父母的工作,我们半请求半威胁。双方父母历来心疼我俩,曾经愿意花费巨资送我们出国留学。我们没去,我们怕去。因为我们的基础太差,不想给中国人丢脸。许多父母花巨资送孩子出国,上的却是野鸡大学,或者不入流大学,或者只是职业短期培训的学校。这些父母好面子,宁可花巨资买面子。双方父母最后想通了,给我们钱,相当于将当初我们未出国留学的费用挪到它界旅游上,出国留学实际上不过是出国旅游。母亲还揭底说,幸好你们没出国留学,你父亲用它当成本,投资一个大项目,赚取了两倍的利润。
去见跨界师前,我们在浴室里仔细洗了三遍澡,喷上人间最好的香水。衣服也是人间最好的,连消毒五次。我们外面套上医用防护衣,把身子装在套子里。搞这么烦琐,就是想把人间的细菌全部阻止,使它界人少些恶心,提高人间在它界的信任度。我们的银行卡也多次消毒。因为跨界师说,在它界应该可以刷卡。他说的是“应该”,说明他从没刷过,只是一种推测和估计。
跨界师引渡人去它界时的打扮跟平常不一样,平常他头发短眉毛短,无胡子。半年前在它界语培训报名处见到他,没有认出来。这可以理解,这是职业装,有职业装的职业人值得人们信赖。对我们的打扮,跨界师给了些许赞赏。跨界师说过,去它界城市“拉丝会假死”,有多个入口,这棵古樟树是其中最好的。这个入口便捷且费用最低。费用低不低,我们不知道,便捷倒是真的。因为我们进入后,不需要入关,也没有警察、部队将我们当间谍一样监视。
我和小倩浅笑对视一眼,闭上眼睛。跨界师低声吟唱咒语,我感觉身子剧烈一晃,睁眼时已是它界。我和小倩手牵手。我们站在“拉丝会假死”的入口,我用它界语叫喊“我们要洗澡消毒”。我的手伸得很高,反复挥动。但是他们远远躲着我们。我和小倩相互嗅了,身上没有任何异味。但是在它界人眼里,我们就是脏人,这我们知道。小倩说,你的它界语太蹩脚,我来叫吧。小倩的叫喊,他们听懂了。他们回了话。我问小倩,他们说了什么?小倩说,他们说知道了,已经报警。我说,你就吹牛吧,这么复杂的句子你听得懂吗?不管信不信,几分钟后它界来人了,他们戴着口罩,一上来就把我们装进套子里,抬上一辆救护车。
洗澡的地方不是上回那家宾馆,换地方了。他们说话我们似懂非懂,好在店面招牌字和宾馆服务指南,我们能懂个大概。我们按程序洗了澡。我跟宾馆女服务员交流时得知,这套洗澡程序是针对异界人的,他们本界人没这么复杂,因为他们的身子通常不脏。我是穿着浴袍跟女服务员说话的,她是个中年妇女,我跟她说话毫不难为情。她很漂亮,像出水芙蓉。我忍不住盯着她多看几眼。小倩吃醋了,她轻轻推我一把。我们回到房间。女服务员拉上我们的房门。不许你偷看它界女人!小倩警告我。我说,它界男人讨几个老婆?小倩说,肯定是一夫一妻,它界这么文明,不可能一夫多妻。我们想去证实,苦于它界语水平有限而作罢。在这张它界床上,我们度过了极为美好的夜晚。
我们穿上它界人提供的衣服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上。它界人没再躲我俩,但是与我们距离近时,他们会捂上鼻子。我们的气味来自身体,那是它界的水洗不掉的。
小倩看中了一种小吃,又看中了另一种小吃,她连吃好几种小吃,在她的建议下,我也吃了两种。我说,真好吃,可我不能多吃,你没看价格吗?这儿不比人间,在人间,再贵我也敢消费。可是埋单时,对方不收我们的美金,也不刷卡。大概人间的钞票在它界不流通。女店主跟她老公叽叽咕咕说了一通,挥手让我们离开。意思是说,免费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走了几步回头向店主表示感谢,店主只说了一句“拿巴扎乎”,经过查阅“它汉词典”,店主说的是“钱脏”。我很抱歉,我说给个账号,到时我转账,转账总不脏了吧。我一着急说出了方言,立即改说汉语,店主捂着鼻子摇头,我又说起夹汉字的英语。小倩碰碰我的胳膊说,别说了,看你说的什么?他们能听懂吗?!
这么复杂的句子小倩也说不了。
最想买一套卧具,店铺就在眼前出现了。我们走进去,店主很热情。尽管她捂着鼻子。我们习惯了,他们爱捂就捂吧,我们人间的身子臭,有什么办法呢?小倩跟店主交涉,小倩边说话边比画还翻开“它汉词典”,店主大致听懂了。它界不讲价,所有商品明码标价。因此购物变得简单放心。我摇摇手中的银联卡,抽出包中的美元,店主摇头。我说,转账行吗?按最高汇率,你别客气。对方听不懂,我们的“它汉词典”查不到。我和小倩正在开动脑筋想办法。
停!时间又到了。我们回到人间。
从它界回来,我跟小倩患病了,患的是极端洁癖病。我们眼里没有一处是真正洁净的,包括自己的身子。只要睁开眼,就恶心呕吐。
我问跨界师,怎么办?
只有做它界人,别无他法。跨界师说。
怎么样才能做它界人?
投胎。
人只有死后才能投胎,是吧?
当然。但是,想投胎到它界,必须有像我这样的跨界师引渡,否则你仍然只会投胎在人间。
请你当我俩的引渡师。
我的能力有限,只能引渡到它界,至于你投胎成牛成猪成狗成树还是人,我掌控不了,要看你的造化。
我跟小倩讨论了一周,我们无心再学习它界语,跨界师督促过多次。最后,他对我们失望,正准备物色别的它界语人才。我们分析了舍弃人间的性命投胎到它界的利弊。跨界师说过,投胎它界为人,有百分之五六十的可能,那么,我们不妨赌一把。我们给两对父母写遗书,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请求原谅我们的不孝。我们最后强烈要求双方父母待到身体不行那天,一定要找引渡师投胎到它界,我和小倩在它界恭候四位老人,还做他们的孩子。在它界,定当好好孝顺和回报他们,加倍地回报。遗书放在我公司的茶几上。
结束生命,也许吃安眠药死后的模样最为体面。我们花大价钱也没搞到足以致死的安眠药。跨界师说你们不用再搞,我这里有同样的药,只需吃一粒。沐浴更衣后,我们来到跨界师面前。我们递给他银行卡和密码。这是给他的全部报酬,是我和小倩的全部财产。
跨界师未接我们的银行卡。他指着古樟树下那两张并在一起的单人床说,躺下吧。我和小倩躺下来,吞下跨界师的药丸。这药丸微甜,有草木的清香味。我俩手牵手,紧闭双眼。我们的意识非常清晰,听得见树上的鸟叫,感觉得到刮过的风儿,还能感受到双方的体温。
良久,我们睁开眼睛。我们仍然活在人间。
跨界师不见了。
而且,我们再也找不到跨界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