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高玉宝

⊙ 文/赵月斌

另外一个高玉宝

⊙ 文/赵月斌

此高玉宝非彼高玉宝。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高玉宝，他不会写《半夜鸡叫》，也不会写《高玉宝》，只不过，他确实也会写小说，确实就叫高玉宝，他是另外一个、七〇后作家高玉宝。

这个高玉宝，其实也不年轻了。从发表处女作算起，到现在已经写了二十多年，写过诗和散文，后来专事小说也有十多年，前前后后发表过几十个中短篇小说，出版过一部小说集，按说也该熬出一点儿名堂了，至少也该在圈内混个脸熟，攒下一些唬人的声名。然而，很悲催，七〇后的高玉宝始终只是一个新人，是一个常常要为自己正名的非著名作家高玉宝。这样说来高玉宝确乎为名所累，所以也有人劝他另取一笔名，以摆脱“高玉宝”不能承受之轻，可是他又无比固执，一定要和这个名字不离不弃厮守终生。没办法，我们也只好通过他的作品，发现另外一个破壁而出的高玉宝。

高玉宝生于东北，十岁时回到山东老家，一直在铁路系统工作。大概受此影响，让他看上去有些大大咧咧，说话做事都很粗放，显得有点不靠谱的样子。不熟悉他的人未免会对这个无畏的家伙心生排斥，即便认识了也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接触多了，你会发现这人原来是外糙内秀的，不仅有横槊高歌的狂野豪气，而且有一颗温润如玉柔韧如丝的诗者之心。所以，也就不必奇怪，这个体力劳力者一旦沉静下来，心里便注满了万种情怀，很轻松地写出视通万里的驰神之作。这位长了一副粗人模样的工人兄弟，转眼间就能变身为笔意奇崛的小说家，写出了许多和现实生活几无关涉的虚构文本。

高玉宝喜欢叙写别处的生活。他在铁路谋生，但是在他的作品中，似乎少有铁路生活，少见工人故事。他所写的，往往是离自身现实非常遥远的异样故事。几年前我曾责编过他的中篇小说《冷香》，写的就是抗日战争结束后，发生在偏远山区，一个遗留在中国的日本女人和两个中国男人的世外畸情。还读过他的一个短篇小说《有个地方叫池下》，写的是一对男女同事心血来潮到“池下”游玩，结果出了意外，一个死亡，一个失忆。再就是作为小说集书名的中篇小说《祭祀鱼》，写了一个华人移民的故事。这人在美国犯了事，一路奔逃跑到了哥伦比亚。由我推荐的这篇《美国森林》，便是一个移民故事：在国内诸事不顺的大学老师布林，到美国做了伐木工人，又失业，不得已做了地铁站的检修工人。他先后遭遇家庭变故，同事算计，同胞欺压，却能不屈不挠，通过精明筹划转危为安，为自己的异国生活重翻新篇。这样的概括显然不足以道明《美国森林》有何堂奥，却可看出高玉宝仍是在写异地他乡的非现实生活，尽管他十分娴熟地处理了伐木、巡道的相关细节，但是那种看似地道的“美国生活”，其实完全出于小说家的纸上谈兵。从未去过美国的高玉宝竟然像模像样地写出了“美国生活”。这一点就像卡夫卡虚构的《美国》一样，可以看出高玉宝也具有创造——甚至是“创世”——的野心。他喜欢像卡夫卡那样超越自己的小职员生活，天马行空地写一写邈远的旧事，写一写缥缈的远方，写一写他从未经历过的异国迷踪。他没有遵从写作教科书的训导去写熟悉的生活，反而专写不熟悉的生活，这无疑要考验一个小说家的想象力，同时更考验他的“转化力”。即使是再玄混的虚构，也来源于实实在在的生活。从《美国森林》来看，即可发现高玉宝极为扎实的虚构之功，假如他没到过东北林场，假如没有铁路的工作经验，大概也很难把布林的异国生活写得这样细致入微。所以，从这篇小说，足可看出高玉宝具备一种化实为虚而又写虚如实的转化力：他把熟悉的生活转化成了陌生的小说。当然，若仅只是写写别处的生活，似乎也无甚高明，哪个小说家不会无中生有，而又非常现实主义地以假当真呢？问题的关键是你的虚构世界是为了绕着弯子瞎扯淡，还是要呈现灵魂的真相？高玉宝显然志在后者，他借别处的生活明心见性，他在别处的旷野上再造了心灵的故乡。

因此，高玉宝更喜欢讲述别人的故事。他小说中的人物大都和高玉宝本人无甚相关，就像《美国森林》里的布林这样，他常常写一些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不过，从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物身上，总能多多少少看出一点儿作者的影子，他们似乎都长了一颗高玉宝之心。高玉宝确是在悄悄地标刻着自己的印记，虽然他没有像卡夫卡那样把所有的主人公都命名为K，但是那些人物大概都可视为另外一个高玉宝。这个隐形的高玉宝，就像卡夫卡的铁桶骑士和饥饿艺术家那样，成为他作品中最可探察的精神原型。

所以我觉得，高玉宝完全能够把“别处的生活”写得更加别开生面，也能让“另外一个高玉宝”和自己血肉相连。那时候，我们会遇到一个无可混淆的小说家，他就叫高玉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