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司机

2016-06-21 10:48文/侯
青年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司机丈夫

⊙ 文/侯 磊

女司机

⊙ 文/侯 磊

她开车靠边摘下墨镜,用后视镜照了照驾驶座上的自己。那自眼角延伸至黑红色脸庞的鱼尾纹,干裂嘴唇间稍微歪斜的龅牙,用皮筋随意一绑、夹杂着缕缕白丝的长发,以及撑着衣服的虎背熊腰,显得像个糙老爷们。

这是四环、五环之间并不热闹的地方,拉不上客人又要放空(出租车司机没拉客人开空车)回家。车从“大宇”换成了“现代”,但好几年收费都是起步价后每公里一块六,眼瞅着油价又涨了,物价又涨了,就出租车的计价不涨。放空意味着耽误时间,还白烧油钱,在她看来,那烧的不是油,而是自己的血。

这头始终罩住她身躯的怪兽——又老又破还有些闹病的车,没有给她带来多少财富,却吞噬了她的年华。不过她舍得卖命,能多拉点活儿就尽量多拉点。只是,现在跟她抢活儿的都是年轻小伙子,她干不过他们,可她又想,这么年轻就开上出租车,要哪年才算一站?

这片新开发的地方连路灯都没有,她以为北京城被轰平了她都认识,可这里真不认识。用电子地图导航,她玩儿不利落。停车打听路怎么走,看不见一个人。她想,只要奔着城里的方向开,肯定能到家,但可能会绕远。她最不愿意绕远。开了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一条盘旋的高架路,那路上的盏盏昏黄的灯似夜晚舞动的火龙,一直蜿蜒到天的尽头。她想开上去,但找不到高架路的入口。想喝水或吃东西,车上没有,路边也找不到。天气很冷,空调只有冷风。这一切恰似她的处境——儿子跟她闹别扭,不想学理科,丈夫根本不理她,理她的时候张嘴就提钱。为了挣钱,她想做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都没时间。她想从单位提前退休,可是不好办。如此这般,她还遇到了一个新麻烦,就是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她拉了一个拉过几次的客人,是个胖胖的白净男孩,戴着黑框眼镜,像一只熊猫,没想到他会投诉她。

她灭了车,伏在方向盘上,呜呜地哭了。她想起上一次哭,还是当知青的时候。

那个男孩打车从蓟门桥到国贸桥去上班,像钟表一样准时。每次要花去四十块钱的打车费。她不禁胆战心惊,暗暗算了一下,若是他上下班都打车来回的话,一个月下来就要花掉一千块钱。而刚毕业的上班族一个月一般也就挣两三千,工资岂不都打车了,哪够吃饭?

那一次,她居然又拉上了他,是下班回家。车走到三元桥有点堵,但还能走。路上无聊,前后左右纷纷亮起红色的刹车灯,红灯像一条血线,也像火龙在灼烧着她的心。

“这红灯,也跟十字路口那红灯似的,一看就得停。”她一般不主动跟客人聊天,今天忍不住问两句,“我好像拉过你,每天都打车上下班吗?”

“嗯,坐车很累。”那男孩冷冷地答。

“坐地铁多好,又快又不堵,你这线还不用换乘。”

“得上下走。”

她听得一愣,年轻人都把上下地下通道乘地铁当跋涉了。

“每月挣多少,够打车的?!”

“四千多吧。”

她的话是种感叹,在不同场合还能有点小讽刺或小反诘,但这男孩不是本地人,毫无戒心地回答了她。她自己念叨:“一趟四十多,来回八十多,一个月得小两千了。二分之一给人家了,多浪费啊。”

这几年开车,她时刻注意世风的变化。若是自家亲戚,她肯定不让他打车,劝他干脆骑车或走路,能减肥。要是前些年,她也许就直接说了,现在她只是忍不住道:“省着点吧。”

那男孩没理她,她又大声说了一遍。

“用不着。”她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见那胖男孩正在戴耳机。她刚想,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大人问话都不认真回答?可又一想年轻人都这样,没辙!

她又想,自己进项也能有这个数,但绝对一分钱也不敢乱花。

正想着,那男孩的耳机线有点乱,解不开,一边解一边甩了她一句:“老他妈嘚吧嘚,烦不烦!”

“小伙子你怎么说话呢这是?”

“谁跟你说话了?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什么态度啊!打听那么多干吗?再矫情我投诉你,侵犯人权!”

她吱地猛踩一脚刹车,车本来走得很慢,踩得再重也没什么。

“哎哟,磕着我了。你诚心颠我是吧?告诉你,我报警去信不信?”那胖男孩只是颠了一下,说这话他声音清脆,并不难听,但声调略高,字字入耳。

她真想说:“你给我下去,钱我不要了。”但车在三环主路的桥上,走下去要很久,危险不说,还违反交规。所以她把话忍下去了,任那男孩用多么脏的话骂她。一会儿那男孩像是要听歌了,不理她了。

到了地方,男孩倒是很认真地掏钱给她,要了票。计价器里的针孔打印机把票纸吸进去,再刺啦刺啦地吐出来,那几秒她最难熬,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她撕下票递给他。那男孩认真收好,拿好东西,下车走了,并未重重地撞一下车门什么的。她长出一口气。比这粗野的,骂骂咧咧的客人遇过很多,她都没当作心事。她想把车停在路边,找地方吃晚饭,但小饭馆被龙卷风刮走般消失了,而毗邻那片废墟的,是正在建设的摩天大楼。楼已经盖成,正在浇灌水泥,并且将贴上整片的反光玻璃,像个全身穿满了闪光亮片的美人。

她宁愿开得远一点,遇到有活儿也没拉。她去了的士餐厅,那里像学生食堂,都是出租车司机来吃饭。十块钱一份,米饭和汤随便加。她从前绝不来此吃饭,她受够了男司机的粗野、肮脏与恶臭。他们的眼睛永远睁不开,头发乱蓬蓬的,说话只围绕着下三路,牙缝中残存着韭菜。他们随手剥开整头的大蒜,用手捻掉像紫色薰衣草花颜色的蒜皮,扔入口中嘎吱嘎吱地嚼碎,像吃一块粘满蜂蜜桂花的糖水荸荠。

她躲在角落,离他们远远的,不想听他们骂街的话。她扭头看餐厅外,外面明亮,屋里阴暗,透过门口能看到对面一家餐厅红色的招牌:京味菜。那红色划破黑暗的夜空,她想现在就走出这里到对面那家,顶多点一碗炸酱面,再来个干炸丸子或京酱肉丝。可炸酱面还不如家里做得好。她想起童年,由母亲带着去吃大地餐厅的西餐。还想起刚开上大公共时,她还花五块钱去“老莫”(莫斯科餐厅)喝红菜汤,然后钱包就瘪了。现在她钱包不会瘪,但绝不想去吃一肚子干凉的硬面包。那感觉像在下一盘象棋但不知落子在哪儿。

这么想着,她随手收了餐盘,把大量的剩菜倒进大桶,从熙熙攘攘的司机中间穿了出去。

不与身边这帮人为伍,又能怎样?

第二天晚上,她本想休息,她在家里接到车队领导的电话。说有人投诉,昨天晚高峰时她在三环主路上拒载,态度还十分恶劣。

“我没这么说。”她一遍一遍地给队长解释。

“客人原话就这样,抽空来车队一趟。最近正狠抓纪律,咱们得说道说道。”

“我这么说话我傻啊!”她急了,冲着队长嚷道。

“哎哎,小点声,每次都山呼海啸的。别吵着孩子做功课。”丈夫正在看电视,他嫌她吵到了他。“不顾我,也得想想孩子。”丈夫补充道。

她来不及理丈夫,继续冲着队长说:“有本事,你让他来车队,咱们说道说道。”

“人家投诉,谁来陪你玩啊?我可是够给你面子,上次撞车的事还没了,赶紧把车门的漆喷上,别验不了车。”队长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她放下电话后,一时赌气,才又接着出车。队长说的撞车,是她正常行驶,被别人把副驾驶的车门撞瘪了,幸好没拉客人。前后反复扯皮,修好后,车门上“××汽车出租公司”的字样还没喷上。

这一出去,她的腰越来越痛,不是一天两天的毛病。有几天,她把车停到家门口,熄火后都下不了车,仿佛粘在了车上。要双手用力,搬自己的腿,再用力撑着车门和座椅,一点一点把身子搬出来。每次街坊大妈见到都说:“哎哟,慢点,要买车啊还是要买房啊?瞧这罪受的!”

她下了车,直直腰,更觉得委屈。

可这两天,丈夫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大夜里不睡,总想摇晃她。她说腰疼,让丈夫给揉揉。丈夫自讨没趣,比画着揉了两下后翻身睡去。一会儿丈夫还想做那事,但看她睡得鼾声四起,也没了兴致。他记得她从不打鼾,这次的呼噜轻微而均匀,关键时也哼哼两声,像是一头巨兽受伤时的呻吟。丈夫出门到地坛遛早儿,跟一帮比他大的、退休无事的、打门球的老头儿聊天。他总是围观至十点,觉得这运动不错,球门不大也没把门儿的,打进去不费脑子也不累人。但老头儿们不理他,都紧紧地护着身边戴墨镜和遮阳帽的老太太。这是一帮老干部,自己的圈子从不带外人玩。他偏不信这邪,非要进去耍一下。就这样,他一直做热心观众,等他到早市买菜时摊主都收摊儿了。

丈夫看打门球回来了,发现她趴在床上真起不来了,才说用自行车驮她去医院拍片子。“我要能坐自行车,我就不至于这样了。”她小声说,豆大的汗珠滴答下来,落在平房洋灰的地面上很快消失,根本看不出来。

丈夫扶着她出了胡同口,她奋力打了车。上车后发现开车的也是个老司机,看上去身体比她强不了多少。路上堵车,她为了分散点注意力,下意识地攀谈上了。

“不行喽。”那老司机一脸悲哀,“你知道,我年轻时,给一学校领导开车,都指着我这一辆。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说拉谁就拉谁,当官的管天管地管不了方向盘。嘿,背地里管我叫二校长。那会儿办事,找不到秘书,找司机也行。”

“那您怎么开这个了?”

“谁知道啊。学校被合并了,我就出来了。看这个来得快,我还花了不少钱才谋到这事由儿,哪承想,好比给判了个无期!”

“您没挨上这一刀就是好事。我看她是躲不开了。”丈夫没好气地插嘴道。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她说。

“没事,咱职业病,我还真有,就是腰椎,保守治疗呢。以前开车,人五人六的;现在,还没人家抱的狗利落,连人模样都没了。”

她知道,一旦她和别的男人说话丈夫就不乐意,不管是谁,亲戚都不行。

她被丈夫搀扶着下了车,从远了看,很像她搀扶着丈夫。

他们进医院,挂号排大队,交费排大队,一会儿划价排大队,拿药排大队,等片子又等了很久,直至中午才看上。大夫说腰椎间盘突出很严重了,再不做手术会压迫神经。

“做手术要多少钱?”她问。

“几万吧,不贵。”医生说,“做完手术要带着护腰板躺仨月,什么都不能干,不能弯腰,不能着凉。尽量少走动,以后才能慢慢地增加运动。要好齐全了得一年半载。”

“能保守治疗吗?”丈夫问。

“也行,看病人自己的忍受程度。”大夫说,“就算您要做,也一时排不上队。”

她回到家,下决心要去车队。丈夫、孩子、单位、房子、车子,她要做个了断。世界上三百六十行,她最恨的就是开车。而当下最关键的,是她急着用钱。

她想起自己从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回来的那天,一直不敢相信北京还是自己的家。她扛着笨重的行李从北京站出来,上了104路无轨电车,长安街上还是那几栋大楼,街上的年轻人挎着黄绿色的帆布包,但多已穿上白衬衫,她还是一身军装绿。车上有个人不小心踩了她,没句客气话,好似拿她当外来生物一样地看着。她动嘴吵了几句,却发现都把她当作外地人,直至她扛包走进自家胡同还这样。

胡同里变样了,少了前几年“文革”时的狂躁,大家忙着平反,找工作,退赔抄家物品,补发工资。匆匆忙碌,又无所事事。返城的知青没工作,在工厂上班的人也心不在焉,三天两头泡病号,学跳舞。她路过公园,看见里面有穿连衣裙的女人,悄悄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她们不会化妆,只会把脸抹白,脖子和脸不是一个颜色。

胡同里多了几处地震时修的加固墙,正好阻隔了墙上刷着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进了院子,多了小厨房,院子更小、更挤、更阴暗。她回到屋里,中午吃了碗面条,下午到街道登记处报到,晚上哥哥姐姐回来,一起帮着她腾地方。她记得上初中了,还跟哥哥姐姐挤在一张破硬木板床上。现在不行了。没地方睡,她在大床边上接出一排凳子,找出陈年的被褥垫上,父亲早不在了,她和母亲挤一张床。那年,她二十九岁,对象在内蒙古自治区,已经好上了,家里不知道。

在家待了一周,她去街道登记处登记找工作。登记的人对她没有一点好脸色:“就你这样的知青乌泱乌泱的,高中没毕业,不上不下,没学历没关系,能‘扛大个’就不错。”

“行,我干。”没毕业也是重点中学,又不是我不想念书,她想。

“人家不要女的。”负责人说。

“还有哪儿?”

“清洁队。”

她想到那种“地撮”。把地上的垃圾撮到垃圾车里,车上有铁锹,人在垃圾车外扶着铁杆迎风站着,任风吹硬了脸颊,吹散了头发。挺威风的,像铁道游击队。真扫一辈子大街?和淘粪工人差不多了。尽管她知道,时传祥是光荣的。

一连几天,她每天都出去,不是不想在家,是家里待不住,太穷太破。她不能和母亲挤着,主动搬到堂屋去。晚上在堂屋里摆上那几个凳子,铺上层木板当床,白天来人了再撤。有人开玩笑说:“死人才睡门板呢!”(北京旧俗,死了人把大街门卸下来停尸用。)这话太不吉利了,她生了气。

她出门打听一圈,回来对母亲说,府学胡同那边有空房,她想租了搬出去住。母亲一百个不乐意:“要是实在找不到活儿干,你在胡同里摆摊儿给人家理发成不?一次两毛成不成?大伙儿的头发不都是你理吗?”

“我去清洁队!”她说。

到了清洁队,一见面,人家看她挺文静一姑娘,白净,稳重,像有点文化的样儿,不乐意要。她一连几天想不开。当了知青时种地放羊,连炊事班都干过,怎么连清洁队都不要?

她又到了街道登记处。

“我想去汽车公司。”她说。

到汽车公司以后,她被分配到8路车上卖票,分早中晚三班倒。早班五点半发头班车,四点半到岗。四点钟有班车,三点半就起床。到岗后,要等着着车、给车加水、打扫卫生,然后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找个近的站下车,要么到总站再骑车回家。到家就一顿猛吃,吃完了赶紧补觉,人人都是大肚囊子。一个月挣二十六块,每天一块,休息日不一定在礼拜天。若临时有急事,休息日可以借,但必须还。

每逢晚班,她下班后,会到北新桥十字路口的东南角,那里有个昼夜营业的妇女食堂,晚上卖包子馄饨、面条,花一毛多钱。煮馄饨的是个大锅,中间有篦子当作格挡把水分开,一边放着一只鸡,一边熬着腔骨,常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从一九八三年开始,这里就不要粮票了。吃完后到家洗洗涮涮,睡觉要两点了,再起床就更没点了。她每天都在车的前门儿外,把人使劲儿往里推,车门趁着人刚一推进去的劲儿才关上;再到后门儿猛冲上去,单脚点地,一手拉门把手,一手拿票夹子冲前喊:“关后门儿!”“那边的同志,买票帮忙递一下!”

她能干,工作实诚,不到一年,就让她学开车。女司机不多,学车的师傅对学员不分男女,虽不能打,但动不动就骂:“方向盘有从底下掏的吗?不讲究!挂根骨头,狗都会了。”有比这更难听的,有一次把她骂哭了。她想去车队告状,但教车的师傅都是五十年代过来的老司机,带着工人阶级出身的高傲。他们本是解放时市政招来的闲人,是挖河泥、修城墙的闲汉。末了没地方,收编一批人给了汽车公司。都是些老油子了,告状?不给人笑话。她有心不学车了,想接着卖票,卖票不轻松,但不用担那么大的责任。

可是,真不能只卖一辈子票。她咬牙听着师傅的脏话把车学了下来。自始至终,那师傅从没夸过她一句,永远是她不对。

北京的汽车公司分四个厂子。她进的是四厂,每天跑四圈、一百公里上下的任务,成了一头围着北京城拉磨的驴。汽车要用操纵杆打火,每次一拉,那操纵杆硬邦邦地弹回去,直把铁制的平台侧面砸出一个深深的大坑。紧接着是一阵轰鸣,比火车启动声音还大。冬天四处漏风,冻得脸通红,总打不着车;夏天身边是大机器盖子,热得汗如雨下,能烙饼摊鸡蛋。还要把机器盖子打开,以防止车温度过高。每辆车的发车时间都要换,让所有的车都跑到一定的公里数,都有均衡的保养。每天都有车进保养车间,给轮胎打气、换位(把轱辘的位置换一遍),要保证轮胎磨损得均衡,查查有没有缺黄油、螺丝松的地方。要用电器灯光检修,每个车队的终点站都有应付“急修”的保养工。那时候轮胎还有翻修的,旧轮胎套上一圈新橡胶再压上花纹。用司机的话说,得让他们有活儿干。

大公共的排班方式很丰富,除了最累的早晚班,还有大单班——从早上六点钟出来到上午九点钟,再接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是为了早晚高峰加车安排的,都是离路线住得近的人干。有小单班,中午十二点跑两圈或一圈半,回车站等着——这段也按出车算,下午四五点钟再跑一两圈。有日班,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不用早出晚归。一辆车两个司机,每周或半个月一换班。

刚开始开大公共,她觉得很新鲜,一发下工资她就贴补家用。几个月以后,她给自己填补各种窟窿,买生活用品,或吃碗地安门小吃店的素炒疙瘩、白魁老号的豆面丸子汤。都一处砂锅居里的美食都想吃,但吃不起。有一次中学同学要组织聚会,去“老莫”,平均每人得三五块,她想去,预算不够,省吃俭用地去了,大家都穿得一般,但她显得更破。等她稍微有点存款,是半年以后。而这时,她对开车厌烦了。问题在于,女同志都给照顾排小单班和日班,就她总是早班接晚班,永远早出晚归。

汽车公司一般都是老实人,但也有不文明的,还有进过狱又放出来的,有的连初中都没上过。女司机并不多,仅有的都口无遮拦,满嘴祖宗奶奶地说话。男司机更是牙齿间粘着韭菜叶子,满嘴喷着辛辣的酒气、口臭和蒜臭的黄段子,经常有不洗脸和蓬头垢面的人,脖子脏得像根车轴,衣服领子都变了色。他们眯缝着眼睛,眼角沾满了眵目糊。她不知怎么跟他们混,一起说脏话吗?

她知道自己内向,吃了没朋友的亏,遇到被刁难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这天早上,她又打开车的水箱,用长嘴的大铁壶去补水。她想着加完水去旁边的调度室问问,看看排班能不能换换。就以身子不方便为由,调度员也是女的,按说能体谅。可调度室门口站着个男司机,正跟女调度员打情骂俏,她过去说话不方便,正想着,壶嘴没对准,水洒出来了。

忽然间,那男司机跟着取笑:“嘿,您对准了啊?我来吧,我对到你那窟窿里,肯定准!一滴都不洒!”附近还有几个人,他们哄笑起来。她气得抡起铁壶,冲着那男司机的方向摔去,发出巨大的响声。可长嘴的铁壶摔得并不远,冬天的凉水洒了一地,反而溅到她肥大的裤腿上。

“不要脸,臭流氓!”她跳着脚骂道。

“你这儿摔得谁呢?铁壶是公家的,有意见不能摔公家东西。”那男司机没有急,一脸坏笑,说得半真半假。

“哎,水别往这儿洒,都进屋了。”水只洒到调度室门口,那女调度员靠在门框上嗑瓜子。

她一步就进了调度室,说:“您给评评理,他欺负人。”

那女调度员笑了,一边笑一边继续吐瓜子皮,那瓜子皮已吐了一地,说:“就说这么两句,至于吗?”

“至于!你们也欺负人!总把我排早晚班,我也是女的!”

“你找人去吧,谁答应替你,直接来挂班。”女调度员说。挂班就是排班,人和车都有名字牌。每辆车挂俩司机,每个司机又挂俩售票员。这几个班大家轮着来,表面上是公平起见。“你还别嫌累,郊区司机两圈半就一百四十公里!咱们这儿算好的啦。没听说吗?外地的大公共,连喇叭都不响,拐弯时拿根木头棒伸出去,对着车门哐哐敲,每辆车门上瘪一大坑。”

“嘿!嘿!赶紧换去吧,都尿裤子啦。”那男司机一边劝一边损还一边安慰,“麻利儿的快点,脱下来到炉子那儿烤烤,别一会儿都结了冰。”

她瞪着那男司机,气得几乎要动了手。

“瞅人家刚开车,你们真能耐!”正说着,过来个矮矮墩墩的男人,透着精壮,也透着严厉。他一说,大家就都蔫了。

⊙ 金锐秀・树殇1

本期插图作者/金锐秀:一九七四年生于浙江乐清白石。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微光摄影俱乐部成员。

“德子啊,屋里坐。”女调度员招呼道,说完又转向男司机,“正严打呢,你们也不收敛点,赶明儿都把你们关号里去。”随后又安慰起她来。调度员们心里清楚,她们是跟领导关系好坐进了调度室、安全科,表面上工资少了两三块,但不用受苦。安全科负责纪律检查抓司机聊天,能装成乘客逗你聊。

德子没进屋,他转了一圈,手里拎着一条破缅裆裤和一件军大衣:“给你找一棉裤,赶紧换上。”他又对女调度员说:“我跟她换班,回来后商量。”

“不了,不了。”她来不及换裤子,也来不及拒绝。她想喝水,但还没有烧开。发车的点到了,她凑合着去开了一天,临下班时腿冻得直哆嗦,鞋都有点透了。

交车以后,见德子还在等她,硬要塞给她件军大衣,她已有羽绒服,没法再套了,只好凑合拿着。从那以后,一连几天,德子总是出现在她车前车后,她明白,这是在追她。

德子是急性子,约她周末出去玩,她不去;约看电影,她最爱看电影,也不去。她看不上开车的,她开车只是为了不扫大街。她只想领了工资赶紧回家,安全科、调度室与发工资没关系,但她当知青时受够了刁难,谁也不敢得罪。她有男友还在内蒙古,还没回来,打电话不方便,也没通几封信,他们是知青战友。所有人都劝她分了,她舍不得。而对家人,她根本不敢说。

想提干升职或坐办公室,得先好好开车。她是女的,提干几乎没希望。

让她死心塌地不想开车的,是赶上同事管她借二十块钱给家里人买药。而她翻遍全身上下只有五块,同事找了别人,她折了面子。虽是借不借都可,但这事刺激了她。她寻思的是,自己怎么能多赚点。干脆不开大公共,去开小公共。

不论怎样,她都狠狠地在德子表白之前拒绝了他。可没多久,她就有了丈夫,而德子消失了,听说是辞职了。

丈夫是一阵风刮来的,更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岁数大了,身体不好。她被母亲催得受不了,就随便经人介绍找了个不是司机的丈夫,给在内蒙古自治区没回来的男友去了封信。母亲很高兴,这么大岁数有人要就不错了。男方家孩子多,没地方,得住到自己家来,就当招个上门的养老女婿。女婿是水龙头厂的,换水龙头随便拿。院子里匆匆摆了两桌菜,街坊四邻匆匆来祝了贺,他们匆匆结了婚。三天婚假过后,她又匆匆去上了班。

过了一年,孩子出生了,有点难产,是剖宫产生的。她听说剖宫产的孩子聪明,但也听婆家人说了,孩子没受过挤压,长大了心理有问题。还说,当妈的生孩子不受苦,将来也不疼孩子,孩子也不孝顺,要疼得越厉害越好。产假是五十六天,加上晚婚和独生子女,再加上倒班,她才歇了三个月的产假,又接着开起了大公共。

有了孩子,家里更拥挤了。母亲单独住一间屋,自己、孩子与丈夫同睡那张大床,仍是在床边上搭上一排方凳,从里到外的顺序是:自己、孩子和丈夫,他们横躺过来,仿佛是知青时的通铺。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是最得家里疼爱的小女儿,从小是睡在父母中间,哥哥姐姐都睡另一张床。

她发现,每月的工资奖金与其说交给母亲,不如说交给丈夫。丈夫的工厂很不景气,越来越三天两头歇着,更多是在家做家务、看孩子。丈夫很能干活,他在院里坐个小马扎,拿全家人的衣服放在大铝盆中,用搓板吭哧吭哧地搓几下,就顺着搓板缓缓流下黑色的泥汤子,似暴发一场微型的泥石流。不管是蹲着还是坐着,一不注意,就会露出后腰和蓝色内裤的边缘。一会儿他又端着大铝盆去倒脏水,和院里院外的街坊邻居们聊着天。洗完衣服,又去做饭。母亲的岁数大了,对女婿很是疼爱,每次买菜都拿自己的钱,甚至让女婿帮忙取钱。很快存折连同自己交给母亲的钱都到了丈夫手里。她想说,但怕影响感情。

她仍这样给着,家里没见多少好转,自己却捉襟见肘,四处拆兑,钱如空气般蒸发了。她刚三十出头,看着街上的女人,那些坐办公室的女人、嫁了有钱丈夫的女人都化妆打扮,涂脂抹粉,烫着卷花的头发,穿着四季不同的衣裳。《庐山恋》上映过了几年,街上还在流行张瑜头,又有一阵流行穿红裙子。她上班不方便打扮,休息时也在睡觉倒班。找了机会,她与丈夫一起上街。她忍不住说:“你也给家里掏一点,我一个人着实有限。”

“花了啊,我不是一直在花?今天买的菜,鸡蛋,都是我花的。”

“你花的是我交家里的钱。”她差一点就说,“我妈的存折在你那里。”

丈夫带她逛了百货大楼和东安市场,想买点生活用品,但什么也没买。她看上件不错的衣服,要不少钱,但丈夫不主动提,她也没兴趣。两个人连走带坐大公共,一直逛到了前门大街。上车时丈夫说:“你掏工作证,可以不用买票。”她看了丈夫一眼,打开钱包,掏钱买票。

大栅栏附近有各种小饭铺和小吃摊,她想起结婚前喜欢吃糖炒栗子和小胡桃,但枣和杨梅、话梅都不爱吃,因为要吐核。有了孩子以后,她几乎算计每一分钱,比做知青时还节约。

他们逛到前门大街的都一处烧卖馆。丈夫带着她进去,大方地要了羊肉烧卖,她吃了几个就够了,剩下的几个蒸笼,丈夫狼吞虎咽都塞入口中。他鼓着嘴时才想起没放醋,桌上的醋是装在白底蓝花的陶瓷小壶里,他仰头向天张开嘴,把小醋壶举过头顶,把醋一滴一滴滴入口中,还有几滴落在了嘴角。

她看丈夫的样子,像个怕别人跟他抢玩具的孩子。

丈夫的生活细节一下子涌到眼前,恍惚间越来越清晰。丈夫爱吃饺子,可不会擀皮,一包就破;丈夫爱吃鱼,可不会择刺,一吃就卡。这些她全代劳了。可丈夫的工作没什么前景,她只会开车,帮不了他。她开车时还为家务事发愁,最近街面上不太平,开车时想事容易出事故。可丈夫每晚到家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也不做饭,要等她回来再做。等不到她,就上街去买些包子饺子,或盒饭快餐给孩子吃。孩子吃得高兴,她的心态稍好。丈夫的脸不阴不阳的,会埋怨她回家晚。她终于明白,丈夫最喜欢自己坐着,看她干活,还埋怨她刷碗不干净,洗衣服吵人。

丈夫是靠不住的,现在要交车份儿并要做手术,她得动老本了。从医院回到家以后,她开始翻箱倒柜,边找边说:“家里的存款,我要用一下。”她说:“这个手术我得做,还有这个月的车份儿得交。”

“不保守治疗了?万一手术动不好……”

“不,一定做。”她找了许久,没有找到。她慌了,努力模拟电视剧里撒泼的样子。“钱到哪儿去了?”她一手一个,把两个大抽屉哗啦一下拉到地上。丈夫想拦没拦住,说:“别弄地上啊,弄完了还得归置。”

她翻出几张五年定期的存单,还有两份十年的平安人寿保险,都写她的名字,钱数并不低。“我想让你有个保障。”丈夫的胸脯拔得像骄傲的将军,脸上写着夫妻间的温情,“保险不到期取不了;死期的那个,利息不低,取了就白存了。”

她的脸变了形,“十年的保险,十年!十年前立水桥的房,两千三一平方米。”她咬着牙,“你脑袋让驴踢啦?”

丈夫一脸委屈,他的理由很充足:“前些年有个卖保险的老上家里来,不买不合适。”

家里的那点钱,还是八几年到九几年那会儿攒下的。

八十年代的最后几年,北京的小公共最为疯狂。大公共是分站收费,每六站地一毛钱,只有大1路通票两毛,月票每月一块,后来涨到两块。月票是一张贴了相片的硬纸片,每个月的月初要买一次,一层层往月票板的下部上贴,到年底再换一张票版。学生月票比成人的还便宜,刚买了月票的学生都很开心,他们相约着坐环城的44路车看风景,能在二环路上看来来往往的车流,想着北京日复一日地发达,建起更多的高楼大厦,人越来越多,就像这路上的车。

车没有人涨得快,就像工资没物价涨得快。那几年挤车太困难。电视上有首歌叫《别挤了》,还配上挤车的画面,是早期的MTV,人恨不得都从窗户爬进去。

这时,有了小公共。收费一块,能从朝阳拉到通县。

开小公共的那当儿,她终于赚到了点钱。那几年公汽一厂、二厂、三厂、四厂,买了一批国产的红叶牌小面包车,车很破,开起来不停地晃悠,它们为单位创收,也缓解交通压力。小公共只有个大概的路线,司机和售票员一开出去就没人管了,全凭卖票的开喊,能创收怎样都行。从永定门到北京站漫天要价,根据上下车的地点,估摸出三块、五块、八块、十块的站点来。他们以一拨又一拨下火车的人流计算的。若这一拨人多,他们能飞车回来再拉一拨。那时交规不严,堵车时他们敢违章,敢走自行车道,敢肆意拐弯超车,甚至敢走一小段的逆行。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有钱人有的是。不少人倒服装、倒手表、倒外汇券都发了,有了脖子上挂金链子、穿着西服和白球鞋的万元户。

北京站最为混乱,一辆辆小公共堵在站前广场,司机和售票员都扯破嗓子喊,像一只只见了人就伸长脖子叫的大鹅。人不上齐不开车,车座上满是油泥,车厢内烟味儿汗味儿刺鼻,人是哪儿的都有,乡下人跨着装满篮的鸡蛋进京赶集,四处来的民工背着装铺盖的编织袋,更有串亲戚的,怀里抱着只母鸡。晚上十一点二十,一趟新疆来的火车进站,大街上寂静无人,只有要饭的、酒鬼在北京站前的广场上晃悠。这一趟收费都是十块,简直是小公共的节日。

小公共卖票的人叫黑妹,还是个姑娘,她黑、胖,一嘴白牙,说起话来比男司机还粗野。黑妹最敢漫天要价,若是遇到男人砍价,她会大力地贬损,损得那男人即便是问路的也得上车坐两站。遇到女人,她更能把握住心理,宁可错过客人,绝不露出好脸。而砍价,那更是休想!只有最后一两趟没辙了才降价。

黑妹不仅黑,而且壮,像一头母狗熊。她正冲着一个上车时没问价的南方客人吆喝。那客人说:“这么几步路,你们竟然要五块,太贵啦!”他拎着包就要往车下走,黑妹用壮硕的身躯把他挤在门口,后背和屁股一使劲儿:“少废话,掏钱!”

“啊,啊……”南方人被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乖乖掏了钱下车,车上传来黑妹和其他乘客放肆的笑声,“没要你十块就不错了。”

“车票呢?”南方人还在问。怕是耽误了他报销。

“用完了,您下趟时提醒着我点儿啊!”

“下趟!”那人一跺脚,哼了一声,用力地扭过头,拿着包走了。“哈哈哈……”黑妹又是一阵大笑。她却笑不出来,她本不愿这样做。收车后,她跟黑妹一起吃饭,黑妹数出上交的份额,把多余的钱数清二一添作五,“姐,给你!”

“这么多?下次,人家要票就给人家吧,没提票的咱再不给。”

“放着河水不洗船。”黑妹直接把菜往嘴里胡噜,她从来不用什么化妆品,自己也不会做饭,能清水煮白菜,放把面条点上酱油辣酱,连香油都不知道放。她一边吃一边说:“姐,你开大公共开傻啦?不掖钱谁他妈争着来开小公共?”

“我真没想到,领导一号召我就应了。我是想换个环境,老开大公共,憋得慌。”她停了一下,幽幽地看着外面,“哪知道,这车小,更憋得慌。”

“我姐夫不够劲儿吧?”黑妹说。

“你怎么……”她脸红了。从“工人先锋号”到了让人厌烦却又离不开的小公共,把几年的架子全打消了。而车上的售票员从小李换成了黑妹。

“你听说了吗?小李成劳模了。”她忍不住对黑妹说。

黑妹回答:“听说了,那对咱没用。”

两人吃完后各自回家,她满脑子想着小李与黑妹的区别。小李确实够劳模,她经常下了座位搀着人上车,热心招呼乘客给抱小孩儿的让座,对几位经常坐这趟车的老人嘘寒问暖,给外地人指路,给盲人当眼睛。她是大学没考上,来公共汽车上卖票才十九岁。树她当典型实属应该,真为了那点奖金,也真委屈她了。

开小公共挣得多,但危险也多,各种浑人五方杂陈,北京站的铁路乘警轰小公共,交警抓了就罚他们。

母亲在家总是担心,怕她遇到坏人,更怕她出事,总把饭给她留到很晚。而丈夫一贯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从不等她,比钟表还严谨。这天丈夫吃完了饭在抽烟,母亲也对付了两口,对着疼爱的女婿念叨着:“饭都凉了,怎么还不下班?”

“且着呢。”丈夫说,他在看电视,拉开抽屉,里面有核桃。他拿出个小锤子,在桌子上慢慢地敲,要把核桃仁儿一点不碎地敲出来,像在雕一件艺术品,又好像核桃上的皱纹都是他雕的。

“昨儿个又让人罚了二十。”母亲感叹道,正说着,她回来了。

她回家后饿如饥民,端起碗来用筷子往嘴里一阵横扫。她喜欢吃汤泡饭或烫饭,今天母亲留的菜里有一碗鸡蛋汤,她把鸡蛋汤、米饭和菜都倒入一个碗里,如骆驼般咀嚼着,舌头和牙齿上下翻飞,并用嘴凑到碗边,发出如牛饮水的响声。她一边跷着二郎腿,一边还用筷子敲打两下碗边,以甩下筷子上的饭粒,面部扭曲地蠕动着,牙齿上沾满了菜屑,牙缝中塞满了肉丝,放很响的屁,打很响的嗝;这时,她忘了自己是女人。

“你能不能动静小点儿?”丈夫说,“以后咱们家怎么来人?”

她气得把筷子往碗上一摔,又发出一声:“我乐意,不这样,我饿!”

她有点委屈,丈夫岔开了话题:“又让人罚了?好容易赚点,都给警察上供了。”

她更委屈了,但还强忍着:“超载了,车上多拉了俩人。有一个站着的,原本让他弯腰,没想到他要吐。另一个说,你坐下,我站着。这时被逮了。”

“你说你,多让妈着急?”丈夫越来越爱唠叨,盯苍蝇一般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数落她,每一下数落都要打到七寸。水龙头厂无事可做,他已到下岗的边缘,就像站在悬崖边,把一切都化作对世道的诅咒。“当初学车干什么?那么危险。我就不学,倒找钱都不开。”

她等母亲到了另一间屋子后才说:“我妈存折哪儿去了?”她急了,却发现丈夫总是把眼光停留在桌上那盆盛开的君子兰上。那君子兰墨绿的叶子配上橘红中透着奶黄的花,显得十分艳丽,并不清雅。她以前觉得丈夫说话很轴,有点缺心眼的人才这么说,但丈夫没坏心,但总扣着母亲的存折不合适。这次她审问,丈夫支支吾吾地说:“倒卖君子兰,前一阵炒得挺热,后来一夜之间赔了,跌了。”

她指着桌上的花:“现在值多少?”

“四十吧。”这是他往翻了倍说的。

她猛地冲到两盆君子兰前,用力把花盆掼到地上。

自那一场昏天黑地的干仗之后,丈夫老实了许多,他悄悄把家里的碗换成塑料的,以备瓷的砸了还要再买。她看在母亲阻拦和儿子的年幼上放过丈夫,并在第二天下班,给孩子买了稻香村的扒鸡,还从四道口冷库买了一麻袋的伊丽莎白瓜,给孩子慢慢吃。而她自己则买了包肺头。她经常给孩子的是牛街的烧羊肉、月盛斋的酱牛肉,而自己买剔骨肉、包心肉,或猪耳朵猪尾巴,每次都切碎了,拌上醋、香菜和芝麻,连稍贵一点的猪肝都舍不得。孩子不吃辣椒,她想吃但忍着不放。刚给儿子带回了旅游鞋,不合适,明天还想着去换。

这样的日子她忍了几年,与丈夫的关系几乎到了离婚的边缘。她深深地憋了一口气,想在一瞬间全部喊出来。但母亲突然去世了,她伤心欲绝,但家里腾出了地方,存折的事也马虎过去了,她憋了许久的气就这样泄了。多年后她回想起这一刻时,才明白这样的丈夫,跟他说交车份儿需要钱,动手术需要钱,他会体谅吗?

但是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她每天像打仗一般,在北京站前抢客人,拉座儿。站前广场上睡着残疾的乞丐和盲流,人群中混杂着旅店和三轮的拉客者。有个常驻广场要饭的,没有双腿和右臂,只剩下一根左胳膊抱着一个孩子,地上还放着一个孩子,都是他捡来收养的。那人的头发能有二尺长,很胖,腰围很圆,都套不进一个呼啦圈。好心人给他身下做了个厚厚的皮垫子。他能用手走路,但更多时不走路,每天都睡在原地。人们管他叫墩子。

她经常从他面前路过,但根本就不敢看他。有时,她觉得和墩子也差不多,离变成墩子也不远,就在这几天的睡梦中。她想逃离这一切,也想过下海,哪怕开个小卖铺,摆摊卖烟酒都好,但小公共的收入明摆着,丈夫的糊涂也明摆着。

在八十年代末的一天,犹如平地惊雷般,所有的小公共忽然都停运了。她走到市中心广场上,见人们都穿着白衬衫,到处白花花的一片。她只得拿着基本工资,在那些日子里无所事事。她见到有几辆大公共都停着被改成了厕所,散发的气味儿逼得人不敢靠近。

学生们在广场一连多少天都不回去。她感到势头不对,仔细打听,北京的学生都被父母关到家里不让出来,外地的学生越来越情绪激烈。那天她早早收了车,把车停到永定门火车站的车场,骑着自行车横穿长安街往家的方向走。那年的六月出奇的炎热,又赶上是六月里最热的一天。她骑着自行车,只见广场上刺眼的白色,什么都看不清楚。

全北京原本招手就停的小公共一夜之间消失了,司机又回去开各自的大公共。而那透过手持喇叭喊出的“北京站×块×块”“管庄通县一块一块啦”的声音恍如隔世。各处都在戒严。北京站比以前干净多了。那些酒鬼、乞丐,一夜间都消失了。

就在小公共消失前的一段时间,她有一天见到几个熟悉的司机。司机们开什么车的都有,他们闲扯了一会儿,掏出一副扑克扎金花。她横竖看不明白,但都挂彩(带赢钱的),一块钱起,眨眼输赢就在几十块之间。几个刚才还称兄道弟的人,一会儿脸色都变了。输的人眼睛里冒火,赢的人开始自吹。输的人不爱听了,几句话呛呛起来,越吵越凶,几乎要掀了桌子。那桌子不过是块破木头板,周围人半蹲半坐,姿势都不大舒服。眼瞅要打架,又被其他司机劝住,大家不欢而散。

输钱的司机一肚子委屈,在那里骂骂咧咧。她走过去,想劝劝他。

“不就玩儿个高兴嘛,没什么,再拉个活儿就回来了。”

“他们出老千。”他见她没明白,“从上面发牌,发着发着就从底下发一张。他们几个都认识,合伙卷我一人。你再看那几个旁边的,又又蔫又奸诈,还在一边看着,心里盘算不说话。”

这男人倒真细致,跟自己丈夫似的。她听他继续说:“我告诉你,以后你拉活儿,能多走一米是一米,保不齐赶上啃节儿,表就蹦字儿了。”他指着一辆出租车的计价器,“他们好些人,都把这个调过,就稍微敏感一丁点儿。甭说一丁点儿,一妞妞儿(形容就像一捏起来那么少)也管用啊。发动机的公里数要积累,可我找地方,十块就能清零。跟我走吧。”

“去哪儿?”

“加油。”

“我没开车。”

“那跟我走,先认认门。”

从那以后,她知道这人叫王觉,是油罐车的司机。他并不开出租,那天是特意去打牌。他家里兄弟姐妹好几个,房子小人口多,破烂得没处下脚。结婚没几年媳妇死了,剩下个儿子没人管,长大了不成器,满世界打油飞(满大街晃悠),找不着正经工作。王觉家祖上在八旗,老规矩老礼还挺多,现代化的玩意儿一概不懂,一律老一套。他爷爷是拉洋车的,新中国成立后改了蹬三轮。他爸爸是五十年代的老公交司机,还评上过厂里的劳模。以前的年月算是光荣,后来瘫了,躺了好多年才死。活着时即便不分家,也不让搬个好点的地方,还想让孙子去开车,但王觉死也不同意。

她跟王觉走得近了,就讲了点家务事,说孩子的幼稚、丈夫的窝囊跟母亲的糊涂,说着说着呜呜地哭了,不经意间靠在了王觉的肩膀上。他抚摸着她还有点波浪的头发。她正值女人最能打扮、最有魅力的中年,正是当经理当老板当女领导,穿着高档面料的套裙说一不二的年龄,可她灰头土脸的,头发里有几根银丝。他忽然间不再埋怨前妻的离去,他用力把她搂得更紧。

当晚她没有回家,把丈夫从脑中狠狠地扔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她抹了把脸,见屋子里有点冷。一开火是煤有点乏了。她伸手把窗台上的蜂窝煤拿下添了进去,连火筷子都没用,顾不得染一手黑,又拿跟通条嗽了嗽蜂窝煤的眼儿。等火上来了后,王觉给她烤了馒头片,熬了小米粥,顺便给儿子买了套煎饼。儿子见了她也不搭理,双手捧着煎饼像耗子一样跑回屋。她见此也不再难为情。她渐渐知道,油罐车每次到底都有油放不干净,王觉偷偷打开一个小阀门,让油流进桶里,再卖给那些开小公共的、开出租的。他的油是白来的,永远比牌价便宜一块。

和王觉的接触,使得她知道现在开出租挣钱多。她的心开始松动。她无法容忍每月都是死工资,没有外快,奖金只有几块钱,还根据这趟车卖票的收入分成,也不知是怎么算的。每天开固定的路线,吃一样的饭菜,面对总管她要钱的丈夫和没空说话的孩子。她平生最不愿求人,求了得还人情。送礼那不叫还,得等别人求自己一回才行。可别人有什么好求自己的,自己又能给别人干点什么?

她只得厚着脸皮求人,三拐两拐,竟托了一位远房侄子的老师,给弄到一个出租车队开出租。她要开出租,可单位不放,要档案的话,得补交三千块的培训费。她听着气闷,给公家开了多少年的大小公共,还要收学车钱?她交不出。但她也咬牙,东借西借,好歹凑上了。

那几年渐渐取消了粮票油票,能放开肚皮吃饭了,但物价是一路飙升。切面是四毛九一斤外加一斤粮票,粮店里还翻箱倒柜一定给找那一分钱。现在不要粮票,一块一斤了。再过不了多久,她发现每次买切面都有点少。一问才知道,过去是买一斤给一斤二两,那二两算是水分,现在就给一斤。

丈夫的单位好说歹说,每月给涨了点福利,多加二十块钱的副食补助。

生活像土地般贫瘠,像胡同般破败,她无法忍受。她交了钱,开上了出租。

亚运会结束时,国外送给了她所在的出租公司一批大宇和现代,白色,流线的车型,车标是一朵银花,在满大街的夏利和“面的”(黄色小面包车)中极为显眼。她不知金宇中(大宇集团创始人)是谁,只知那时最好的出租车是首汽的皇冠和桑塔纳2000。她就看不上暴发户开桑塔纳臭显摆。那车是德国专为中国造的,老沉,打起方向得使劲儿揉。笨头蠢脑,形似方砖,哪有大宇好看?

培训后,她上了街。她高兴,像骆驼祥子拉上了自己的新车。她不再走固定的路线,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车里很舒服,有空调有暖气,发动机噪声很小,离合器不用抬很高就能走,加油用脚一点就有劲儿。

头一天上路,她特意洗了澡,换了全新的衣服,准备了白手套、衬衫和皮鞋。她想自己若是男的,非备身西服领带。临出门时,她带了新买的大个儿保温杯,装满热水的暖壶,到附近的小卖部换了零钱,车的座套洁白赛五星酒店的床单,后备厢里堆满了修车的各种板子、把手,千斤顶和备胎,还装了擦车布和水桶。她想是不是把家里新扎的墩布也带上,但怕万一客人用到后备厢会不好看。她是国有出租公司的员工,不是车豁子在拉私活儿。

可到了下午,她却还拉不着活儿,她不知哪儿有客人。有时在内道开快了,看到客人来不及停。她有点着急,只好去机场排队。她头一回去机场,四处都新鲜。那天机场排队的车真多,不少车都不排队,司机到接机口招呼,把客人带到停车处上车就走,又回到了北京站门口的乱象。她连排了一个小时,车却蜗牛般一点点地挪动。长时间着车费油;可每次都熄火,更费油。一连几次,她不耐烦了,却停在车流中不能出来,只好安心苦熬。还差几辆车,她开始激动。——开出租多好啊,能立即见钱,交完车份儿,都是自己的。

客人拉门上车,她才知道是去机场的生活区,许是个工作人员。这一趟将将十块钱。她还是高兴地拉完,从客人手中接到钱来,郑重地塞进腰包,身子有点乏累,手有点颤抖。她又回到机场想再来一趟,但那长蛇般的车流把她头脑全部堵死,燥热的尾气使得她浑身发烧。

她把车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停下,到接机口招呼客人。客人刚一要上车,忽然冒出了警察,那警察拦住要开罚单,说她违章运营。她不服,与警察大声争辩,警察懒得理她,就听着她说,那意思,是听你说累了也就不说了,说什么也得罚。争辩时客人走了,罚单也没逃脱。她带着一肚子的委屈,放空进了城。

进城后,她努力回想开大公共和小公共时的经验,那时多么如鱼得水。而现在,北京似一座内部无限拓展的魔方,有那么多不认识的地方和存心整人的交规。这胡同是单行道,而那个路口八点到十点禁止掉头只能左转弯,还甭提西直门立交桥,她头一次开车上去,怎么也绕不下来。她心说,就欠在桥上挂俩沙发,让设计者每天在这儿看着。

更要命的是堵车、吃饭和上厕所,她不敢到处吃饭,怕吃坏了。小地方太脏太破,大点的饭店又贵。她怕多喝水找不到厕所。男司机不吝这个,他们打开车门形成个三角,借着门和车身的空当就地乱尿,绝不管走后尿液积在路上,或者跑到马路边的小树林里蹲一泡。她看不上,司机是人不是猫狗。有一次,她见路边的厕所门口停着辆出租。抓违章的拖车来了,正拖上开走。厕所里跑出司机,那司机一边跑一边喊,求拖车停下。但开拖车的技术极为高明,他故意加油,越开越快,连拐弯时也不放慢。渐渐地那司机追不上了。路边还有人在取笑他:“快点嘿,加油啊!”“您这儿跑马拉松啊!”那司机跑不动了,他双手抱头慢慢蹲下,蹲了很久都不起来,不顾周围的车冲他按喇叭。罚款加上拖车费,一泡屎拉出金子来了。

开出租她遇到过几件奇怪的事。其一就是梁桑。

梁桑是广东人,好像广东话管先生叫桑。他们是打车认识的,一来二去熟了。梁桑瘦小,烫着卷花的头发,不显得矮,只显得头重脚轻,有时带个四川的女朋友,漂亮得赛过歌厅小姐。她给梁桑留了汉显BP机的号码,梁桑时常呼她,说几点在哪儿用车。她都开过去接,她有时离得远,也推掉手头的活儿,放空很远去接了。梁桑基本守时,双方也聊聊天,很是轻松。工作中太孤独,有个熟客聊聊天也好。

出租司机没同事没上下级,也没领导关系。貌似是好事,但久了也难受。人需要言语,司机只能跟客人侃山,彼此串换信息,还被称为“第五媒体”“政策播音员”。她没时间看报看电视,社会上的事,都是听客人聊天和车载广播。开大公共不许聊天,小公共没空聊天,而出租则不然。她本以为教过书,脑子挺好使,没开多久的出租,说话却开始把不住边儿,完全瞎侃,像男人一样口无遮拦,满腹牢骚,满腔抱怨。连带着损损这个,骂骂那个。她还记得点儿时的家教,要慎言慎行,不许说废话、损话和风凉话,开上出租,全满拧了。

梁桑仿佛给她吹来一股南国的热风,还混杂着发动机里的燥热。她头一遭打开了眼界,听了好些想象不出的事。很多北京人坐着三天三夜的火车到广东趸货,倒卖蛤蟆镜电子表都发了。广东那边歌舞厅的小歌星一晚能赚上千,洗浴中心的小姐能排开方阵,踢着正步接受客人检阅。北京黑灯瞎火,人都钻被窝时,那边的人才出来消夜,连吃带聊夜里两点见,明天早上照样起来,或干脆不用起来。她听着新鲜,都是中国人,凭什么说鸟语又瘦又矮的人那么敢干,那么能赚钱?而胡同里的大老爷们,一天到晚就知道糗着,吃饱了吹牛,说得云山雾罩,但凡一丁点针尖大的事就翻脸。他们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怕冷、怕累、怕睡不着觉,只说点陈芝麻烂谷子,吹嘘祖上占了哪条街,哪座庙是祖上贡的,哪块新开发的楼盘是祖上的坟地,走到哪条胡同,哪个老头要管自己叫少爷……他们跟糗豆馅儿似的,早晚都得发了酵,成一摊臭泥。

车上的音响是装磁带的,每次梁桑都塞进去放粤语歌,她听不懂也不爱听。听样板戏多地道,沙奶奶李奶奶一块儿举着红灯在沙家浜边上斗智。后来她习惯了,有个声就得。有一首歌她听着奇怪,铿锵有力,每个音上下交错如洞穴中的钟乳石,拉开架势呈现着风景。她打听,这是谁唱的。

“Beyond乐队。”

“什么?”

“Beyond。”梁桑的广东英语令她绝望,一连几遍都问不出来。

“您给我写上。”

“哎呀,有什么好写的啦,现在全国都听这个,随便问都知道的啦。”

看来梁桑也不会写,她不再说话。她想起前些年开大公共,下了班还能去看看电影,也买过一大抽屉磁带。两块钱一盘儿,一点儿也不便宜,买转录用的空白带子都一块多。她记得有张明敏,有童安格。她才注意到,许久没听过歌,没逛过公园,也许久没看过一场电影了。

她想把家里的事跟梁桑说,但又没全说,她不习惯倾诉,哪怕是陌生人。但她忍不住,她说:“哎,我们家那位的事儿,甭提了,日子过得熬慆。男人没起子,这日子,没头儿。”她说得又脆又快,梁桑这回也“啊,啊”地问,他也听不懂。她借着这个劲头儿一口气地说下去,像故意学相声里的贯口,音节的省略与儿化粘连在一起,清脆如伤了脚的黄鹂鸟在唱歌。

“无所谓的啦!”梁桑心不在焉地劝了一句,她感到了温暖。

过几天,梁桑带着女友,拎着条乌鱼来到家里。他把硕大的乌鱼放在案板上,一片一片地片它的肉。那鱼像是刚死,张张嘴甩甩尾巴,像是被凌迟者在呻吟。梁桑刀工一流,很快片成一大盘鱼片,刀蹭着鱼骨头“咔啦咔啦”地响,又把鱼头鱼尾剁开,鱼骨中间分成两节。她特意买了电火锅,有点贵,两家人并成一家做鱼火锅吃。丈夫不时出去看看门框柱子上的电表,看那电表转得飞快,每几分钟就去看一次,这顿饭把他累得像走马灯。

“你坐着踏实着吃吧,别来回走柳儿。”

“我爱哪儿吃哪儿吃,用你管?”丈夫犯了猴儿脾气,用筷子狠狠打了一下碗边。他不允许屋里的不给他面子。他把身子转向了电视,若是没有梁桑,或梁桑没带那小歌星一样的女友,他肯定就出去了。

她没再多说。

从那以后,梁桑经常来家,有时带个榴梿,有时带只骨瘦如柴的鸡,切碎了炒鸡关节或煲汤。她受不了那味儿,也搞不懂为何咬不动的柴鸡成了稀罕物。跟柴鸡对应的不是肉鸡,而是油鸡。油鸡是好的,柴鸡是破的,现在还是变了。

她把梁桑真当了朋友,有时也给他打电话。这天又为孩子的事跟丈夫吵了架。她一气之下,打了梁桑的呼机。梁桑回过电话来,张口就问有什么事?

⊙ 金锐秀・树殇2

“哎,也没什么,就是家里事。我们家那位吧……说句不见外的话,你别介意啊……”

“没有的事情啦。我现在很忙,要不是车的事,咱们见面再说啦。”梁桑随手把电话挂了,说得漫不经心。

她就像上前敲门,被门里的人开门看了一眼后又重重地关上。她如发现新大陆般发现自己跟梁桑也没那么好,都是官面儿上的话。南方人现实,不,是实在,直接,没那么多虚的,不侃大山,忙就是忙,有空才搭理你。她算是理解了。但梁桑有空也不搭理她了。直至有天夜里,才突然打电话说用车,她急忙爬起来开车,一着急前保险杠还跟一块高出来的马路牙子蹭了一下,她顾不得,反正是车队的车,下次一并修了。

她开车赶去接了梁桑,梁桑风风火火,连句谢谢都没说。她知道他一向没客套话,但一不客气,她就想起来,梁桑许久没给她车钱了。她有时也不给梁桑打表,但多少钱都知道,粗略算算,怎么也有上千。她带着梁桑和女友,跑过一趟八达岭一趟雁栖湖,这两趟按包车算,加起来就得千八百了。梁桑在外请客和来家带礼物只是边角料的事,自己靠这辆车吃饭,好朋友,怕调个儿。

她想张嘴要钱,但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吃过人家的饭。她有点抖动,一个劲儿地看梁桑。梁桑好像眼里没她,拎包下车,重重地关上车门。

回家后已是夜里三点,她睡不着又不能起来。她怕吵到丈夫,可还是把丈夫吵醒了。“你身上有凉气,出去干什么了?”

“拉活儿去了。”她不耐烦,吵架会影响明天出车。她暗想,不论丈夫怎么唠叨他,她都不还嘴,她没力气。她透过没拉紧的窗帘看窗外殷红的天。那是夜晚阴天的颜色,红得要下起血来。

第二天她不舒服,十一点才起来,可丈夫却消失了,不知是上班还是逛公园。孩子去上学,没人给她准备早饭。她埋怨家里,没人关心她。这时丈夫要给她一句问候,哪怕说上她两句,她都觉得心里踏实。她发现了寂寞,也发现自己怕寂寞,她不能容忍别人忽视她。

她走着出门去买早点,豆腐脑、油条和煎饼都收摊了。要再找远的煎饼摊,贵五毛还兴许排大队,来回要走上二十分钟。她没兴趣。随便进小铺买了面包塞进胃里,齁儿甜,难受,也不便宜。她口中叫渴,回家没有凉白开,要现做。她提拉起水壶,里面是空的,随手扔下,发出哐当的响声。忍不住了,她喝了口丈夫昨夜的剩茶,又苦又涩,那茶锈厚厚地附着在缺了瓷的搪瓷缸内壁上,像是有千百人喝过。

每当丈夫不好使她都会想到王觉,就像后备厢里永远有个备胎。

她原本以为车轱辘一转就来钱,可这晚打车的人一片渺茫,路上不少车都在放空。她把俩眼睛瞪得跟牛一样,一点闪失都不能有。晚上一掌灯,那满大街的车开着远光灯四处乱晃。她想去机场排队,但又该加油了。她有点烦难,也埋怨自己怎不与同事往来。可那帮车豁子同事,又有哪个能靠得住?

后面有辆车猛地按喇叭嘀她,她忽然醒过神来,发现在往后溜车,脚底下的路稍有不平,刚才忘了拉手刹。她赶紧往前开一点,身后上来人敲她的车门。那人劈头就骂:“眼睛出气使的?差两公分就顶上了!算你的算我的啊?”

她气得不轻,但满脑子都想着车份儿的事,她一句话没说,任由那人骂得厌烦了。前面的红灯变绿灯了,车流开始蠕动。她看到向右转离王觉家不远,猛地打轮并到右转弯线,后面又传来一阵喇叭声,她知道那必然伴随着种种脏话,但她顾不得,连轧了白线都顾不得。

她又来到王觉的家。每次王觉都拿了一个长嘴的大铁壶,他管这叫铁桶,她也跟着这么叫。他把铁桶的壶嘴伸进去加油。油箱快满了,铁桶里油还有不少。他双手推着车帮,用力晃悠了几下。那油箱里突出几个硕大的气泡,好像成了泉水。他又往下加了不少,洒出几滴也不在乎。而有时,她坐在驾驶座上。油箱的开关在驾驶座左下角,他盘弯腰开了油箱。头离她的腿很近,她并不反感。“别人算两块七毛八,给你算两块。一共得三十多个(一个指一升)油。”他们即便是相好,王觉也不会白给她加油。她没多想,不然会越想越别扭。

一进门,却见王觉的儿子带了个染着黄杂毛的丫头,正手拉着手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人一样,谁见了都不打招呼。她进门见了王觉,王觉不再开油罐车了,人家嫌他岁数大,但他还在四处找活儿干,好像一头衰老的驴子卸下了磨,可还想围着磨台转。王觉的晚饭吃得特别晚,正在一张破圆桌上啃鸡爪子。他请她来一起吃,说离婚多年了,家里冷清。她刚说到每月四千五百元的车费,王觉就上来又搂又抱,就是不让她说话。她急了,推开了王觉:“我遇到难事了,你得帮我。”

王觉回身打开个大衣柜,翻里面的抽屉,抽屉里有个鞋盒子,盒子里还装满了塞住新鞋内瓤的报纸团。他从里掏出个信封,随手点了点,他手笨,但她看得真切,有厚厚一沓。

“我这儿没几张,那小子能偷了我的存折,猜出密码自己个儿都取了,去游戏厅。”

“现在呢?”

“跟那屋呢,最近整天不出门,就窝着打游戏,屋里跟臭猪圈似的。别提了……我那小子,也不知从哪个网吧领了个丫头。”

“就这么住家里?”

“嗯,俩人一块儿玩游戏,我还得给他们做饭。早上不睡晚上不起的。”

王觉的说法有口误,她来不及纠正他。“这也不是长久的事。”她说。

“走一天说一天吧。”

她明白这几年世风的变迁,结婚排场越来越大,没人愿意找没出息的北京人。她觉得这是进步了,不会像以前那样,为了孩子有个户口就把自己卖了。

她起身要走。

“别,再待会儿。”王觉说,“我真不是不借你,是……我这都是顶雷的事。”

“人被汽油烧伤了,整容出来都一个模样。就一骷髅,还带着点皮。”她笑着,努力让气氛活跃点。

“可别这么说,我该睡不着了。”

“是啊。”她拿钥匙要走。王觉拦住她,几乎带着哭腔,“求求你,求你留下来吧。”

她不作声。

“那……我给你加油,再给你便宜点?”

猛然间,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可恨,而这个男人很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王觉继续给她加油,她说够用,在王觉拿铁桶时匆匆离开。

她开车从王觉家出来,街上亮起了各色的霓虹灯、街上店铺的招牌红绿蓝黄,组成闪光的海,像纽约,像香港,唯独不像她记忆中的北京。

她记得工体一带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春秀路还是几排老式的红砖楼,现在改得连地名都不认识。世贸天阶、蓝色港湾、中国红街、苹果社区、SOHO现代城、珠江帝景……这都哪儿挨着哪儿?现代的小区名她一个都叫不上来。心里骂哪个长鸡眼、连带缺心眼的,起这么牙碜的名字?齁难听!多少年的老地名,凭什么就给改了?问过我们吗?

她自负,开了这么多年的车,哪里是北京内燃机厂、酱油厂、钢琴厂、焦化厂、开关厂、京棉一厂二厂三厂、印染厂、纺织机械厂……她都认识,连清河毛纺织厂都去过,司机出门还用导航?丢人!现在,她要杀死儿时的记忆,她要拉活儿。她要用导航,可她不会。

她双手死死地握紧方向盘,似抓出对方搂头抡过来的木棍,她借用漆黑的夜晚中那手电筒一样的车灯,死盯着远处自行车道与汽车道之间招手打车的人,这个活儿一定要拉上。

已有一辆出租在她的前面,开得不慢,但不如她抢占了外道。她猛踩油门蹿到那辆车前面,又一脚把刹车踩得“吱——”一声长鸣,稳稳地停在那客人面前。而那辆车正好靠边停车,同样“吱”的一声。那车门一开,她也下来了,她看那司机已上了点年纪,手里还拎着车锁。

两个司机彼此对骂后,她看到对方的车头离自己的车帮还差五厘米。她知道,对方再凶狠,骂得再难听,也会因她是女的而收敛。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原来是女人。

那男司机果然觉得骂了女人不合适,何况手里还拎着车锁,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他骂完脏话后说:“您这刹车片叫唤得够可以的啊?哪个山沟里淘换的?”

要平常,她会逗贫一句:“我空调更灵,冬天冷,夏天热!”可现在她没心情,不说话。

那司机本想攀大教训她一句,装作老前辈提携后人,再轰着油门走开。打车人早在争吵叫骂中闪过一边悄悄溜走,这个活儿谁也没拉上。鹬蚌相争,没人得利。

可这时,她忽然叫道:“你站住!”

“啊?”那男司机一愣!

“德子!”

他们把车前后顺在路边,就站在德子车前面聊天。原来德子也不爱开车,他从汽车公司出来后,不几年也结了婚,有了个女儿。老婆和女儿都十分瘦弱。娘俩一顿饭才吃一个鸡腿还吃不完。蒸一锅饭得吃一礼拜,几乎从不出屋,都在家里待着。女儿只管学习,老婆只管辅导功课。而德子一天吃一顿饭,一顿饭能吃一只鸡,只好去找不要文凭,能赚钱,自己还会干的营生。他也去开了出租,一两年以后还嫌不赚钱,跟公司也处得不愉快。他宁可舍了几千块的风险抵押金,自己买了车,买了顶灯,计价器,找地方喷漆喷成出租的外壳,门上特意喷上:“个体汽车出租公司”。有朋友每次领票都多领两卷给他,先用时间最近的,把以前的票都攒下来给他。

她有些忧虑:“你开黑车,这是要被抓的。”

“我这真不叫黑车,黑车什么都没有,我一应俱全,能叫黑车吗?”

“那……你这顶多叫,假出租!没单位。”

“我可没瞎说,你瞧我这门上,个体汽车出租公司。我是个体户啊。出租公司只会收车份儿,留着干吗?关了算了。”

“再让警察逮着!”

“我没让警察逮着过。就是前几个月,就为一十几块钱的活儿,拉一小伙子,聊得还挺热情,下车时非找我要票。我每次都说没有,正好用完了。那天赶上我多说一句,不要票给您便宜点,把零头抹了。他不干了,非得跟我掰饬,我也较了劲,没认。结果人家一亮身份,交管局的。”

她差点被德子逗乐了,可还没笑就想哭:“这得罚多少啊?”

“才两万,不多。”德子眼瞅着她变了脸,又接着说,“我去交罚款,办手续,顶灯和计价器都让人扣了。可一来二去,我跟那小伙子熟了,喝了两顿酒,成哥们儿了。每次检查他都提前通报,每月我给他上两千的供。”

她听得一皱眉,也不管真假。前些年国家好容易搞了奥运会,出租才又缓过点来,你愣让关了。说到收车份儿,她心头一紧。她把梁桑和自己要动手术的事说了。她知道德子必定对她好,但她不想借钱,因为德子追过她。

德子没听她说完就拉开了腰包,点出五千块来。“这事儿啊,小意思。哪次你约那小子出来,我告诉你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带几个哥们儿过去。噗!”他又点了一遍钱,往手里啐了一口,“广东交管局开北京来了?姥姥!经中央审批了吗?!”

“我不要。”

德子使劲儿往她身上塞,她使劲儿抓着他的胳膊往外推,“我真不要”。

哐当一下,敦实的德子被她推着撞到车上。女人比男人劲儿大,只在最关键时才爆发。她怕德子再塞,转身进了自己的车,打火踩油门就颠儿了。

“哎,哎!”德子举着钱追她,一直追出几十米,直至她消失。

回家后,她咬牙给梁桑打了电话要钱。那梁桑却说:“着什么急嘛,我肯定会给你的啦。你放心好啦!”她不好叫梁桑出来,怕梁桑挂了电话跑路。只好直接要,话说多了,梁桑变了口气:“我跟你说啊,你要是再要钱,我就找人杀了你。你总不能不管孩子吧?”那语气异常冷静,她赶紧挂了电话。

一会儿又有电话打来,座机没有号码显示,她以为是梁桑,吓得不敢接。电话铃不停地呼叫,像一个烧开后能叫唤的水壶。她不得已接了,是德子的电话。有多少年没给她打了,幸好家里电话没换过。

德子问钱的事,她扯谎,说有钱,不用。问梁桑的事,她更扯谎,说刚才打电话,梁桑答应给了。事后德子又几次来电追问,她又继续搪塞。她都嘱咐德子,开车要小心,遇到打车上机场的,就拉人家走几公里再找个理由放下别要钱,别让人当成拒载,别给交管局的添麻烦。

而这个月车费交不上,她找个下午去了车队,想找队长通融通融。

她特意找了个队长能心情好点的天气,来到车队的办公楼下,那里有成片的空地,成了车队的停车场,时常有一些没出车的同事。队长会跟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她把车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还没凑上去,见今天没出车的司机比往常多,几个同事在打牌,还有几个在侃山。还有司机放躺下座椅靠背,把挡风玻璃上的挡头掰下来遮挡阳光,挡不住就找张报纸盖脸上。他们打开车门摇下车窗,脱下鞋子,把左脚放在车窗上伸出车外,让捂了大半天再几天没洗的袜子自由挥发,好似鲜花要开吸引蜂蝶,还听着广播里的《白眉大侠》。这样不扰民,除了同行,没人到他们当中去。

她知道很多男司机都不洗脸不洗脚,衣服许久都不换,吃生蒜还吃韭菜,车里的味儿赛过茅房。他们休息时放肆地侃大山,比着逗贫,说损话、歇后语、俏皮话、没用的话,仅仅是为了解嘲。

一个男司机说:“咱们像骆驼祥子。”

“不是像,本身就是!”

“还不抵祥子,一合同签十年,整个儿一卖身契。”

“北京七几年就有出租,跟三蹦子(三轮摩托)似的,东风牌,上车两毛。北汽摩的(北京汽车摩托车制造厂),在呼家楼。那时候多威风啊,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现在连厂子都他妈没了!”

“你们那儿还好,国营的,医疗劳保退休,比我们横实。”

“是啊。油价又飞了,到处没地停车,警察逮违章,一到点满大街堵车,这还让不让人干了?哎哟,小风还挺凉,我得回车里歇会儿去。”

“小子,我告诉你。八十年代那会儿,刚刚改革开放,我开130,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拎着二锅头,就跟长安街上轰隆轰隆地开车,没人敢拦我。”

“要我说,全天下的工种,就司机最实打实,连单位的电话都蹭不上。当官的一贪多少万,水过地皮湿,我不就能绕你点远吗?块八毛的事,哪儿那么大意见?”

“嘿,我说,今天来的车真牛,14,24,34,44。”他指的是车牌的尾号。

她在仔细听,好像不止这些,还有些“涨车份儿”“抗议罢工”之类的,但听不清楚。

她一过来,那几个比她小上好几岁,甚至小上十几岁的司机都和她打招呼。“忙着再生一个呢?哈哈哈。”有一个叫春生的,一天到晚总是吊儿郎当,他没大没小地开着玩笑。她正要发作,就听春生压低声音说:“咱有大事。听说了没?下个月涨五百车份儿,改五千啦!下礼拜一上午,正是开会的时候,咱们跟单位集体罢工。要么不涨车份儿,要么外加补助。眼下油钱这么涨,车份儿还要涨,没法活了。您一定得……”正说到这儿,她的眼光正和队长碰了个对眼,好像遇见一条更大的蛇。

队长在春生身后说:“春生,刚才看你又打牌呢?输多少了?”

旁边几个敲三家的人站起来:“哟,队长,您能别擎等着我们输吗?”

队长接着说春生:“月中了,这月车份儿先给我一半,省得到时候又交不上。”

“您得等我凑凑。”春生拉开腰包点了点,又跑他的车里开抽屉,里面十块上下的零钱四处乱扔。他一张一张抓起来,每张都被攒成了团,被揉得油渍麻花,还粘了几个米饭粒。一阵小风吹过,有几张还掉到了地上。

“别忙,慢慢找。这手闲吝(满处乱动)的。你是不底儿掉了不出车啊,成天价就知道喝酒打牌侃大山,屎不到屁眼不拉的主儿。”

哈哈哈,别人跟着笑,也不顾她在旁边。

“听见队长说的没?你瞅你那座套,半年都没洗了。好嘛,车里这盒饭上月的吧?留着养鸟呢?”

“鸟都不吃,喂蟑螂呢。”

“您还别说,蟑螂是富贵虫,上赶着请都不到他车里去,太穷酸。”

周围人跟着起哄。春生好容易把钱数清楚,一算离半拉月车费还差点。他转身上车,说:“我先去转两圈,队长,我一会儿回来就给您。”他轰大油门走了。

“哎,钱收好了哎,真狼道。”

“你怎么来了?要是擦车的话到那边去打水,就那小房子,说车队的就行。”队长对她说。

“好,好。”她装作去打水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

她来不及说一句“我这就去”,趁着队长一回身,也上车开走了。后视镜里能看到几个同事还要跟她闲扯,她来不及搭理。她想不论下面该做什么,上路拉几个活儿总是对的,交车份儿再不够,也是多挣十块是十块。

她想起“罢工”的事。涨车份儿的事她早就听说,很多出租车司机都联合起来,要单位降车份儿或发补助。而报纸上、广播里都说出租车司机比前些年负担重。但涨价了坐车的受不了,不涨价开车的受不了;降车份儿,出租公司受不了。社会挺同情,坐车的也挺同情的,经常有乘客聊天,向着出租车司机。甭管真的假的,能听上几句招人爱听的话来,比单田芳的评书还管用,就当给司机解解乏。也有聊完了交钱时砍价的。

要涨福利,她肯定去;给车队说提要求,她也去;可给领导提要求,她不愿意。怕领导小心眼。可车队不是领导说了算?但她点过头了,就算去了,不去怕人笑话,更怕以后没法在车队混,还不知道他们能闹成什么样。目前火烧眉毛的问题是,不涨她都交不齐。

就在下个星期一,她去了。单位楼下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停满了出租车,很多从没露过面的人都来了。出租一辆一辆如砖头铺满了一座楼的地基。有几个打头的年轻人拉着横幅,或干脆用纸板歪歪扭扭地写上诉求:要吃饭,要降车份儿,让工会发钱,让领导下楼来解决。闹了一会儿,见车队没有动静,所有的司机使劲儿按喇叭,成片的喇叭声汇集在一起,好像火车拉鼻儿,更像开来了远航的邮轮。

不一会儿,那几个腆着肚子的领导来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队长。她本站在最后,但正好和队长呈一条直线,队长鹰隼般的目光好似一箭就射中了她,盯着她使劲儿地看。她吓得连忙藏到了车里,想走,但后面有车把她堵住,怎么也出不去了。她想找个熟人商量一下,可来的人认识的极少,那几个咋呼得最欢的都没来。

车队领导下来慰问一番,叫几个代表跟着上楼谈判,并宣布一切都好商量,请大家回去等消息。她赶紧把身子往后缩,像要缩到一个巨大的乌龟壳里去。

“这话说过一万遍啦!”

“不,绝不商量,必须就地解决!”

“要涨价,就上吊!”

在几个愣头青的带领下,那些司机举起手头的家什,用标语牌子围着几个领导一阵推搡。领导身边的人也不是善茬儿,推搡中还了手。有人从后备厢里拿出擦车用的墩布,用脚踩下绑着的破布条,甚至有人准备拿车锁。人们指着鼻子互相叫骂,花白头发的老工人站在中间劝,年轻的保安已经吓傻。

一触即发的时候,有人喊派出所的来了。她早已躲在最外围,一点点把车从车群中倒出。量不够,她一点点地挪动,手脚直打哆嗦。一旁有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的车堵着路,她求他挪开,说家中有急事。那年轻人看了她一眼,在她生怕被拒绝的眼神中挪开了车。她飞也似的开上大街,好像在耍电影里的特技。她知道所谓的“漂移”,就是刹车油门一起踩,她从没想过要试试。

从那以后,她不敢开车走到离单位近的地方,连单位的方向都不敢。在街上遇到同一出租公司的人(她不认为他们是同事)也远远避开,连报销医药费都不去报销了。她怕车队领导记住她,对付她。她更不敢打听抗议的结果。她推断没有结果才是最后的结果。

她不是不抗议,是想抗议的事太多了,抗议知青返城时的艰难,抗议出租司机的待遇,抗议交规的不合理与道路规划得不人性。有那么多的道路,直行的都空着,左转弯的指示灯每次才三十秒,过不了几辆车就又等上十分钟,遇到手潮的能一辆都过不去。那么多条路的交叉路口,指示牌从来没放正过。但从知青时她就知道,抗议若是有用,她就不至于在内蒙古待上十年。

她回想起当知青的日子。在知青开始大逃亡的岁数,有个同宿舍的女生与她关系一般,叫和平。因为饥饿,和平趁着在菜园劳动时偷了两根黄瓜,吃一根藏一根,后来被告发了,由兵团组织批判。等人们发现她时,她在一间满是尘土堆放杂物的小屋内喝了农药。她知道和平虽然内向,但不至于如此,定是有人说了多么不堪入耳的话,还描述了无法构想的细节。知青也向生产建设兵团抗议过,但毫无结果。比被拒绝更伤人的,是没有人出来搭理,没有对话,谈何拒绝?

她再次回到家中,真想把自己扔到床上。可丈夫张嘴就说:“东西别到处乱扔,你总是拿完了不放回原处,害得我到处找不到。”

丈夫刻板如生产建设兵团的军人。他小气,喜欢贪小便宜,出门不捡钱包就算丢。任何小事情都不能有一点差错,东西不能乱放,吃饭不能剩,睡觉上厕所都要按时,不能损坏一点小物件,否则会招来无休止的唠叨。他要做家中的帝王。她并不怕他,总想与他争吵,但没有力气。

“你赶紧睡吧。”丈夫说,“你不睡,我也睡不着。”

“你赶紧吃吧。”丈夫说,“你不吃完饭,我没法刷碗。”那碗从来刷不干净,碗底覆着厚厚的油腻,她知道丈夫舍不得多用洗涤灵。

“你赶紧搬出去住吧。”丈夫说,“我得有我的生活。”这一句丈夫从没说过,但她好像每天都听到了。好像这个男人,天生就是来数落她、刺激她的,不论她为了家里多努力,她做什么都不对。

而丈夫只要有时间,就早早地出去,晚晚地回来;到什刹海去了,夏天游泳,冬天滑冰,从不落空。

单位好比巨大的监狱,而家是小号的看守所,那辆每天都开的出租车是破旧的囚车。她不想过这囚徒的日子,唯一欣慰的只有孩子。这几年来,换工作的事她不是没想过。这些年来,有人给她介绍过去开火葬场的车,九几年就能挣两千多块;她想去,但怕丈夫不让,说晦气,再犯了皇历,不让她进家门。她也有点怕,据说灵车经常诈尸。后来她后悔了,这些年人们有了钱,稍微阔点的家庭遇到白事,都争着给灵车司机送红包,让司机开慢点稳当点,让逝者在黄泉路上别颠簸。更有个机会,给领导人开车,要党员,她是。可丈夫说,她不行,别去给人家添乱。她也没去。

什么时候,才能从监狱里出来呢?

第二天,她悄悄来到单位,这里一切正常,好像昨天的事从未发生。队长在办公室内见了她,还接到了她的一张辞职申请。队长看后笑了,他完全是在嘲笑:“人家锣一响,你就往杆儿上爬。说你傻吧,你就冒大鼻涕泡。快五十的人了,还想钻天吗?”队长的语气很轻蔑,好像每次工资都由他来发。他冒出连珠炮般的北京损话,把她身体的旗帜打成了筛子。

“赶紧叫你儿子把语气改改,改成提前退休的申请。”

“这个月的车份儿,我一分不少。”她把这句话放下,像放下一块铁,然后说,“风险抵押金得退给我。”

“是得退你,可没这么快。你用它干什么?”

“就是不想干了。当车豁子!”

队长把脸一沉,说:“注意场合,这是办公室,别说得这么难听,小心人家拿屎泼你的车。”

“他敢!”

“敢?就咱们这里头,有从里面放出来的,你看他不敢?另外,我是上头交派来的,我可不是车豁子。为了你好,钱还得押你一阵,那么大的车,凭什么给你开走?”

她把钥匙往桌上一拍:“停薪留职,我交车。”

“真不干了?”

“我动手术。”

这一年的日子,她的腰如针扎一样疼,仿佛身体里长的不是骨头,是伐木的电锯。那锯齿时不时地锯着自己的腰。她回家躺着、趴着,以为歇歇就好。她把钱扔到桌子上,让丈夫去买吃的,让孩子给贴膏药。这些都不管用时,她去找诊所按摩。越揉疼得越厉害,只有坐到车里才舒服些。她以为是开车开习惯了,人盘腿久了,再站直了不是还酸疼呢吗?没事,坐车里舒服,她在腰眼顶个小垫子,那就再多拉点活儿吧。

出租车司机没周末,少开一天就少了一天的份儿钱。每天一睁眼就欠了公司二百多块,她得还债。她像欠了印子钱的杨白劳,怕这车份儿一辈子也还不清。

十一

这天晚上在家里平安无事,却震动了她。她想起多少年也没这么激动过,好像体力劳动使她麻木,把她变成一架只会开车的机器。

“有了机器人,第一个淘汰就是司机。”丈夫说,“造什么机器人,干脆生产自动汽车,说声去哪儿,它自己就开了。多好。”

“那怎么收钱?”她问。

“把计价器那块开一槽,不刷卡不开车门。那时你真轻松了。”

“那就跟你一德行了!”她嚷道。她不是生气,是被丈夫的话吓到。电脑渐渐普及,她总拉年轻的学生去网吧,总以为电脑只能玩游戏。还有上网聊天,那不就是广东佬说的煲电话粥?她不懂,但她想接触。电脑很贵,小一万块钱一台,她去年也给孩子买了。

孩子内向,从小受人欺负,但功课还行。可上了高中就不再优秀,也没那么合群。她都没多想,只想让孩子学个理工科,将来好找工作。可孩子偏偏拿不准,几何跟化学还好,代数跟物理不灵光,那种一个小车上面放个木块在平板上来回推动做受力分析的题,怎么也弄不明白。

她想自己教过书,虽是“文革”期间,但教的数学按现在的分法,是属于理科一类的。她强忍着看,还是看不懂儿子的习题。她怕儿子跟丈夫走得太近,再堕入丈夫那个大染缸,染得一身不务正业。她知道丈夫文化虽不高,但好看个报纸看个戏,孩子可别搞上文学艺术什么的。为此,她宁可少拉点紧俏活儿也要早点回家。这几年三里屯、五道口和什刹海都火了,年轻人整宿整宿地胡吃海塞、胡蹦乱跳,大夜里也不消停。一个个穿得鬼魔三道,男不男女不女。她记忆中的三里屯还是一片老楼,离使馆区不远,透着过去的安静。什刹海更完,再也听不到鸽哨和胡琴声了。

时值文理分班,孩子非要学文科,她着了急。她打算早早下班,找儿子谈一回话。

“电子计算机、国际金融、国际贸易……”她扬着语调说,好像儿子已经考上,“你看,多吃香的专业啊,报纸上这几年老提这个。”

“报纸也是人编的。”儿子不慌不忙,在看一本文言文手册里的唐诗,没抬头看她。

“文学那不是咱搞的。那玩意儿,当爱好挺好;真学了,没戏。明天就交表了,你想好了再填。”

“爱学什么学什么,有学上就得。”丈夫说。

孩子到书柜里找书。书柜是个淘汰的大衣柜,中间钉上几块板,书并没有码放整齐,如乱草般堆着,有几本破破烂烂地卷了边。她过去看,书拿空一层还有一层,里面都是《笑傲江湖》《多情剑客无情剑》,她发了疯。

“还看这闲书!”

“老师说了,这是名著。”

“哪个老师,我到学校问去。”她借此拿儿子当出气筒。第二天,她径直找到班主任,班主任不教语文,她没法问是不是名著,直接要了文理分科的单子,上面写着“文”,很简单的几笔。她借来笔,把“文”字涂成黑疙瘩,然后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上“理”。

接下来几天她早出晚归躲孩子。下一学期学校分了班,孩子果然上了理科班,却没跟她嚷嚷。她觉得奇怪,回家仔细观察一番,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憋着怨气,但总不能拿前途开玩笑。丈夫不怎么上班了,一问是水龙头厂倒闭工人下岗。他每天上午去买菜,中午睡个午觉,下午去胡同里找人下棋打牌,晚上在家看电视,要么出去遛弯儿,周末还出去钓鱼,安然地过起了退休生活。丈夫说:“我胃有点不好,办了提前退休,每月有一千多的退休金,看病每年能报销一千块,这样都有段时间了。”她这才想起来,前一段丈夫说过什么每月领钱的事,还以为多年不见动静的工会发了福利。

她不会打字,看着孩子打字很快,很是开心。孩子在上网。她不让,说耽误功课。

“我是学语文,网上都是好文章。”孩子说。

丈夫凑过来看看:“哎,这花花绿绿的字,太小,看不清。”她也一样,这么多年,很少在某方面和丈夫达成一致。

“这字打得多快呀。要是考不上大学,到马路边的复印店当个打字员,也不错。”丈夫说。

“学理科,语文分数再高也没用。”她知道孩子不爱听,但也得说。高考一天天逼近,像一堵会动的墙把她压在一条死胡同里,越来越近。这是她最近常做的一个噩梦。那会动的墙渐渐贴了身,她双手用力去撑,但撑不住,墙越来越近,压回她撑出的双手,压到她早已下垂的乳房上,把乳房压得扁平。压到她的胸骨,她几乎听到肋骨断裂的咔嚓声,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到了死,她吓醒了。

她知道,坐卧不宁的事没别的,就是提前退休。她不想跟丈夫说,但还是忍不住说了。没想到,一向杵窝子的丈夫蹿了。

“你要是下了车,我就门口摆摊去。”

“成啊!你要是嫌丢人,咱把这房卖了,到郊区住楼去。一辈子,好歹也住回楼房。”

“别,别瞎闹。这是你们祖宅,你妈要在肯定不让。”

“我让!”

“有你几个妹妹来分,真不够。”

“不够就先租房。”她又想起来生气的地方,“前些年能买得起,你不让!”

“等孩子考上大学再说。万一得复读呢?”

屈指算算,丈夫给她耽误的钱财不下百万了吧?她都没想过,要换不了房子,就换个丈夫。她懂得丈夫的思路,是水龙头厂那些只知喝酒打牌的同事让他脑子里进了水。丈夫也有点文化,若是能教个书,哪怕给机关单位看大门,也比现在强。

丈夫和自己也就这样了,但孩子一定得有前途。她想想,先等孩子考上,高考还得一两年,但愿自己的腰能撑到高考。

孩子弄了一会儿电脑后去上厕所。她看到孩子是往电脑里录入自己的作文,她拿起来一看,倒更像篇小说:《木头祥子》。

小说讲的是,洋车夫祥子学会了木匠手艺,造出一种“木头祥子”。木头祥子能懂人话,跑起来不知道累。刘四爷利用虎妞对祥子的真情,诓骗了祥子的技术开工厂大批生产,于是北京城跑满了木头祥子。所有的洋车夫都失业了,他们联合起来砸了刘四爷的工厂,痛打了祥子并扔到了城外。可有一天,所有的木头祥子都不会动了,没有人知道,祥子在设计上留了个机关。他们被迫把祥子请了回来。正当即将和解的时候,他们都被有轨电车代替。从那以后,没有人再去坐洋车。

十二

看完后,她吓了一跳。她原以为司机人人需要。人出门就得坐车,不坐车自己走,那是牲口!哪能人人都会开车,都买得起车?现在不同了,车越来越便宜,人越来越有钱,汽油再贵,也涨不过房价;学车再麻烦,也烦不过迁户口。再往后,开车都用小年轻的,一开不动就不要,那真像拉洋车的,一个跟头栽倒大马路上,再也起不来。而就算一直开下去,也闹得一身病,腰椎颈椎,指不定哪儿挨上一刀。

丈夫要出去遛弯儿,她巴不得,赶紧连哄带骗把丈夫诓出去。一个人关了电视关了灯,在屋里休息。她闭眼盘算着自己的进项与挑费(家庭日常生活里的开支)。家里一共几个折子,几张存单;几张是活期,几张是定期;几张被丈夫赔出去了,几张在自己手里攥着;在哪儿买的保险还要交几年的钱,车队退多少风险抵押金……都加上,够不够自己做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连带在家躺上几个月,还有家庭的开销以及孩子上大学的学费。丈夫买保险是亏大发了,那钱要是买了房子,以后准保升值。她恨卖保险的,更恨自己的无知。受苦一辈子,只能怨自己笨,智商低。

算来算去,可边可沿是够了,就差动手术的了。到时别说开车,还指不定能干什么。不是没钱动手术,是动了手术没钱养。孩子不是没钱上大学,是毕业了照样找不到工作。

而唯一能赚钱的事,还是开车。

她有些混沌,开车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不开车。动手术是为了不开车,而手术费要开车来赚。既然如此,就再开一个月吧。

她猛地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暖壶的水,把情绪的火焰用力压到心底,吞进肚腹,再想办法浇灭它,冰封它。她给队长打了电话,先道了歉,再说好一个月后准时交车。她又问了风险抵押金。队长说一时还退不了。问题是你交车后办不办提前退休,只有退了休才拿退休金。但退休越早,拿得越少。停薪留职熬到退休的岁数,这几年只能每月发几百的最低生活补助,跟没发一样。

说得她脑子又一团大乱,拿出孩子的算术纸和计算器好一阵按,但许久都算不出来。她心烦不安,把纸团了,想起纸是孩子的,还重新铺开看看有用没用。这开车把脑子开坏了。体力劳动会把脑子变蠢,变蠢了只能听人忽悠。

这是她最拼命的一个月,好像在大公共上卖票,好像当年开大公共、小公共,她都没这么累过。她早出晚归,没人都不愿收车。一些没好活儿的地方她都去,连放空一段能有活儿拉她都去。好像这是她一生中最后赚钱的机会,往后只能凭人施舍。善财是难舍的,钱难赚,屎难吃。她只有干活。她想世界是公平的,你不给人家跑出公里来,谁能白给你钱呢?

距上山下乡三十多年了,知青这拨儿人都老了。经常接到聚会的邀请,她很想和当年的战友聚聚,听听谁混得好,谁退休了。她听到,当年同宿舍的女生,有几个离了婚,也有几个走得太快,提前赶完了人生的路途。她想起那年草原上着了回大火,有六十多个知青在救火中葬身火海。他们抱着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了人生。那火烧起来了,知青们拿着竹子做成的大扫帚,拿着墩布和破衣服去扑火。渐渐地风刮起来了,那火把知青们围了。知青们仍在用力扑救,直至火圈外的人哭哑了嗓子。跑出火场的见有人没出来,又翻回头去救人,他们也没出来。那时她也去了,用树枝扑打,甚至用身体去扑滚。但没用,就在大火合围的前一刻,有个姑娘把她用力推了出去,自己被火烧得毁容。当时那些知青最大的不过二十七,最小的不过十五。那些已经死去的,成了革命烈士,家属领了烈士证和抚恤金。“他们是死去的我们,我们是活着的他们。”她记得所有喊得震天响的口号,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相貌,但她不敢回忆,更不敢联系那些幸存者。那里还有她心仪的男人,有她的青春。

忽然,前面的车停了,她来不及踩刹车,一下子顶了上去,和前头的车屁股亲了嘴儿。前面的人下来又是大骂,说开得才四十公里都追尾,满脑子想什么?而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车上有客人,她怕客人走掉,更急着去拉更多的活儿。她急忙要私了,对方似乎吃定了她,讹上人了,一个轻微的小坑要五百。她想办法砍价,却砍不下来。一着急把昨儿挣的全给人家了。刚重新上车她就后悔,那坑她过去敲敲,十有八九都能捣鼓好,完全如新。而平常买东西砍价的神功,现在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只能更卖力地拉活儿,只伤心了一天,她就又精神抖擞。她没时间多想,也不敢在开车时思绪飞腾,不敢听收音机,不敢乱拧空调,连反光镜、后视镜和座椅都不敢调整。自己不像个老司机,只是匹即将歇鞍,又病又瘸的老马。老马,“你看那多病的老马,它伴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将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她不由得哼起《三套车》来,她只会那个时代的歌。她这辆车是匹老马,她自己也是匹老马。

这个月,丈夫和孩子好像从没这么配合过他。好不容易,丈夫认真做了几顿饭,孩子认真做了几道物理题,哪怕是假的,装的样子,她也愿当真的来看。

早晨起来,她准备出车,丈夫居然穿过门洞到大街门口送她。看着丈夫,她想起前几年的事,那时手里有了点积蓄,开车开到立水桥附近,看周围一片荒凉的工地,那地下挖出的土高高堆成了土包,像是平地上起了一座座的汉代大墓。楼盘一座座拔地而起,到处都是卖房的小广告。房价越来越涨。

她从没想过买房,只觉得家里够住就行。可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自己夫妇一间,孩子一间,再盖个小厨房,但还是拥挤。孩子的书越来越多。不让学文也有这个由头,弄那么多书干什么?没地方搁,学理工多好,做实验得去学校,给家里腾地方。

但现在,小广告发得这么多,她又赶上路过,也想去看看。立水桥房价有点高,再往北的天通苑倒是便宜,她又往西走了走,西边是正在建设的五环路,那个地名叫仰山桥,房价两千,若是咬咬牙还能买得起。

回到家后,她找丈夫商量。丈夫一脸的不乐意。

“立水桥那么偏,都出五环啦,比清河还远,五几年,就在河滩上枪毙人!现在这房价,两千三,才一平方米?抢劫啊。——不是抢劫,是杀人。一个厕所都上万。咱们这边公共厕所随便去,不就每月交几块的清洁费。

“仰山?那是闹土匪的地方。我听我舅爷爷那会子说,仰山是祖上八旗兵出操的地方,杀气太重,不祥!还有个荤口呢,‘八旗合操的仰山洼’。

“八宝山那一片,多少年都没人爱住,现在五千一平方米都住满了?马路对面就革命公墓。你要买你买,反正我不去,开窗户就是火化炉的烟筒。

“天通苑?那边是垃圾填埋场。正北面,北京冬天都刮西北风,吹得跟孙子似的,跟河北省有什么区别?”

……

她原本想了一大车话做丈夫的思想工作,现在都不想说。买房是一家人的事,她只好一个人去承担。至于怎么贷款,怎么分期还账她都没想过,她只想着有了房可以出租,一点一点还,将来也给孩子留个婚房。哪有拿平房结婚的呢?住胡同,谁跟啊?难道还老一套,让儿媳妇早上起来倒尿盆?

她把车擦得很干净,用水刷过两遍,又用一块麂子皮反复擦了挡风玻璃和门窗,连保险杠、鬼脸、前后车牌,轮胎上的瓦圈都擦得干净,像个最后冲锋的战士在擦拭自己的钢枪。她重新准备好一切必备之物,各种证件、零钱、水杯暖壶、打印的发票卷。她给车重新做了保养,加满了油。打火着车,看后视镜倒车。倒车的时候,她还跟站在车外的丈夫聊天。

“多买一处房子,多住一处地方。城里待闷了,能到城外住住。”她无意中提起当年想买房子的事,现在是买不起了,只能感慨一二,“等我做完手术养着,好好琢磨房子的事。”

“不住,都是远地方,打死我也不去。买菜多不方便,遛早儿都没地方。”

“开车啊!我开车。你也学学。”

“我怕撞死,不学。”

她停车,猛地站出来,指着丈夫说:“×××,我他妈跟你离婚!”

她重重关上车门,呜地一下走了,像是刮了一阵旋风。

十三

上了街,她才想到明天是交车的日子,今天是她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的活儿出奇的顺,拉完一个又一个,基本上没闲工夫。路上很清静,哪儿也不堵,像是特意为她安排这最后一天。中午她安心吃了饭,吃了最爱吃的京酱肉丝和焦溜丸子,晚上是加肉的拉面,没时间吃烤串,但她特意要了份儿炒烤肉和拍黄瓜。她还想去买点熟食当夜宵,可稻香村关门了,月盛斋的酱牛肉贵到五十块一斤。想买回流行的酱鸭脖鸭腿尝尝。那有点肉的鸭腿卖完了,她只能啃鸭脖子。店家反复说不辣,她咬了一口,从舌根麻到舌尖,辣得嘴唇通红,又不敢多喝水。她往车后备厢中一扔,随它去吧。

到了晚上,她拉了几个郊区农村的小伙子,都是有点衣衫不整,头发许久没理,脖子上存着厚厚的油泥,每个人都散发着汗味儿与烟味儿。她本不想拉,这一段没怎么抓拒载,乘客被拒载也不较劲,用投诉的工夫去找下一辆。可上车后,几个小伙子要去的地方是机场。

她不信他们去坐飞机,还怕被引到偏僻地方遭劫持了。现在抢劫出租司机十分不值,再多不过是临交份儿钱时的几千块,可她还是怕。

她想起几年前的一天黑夜,她开车被客人引路到一条死胡同,到胡同口处她问:“能过得去吗?这么窄。”“能,能,可劲儿往里开。”客人说得轻巧。胡同越开越窄,一路轧着胡同边地上的杂物和垃圾,来到一座黑洞洞的、犹如土匪巢穴般的大门前。那客人说那是他家,他回家取钱,“等一下,马上就出来”。表上显示一百多块,她真怕那人跑了,但车头对着死胡同,窄得无法掉头。她连一条钻进鱼口的蚯蚓的蠕动都做不到,车门几乎都难以打开。她任凭那人下车进了门洞,自己在车上等。她把收音机开大,听单田芳的评书,正说到监狱里审问犯人动大刑,她听到“大刑伺候”,四外寂静无声。她吓得关上收音机,但没法静心。平日里在大街上不明显的发动机响成了飞机般的轰鸣。她又灭了车,这下更静了,只有草丛里的蛐蛐叫声反复吟咏,还有隐藏着的蛙鸣。她头一回觉得蛐蛐这么吵闹,小时候为什么爱养蛐蛐?她想不到,她只想到一个无声的世界里。可现实,为了遮盖蛐蛐吵和自己的心跳声,她又打着了车。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多钟头……那乘客还没回来。她明白了,院子是穿堂门,人从后门如泥鳅一般溜掉,她想进院问问住户,可她不敢。她急忙倒车,车很不好倒,反光镜已经剐了,稍微一歪就会蹭到墙。这几年流行起墩子、地锁,坐车上根本看不见,车一蹭就掉一大块皮,跟纸糊的似的。汽配城前后保险杠都不管修,直接换,进货才几百,一换就上千。她下车向后面看,把脖子伸直,每倒一点就开门探出去半个身子,一点一点地蹭,过了二十分钟,她才从那几百米长的死胡同里出来。

倒出来后,车又被一块石头拖了底盘,她顾不得,大踩油门,飞也似的逃了。

而这次,她的想法完全多余。一问才明白,这几个小伙子也是出租车司机,是一起拼车回家。以往都是能蹭熟人的车,象征性给点钱就行了。

一聊天,她这才知道,好些出租都俩人轮流开,都是郊区家境一般的农民。她才知道不少村子拆迁就地起楼,不少人发了,手里五六套房无所事事,也有人依旧贫寒。种地卖不上价格,在县城也无事可做,只好来开出租。司机越来越年轻,他们都住在顺义、怀柔、平谷、延庆的家中,都是一个人开一天一夜,再聚集到德胜门或东直门去换班。下班的拼着车回家睡觉,睡上一天一夜再过来接班。日子就一个白昼接一个白昼地度过,毫无其他。

这些新开车的小伙子充满了干劲儿,他们能不吃不睡地干,没白天黑夜地干,也不管休息和卫生,他们开车全无爱惜,大档拉车,直接从一档挂到三档,各种逆行,各种抄近绕远,各种违章。只怕他们的车没个三年五载就报废了。可谁的车不是跑在报废的路上?人不也是一样吗?自己就要报废了,就在报废前多干一点,再多一点。

她看着新一茬开出租的,更觉得自己该下车了。他们多是小出租公司,大公司也是外聘,没有国企编制。他们对北京生疏,没服务的观念,更粗糙,更不卫生,更看不到头。

“哪里管得了以后?开一天算一天吧。反正比闲着强。”一个小伙子说。他正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她曾以为手机是有钱人的象征,可现在大家都有了。

她想的是,万一孩子考一次就考上大学,手术也还算顺利,等好得差不多了,还剩点富余钱,还能干点什么?买辆车,到偏点的地方开黑车?唉,还是开车,这命!

她记得头一天开车是去机场,末了一天还是去机场。

“我们不去机场,您从机场生活区那边出来,接着往顺义李桥那边走。”

“我们不坐飞机,我们打飞机。哈哈。”几个小伙子笑道,但他们想起这是位女司机,立刻收了声。

“你们平常搭熟人的车要多少?”

“一人十块。”

“我也一样吧。”

到了地方,她只收每人十块,几个小伙子千恩万谢,她又觉得他们热情可爱起来。总有人要当车豁子。

哪知又有人打车,路途越打越远,是冲着郊区的方向。地方她渐渐不熟悉。时间到了后半夜,她扛不住了,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睡了一会儿,不管用。腰忽然一下又疼起来,这次比以往都厉害,完全站不直又坐不住。她只得扶着车门弓着腰,在车外站一会儿缓缓劲儿。夜深了,路上刮起了风,郊区的风更硬,吹得她一阵阵地缩脖子。她想四下打听路,可到处都见不到人。她觉得好生奇怪,终日打雁却被雁把眼给鹐了。在北京开了几十年的车,现在迷路了,说出去都丢人。

她辨别好了方向,若是一个劲儿地朝西开,兴许能上八达岭高速。再一直往南就到家,要是能走辅路就走辅路,走不了辅路,花点高速费也认了。她最后喝了口水,四下里找不到厕所,更没有墙角。她豁出去了,找了个不能隐藏身子的灌木丛蹲下方便。她从来没在外面方便过,当知青时爬山都没有,过去的说法,是女人在哪里方便就给哪里带来晦气。可干活儿时没人拿你当女人,管你时倒当起女人来了。破个戒吧!

她最后系好安全带,猛踩油门挂着高速挡,车开得要飞起来一样。田野里的树木飞速向后,一座座村庄也飞速向后。前面有了路标,高速近了,八公里,五公里,二公里,一公里,五百米。她领卡上高速了,要看一下别开错了方向,要不一绷子就到张家口了。好的,方向没错,她向着北京,向着家的方向。限速一百二,但开到一百四没问题。她白天都曾一边开车一边往小纸条上记事,拿方向盘当书桌。可开车是不能闭眼的,她眼皮打架,好像用根棍都支撑不住。但她不想慢下来,车越来越快。

前面出现了一辆拖挂的大车。除了那种双层的,能运送几十辆汽车超长卡车以外,这几乎是最重的一种,还是两节的拖挂。两排轱辘多得数不清楚,庞大得能碾轧坦克。

她开到大车的外侧,想加油超过去。可不知怎么,超不过去,大车好像也开足了马力,她要减挡加速,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可这时,那股无比强大的困意袭来,她终于招架不住了。

她不知不觉中往左打轮,那大车躲不开她,却正好向右边靠了靠。她猛地一惊,只听见咔啦的响声,好像耳鼓的破裂。

她不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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