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
张容念了一年小学,终于能给考试下一个定义了,他说:“考试就是把所有的功课在一张纸上做完,而且不能看书,也不要看别人。”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有几个小朋友看别人的考卷被老师抓到,分数一下子就变成零鸭蛋。”所以,“考试”这件事最重要的内容就是“除了题目,任何东西都不能看地做功课”。
作为一个多义之字,“考”的意义发展应该有先后之别。最初,这个字不过就是一个拄着拐棍儿的、披头散发的老人家的象形,《诗经·大雅·棫朴》里的“周王寿考”是也。到了《礼记》里,对于死去的父亲称“考”。在《书经》之中,以成就、成全、完成为“考”,大概也就是“完成”这个意义,征之于普遍人事经验,任何事物完成了,总得验看验看、省察省察。从这一义,大约才能转出刑讯鞫问的“考”,以及审核成绩的“考”。
然而,字义的开展无疑也正是这个字某一部分本质的发扬。在我们的文化里,一个活到很老很老的人,似乎总比那些年轻的更有资格考较他人。唯大老能出题,其小子目不斜视也。
我自己深受考试文化的荼毒,一言难尽。要之就得从上小学的时候说起。大约是我十岁左右那年,听说以后要实施九年国民教育了,要废止恶补了,报纸上连篇累牍颂扬其事,真有如日后秦公孝仪在蒋老先生去世之后所颂者:“以九年国民教育,俾我民智益蒸。”
可是当时我父亲眼够冷,他说:“天下没那么好的事。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这几句从平剧戏文里改来的词儿毕现了我们家默观世事的态度,和“肚子疼要拉屎”“一天吃一颗多种维他命”,以及“绝对不许骑机车”并列为我们张家的四大家训。
“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一方面也具体显示了我们从不相信公共事务会有一蹴可及于善的运气。以事后之明按之,多少改革教育的方案、计划、政策相继出炉,多元入学、一纲多本、资优培育,到头来“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仍然是唯一的真理。
我已经是坐四望五之人,没有什么生活压力,也没有非应付不可的工作,一向就不必写任何一篇我不想写的文章,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平均一年要做十次以上有关考试的噩梦。有的时候是记错考试日期,有的时候是走错考场,有的时候是背错考题,有的时候是作弊被抓。内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大部分的时候,我会在梦中安慰自己:“不要紧的,你早就毕业了!”“你早就不需要学位了!”“那个老师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每当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我就觉得我的性格里一定有某一个部分是扭曲的。最明显的一点是,我厌恶种种自恃知识程度“高人一等”的语言。包括当我的电台同事对着麦克风说“一般人可能不了解……”这样普通的话时,我都忍不住恶骂一声:“你不是‘一般人吗?”
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周一三五表订名目是定期考试,周二周四叫抽考,周六的名目当然就是周考,再加上无日无之的随堂测验,一年不下三百场,三年不止一千场,这样操练下来的结论是什么?我的结论只有一个:当我两鬓斑白之际,看见揉着惺忪睡眼、准备起床上学去的张容,便紧张兮兮、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还没有梦见考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