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去游汀村的石板路是沿着溪边的,连着古老的九间桥。朱熹当年站在九间桥的桥亭里,汀水溪畔绿荫如盖粉墙黛瓦的村庄是否隐约可见呢?婺源春天的景象生发得快,激荡、酣畅,山野田地一天变一个模样。之所以选择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从九间桥走进游汀,我是想与朱熹837年前去拜访张敦颐的日子有个重合。然而,游汀村一路上夹杂着电线杆、蔬菜大棚的田地,自然要比朱熹去的时候少了一份纯粹。朱熹少年得志,十九岁(绍兴庚午年,即一一五〇年)考取进士后,便回到婺源故里省亲祭祖。他此次去游汀,完全是一次私访——答谢张敦颐代赎祖田。
张敦颐的家在游汀村,他是绍兴戊午年(一一三八年)从九间桥离开村庄考中的进士,年龄比朱熹要长三十多岁。张敦颐在剑州(福建南平)做官,与朱熹的父亲朱松关系友好,常有来往。朱松离开婺源去福建时,因为家境困难,不得不将祖田进行典当,以筹措搬家的费用。朱松去世后,张敦颐回到婺源,出资把朱松典当出去的祖田赎了回来,并写信告诉了朱熹。“建炎庚戌文公生焉。同郡张侯敦颐教授于剑,邀与还徽。而吏部(指朱松)之来闽,质以先业百亩以为资,归则无以为食也。张侯请为赎之,计十年之入,可以当其直,而后以田归朱氏。”(元初虞集《朱氏家庙复田记》)当时,朱熹年少没有成行。这次去游汀,朱熹是要面谢张敦颐,并将赎回的祖田交付族人,租田的收入用于祖墓祭扫和修缮。百亩祖田的赎金,对于刚刚考中进士的朱熹,应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吧。朱熹当时的心情是比较复杂的,甚至有些沉郁,因为,从张敦颐赎回祖田契约的那天起,到他上门答谢已是六年后了。
近三十米长的九间桥,始建于宋代,石拱、木桥亭,历史上经过多次修缮,最近的一次维修已是二十多年前。九间桥下,汀水溪缓缓而淌。汀水溪的外围,便是桐坑畈与连绵的山峦。溪不阔,但澄澈,面对一溪的清幽,我想游汀村名的由来,与这清溪是有关联的。从字义上看,“汀”的意思就是水边的平地。从唐代建村开始,游汀就离不开汀水的滋养,地面的平坦、阔大,有“四门”和“六村”(四门即方、胡、张、许四大姓,而六村则指新宅、正坞、洪村、塘下、北楼、焦园),让这里曾经繁栖“千烟之村”。在游汀村,张敦颐与其兄长张敦实(绍兴乙卯年即一一三五年进士)有“双贤”之誉,他们留有许多旧事美谈,却没有留下一宅一地。尽管,上世纪70年代在游汀张敦颐的墓地出土了青花瓷盖罐、寿山石手镯、砚台等文物精品,仿佛游汀与张敦颐之间却隔着一重荒芜……山边一树树灿烂如雪的野樱桃花,点缀在蜿蜒起伏的绿色中,一畈畈流金涌动的油菜花,向着村庄的方向铺展。我想,朱熹在溪水潺潺的游汀村贴近一片春色时,将闻到怎样轻盈的芬芳?朱熹与张敦颐都是亲山爱水的人,如果他们在一起不吟诗赋词,似乎不合情理,遗憾的是直至今天,我都没有读到他们为游汀村写下的诗赋辞章。而朱熹与张敦颐,都是婺源文脉的源流,他们把一生的认知、学识、思想,都写进了自己的著作里。在婺源,古代著书最多当数朱熹(收入《四库全书》四十部),每一部都是理学的浸润与回声,张敦颐(收入《四库全书》三十九部)紧随其后,他的史地杂记——《六朝事迹编类》,上溯吴越,下至唐宋,有着较高的存史价值。或许,对于游汀村与村人的记忆,宋朝的人和事都太遥远了,都成了村庄隐匿的密码。朱熹与张敦颐在游汀村的雅集,是被时光带走了吗?
“绿涨平湖水,朱栏跨小桥。舞雩千载事,历历在今朝。”朱熹的《咏归桥》,应是他辞别张敦颐归途的吟诵吧。在朱熹人生的旅程里,他只两次回到家乡婺源。朱熹与婺源的有关胜迹标志是朱氏一世祖墓、虹井、廉泉、文公山、文庙、书院,而他去游汀拜访张敦颐,是表达一份藏在心中的情感。春天里,我曾幻想着穿越到他们生活的宋代,去感受张敦颐的气度和朱熹的真诚,还有缠绕一起的故土情结。然而,隔着八百多年的时空,我在游汀的九间桥桥头与他们一袭长衫的背影擦肩而过。
“故家归来云树长,向来辛苦梦家乡。”“此夕情无限,故园何日归?”侨寓他乡的朱熹,内心永远有一份情感温润着,那就是家园乡土。婺源的河流与河流上的桥,都在宁静地等待,等待一位游子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