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玉
论清末民初报纸白话文运动及其历史意义*
高玉
摘要:对于清末民初报纸白话文运动,我们一方面要承认它的作用和意义,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看到它的作用和意义的限度。清末民初的报纸白话文运动与“五四”白话文运动虽然都是白话文运动,但二者存在本质的区别:前者属于中国古代作为民间口语的白话,而后者是现代语言体系,是具有现代思想的白话。白话文要想作为一种通用语言,还涉及文字改革的问题,涉及读音统一的问题,涉及国语统一的问题,涉及如何包容文言文、如何包容外语的问题。只有这些问题都解决了,才能形成统一的、全民共用的语言。而这些问题,清末民初的解决条件都还不成熟。清末民初报纸白话文运动为五四白话文运动积累了许多经验,奠定了一定的基础,但它的作用和意义不应被夸大。清末民初报纸白话文运动和五四白话文运动,只是时间上的衔接而不是逻辑上的衔接,胡适等人的理论不是来自晚清白话文理论,而是来自面对西方思想文化的语言应对,也即对西方思想和文化的一种简易表达。
关键词:清末; 民初; 白话文运动; 白话
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需要说明的是,对于这场运动,学术界有不同的称谓,有人称为“晚清白话文运动”,有人称为“清末白话文运动”,但我认为这都不准确,和字面意义不相符合。“晚清”是“清朝晚期”的简称,时间范围是1840年至1911年,但实际上,这场白话文运动是19世纪最后10多年才开始的,民国初年仍然是其时间的主体,并且在五四白话文运动之后还有余绪。就是说,五四白话文运动期间的一些白话文活动包括白话报、白话语言理论与实践如语言文字改革、白话教育等,其实是清末民初这场白话文运动的延续,而不是五四白话文运动的产物。同样,“清末白话文运动”也有这样的问题,不能涵盖民国初年的白话文运动。所以,本文用“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这个名称。其实是一个庞杂的运动,其内容包括通过白话报、白话文学杂志、白话教科书等对白话的广泛普及和推广,与此相关的则是白话教育的开展、切音字运动、世界语运动、汉字改良运动等,本文主要讨论白话报中的白话文问题。
关于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近来学术界有越来越多的关注和研究,“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越来越成为一种普遍的观点,其特点就是强调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与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的白话文运动之间的关系,强调新文学的白话与晚清文学及日常语言中的白话之间的关联。笔者不赞同这种关联,本文的基本观点是:清末民初的报纸白话文运动是为白话争书面语地位,属于知识启蒙的范畴,和五四白话文运动具有质的区别。它对五四白话文运动具有作用和意义,但这种作用和意义是有限度的。清末民初的白话是民间口语的白话,而五四白话文运动中的白话则是现代汉语。
一
清末何以产生大量的白话报?何以白话文发展成为一种“运动”?这是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
伴随着中西方广泛的政治经济科学技术以及思想文化的交流,在语言的比较中,汉语的特性被凸显出来。在清末,由于中西方政治经济军事科学以及思想文化的不对等,中国人对汉语也非常不自信,那时普遍的观念是认为汉语是一种落后的语言,表现为:汉字繁难,难识、难记、难写;汉语言文不一致,即口语与书面语不一致;并且认为这是中国文化落后、教育不普及、国民素质不高的根本原因。所以要改变中国的落后状况,最根本的途径是改革汉字和汉语。晚清白话文运动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发生的。
对于如何解决汉字繁难和汉语言文不一致的问题,当时的设想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是语言学的方案,一是传媒的实验。文字改革方面,有人主张简化汉字,这种方案在晚清和民国都没有市场,但在新中国却修成正果,其结果就是我们今天通行的简化字方案。有人主张在汉字以外另造“简字”、“快字”、“切音字”等,当时提出了很多方案。这些方案在当时有很大的影响,有的甚至一定程度上得到推广,但后来都废弃了,少数留存发展成为电报密码和速写字母等。有人主张实行注音文字,走汉字拼音化、拉丁化的道路,这种方案在1940年代得到推广*比如1940年代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开设的必修课就有“新文字”课,见王培元:《延安鲁艺风云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7页。,声势浩大,也算修得正果,其结果就是今天通行的汉语拼音方案。有人主张废除汉字,改用世界语(当时叫“万国新语”)或者拼音文字,这一主张被广泛地认同,特别是五四时期,几乎可以说是新派知识分子的共识。但这种主张根本没有可行性,事实上无法推行,也没有推行,仅只是一种理论而已。与文字改革相关,当时语言学界对于语言改革的态度可以分为二端:一是主张不废除文言文,但主张在文言文之外另创造一种书面语,即白话书面语,只不过这种白话书面语是什么样的,有不同的主张,有人主张用方言俚语,有人主张用官话。二是废除汉语,不仅废除文言文,也废除白话,而主张用“世界语”。因为当时的各种文字改革都是理论上的,并没有真正实行,而这种主张和文字改革是联结在一起的,所以也是理论上的,并没有真正实施。
与语言学的设想和理论不一样,传媒领域解决言文不一致的方式则是实践性的,可以说是一种实用主义。他们没有理论探讨,而是直接采用白话,在实践中探索白话书面语之可能。他们之所以采用白话文,主要是因为白话是普通民众听得懂、看得懂的语言。中国最早的白话报据说是1876年在上海出版的《申报》附刊《民报》,但可惜未见原刊,也不见有详细的介绍,不知是否白话报。在此之前和之后,西方传教士曾在中国办过一些传教和介绍西方社会、科技和文化知识的报纸,多用半白半文的汉语。1897年10月,《演义白话报》在上海创刊,这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白话报,办这份报纸的目的是“把各种有用的书籍报册,演为白话”*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408页。根据作者所列的“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简目”,这一年,还有《俗话报》、《平湖白话报》创刊。另外,还有《蒙学报》创刊,见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上册,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90页。,也即内容是文言的,只是用白话的形式予以表达。所以这里白话实际上具有文言的“翻译”意味。这也说明了清末白话报及“白话”的性质:白话不是新语言,而是旧语言;白话报不是用白话表达文言不能表达的新思想,而是用白话表达文言文可以表达的旧思想。
1898年之后,白话报大量创刊,比如《无锡白话报》、《广州白话报》、《白话报》(有多种)、《常州白话报》、《京话报》、《官话报》、《杭州白话报》、《苏州白话报》、《芜湖白话报》、《通俗白话报》、《湖南白话报》等。有人统计,清末民初,出现了370种以上白话报刊*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研究》,第30页。。这些白话报和《演义白话报》具有相同的性质,其白话基本上可以说是工具性的,也即民间口语的白话,这可以从很多白话报的发刊词看得非常清楚。
创刊于1901年的《京话报》,其宗旨是:“将中外的时事,用咱们京话,编成一本一本的书,每月刻出几本,给大家伙儿看,这书的名儿,就叫作京话报。”*《论创办这京话报的缘故》,《京话报》第1回(期),《中国早期白话报汇编》第1册,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9年,第10页。“我们这个京话报,是全用北京的官话,写出来的……令人容易懂得,极有趣味。我们北方的人,是不用说的,一看就明白了,就是南方的上中下,三等人,也不可不看这报。”*《论看这京话报的好处》,《京话报》第1回(期),《中国早期白话报汇编》第1册,第10—11页。“京话报宗旨,专为开民智消隐患起见,故只用京话中寻常白话,将紧要时事,确实新闻,择其于国计民生有所关系者,著为论说,演得明白晓畅,务使稍能识字之人,皆不难到口成诵,且极有趣味。”*《创办京话报章程》,《京话报》第1回(期),《中国早期白话报汇编》第1册,第75页非常明显,《京话报》不是要用白话讲新的思想和新的事物,与旧报纸相比,《京话报》不是内容上改变,而只是语言形式改变。也就是说,《京话报》在内容上和旧文言报纸没有差别,差别只是语言方式。
《安徽俗话报》创刊于1904年2月,陈独秀在“发刊词”中说:“现在各种日报旬报,虽然出得不少,却都是深文奥意,满纸的之乎也者矣焉哉字眼,没有多读书的人,那里能够看得懂呢?这样说起来只有用最浅近最好懂的俗话,写在纸上,做成一种俗话报,才算是顶好的法子。”所以陈独秀提出办报的“两大主义”:“第一是要把各处的事体,说给我们安徽人听听,免得大家躲在鼓里,外边事体一件都不知道。”“第二是要把各项浅近的学问,用通俗的俗话演出来,好教我们安徽人无钱多读书的,看了这俗话报,也可以长点见识。”*陈独秀:《开办〈安徽俗话报〉的缘故》,《陈独秀著作选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18页。这与后来的《新青年》完全不同。《新青年》本质上是解决高深的思想问题,在内容上是新思想、新观念,最初的文言文《新青年》是这样,后来的白话文《新青年》更是这样。而《安徽俗话报》则是旧内容:一是新闻报道,让普通人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二是浅近的知识,让百姓长点见识。它和旧报纸的差别仅在于语言上,从前是用老百姓看不懂的文言文,现在则是用安徽人能够看得懂的俗话。
《直隶白话报缘起》1905年创刊,以“开通民智”为宗旨:“西洋各国,言文都是不分,会认字的人,就会看报,所以舟子车夫,也明白天下的大势。我们中国就不然,话是话,文是文,话共文相差,不知道有多远。所以我国的人民,会看报的,也不过一千人中一两个罢了,并且我们中国人,就会认字,也未必会看报,为什么呢?因为中国近来所出的各种报,大半都是文言,文理很深,里头又有许多典故字眼,寻常认字的人,那能容易懂呢?”“把诸位所该知道的事情,编成白话,做一个直隶白话报,好叫直隶的人们,一看就明白天下的大势,赶紧设法挽救中国。”*《直隶白话报缘起》,《直录白话报》第1期,《中国早期白话报汇编》第5册,第73、74页。出发点似乎是解决语言上的言文一致的问题,但归结点还是回到知识启蒙上,报纸用白话,根本原因还在于白话是一种好懂的语言,可以让识字而又文化水平不高的人看报纸。
《湖南地方自治白话报》创刊于1910年,专门报道湖南各地自治运动的情况,宣传地方自治:“原来地方的事,是人人有份的,自治的事,是人人应做的,将这些不读书人看去自然不懂,将这些不能看书人去办事,自然不行,况且自治的书,道理很高,文法很深,不是读书人,本难通晓,就是各种报纸,有文法的,也是如此,如今要使一般人都晓得自治报,所以定要用白话。”*《湖南地方自治白话报缘起》,《湖南地方自治白话报》第1期,《中国早期白话报汇编》第10册,第210页。“自治”问题可以看作新问题、新思想,但《湖南地方自治白话报》之所以用白话而不用文言,主要是因为文言道理高深,文法很深,一般不读书的人看不懂,白话在这里明显是一种工具。与《湖南地方自治白话报》一样,同年创办的《宁乡地方自治白话报》也是这样:“如今世界何以兴出一种地方自治白话报纸,无非使人看了,便晓得这个地方自治。”“就讲地方自治这四字也是人人听得说的,然怎么叫做自治,自治是甚么事件,便有略略懂得的,也有全然不懂的,所以将这有益的事,搁压不办,都是人民不曾看报的缘故,今日自治报所以特特的出版,就是这缘故。又要使一般人民都晓得这个道理,这个利益,与夫一切办法,所以定要用白话报,这就便是本公所遵照省城自治筹办处颁发的章程,编出这自治白话报的[缘起]。”*《宁乡地方自治白话报缘起》,《宁乡地方自治白话报》第1期,《中国早期白话报汇编》第11册,第8、15—16页。也就是说,因为白话是大众懂得的,为了向大众宣传自治思想,所以用白话。
《卫生白话报》(1908年创刊)“发刊辞”说:“至于用白话的意思,无非是因为要使得人容易懂,并且可以说得格外详细些。”*《本刊发刊辞》,《卫生白话报》第1期,《中国早期白话报汇编》第8册,第7页。这可以说代表了清末民初白话报的基本思路,也说明了清末民初的白话和白话运动的性质。清末民初中国社会发展的总体思路还是在科学技术的层面上向西方学习,在社会和政治的层面上向西方学习,其中最重要的事件就是“洋务运动”和“维新运动”。洋务运动主要是向西方学习军事技术、机器制造以及科学,包括声、光、电、化、轮船、火车、机器、枪炮等,根本目的是“富强”。“洋务运动”除了兴起了大量的企业(包括军事上的北洋海军)以外,最重要的是引进了“西学”,而当时的“西学”主要是数学、物理学、化学等自然科学。维新运动主要是向西方学习社会制度,在政治上以“百日维新”变法运动失败告终,但维新运动作为社会思潮却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它大大增强了中国人的“危亡”意识。1898年,严复译《天演论》出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成了当时知识分子(包括普通国民)的普遍意识,变革社会成了共识。所以,维新运动实际上推进了中国学习西方向纵深发展,后来深层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在这种民族心理和族群共识的背景下发生的。
清末民初,中国思想领域已经有了变化,但这种变化总体上还是“量变”,“西学”主要是在自然科学和技术的层面上。社会科学有引进,比如严复译“群学”,即社会学,就是在这一时期发生的。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在当时是一部很新的书,也是一部影响很大的书。他说:“西人之所骛格致诸门,如一切汽学、光学、化学、数学、重学、天学、地学、电学,而皆不能无所依据,器者是也。约者何?一语已足包性命之原,而通天人之故,道者是也。今西人由外而归中,正所谓由博返约,五方俱入中土,斯即同轨、同文、同伦之见端也。由是本末具,虚实备,理与数合,物与理融。屈计数百年后,其分歧之教必浸衰,而折人于孔孟之正趋;象数之学必研精,而潜通乎性命之枢纽,直可操券而卜之矣。”*郑观应:《盛世危言》,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7页。就是说,西方的“格致”之学如化学、数学等都属于“器”的范畴,而中国的“包性命之原”、“通天人之故”的孔孟之学则是更高层次的“道”。郑观应的“道器”论和张之洞的“体用”说即“旧学为体,新学为用”*张之洞:《劝学篇》,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21页。非常接近,也许可以看作“体用”说的改进版。张之洞和郑观应的观点代表了清末民初的思想状况,那就是,在“器”的层面上向西方学习,但在“道”的层面上坚持传统,即三纲五常、忠孝仁义这类思想。清末民初的各种报纸也不脱离这种模式,除了新闻时事的报道以外,最多的就是介绍西学,比如地理学、国家概况和西学书目等在当时的报刊上特别多,也特别有影响。所以总体上,清末民初报纸用白话,根本目的还是知识启蒙,并不是为了语言变革,更不是进行语言变革意义上的思想革命。倪海曙说:“白话报和切音字可以说是孪生兄弟,它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普及教育’。”*倪海曙:《清末汉语拼音运动编年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69页。这是非常正确的。
二
清末民初的报纸白话文运动不同于“五四”白话文运动,相应地,两种白话也不同。通过比较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和五四白话文运动,我们可以更清楚地认识清末民初报纸白话文及白话文运动的本质。
从上述清末民初各种白话报的“发刊词”、“缘起”和“章程”中可以看到,当时的报纸之所以改用白话,本质上是文化普及的一种表现。它实际上是启用中国古代就存在但主要用于民间口语交流的白话。这种白话是一种附属性的语言,相应地,清末民初的白话报相对于文言报纸来说也具有附属性。白话报纸使用白话,其背后的理念并不否定文言文,并不认为文言文有什么不好,也不认为白话文优于文言文。使用白话仅仅是因为白话是一种浅近的、民众能够懂的语言,使用白话并不是为了废除文言,这和“五四”白话文运动具有本质的区别。“五四”白话是新白话,一种不同于中国古代民间口语的白话,后来发展成为一种新的语言体系,一种取代文言体系、可以和文言文相提并论的语言体系,即现代汉语。五四白话虽然是白话,但并不全是普通百姓可以懂的语言文字。五四白话文运动是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并且是最重要的部分,它本质上否定文言文,所以主张废除文言文并付诸实践。五四白话并不是普通民众的语言,恰恰相反,它是知识精英的语言,所以后来有人称之为“新文言”。它造就了新型知识分子,即现代知识分子。
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最早从理论上提倡白话文和废除文言文的是裘廷梁,我认为这其中有误解。裘廷梁的《论白话为维新之本》最初发表于《苏报》,后又发表于《中国官音白话报》。文章的基本意思是:汉语是从白话开始的,“文字之始,白话而已矣”,但后来,“文与言叛然为二,一人之身,而手口异国,实为二千年来文字一大厄”。和当时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裘廷梁是从兴实学、开启民智的角度来提倡白话文的。在他看来,用白话则是一种“实”的表现。从“实”的角度,他总结出用白话文的八大好处,包括“省日力”、“除憍气”、“免枉读”、“保圣教”、“便幼学”、“炼心力”、“少弃才”、“便贫民”等。在他看来,文言是一种繁文缛节,“文言之害,靡独商受之,农受之,工受之,童子受之,今之服方领习矩步者皆受之矣;不宁惟是,愈工于文言者,其受困愈甚。”所以他最后的结论是:“愚天下之具,莫文言若;智天下之具,莫白话若……文言兴而后实学废,白话行而后实学兴;实学不兴,是谓无民。”*裘廷梁:《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中国官音白话报》第19、20期(合刊),《无锡文库》第2辑,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131—133页。王运熙主编《中国文论选(近代卷上、下)》(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和舒芜等编《近代文论选(上、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均注明选自《清议报全编》卷26,但查中华书局影印《清议报》(1—6卷)全文,并无此文。与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的“八事”主要批判文言文不一样,裘廷梁除了批评文言文难学以外,对文言文作为语言本身并没有什么批评。事实上,这篇文章本身就是用标准的文言文写的,这本身就证明他并不否定文言文。文章的确有“崇白话废文言”这样的话,但这句话是有前后文限定的。原文是这样的:“使古之君天下者,崇白话废文言,则吾黄人聪明才力无他途以夺之,必且务为有用之学,何至暗没如斯矣。”意思是说,如果古时就用白话而废弃文言,现在的实学不至于这么不堪。从论文的题目就可以看出来,裘廷梁认为使用白话是中国“维新”,即兴“实学”和“新学”的根本。但他并不否定“圣教”,即孔孟之道,而维系圣教,恰恰需要传统的文言。
清末民初的“白话”主要是当时官话、民间口语和方言的通称。报纸采用白话并不是否定文言,也不是整体上用白话取代文言,它仅是为白话争一席之地位,即争书面语的合法地位。所以,清末民初白话报纸和文言报纸并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互补的。事实上,很多学者都是主张两种语言并用,比如刘师培就是这种观点。刘师培也是提倡白话的,1904年他发表《论白话报与中国前途之关系》,认为:“白话报者,文明普及之本也。白话报推行既广,则中国文明之进步,固可推矣。中国文明愈进步,则白话报前途之发达,又可推矣。”*刘师培:《论白话报与中国前途之关系》,万士国辑校:《刘申叔遗书补遗》,南京:广陵书社,2008年,第164页。但另一方面,他并不否认文言,刘师培主张两种语言并用:“以通俗之文,推行书报,凡世之稍识字者,皆可家置一编,以助觉民之用,此诚近今中国之急务也。然古代文词,岂宜骤废?故近日文词,宜区二派:一修俗语,以启瀹齐民;一用古文,以保存国学,庶前贤矩范,赖以仅存。”*刘光汉(刘师培):《论文杂记》,邓实、黄节主编:《国粹学报》第4册(1905年),南京:广陵书社,2006年影印,第892页。也就是说,普通民众用白话,而学者用文言。这其实是整个清末民初的一种语言现状。
《京话报》说得非常清楚:“那些古书,原是不可不念的,但是要分做两层功夫,凡初入学堂的人,只可教他们最浅的文理,能说一个字,就教他写这一个字,能说一句话,就教他写这一句话,等到平常的白话都能够写的出,认的得了,那时候再将书里头的文字,讲给他们,好教那有志上进的一班人,去念古书,这就做为专门之学,平常人都可以用不着,只能够将白话的字眼,认的得写的出来,可就好了。”*《白话书是变法自强的根子》,《京话报》第1回(期),《中国早期白话报汇编》第1册,第151—152,154页。也就是说,文言文是需要的,但它主要对读书人有用,做专门学问的人需要学习和掌握,但对于一般普通人来说,白话就够了,能够识字写字、能够认得白话写得出白话就够了。从这里可以看出,在清末民初很多知识分子看来,白话文是初级汉语,而文言文则是高级汉语,白话文主要是普通民众的语言,而文言文则是专门学问和高深思想的语言,在使用上也应该分别对待。要普通民众去学习文言文,既是困难的,也是没有必要的。要提高普通民众的文化水平,懂得更多的道理,学文言文不是办法,学白话才是捷径:“要想中国富强,必先开民智,要开民智,必先多做白话的书。”*《白话书是变法自强的根子》,《京话报》第1回(期),《中国早期白话报汇编》第1册,第151—152,154页。清末白话报提倡白话,在实践中使用白话,但它们并不是否定文言,更没有废除文言的意思,它们只是合理地利用白话,或者充分发挥白话作为民间口语的功能。
陈荣衮1899年写作《论报章宜改用浅说》一文,所谓“浅说”即白话。从题目就可以看出,他主张报纸用白话文,并不是主张所有的出版物都用白话文。他之所以主张报纸用白话文,并不是文言文不好,而主要是文言难学,吃力不讨好:“学习文言之时,费许多精神,耗许多岁月,尚未得到恰可地步。”文言是少数人的语言,报纸用文言只有少数人可阅读,不利于文化普及:“中国五万万人之中,试问能文言者几何?大约能文言者不过五万人中得百人耳。以百分之一之人,遂举四万九千九百分之人置于不议不论,而惟日演其文言以为美观。一国中若农、若工、若商、若妇人、若孺子,徒任其废聪塞明,哑口瞪目,遂养成不痛不痒之世界。” “开民智莫若改革文言,不改文言,则四万九千九百分之人日居于黑暗世界中。”*陈子褒:《论报章宜改用浅说》,《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5、12页。本书正文只有“点逗”,标点符号为引者所加。这里,陈荣衮同样是从开民智的角度来论述白话文的优点和文言文的缺点,他并没有从语言的角度否定文言文,事实上,这篇文章也是用较正统的文言文写的。
因此,清末民初报纸白话文属于中国古代白话的范畴,相应地,那时的报纸白话文运动不过是中国古代白话文的推广和应用运动。
白话自古就有,一般认为,最初的汉语就是当时的口语,即白话,只是因为书写条件受限,书写的时候追求简洁和文雅才逐渐发展出书面语,逐渐发展成文言文,并且两种语言分道扬镳,差距越来越远。但即使这样,白话在中国古代也不是仅用于口语和交际,在书面表达以及文学中都有使用,比如王羲之的很多书信就是很口语化的,用的就是当时的白话。朱熹是大学问家,但他的讲学和日常思想交流也是用白话的,这从《朱子语类》中看得很清楚。元以后,白话在书面表达中大量使用,比如元曲、通俗小说,还有白话诗、白话碑等*可参见刘坚编:《古代白话文献选读》,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胡适曾经多次讲《国语文学史》,后来根据讲义写成《白话文学史》一书。胡适认为:“白话文学史就是中国文学史的中心部分,中国文学史若去掉了白话文学的进化史,就不成中国文学史了。”“我要大家知道白话文学是有历史的,是有很长又很光荣的历史的。我要人人都知道国语文学乃是一千几百年历史进化的产儿。国语文学若没有这一千几百年的历史,若不是历史进化的结果,这几年来的运动决不会有那样的容易,决不能在那么短的时期内变成一种全国的运动,决不能在三五年内引起那么多的人的响应与赞助。现在有些人不明白这个历史的背景,以为文学的运动是这几年来某人某人提倡的功效,这是大错的。我们要知道,一千八百年前的时候,就有人用白话做书了;一千年前,就有许多诗人用白话做诗做词了;八九百年前,就有人用白话讲学了;七八百年前,就有人用白话做小说了;六百年前,就有白话的戏曲了;《水浒》,《三国》,《西游》,《金瓶梅》,是三四百年前的作品。”*胡适:《白话文学史》,《胡适文集》第8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6、149页。胡适这里显然是在为五四白话文运动、白话文学寻找历史根据,但明显有误解。他没有意识到,五四所兴起的白话和中国古代白话已有本质区别。但另一方面,这也说明,在中国古代,白话作为书面语也是很普及的,特别是晚清以后,伴随文化启蒙运动,白话成为一种被广泛使用的书面语言,报纸白话就是这其中的一方面。五四新文学运动是从白话开始的,但并不是说只要是白话文学就是新文学。中国古代也有很多白话文学,我们肯定不能说它们就是新文学,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五四新文学的“白话”不同于中国古代白话文学中的“白话”,两者只是形式上的相似,但在语言体系及内涵上具有巨大的差别。五四新文学具有现代性,这种“现代性”不是虚空的、抽象的,而是体现在语言之中,所以五四新文学的白话是一种现代性的白话,是一种新的语言体系,其“现代性”主要体现在语言的思想层面上。
晚清从西方输入的主要是自然科学和技术层面的“西学”,中国的“道统”思想并没有从根本上受到冲击。但五四时期,“西学”向纵深发展,中国开始广泛地输入西方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引进了诸如哲学、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教育学以及文艺学等现代意义上的人文社会科学。当“自由”、“科学”、“民主”、“人权”、“个人”、“学科”这些概念或者思想进入中国的时候,不仅传统的白话文无力表达,传统的文言文也无力表达,五四白话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它在思想的层面实际上是欧化或者说现代化的语言,所以又称之为“现代汉语”。现代汉语作为一种语言体系,它实际上包容了中国古代文言、中国古代白话以及西方语言等各种因素,或者说,它是一种以中国古代白话、文言和西方语言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新的语言体系。这是一种白话,但并不是老百姓、普通民众可以看得懂的白话。康德的书、尼采的书,在当时都是用白话翻译的,但有几个民众可以读懂呢?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发起的过程中,胡适和陈独秀是两个最重要的人物,有趣的是,他们两人在清末都曾办过白话报。1904年,陈独秀在芜湖主编《安徽俗话报》;1908年,胡适接手《竞业旬报》。两人不仅是编辑,同时也是报纸的主笔,写了很多白话文章,《陈独秀著作选编》和《胡适全集》多有收录。这些文章虽然有一些新思想,但总体上不脱离知识启蒙范畴,主要是宣传实业、教育、救国等思想。在语言理论上,他们两人那时都没有反对文言文的思想。陈独秀提倡国语教育是因为:“小孩子不懂得深文奥义,只有把古今事体,和些人情物理,用本国通用的俗话,编成课本,给他们读。等他们知识渐渐的开了,再读有文理的书。”*陈独秀:《国语教育》,《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第42页。可见,在清末的陈独秀那里,“国语”即白话并不是和文言文相对立的语言,而是和谐相处的语言,也可以说是较低级的语言,二者并不矛盾。相应地,现实生活中,白话读物则是一种较低层次的通俗读物,是高级的文言读物的辅助读物,二者各司其职。《青年杂志》最初仍然用文言文,说明它不是一个通俗杂志,而是一个深文奥义的杂志。后来的《新青年》改用白话,但它和《安徽俗话报》、《竞业旬报》不是一个理路,不是这两个报纸的延伸。《安徽俗话报》和《新青年》都是白话,但是两种有本质区别的白话:前者是中国古代作为民间口语的白话,后者是现代语言体系,是具有现代思想的白话。
三
清末民初报纸白话文运动虽然不能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白话文运动相提并论,但它仍然是有作用和意义的,它是中国语言从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转变过程中的重要一环,为五四白话文运动积累了很多经验,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清末民初报纸白话总体上是一个实践问题,它们基本上不探讨白话文的语言理论问题,主要是从实用和知识启蒙的角度来提倡并使用白话文,它们简单地认为文言太复杂,简单地认为白话是大众语言,简单地认为用白话大众就可以接受。但实际上,事情远比这要复杂,白话报纸真正兴起之后,与白话相关的很多问题随之而来。比如很多白话报纸其实是用方言,而方言是有地域限制的,所以很多白话报其实是地方报纸,流传和影响的范围都限于当地,其发行和影响反而不及文言报纸。还有很多白话报是俗话报,“俗话”即口语或者俚语,有很多地方词语和表达,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明白的。官话相对适用范围比较大,但官话同样要求识字,而当时普通民众能够从识字到读报的并不多。这样,汉字的问题、读音统一的问题、标准语的问题、教育的问题等都在白话报兴起及过程中显现出来。比如陈独秀在办《安徽俗话报》时就发现:“十八省的人,十八样话,一省里各府州县的说[话],又是各不相同。若是再不重国语教育,还成个什么国度呢?就说我们安徽省,安庆、庐州、凤阳、颖州、池州、太平这六府的话,虽说不同,还差不到十二分。惟有徽州、宁国二府的话,别处人一个字也听不懂。就是这二府十二县,这一县又不懂得那一县的话。要是别处开个学堂,请这两府的人去当教习,还要请个通事,学生才能够懂得。”*陈独秀:《国语教育》,《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第42页。由此可以看到,实行言文一致,并不是简单地采用口语作为书面语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至少有这样三个问题:
第一,白话虽然可以解决听得懂的问题,虽然可以部分解决看得懂的问题,但这种白话报纸的发行范围和影响范围都非常有限,一份报纸如果只有一个县、一个州府的部分人看得懂,听得明白,它其实并没有达到文化普及的作用。特别是在南方地区比如浙江,隔一座山方言和口语就不一样,这种白话报又如何办呢?这种报纸作为文言报纸的补充是可以的,但这种报纸不论是品位上还是影响上都是有限的。由于白话受地域的限制,白话报的读者或者听众其实并不多,未必超过文言报。
第二,白话报是文字媒体而不是声音媒体,无论白话怎样浅显和口语化,民众要读懂它,都必须要识字。一般来说,能够比较顺利地读报,必须要认识2 000字,至少要1 000字以上,这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当然不是问题,但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却是一个大难题——清末民初普通民众至少有一半是文盲。所以,白话报所要解决的问题其实超出了白话本身,最终又回到教育普及的问题,当然还涉及汉字改革的问题。清末民初很多白话报纸发行量有限,持续时间也不长,影响也不大,这很好地说明了白话报纸的价值限度。
第三,口语和方言对于日常交际是非常有用的,但一旦进入思想的层面,就必须借助文言文,必须借助翻译形态的汉语。所以白话报纸作为地方报纸,作为通俗读物,作为时事新闻报道媒体等都是可以的,但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不管语言表达上还读者阅读理解上,都会遇到难题。首先是不能表达,比如西方的“人权”、“民主”等,中国古代白话和文言都没有相应的词语,必须新造;同时,文言文中的很多思想词语,白话中没有对应词语,必须借用。其次是理解的困难,“人权”、“民主”等以及“理”、“道”、“韵”等不仅是词语的问题,更是思想的问题,不管怎么用白话来说,民众都是难以理解的。
由此我们可看到,白话文要想成为一种通用语言,还涉及文字改革的问题,涉及读音统一的问题,涉及国语统一的问题,涉及如何包容文言文、如何包容外语的问题。只有这些问题都解决了,才能形成统一的、全民共用的语言。而这些问题,清末民初的解决条件都还不成熟,有的甚至还没有显露出来。
现在回头看,国语运动其实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言文一致;第二阶段是国语统一。这和汉语改革最初的设想其实是一致的。1892年卢戆章对于汉语改革的设想就是分两步走:第一步是创立方音切音字,第二步则是以一种方音为主统一语言:“若以南京话为通行之正字,为各省之正音,则19省语言文字既从一律,文话皆相通,中国虽大,犹如一家,非如向者之各守疆界,各操土音之对面无言也。”*卢戆章:《中国第一快切音新字原序》,《一目了然初阶》,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年影印,第6页。最后的理想状态是“书同文,言同音”。以此来划分,清末民初报纸白话文运动则属于言文一致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属于第一步或者第一阶段,而五四白话文运动则属于第二步或者第二阶段即国语统一运动,这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事实上,直到今天,中国并没有完全解决汉字简易、读音统一的问题。
如何实行汉语言文一致,清末民初主流方案的选择是白话,也使用了白话,但用什么样的白话,理论上缺乏充分的探讨,实践上也是各种各样。而对于文言文,虽然有所批判,但还没有大胆到提出把它废除的地步。五四则勇敢地提出废除文言文,建立新的以白话为主体的国语,并且建立一种新的统一的白话,即现代汉语。蔡元培说过:“那时候作白话文的缘故,是专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常识,并非取文言而代之。主张以白话文代文言,而高揭文学革命的旗帜,这是从《新青年》时代开始的。”*蔡元培:《〈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蔡元培全集》第8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17页。这是非常准确的定位。五四之后现代汉语在文字规范上,在语音统一上还做了很多工作,但基本上都是解决细节问题。
清末民初白话报属于通俗性的、新闻性的、大众性的读物,而《新青年》则是思想性的杂志。《新青年》最初是文言杂志,陈独秀后来听从胡适的建议把它改为白话杂志。但陈独秀并不是从通俗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并不是想改变《新青年》的性质,而是从语言表达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其理由就是胡适所说的“言之有物”等“八事”。唐德刚认为《文学改良刍议》基本上是不正确的*参见唐德刚:《〈刍议〉再议——重读适之先生〈文学改良刍议〉》,《书缘与人缘》,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一定程度上可以这样说,但这不能成为否定胡适历史贡献的理由。胡适首次从语言学的角度提出废除文言改用白话,虽然其理由在今天看来有很多问题。改用白话一方面可以增加读者,普及新思想,更重要的则是,新的白话表达了新的思想,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新青年》改为白话之后,读者并没有改变,并没有因为白话而增加普通民众读者,它的读者仍然知识分子,特别是青年学生,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懂文言文的。
批判或者否定胡适一直很多,但很多批判和否定其实是一种误解。比如谭彼岸,50年代曾出版过一本小册子《晚清的白话文运动》,这个选题本来很好,但著作却偏离了主题而以批判胡适白话文理论为主。谭彼岸认为,胡适关于他自己白话文理论提出的心路历程是别有用心的编造,《文学改良刍议》的基本观点是“盗窃”裘廷梁和陈荣衮:“‘文学改良刍议’无论文学形式上、思想内容上,都比裘廷梁‘论白话变维新之本’、陈荣衮‘俗话说’‘论报章宜改用浅说’落后得多,软弱得多……‘胡适提倡白话也算是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但就其所主张的思想内容而言,不仅没有比以往的资产阶级的‘新文体’和白话文运动更前进一步,相反的……代之而来的倒是极端崇拜外国的思想和封建主义妥协投降的思想,所以从历史发展来看,胡适的思想是向后后退了一步。”*谭彼岸:《晚清的白话文运动》,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2页。批判胡适,对胡适进行政治上的上纲上线,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是可以理解的,但具体到学术上,我认为不能失去原则。对比胡适、裘廷梁和陈荣衮三人的文本,“盗窃”之说实难成立。恰恰相反,胡适的白话文主张和裘廷梁、陈荣衮的白话文主张存在本质的差别:胡适名曰“改良”,实则是“革命”,裘廷梁和陈荣衮的主张才是真正的“改良”。相应地,五四白话文运动和晚清白话文运动具有本质的区别,前者是语言革命,在语言革命的意义上是思想革命,是新文化运动;后者是为白话争一席之地,是文化大众运动,是启蒙运动。晚清白话文主要是工具语言,当时以宣传革命,开通民智,教育群众为目的,内容上则是用文言表达的东西,或者可以用文言表达的东西。而五四白话文运动则是反文言文,是思想革命,是新白话,所表达的内容是文言文不能表达的东西,也是古代白话不能表达的东西。这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所谓“后退”之说明显有违于历史事实。
清末民初白话虽然形成运动,有较大的声势,但其实影响有限。刘师培说:“溯白话报之出现,始于常州,未久而辍。及《杭州白话报》出,大受欢迎,而继出者遂多。若苏州,若安徽,若绍兴,皆有所谓白话报,而江西有《新白话报》,上海有《中国白话报》。又若天津之《大公报》、香港之《中国日报》,亦时参用白话。此皆白话之势力与中国文化相随而发达之证也。然我国二万万方里,以此数种白话报所流行之区域比例之,殆尚不及万分之一。”*刘师培:《论白话报与中国前途之关系》,万士国辑校:《刘申叔遗书补遗》上册,第166页。这篇文章发表于1904年,当时的白话报纸还不是很多,但即使民初白话报大大增加,但总体上来说,当时还是文言报纸的天下。
历史是一脉相承的,我们当然可以说五四白话文运动是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的延续,但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不能夸大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的作用和意义。历史之间的确具有连续性,而且历史连续性通常情况下就是一种历史因果关系。但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与五四白话文运动之间并不是这样一种逻辑关系,它们具有时间上的连续性,但内在的逻辑联系并没有那么紧密。也就是说,五四白话文运动并不是充分地建立在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的基础上,而是另起灶炉。把二者相提并论其实是消解五四白话文运动的贡献。我认为,五四白话文运动仅仅在时间上是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延续,而在语言理念和对白话的认识上则完全不一样,目的上不一样,知识背景上不一样,目标上也不一样。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说:“晚清西洋思想之运动,最大不幸者一事焉,盖西洋留学生殆全体未尝参加于此运动。运动之原动力及其中坚,乃在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388页。晚清白话文运动之所以没有发生语言的根本性变革,根本原因还是发起者和组织者并不真正懂得西方,骨子里还是中国传统的。假如没有五四白话文运动和思想革命,没有建立现代具有西方特性的语言体系,清末民初那种白话文运动再声势浩大也没有用,中国社会也不可能因此发生现代转型。
总之,清末民初白话文运动是语言工具运动,它推动了白话普及,为五四新文学的白话文运动奠定了一定的基础。晚清白话文运动的贡献主要是宣传上的,是普及白话、白话书面化等,于文言文来说,它其实是附属性的。五四白话文运动则是思想运动,最后导致中国语言体系的转型、思想文化的转型,于文言文来说,这是取代的问题,是含纳的问题。五四白话文运动之所以发生,自有它内在的原因,陈独秀说:“中国近来产业发达人口集中,白话文完全是应这个需要而发生而存在的。”*陈独秀:《答适之》,《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168页。当然非常有道理,但新白话产生的最根本原因则是西方现代思想的传播和输入,西方思想在输入的时候,文言文和中国古代白话已经不适应了,于是现代白话应运而生。所以,我们不能把五四白话文运动简单地归结为晚清白话文运动的一种结果。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李冠兰】
*收稿日期:2015—10—16
作者简介:高玉,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金华 321004)。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