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上海西式娱乐的传播路径与娱乐观念的建构*

2016-06-13 02:11:34马薇薇
关键词:晚清传播路径上海

马薇薇

(中南大学 新闻系,湖南 长沙 410083)



晚清上海西式娱乐的传播路径与娱乐观念的建构*

马薇薇

(中南大学 新闻系,湖南 长沙 410083)

摘要:晚清上海开埠后西式娱乐大量进入,其传播路径包括文明示范的精英文化传播、商业盈利的大众文化传播、教会学校的教育传播,西式娱乐的传播路径与西方近代文明的传播轨迹重合。在中西文化的交汇中,旅居上海的传统文士们习惯性地用传统文化参照系统来认知西式娱乐活动,要么斥之为“奇技淫巧”、“古已有之”的娱乐;要么将各种西式娱乐活动与军事、政治纠结在一起,推敲出“舒筋力”和“尚武”的意义,在文化和政治的束缚下忽略了娱乐消闲放松这一重要功能。而普通大众因处于传统文化的边缘地带,趋新鹜奇的心态让他们坦然接受了西式娱乐,但容易在享乐中忽视人生积极意义的探索,沉溺于世俗生活,滑向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

关键词:晚清;上海;西式娱乐;娱乐观念;传播路径

晚清上海作为通商城市因经济繁荣和战乱避祸,形成了移民化的居民结构,移民与地缘和血缘为主干的传统社会关系纽带被割断,从讲究地位尊卑的村社空间进入到全新的城市生活空间。这种文化生态的变化打乱了固有的传播秩序,传统乡村自上而下的纵向传播秩序发生了断裂,文化内部运行机制的失调使得大众之间的横向传播活动盛行,原本共享的核心价值观念被怀疑、甚至否弃。整个晚清上海出现了一个文化震荡地带,精英娱乐与大众娱乐混合在一起,一些传统岁时习俗因为不符合都市生活节奏,被《上海县续志》删除,添加了豫园花会、赛马、过礼拜等新“岁时”,各种西式娱乐大量出现在晚清上海。在这样一个中西文化交汇的时空中,西式娱乐的传播路径是怎样的?民众又是如何认知这些娱乐的呢?

一、文明示范的精英文化传播

清政府的长期封闭和隔绝让中西文化间因陌生而隔阂,“声光电气”的技术优势让西人片面认定西方文明高于中国文化。第一任英国驻沪领事巴福尔就把中国文化定性为野蛮文明,叫嚣“必须向我们高等文明屈服”,这个调子在1862年改为“西方文明对东方半野蛮文明的优越地位”[1]。在他们看来,只有这种文化上的优势地位真正确立,才能在上海营造出一个完全西方化的生存空间。

因此当中西娱乐同时出现在晚清上海的时空中,西人首先是以一种文明示范的姿态来展开传播,处处以西方文明的代表自居,从衣食住行到各种文化娱乐设施无不竭力保持西方的生活方式,充满了精英文化的优越感,形成了一种炫耀式的消费。这种文明示范的姿态使得最初西式娱乐的传播,属于一种西方人的“独乐乐”。社交娱乐上完全遵守伦敦或巴黎的社交礼仪,传播范围严格控制在西人之间,将娱乐视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除了少数传教士,西人只与中国官员、买办等华人接触,从不屑于与华人交往,竭力营造出一个自成一体的西方文化传播情境。大量的西式娱乐项目出现在晚清上海,从“跑马之戏”、“赛船为乐”到打弹子“以角输赢”、“铁齿高屐”的溜冰等[2]121,各种文化娱乐设施无不竭力显示西方文化的优越性,在以文化炫耀的心态赛马、赛船的同时,刻意排斥华人的参与,华人只能充当场外看客,以此限制西式娱乐的传播空间。

在以男性和英国人为主的西人圈子里,休闲娱乐主要在各种俱乐部举办聚会和开展体育活动。俱乐部在西人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如上海跑马总会和上海总会。西人“每值安息之期,怒马高车,如云而至”,“惟华人之娱沪上者,虽意心飞扬,终不能问津而至”[2]135。1870年,圣·安德烈布道会举办的苏格兰狂欢节是当时外侨上流社会的主要活动之一,每次狂欢节都有数百名身着花格子短裤的男士和几十位妇女参加[3]。偶有中西共同参与的娱乐,在活动范围、举办场所、参加人员方面都带有明显的华洋之别。以西人举行的花卉展览为例,“会必以两日,盖第一日则西人男妇游观者众至,次日而华人乃亦得以入内观览。其游观之资,亦以前后分等差”[4]。由于这种疏离感,上海商界的跟风效仿相当失败,建立的华人总会“惟以赌博为乐,盖除广肇公所之俱乐部有文明之游戏外,余皆一丘之貉,为西人所不齿耳”[5]。完全没有像西人总会一样作为公共空间,除了娱乐兼有议事的功能。

由于带着文化偏见,西人在中西娱乐的判断上,批评晚清上海“悠闲懒散、麻木不仁”[6],盛赞西式娱乐“如古典的戏剧艺术、歌剧、艺术馆、藏品和优秀的管弦音乐”,属于“智力性和文雅”[7]的文化,对于中国传统娱乐则没有任何了解的兴趣。诸如剧团表演和乐队演奏几乎没有向华人听众传播的空间,除了中西官方交流层面,上海道台沈秉成曾出席了一场管弦乐队音乐会,据报道,这场音乐会“比上一次演出效果要好得多”[8],这种礼仪性出席的官方交际的意义远胜于娱乐,并不有助于中西间文化真正的了解与沟通西人在娱乐文化交流上如此恪守中西之别,还来源于其内心的惶惑不安。最初“华洋分居”政策的隔离,让1853年上海华人人口达到544 413人,而租界西人只有区区500人[9],中西之间人数悬殊,外在强权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西人在租界的“孤立地位”,“在这些古老而坚毅的人民的心里,他们一直把我们视为只是暂时的闯入者而已”。为了摆脱在异族文化中间所处的孤立地位,西人需要“一种装威风、摆架子的姿态”[10],力图把军事和外交上的优势转化为文化和心理上的优势,即只有中国文化完全屈服于西方文化的时候,西人在租界的优势地位才能真正树立起来。

二、商业盈利的大众文化传播

出于趋新鹜奇的心态,上海民众的兴趣刺激了西式娱乐进入上海的步伐,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西人的精英文化心态逐步让位于牟利的欲望,各种让人目眩神迷的娱乐设施进入到晚清上海的消费空间。以商业盈利为目的的大众文化传播的实现,一方面得益于上海崇洋的社会风尚。作为一座滨海临江的移民城市,长期处于主流文化的边缘地带,上海对新文化和新事物的接受程度远胜内陆,弱化了偏狭排外的情绪。开埠后,“天朝物产丰盈,原不藉外夷互通有无”的传播障碍被打破,挟工业文明威势的西洋器物,立时让农业文明的东方文化相形见拙,出现了“海舶塞江皋”、“纤物各争奇”的局面[11]。形成了“以洋来者为贵”的崇洋风尚,“世俗物用都以自洋来者为贵,无论物产何地,美其名则加一洋字示珍也”[12]。崇洋的越份逾矩重新调适着中西器物的传播空间,“洋”成为获得声望和地位的重要途径。新奇昂贵的西洋物品正好迎合了大众消费心理,豪门巨富纷纷使用洋货来抬高身份,“凡物之极贵重者,皆谓之‘洋’……大江南北,莫不以洋为尚”[13]。随着“洋货率始贵而后贱”,“大而服食器用,小而戏耍玩物,渐推渐广,莫之能遏”[14]。各种西式娱乐因为远离政治因素,于是借助崇洋的社会风尚漂洋过海登陆上海。

另一方面,在于租界内已初步形成商业化的传播情境,以商业盈利为目的的西式娱乐定位于大众传播,满足了客观存在消费群体的娱乐需求。此时建立在现代资本运作基础上的西式娱乐传播已经进入正规的市场化运作。它会选择通过新闻报道、刊登广告来扩大影响力,最常出现的字眼就是“新”、“奇”,“今有新到东洋妇人演戏,专做奇巧”[15], “今新到外国异术异样奇巧新戏”[16],用求新、求变来刺激大众的观看欲望。它还会选择比较繁华的路段和比较成熟的娱乐场所,如戏园、茶楼、饭店等,形成以商养文、文商一体的消费格局。

不少西式娱乐表演总能给予新鲜好看、惊险刺激的体验,吸引力十足,“愈演愈奇,观者亦愈众,喝采之声不绝,无论上下人等皆同此欢喜心”[17]。众商云集的礼查饭店就成为娱乐商演的重要媒介,马戏、傀儡戏、半有声电影、活动影戏接连登场,以“西国头等马戏兽戏”为例,包括英国之奇女表演“空中飞行”,以及“神牛、怪马、黑虎、巨象及各种猴子异兽”[18]的表演噱头十足,这种观赏性极强的马术表演,明显胜于中国马戏家庭式的单打独奏,且没有语言障碍,放纵而感性,投合了大众的欣赏水平。西式娱乐还会进行娱乐营销,打政治牌,“兹闻沈观察与其属员拟于今晚观看马戏,马主札上海诸领事亦异订会同赴焉”[19]。沈观察的到场观看,具有着明显的感召力和广告作用,的确吸引了不少观众。就这样,各种西式娱乐被有目的地大规模生产和传播,晚清上海文化娱乐市场逐渐形成,市场化运作成为西式娱乐的主要传播渠道。

三、教会学校的教育传播

西方体育运动首先是以精英文化传播的方式出现在大众面前,“当开埠之初,居民所恃以为娱乐者,不过数事,故老相传云,每于夏季夜间,乘羊角小车,沿黄埔滩头,奔走为乐”[20]。在西人的文化示范中,诸如赛马、赛船、角力、骑自行车比赛这些体育运动,民众都只有旁观艳羡的份,并没有机会亲身参与。体育运动真正与大众亲密接触,源于教会学校的教育传播。

晚清上海教会学校教育理念,受到19世纪西方“自由教育理论”的引导,提倡人的灵、智、体的全面发展,其中“体”就是体育,能为全面有效的生活提供身体的保障,正好契合宗教伦理之传播。“教会学校进入中国以后,教士们发现儿童们的健康和体格都离最低标准还相差很远。他们还发现孩子们所担负的劳动绝对地繁重。于是就想到引进一些体育比赛和游戏,以用于休息和娱乐。”[21]传教士们希望通过体育传播,形成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理想宗教人格。参与创办南洋公学的福开森回忆:“为了提供体育锻炼,我安排了每周有二三次的军事操练课。引进了足球、棒球和网球等项运动。”[22]

于是,这种大众眼中的“娱乐”——体育,以教会学校为媒介得到了广泛传播,涵盖了小学、中学、大学,传播了大量积极、健康的体育观念,其中以圣约翰大学、震旦大学和泸江大学这三所大学的传播影响力为最大。圣约翰大学首先注意将体育运动与本土化游戏相结合,“体育方面,无甚设备。一任学生自由。踢毽子,跳绳索,放纸鸢,皆通常之游戏也”[23]。之后逐步设立体育设备,分春秋两季举办运动会。这样体育不仅作为正式课程列入教学,培养了学生集体主义意识和现代化的市民性格;还以运动会形式扩大了传播范围,增强了爱国主义精神。圣约翰大学的足球队1901年组建时队员拖着长鞭,号称“约翰辫子军”,1902年圣约翰和南洋公学组织了上海第一次校际足球比赛,1905年该校又与中华基督教青年会进行了上海第一场华人棒球赛。

教会学校的教育主观上有文化殖民的意味,但体育运动本身积极向上、振作精神的风范无疑大大震撼了华人,有助于形成全新的、积极、健康的娱乐观念。在时事多艰的背景下,通过体育运动达到民族启蒙的观念逐渐成为了一种社会共识,“运动会之利益可以开通社会、唤醒同胞,非特养成学生之竞争心、共同心而已”[24]114。上海基督教青年会这样的宗教组织,就是为了“尚武主义,设立规条,教练兵式体操,而以拍球诸戏要附属会中,如此,乃实于中国青年有益”[25]。教会学校的教育传播还得到了上海本土人士的认同,经元善创立经正女学,教育宗旨中就有“养其德性,健其身体”,钟天维创办三等公学,“每晚放学,应令诸生体操,在园中或散步数百,或拍球等戏”[26]。这种以教会学校为媒介而展开体育传播,让受教育者有机会真正了解西人体育运动的真谛,而非停留于看热闹、观稀奇的表层。只是教会学校的传播范围有限,受众人数较少,仍属于精英范畴的小众范围。

四、迎拒与选择:大众复杂的娱乐态度

西式娱乐由以上三种传播路径,经由城市建筑、器物、生活方式等多种媒介,如水银泻地般传播到身处其中的民众身上。与其他中西冲突激烈的道德礼法相比,器物层面的娱乐属于老少咸宜的大众文化,以一种貌似轻松愉悦的形式跨越了华夷之辩、中西之别,逐步瓦解着传统社会形成的娱乐分阶,基于身份背景、文化高低等因素,大众或接受、或拒绝,对待西式娱乐报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态度。

(一)“奇技淫巧”与“古已有之”

相比于普通民众的好奇和兴趣,在西式娱乐观念的认知上,传统士绅由于居于传统中国的精英阶层,通常对异质文化排斥力最强,对各种西式娱乐常斥之为“奇技淫巧”。“奇技淫巧”从字面意义上而言,指过于奇巧而无益的技艺与制品,这些出于传统士绅的批评,主要从传统消费观念和道德观念出发将西方文化理解成“器”,“中国所重者,礼义廉耻而已……奇技淫巧凿破其天者,摒之不谈亦未可为陋也”[27]。在这个文化判断上,认为八音盒、机器鸟笼、手表纵然再精巧,也只是一种富强之术或富国之术,无法从礼乐教化层面得到价值的真正肯定。

随着对中西文化了解的加深,不少人已经认识到西人所擅长的“奇技淫巧”并非无谓的浪费和玩好,而是可以创造巨大财富的物质生产力量,西洋钟表也并非单纯的“好玩”,“或谓时辰钟特一玩物而已,不知钟摆之缓急,是一博学人所创识”[28]。有识者逐渐摆脱了文化偏见,积极正面评价“洋人多巧”,“中国自古及今,不尚奇技淫巧,故奇巧之物不多,奇巧之人亦少也。至若西国,皆于机器极力讲求,故能使奇巧之物层见叠出,初则制造自鸣钟表,继则制造自行人物,终则制造八音琴等”[29]。这种正面评价的逻辑,主要思考娱乐中的“奇巧”与国家富强之间的关系,仍是工具理性的思维模式,以家国为己任的文人们依旧无法从人性诉求的角度来认知西式娱乐。

还有一批寓居上海、寄食西人的传统文士文化身份模糊,他们既不可能回到传统社会,又暂时无法在十里洋场中寻找到文化身份,纷纷以游客、访客、寄居上海者自居。身处的情境让他们在认知上眼界会更加开阔,不少人尽管亲身体验了西洋器物的种种神奇,但在文化心理上仍有着对传统文化的强烈认同感,在认知上倾向于强化本民族文化传统。当面对西式娱乐所激起的文化震撼,无法用既有的知识储备来理解时,总是习惯返身于历史传统中去寻找理解的文化资源,寻找中西文化的共通之处,用“古已有之”的态度来缓冲异质文化上的冲击,也为他们欣赏和接受西式娱乐提供文化上的支持。

对待西式娱乐“古已有之”态度,弥合了中西文化传播造成的文化差距,巩固了已有文化上的认同。当王韬听到西洋女高音声乐表演与钢琴弹奏,“滑如盘走珠,朗如瓶泻水,雄壮如鉄骑千群、银涛万顷”[30]9-10。对钢琴乐曲的描写显然有白居易《琵琶行》的影子。葛元煦则更加匪夷所思地把西人打棒球和唐玄宗打马球联系在一起,“沉醉三郎记打球,工夫技击巧相侔。中原唐宋遗风泯,逸事翻从海外留”[31]219。这种“古已有之”态度的出现,表明文人雅士们在媒介环境的变化中,力图对中西娱乐传播起到促发、引导的责任,在社会心态允许的弹性范围内,保障甚至夸大传统娱乐的传播效应,以契合儒家伦理对“技巧”的鄙视。

当娱乐以商业盈利的目的进行大众文化传播,为了尽可能地吸引民众,常将传统文化作为一个参照系,来认识和评价西式娱乐,将新的认知对象纳入旧的知识框架中来理解判断,赛船被视为“古人水嬉之遗意义也”[32],很自然联想到赛龙舟,在理解上沾染了中国民俗节日的气息;把幻灯片和电影类似于中国传统皮影戏,以为二者尚属于一种类似杂耍的游艺节目,分别被称为“西洋影灯”和“电光影灯”;礼查戏园的“新到傀儡戏”,“傀儡者,我中国向来有之,即俗语所谓木头人戏也”[33]。这样的话语迎合了文士们内心深处天朝上国的文化优越感,他们既不得不认同西式娱乐的积极意义,又要保持传统文化的自尊,不能让后者相形见拙。于是努力调和着中西文化的分歧和差异,没有进行共时性横向比较,而是关注于历时性的纵向文化比较。用中国的远古盛世与西方相比较,“泰西风俗每多近古,即如歌吹之声多重浊而少轻清,此即黄钟大吕之遗响也;舞时歩武疾徐踊跃先后,各合节奏,此即缀兆进退之仪文也。……至于赛马、赛船以及溜冰、抛毽之类,皆有所取义而足以暗合于中国之古人”[34]。甚至有人认为,娱乐既不能代表西方近代文明的先进,也不表明其社会的发达,而是社会发展不足并且落后于中国的结果,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才是“声被四海”、“海外诸国,皆奉正朔”的文化,“考泰西开国至今,历来未久,故其人情风俗尚近敦庞,犹有上古气象”[35]这种“古已有之”的娱乐观念,是基于晚清上海特殊的媒介环境所做出的意义解读,试图强化传统文化自信,让民众在参与西式娱乐中寻找到文化身份,同时也在客观上加速了西式娱乐的传播。

(二)“舒筋力”与“尚武”

体育运动的中西传播情境差异巨大,西方社会爱好体育锻炼、崇尚竞争、追求刺激,而江南地区民风文弱,重文而轻武,视体育为养生之道。上海传统运动涣散而无组织,除了与岁时民俗结合舞龙灯和赛龙舟竞技性突出、略有一定组织外,大多数体育活动仅属于个人爱好的单打独奏。天主教和基督教虽然以学校为媒介展开体育传播,但范围较小,参加人数有限,与道教、佛教盛行的上海存在着宗教信仰上的隔阂。真正引起民众广泛围观的体育运动,像竞技类的赛马、赛船、运动会一开始就没有引起民众文化上的反感,反而因为新鲜好奇获得极大的关注。传统文士们把体育运动的认知纳入拯救国家危亡的框架,将体育运动与军事、政治纠结在一起。

最受欢迎的西人赛马观看者人数众多,“听说明朝大跑马,倾城士女兴飞腾”[36]。但上海民众无法理解西人赛马的疯狂,一些围观的富人会笑话西人不懂享受,不知“闲才是福”的道理。“中国人将这种崇尚体育的行为视为‘发疯’,《北华捷报》忍不住大加嘲讽,‘对于一个想考秀才的人来说,上午读书,下午外出跑马,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正因如此,中国社会犹如一潭死水’。”[37]

西人在国土外如此热衷赛马,除了活动筋骨、锻炼体质外,更代表着殖民社会对本国中产阶级社会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有着武力炫耀、文化自大的味道。这种有着文化殖民意味的赛马在传统文士笔下,被描摹成“春郊暖裹杨丝风,玉鞭挥霍来花驰”的愉悦场景,将经世济国的价值追求加诸其中,希望赛马能够“安得选备天闲中,与人一心成大功”[38],由赛马联想到为国效力,与晚清衰败的国事联系在一起,更有人直接赞扬赛马“尚武精神好”[39]。黄式权的评价倒还比较贴切,“盖西人于游戏之中,仍寓振作之义,青年子弟藉此以舒筋力”[30]122。更有人明确指出西人赛马以“习鞍马、熟驰驱”,赛船“志在舟楫,可以为水师之基”,赛力则“志在角觝”,“均非无所为”,中国传统娱乐活动“其事则无益,其人则无知”,建议“既不能为西人之会以恢扩人民之耳目,则不如禁绝各处无益之会,尚足以节民用之流”[40]。这样保守倒退的提议,将传统娱乐彻底否定,矫枉过正,明显没有弄清西式体育运动的真意。

由于没有亲身参与,这种保持距离的娱乐常使得传统文士做出中国式的理解,以“赛力”、“跑人”来称呼“田径比赛”,虽然认识到运动的目的是“练脚劲”、“练手劲”、“练眼光”等,却只能非常质朴地以“大木架”、“大铁球”、“小铁杆”命名各种运动器材,认为击剑尚属于“较为悦目”者,对此表示理解,却对障碍赛跑体现出来的竞技性和危险性,强烈表现出无法接受[41]14。其实体育运动强身健体的意义,有识者如王韬、黄式权比较早认识到,“西人以操舟为能事”,“故能纵横于江洋巨浸中而鲜失事”[2]9。体会到西人以体育练习筋骨,寓教育于体育的更深意义。更有人认为棒球运动,是为了“盖西人之借以行血气而舒筋络也”[42]77,准确评价西人性格特质,“西人好动不好静,好争不好让。赛巧之外,更有赛力”。认为西人性格上争强好胜才会爱好体育运动,“杂而聚也,无不有求胜之念也”[42]68。运动场上的热烈气氛,体现出来的竞争意识、冒险意识给传统文士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冲击,从经世致用的角度做了中国式的解读,消解运动竞争、争夺的意义,强调尚武与启蒙的意义,葛元煦就猜测“似因讲武开场圃”[31]218。

这种由体育运动强身健体、振奋精神联想到国家富强,属于当时文人常见的一种思维逻辑。特别当庚子事变后,救亡图存、物竞天择的观念深入人心,“先是沪人士鉴庚子拳匪之乱,咸以民智闭塞,国势孱弱,非振作尚武精神无以资自卫而谋富强”[41]557。体育运动能够增强体质,益于国家富强的观念,扩展至整个上海华人社会,上海民间成立了许多体育会,以求达到自强自卫的目的,“国民有尚武之精神,而后国家有自强之基础,此体育会所以宜重也”[24]113。当封建国家内部传播秩序失序、社会组织关系重新建构时,体育运动的“尚武”精神得到了清廷政府的认可,进入到国家的政治实践中,《东方杂志》转载的《邸报》上表示“人人有振武之精神而自强可恃”,“饬令各学校中,极力注重体育,如是则全国皆兵之事,方可得而实行”[43]。以为“欲以救其弊,必以教育为挽回风气之具”,日本“掷球角力习以为常课,运动竞走特设大会,其国家且宣法令以鼓励之,其意可知矣”[44]。《东方杂志》对《邸报》内容的转载,表明国家仍在某种高度上引导着社会的价值取向,逐渐形成体育尚武的社会思潮。

五、结语

尽管娱乐远离政治话语,但士人阶层仍习惯性地用传统文化参照系统来进行解释,“奇技淫巧”的观念就是农耕文明对工业文明的独特视角,以长期浸淫于道德教化的思维方式来看待娱乐,“古已有之”的观念更是在文化调和中缓解着中西文化上的冲突,都蕴含着认知上不可预期的焦虑感。至于“舒筋力”和“尚武”的观念,则明显是用经世济用的工具理性评价西式娱乐,努力将中西文化在爱国的名义下共存于一个价值体系中,传统文士对娱乐的认知已经从器物层面开始向制度层面转化。但鲜有人会正面肯定娱乐消闲放松的功能,文化与政治作为两个重要因素仍主宰着文士们娱乐观念的认知,用道德判断和国家话语来异化了他们正常的人性诉求。

相反,当西式娱乐显示出自身的优越性后,便吸引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对它的认知从新奇到追求、享用、崇拜和仿造,在娱乐观念的认知上表现出自主选择、吸收融合的积极态度。相比于中国传统娱乐的怡情随性、新鲜刺激的感受远胜于任何道德的说教,感官上的“奇技淫巧”恰成为娱乐传播的卖点。加之处于传统文化的边缘地带,没有系统接受儒家文化的教化,不存在复杂的道德负担,趋新鹜奇的心态让普通民众坦然接受了西式娱乐。因此,普通民众在自我认知、自我革新的亲身体验中,更容易孕育出符合近代伦理的娱乐观念,一方面摆脱了道德教化束缚,释放人性欲求;另一方面却容易在享乐中丧失对理性的掌控,忽视人生积极意义的探索,让大众的感性追求无限膨胀,沉溺于世俗生活,滑向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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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春英)

The Dissemination Route of Western Entertainment in Shanghai in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Entertainment Concept

MA Weiwei

(DepartmentofJournalism,CentralSouthUniversity,Changsha410083,China)

Abstract: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fter the opening of Shanghai western entertainment in Shanghai, the propagation path includes elite culture communication as a civilization demonstration, the spread of popular culture as a business for profit, educational communication of church schools. There is a coincidence in propagation paths between Western entertainment and Western modern civilization. In cultural intersection, old intellectuals living in Shanghai are accustomed to applying traditional culture reference system to the cognition of Western style of entertainment, either dismissing as “Qi”, “ancient” entertainment, or hammering out the meaning of “Shu gluten” and “warrior” by imposing military and political meanings. Under the yoke of the political culture at the expense of neglected relaxing function of entertainment and leisure. Because the general public lives in the edge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ir in-born curiosity about novelty, they allow themselves to accept easily the Western entertainment and pleasure activities. However, they also indulged in secular life, hedonism and consumerism, giving up the exploration of the true significance of life.

Keywords:Late Qing Dynasty; Shanghai; western entertainment; entertainment concept; communication path

DOI:10.3969/j.issn.1673- 8268.2016.03.019

收稿日期:2015- 09- 01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晚清上海娱乐观念的传播学研究(11YJC860033);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晚清上海娱乐观念的传播学研究(13YBA348)

作者简介:马薇薇(1978-),女,湖南津市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跨文化传播研究。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 8268(2016)03- 0121-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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