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书（十五首）

◎流泉 Liu Quan



中年书（十五首）

◎流泉 Liu Quan

中年书・之一

四周静寂

荒野上，只有一柱水泥电线杆，兀立

光秃秃的

没有电线连接，也不见

任何附着物

看来，荒废已久

但为什么，它还兀立在这荒原上呢

为什么，没有人

将其搬走呢

遇上它，似乎是命定的

那么多看不见的事物，我却一眼看见了它

当然，于当下而言

它是唯一的可见物

光秃秃的

我知道它的孤独，与荒野的整个冬天

是一致的

与这些年我的心情，是一致的

风，把流年吹了一万遍

而我们依旧兀立着，任时光埋没

冬来了

草枯了

可孤独中的等待，还绿着

而远处的尘嚣，已渐渐显露出

某种病态

仿佛，有一个环节

是掉了链子的

我因此相信，这一柱被荒废的

铅灰色的

陈旧之物，仍然拥有

——为世人所不知的

愚顽之心

中年书・之二

是的

尘灰就要从天花板上落下来

仿佛人过五十

紧绷的肌体，渐渐

松弛

这座老房子，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激情渗透每一道缝隙

它所经历的时代

充满了苦闷、欢娱，追逐

和向内的理想

现在，尘灰就要从天花板上

落下来

风敲响屋檐的铃铛

雨水与光阴交错，很多时候

木窗棂，比五十岁的人

显得忧伤

生活在这老房子里

从未想过，某一天我会像蚂蚁，无孔不入

将剩饭悄悄搬离

我看到了腐朽，但我相信

曾经的支架

高八度的颂歌

一直萦绕在岁月深处

似乎不曾有一丝

小小的停顿

遇 见

打伞的那人

拢了拢疏松的长发，回到了

空旷之地

那儿，有更多的灯盏，接纳一个人的光芒

那儿没有树叶

也没有了被吹落的隐忧

一只单飞的鸟，抖了抖翅膀

雨就下到了拐弯处

草 结

山河为洗濯

诗歌只为倾诉

因为你，风把倔强的小公牛

赶入峡谷

舍弃了所有锦簇

让一袭青衣

暗合星辰，与皈依者交朋友吧

为寒露研墨

书中世界

皆为倒扣之草结

笔划弯曲，有一己痴绝

你在光中修复光

而我，低头，不再与明月

——抗衡

晚 安

风解衣

明月淡出，剧情

渐入尾声

……伏笔，拉上了

大幕

我倾心

——卸妆后的波澜

低下头

良宵，已在

树梢上

在丽水

祖国太大

赞美只来自一滴水，或

一声浅的问候

不能以天空之辽阔，歌吟

细小的生活

在每日上班途中，我只关心天气、过往车辆

和斑马线上，一朵小停顿

我关心从这里走过的人

是不是与我一样，不说太多梦想

不说远方

这些年，喜欢了低头，喜欢了于一片烟岚

融入，一首诗

就是一座小小的城堡

我的叙述，是普遍的悲欢

把一个人当成一个祖国，我喜欢你是河流

我是山川

我喜欢在这个叫丽水的小城里，有一些

令人倾心之理由

可供虚度

中年书・之三

烂记于心的

有限的几个大词

颠倒看

是如此小，如此卑微

父亲曾说——

人生不过一颗土豆

那时候，不解其间关系

当荒草覆盖了，一整座的山

我终于明白

土豆发芽

头顶，就下雪了

我与父亲

没什么不同

我们就像那一颗土豆

而土豆，不是金子

在埋没或坦陈的繁复中，惟一的想法

就是用心性去完成

一生之简单

像雪一样干净

像融雪一样，滴水无声

失语的床

风声过耳

雨把夜敲出大窟窿

暮色，装不下成吨的霾

索性让墙角的孤灯，假装萤火

有什么被打开

就有什么，被照亮

惟独，枕上的刺绣，有一贯的沉默

大 风——致友人

它在吹

它在汹涌

而我，必须受命现实之坚果

不为欢愉落入俗套

它卷起黄沙

遮蔽一万朵玫瑰的葱茏

我只是压低帽檐，归隐在路的中途

不看风向

不问哪是归处

我只是屈服沧桑无言

以静默，为一片绿

化缘，山水间，有寺庙，尘世的相遇

如钟闾，而我

听不见

体内的流水声，聚合

怎样的分离

它在吹

它在汹涌

即便回头，一样迎合

一个字的两个偏旁

很多时候，我所经过的那个路口

有灯

有灯光中闪烁的奢华

而我，已丧失全部可能的表达

再一次伫立在风口，我还是不能够顺从内心的旨意

向你

向那盏灯

说一声——我爱你

中年书・之四

我以为任何错失皆可原谅

我以为风写下字据，每一个人都能读懂

我以为病中的无花果终有一天要开花

我以为小有时比天大

我以为宽阔有时只供奉一个人

我以为不凋的树叶有山水的盘根错节

我以为转过身就能望见春天，低下头就能与脚上的路途亲近

我以为夜半销魂能找到灵魂之出口

我以为有码头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来自故乡的眺望

我以为我理解了岁月的流沙状

我以为缝纫机还在这里，光阴就有修复的可能

当时光以白发代替了青丝

当年轮被雕刻

当一朵小心思再也无法包容大千之妖冶

我发现

——我已不是那个我了

人间，已不是那个耍孩子气的人间

龙泉泥鳅馆

十数年前

去紫金路南端“潘记安仁鱼头”访友

发现鱼头馆斜对面

有一家来自家乡的风味小吃——

“龙泉泥鳅馆”

此后，乡党来丽

偶尔请他们上泥鳅馆聚一聚

总在滑溜溜的泥鳅里

一再说时光

“嚯”的一下溜走了

现在，很少去泥鳅馆，也不知道

它是否还开

那一日，去南明湖经过紫金路

又一次看到了“龙泉泥鳅馆”的招牌

许多朋友都不见了

它还在

许多光阴都不见了

它还在

我与友人走了进去，要了两斤泥鳅

一坛米酒

泥鳅还是老家风味，但故乡

却越来越淡了

七月辞

悲伤大过蝉鸣

风，开始走下坡路

颂歌只唱给原野上的陌生人

那个人手持干草

却是旧相识

他说，他眼里的葱茏，都是带火的

歧途中的尤物

皆成灰烬

倒伏的头颅，有上升的尘灰

断流处——

水比往事凄绝

而我，有我的人生观

不屑于修辞，和

比喻……

空 隙

省略青草和松针

省略风吹过茂密的阔叶林

仅剩下，空旷

与蓝

蝴蝶辜负三月

台风刮走了沿途的泥沙

但至少，还有想象，旷野上的铃铛

从未消失

生活，给了这空旷

一小片的蓝，恰好印证——

“离别才是开始”

不曾涉猎的

必定属于未来，而未来就是一道填充题

夹在风与风之间

夹在我们的水稻与良田之间

中年书・之五

一缕青丝变白

一根骨头变硬

一滴泪深度约等于一个大海的深度

一双鞋的长度约等于一支歌在秋风中吹老的长度

浮云写下了悲欢

尘世的码头，停泊我的不忍

先行拟好了祷文

为这一生

不祈求风之改变

江湖的深有浅的牵挂

你的存在就是我的山水

岁月不由我说了算，心跳却属于我

请相信——

再一次的深邃和辽阔

请相信——

低下头时，天空也不会弯曲

长沙火车站

所有陌路，都只有一条归途

不在风一样掠过的汽笛长鸣中，就在一瓣又一瓣落下的这不确定的悲欢里

噪杂湮没了眼睛

仍有血脉回溯，在某个地方静静停下来

作者简介：流泉，原名娄卫高，男，汉族，60后，浙江龙泉人，祖籍湖南娄底，现居丽水。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先后在《诗刊》、《诗歌月刊》、《星星》、《北京文学》、《扬子江诗刊》等国内外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首届大观文学奖等，著有诗集《在尘埃中靠近》、《风把时光吹得辽阔》、《佛灯》（与人合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