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记（十四首）

◎郭晓琦 Guo Xiaoqi



行走记（十四首）

◎郭晓琦 Guo Xiaoqi

在南方

就用这双扎疼北方的糙手

摸摸南方的额头

细风中摇摆的芦苇的额头，稻谷的额头

油菜花、甘蔗和茶树的额头

就用这双扎疼北方的糙手

拍拍树木宽厚的肩膀。牵牵

翻过栅栏的青藤的手

没有名字的野花的手，青草的手

我还要掂掂一把铁锹，一把镰刀

或者一顶草帽

与北方的有什么不同

就用这双踏响北方的大脚

踩踩南方柔软的泥土

走一走公路、高架桥、世纪大道

走一走田间小埂、堤岸和洼塘

河道纵横交错的的平原

我还要试试一把泥土，一场细雨

或者一双粗布鞋

与北方的有时什么不同

就用这双揉满风沙的眼睛

来读读古朴的南方

读一座村庄的汗水，一座城市的灯火

一条雨巷的爱情，

一只乌篷船的风雨岁月

一盏闪烁在暗夜的渔火

一支吹瘦秋天的短笛

一块沉默万年的青石板……

我还要看看一截阳光，一片月色

或者一缕炊烟

与北方的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这些爱情、欢乐、呐喊、怨恨

这些白发、皱纹、眼泪、汗水

这些忧伤、叹息、疼痛

这些露水和霜雾、闪电和雷鸣

这些黎明和黄昏……有什么不同

——在南方

铁轨上小半个悠闲的下午

有人站在废弃的铁轨上，张开双臂拍照

她一定有了飞翔的欲望

有人向东，有人向西

顺着轨道各自行走

他们的内心

是不是泛起了一小片孤独

有人弯腰，仔细地拍打身上的尘埃

有人坐下来

重新系了一遍鞋带

有人斜了一下身子

又斜了一下身子，给一绺小南风让路

有人踩疼了一株蒿草的骨头

有人对枕木间一朵俊俏的小野花

惊叫。有人凑在一起交谈

说起爱情。说起与这座小站无关的往事

哦！小半个下午，阳光斜打过来

恬淡而又缓慢。但

很快被消磨，之后鸟群散去

只有慢慢凉下来的铁轨

在无边的空旷中

侧耳倾听，那列迟迟不肯回来的火车

有没有捎来——空旷的颤声

长城遗址上一个恍惚的早晨

笔直的早晨，弯进阴山深处的天空

我坐在长城遗址上

像是坐在一段斑驳的旧时光上

恍惚有云朵变换着姿势

从头顶飘了过去

不一会又飘了回来，神秘、古典

恍惚有一群人

相互攀谈着

三心二意地向古代行走——

接下来，在一块荒芜的石头里

我听见了

疾风呼啸的声音，夹杂着

雷鸣和闪电

在一堆荒芜的石头里

我听见了战鼓擂动的声音

战马嘶鸣的声音

铁刃碰撞的声音，呼号呐喊的声音——

这城下，埋葬着多少残损的白骨

这关隘，游荡着多少巡边的阴魂

我这样想的时候

早晨轻轻地弯曲下来

大阴山，在一阵旋风里晃动了一下

蜿蜒于阴山的长城

接着晃动了一下

——之后，是片刻的寂静

我一低头，看见灌木丛中的一棵野枸杞

提着一串

突突蹦跳的小心脏

我一抬头，有两只披着黑战袍的苍鹰

蹲在两座

遥遥对峙的峰顶上

怒目圆睁，俯瞰着各自的江山——

在南京站看见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他临水而立，背着一个发白的旅行包

像蜗牛背着自己的家

玄武湖波光鳞鳞。情人们卿卿我我

荡着爱情舟

那个像我大哥的人低着头，心事重重

我要去赶下午4点48分的火车

要离开南京站

我要回我的北方，我北方的家

那个心事重重的民工大哥临水而立

一直没有回头

我突然担心起来，他会不会

把美丽的玄武湖当作没有烦恼和苦难的天堂

细小的雨还没有下起来

其实游人如梭

拥挤、喧哗，操着北京的、河南的口音

操着广东的、四川的口音

可我只认为是我一个人在苏堤上走

我一个人，拥有细小的风，细小的风吹来的

细小的香气 。拥有

一湖细小的波澜，水鸟细小的鸣叫

拥有细小的江南。江南九月、或者十月细小的时光

我一个人在苏堤上走

握着一把散发出细小油香味的纸伞。我渴望的

细小的雨水还没有下起来——

其实游人如梭

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人迎面而来，擦肩而过

我只想看到一个人

她从明朝来。她云鬓水袖、一袭素裹

她含羞，她娇艳……

她回眸一笑，能醉倒江南。而我渴望的

细小的雨水还没有下起来——

走过杭州街头时突然想起一个诗人

在一个长发飘飘的流浪歌手面前

我停留了一会

……孤独和凄凉。秋风自内心吹起

吹这座城市，吹这个灯光暧昧的夜晚

恍惚有凋零和衰败的声响——

21点还是22点？回宾馆的路上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诗人

想起一个敦实的汉子，杭州城

就一点也不空了

杭州城里至少有一个我能想起的人

我想起后心里就一点也不空的人

也许半小时前，他也从流浪歌手面前经过

和我一样，善意地弯了一次腰

也许在某一盏昏暗的街灯下

他和我擦肩而过，很快消失于喧躁的人群

也许吹起我衣角的那一绺风

正经过他的门前，并轻轻敲打窗户的玻璃

也许……

也许在这个秋风吹凉的夜晚

我想起的并不是一个诗人

而是整个江南最好的一卷丝绸，或者一件陶

在无锡的一个早晨

乌云滚滚的早晨开始于公元184年

我在大汉。我周游三国——

曹营水寨。楼船。点将台

吴营九宫八卦阵。火光冲天的赤壁

战旗猎猎。战鼓震天。战马嘶鸣

我到底是哪一国的戎将？和士卒？

吴王宫后花园。聚贤堂。斗牛场

刘关张的桃园

古乐绕梁。宫女翩舞。把酒诵诗

我到底是哪一位王侯将相的亲信？和密探？

我周游三国。当晴朗起来的早晨

停靠在公元280年阳光明媚的码头

我把自己从史册里

使劲抽出来。而身体里的滚滚波涛

却久久不能停息

从寒山寺的解脱门出来

从寒山寺的“解脱门”出来，苏州的天空

染上了蓝丝绸的蓝

阳光酥软、慈爱，像细藤一样缠绕

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鸟

在头顶干干净净地飞，另一些

在绿阴间快乐的鸣唱。寒山寺的钟声

又敲响了三下——

从寒山寺的“解脱门”出来

唱歌的人，谈笑的人，搂肩搭背的人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开着两朵

鲜嫩的红莲。空气甜丝丝的

我把上衣脱下来

在清风里使劲抖了几下

重新穿上时，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

在望夫堤一望

望见你铁甲征鞍，雄姿英发

望见旌旗猎猎，十万水兵挥矛欢呼

望见一场大火烧红了赤壁——

望见帐中烛火温暖，你伏案阅卷

我温酒煮茶，琴瑟相伴

望见修竹泠泠，荷花映池

黎明我陪你舞剑，夜晚你伴我赏月

望见你庭前谈笑风生

后园品茶赏花

……城池太平，江东安逸

便是我和你厮守的朝朝暮暮——

——而今，这清冷的堤岸上

我已站成一尊雕塑

望残月慢慢西沉，望江水滔滔东逝

清风吹送胭脂花香

清风瘦我容颜

清风里，我依然怀抱琴瑟

我有一双婆娑泪眼

我有一潭苦愁思恋

周郎啊！我望断了八百里浩渺烟波

怎不见你归还——

在琴瑟居的一次穿越

每每归来，我会轻轻掩上厚重的朱门

我要把城池和江山关在外

把乱世风云，东风和一场大火

关在外。把大江，石壁，拍岸的浪涛

把教场、呐喊和都督的威严关在外

让皎白的月光，从雕花的窗格子透进来

洒在案几和书台上

洒在帐幔、床榻和鸳鸯枕上

让轻风把花香送进来，缠绕我娇羞的美人

且不管天下三分，不论英雄

我只要一盏烛火摇曳，一杯茶香盈口

我只要这小小的一隅，日日夜夜

和我的美人相守。看她

纤细的手指，拨弦弄丝

让流水的琴音，醉我心肺，醉我戎马一生——

登荆山

宽敞的青石台阶。一个晨炼下山的老人

伸展开双臂，轻盈、快乐

仿佛要飞起来。另一个，背着长剑

他忍不住唱了几腔

有些嘶哑的声音跌跌撞撞

高过了整个大荆山

——之后，片刻的静

早晨的天空悄无声息地蓝过来

在半山腰的祠堂，我遇见三位沉默千年的古人

在斑驳的古城墙上

我被一阵自古代吹来的清风

——拦腰抱住

过瓦玉

客车缓缓停靠下来。我看到的瓦玉

与瓦无关，与玉无关

它只是走向三个方向的

三条道路。像三个背对着背

走远的人——

它只是兀自孤立的几间

店铺。和歪歪扭扭的几片简易广告牌

我看到的瓦玉

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无关

它只有一个风雪沧桑的老人

蹒跚着向西。向西

转瞬消失在一阵打旋的沙尘里——

看周庄

阳光从柔软的柳枝一直垂到河水

像情人绵软的酥手

我熟悉的红雀早已结伴，在飘渺的

绿雾中呢喃。小哥哥翠亮的柳笛

阿妹妹深情的吴歌

又一次把周庄的额头轻轻打湿

小木船钻过一个又一个石桥

船舷上的少年洗净了小手

一枝消瘦的竹篙已深入水底，搅弯了

半河倒影

一河暖暖的阳光

而人影穿梭的河埠上，桃红梨白

涌动着甜丝丝的粉气

青灰色的屋顶掩映在一片垂柳的温情里

朱漆斑驳的木门哐啷一声打开

炊烟升起——这古老周庄

这承载着沧桑历史的古典背影

被丝绸一样的流水反复吟唱

摇船女人

木橹声声——

摇船的女人，背对着我

她用吴歌和桃花的嘴唇向我们慢慢讲述：

一座沧桑的烟雨楼台

一条斑驳的廊桥水阁

一个清朝的戏院。一个老字号茶馆……

她的碎蓝花外套和头巾

已被轻柔的南风浆绿

摇船的女人，背对着我

她是我勤劳的大姨

莲一样的姐姐

轻轻摇动的小木船晃晃悠悠

像一轮弯弯的月亮漂过明净的水巷

拨起碎银一样的水花上

木橹声声——

作者简介：郭晓琦，男，1973年生于甘肃陇东乡村。现居兰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文学刊物，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诗刊》、《作品》等刊物全国诗歌大赛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奖项。诗集《穿过黑夜的马灯》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