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笠知 Xie Lizhi
阁 楼(外八首)
◎谢笠知 Xie Lizhi
太阳升起时,村子开始闪耀。
木屋板墙、窗框和柱子洗得发白。
竹渠里泉水的反光在梯田旁时隐时现。
灌木丛、紫色和红色的穗状花束、黑石板、
弧形田埂,全都置身于黎明巨大而稠密的阴凉气息里。
在它们之上,红木门关着,
梯子挨墙爬上几平米大的阁楼。坐着时,
人字型的屋顶就挨着脸。
整整三天,我在那里爱着我最初的姑娘。
三个黎明,楼板一点点亮起来,
黄影子屈身爬上横梁,绕到我们脚边。
屋外,金头莺在露水间鸣叫,山椒鸟飞着,
松尾般的身躯穿过棕榈树。如果我们抬起身,
还可以看见鼓胀的棕苞裂开了,露出鲜黄的细沙般的棕籽。
香味扩散,涌动,珍珠般闪亮。
正是这些注定要消亡的光芒,
不只在那时,让我感受到生命中最纯净的快乐。
它持久热烈的叫声让我
想到另一条路。
从绝望中绕回来,
它无畏、拼命地在黑暗中穿行。
像根针,在缝纫机上,
执着地跳动。
它有烟尘味,像草木灰堆里闪灭的
暗火,在厚土下,缝里,
挣扎着向外,明亮的舌头伸到
远处,更远处——
那里,难以抑制的悲喜剧的微光,
一层层颓入土堆中。
但此刻,被它的声音拉长的风无比清妙,
让我们感觉体内自有旷野,
自有沁凉干燥的星光交织在头顶。
此刻,我们在彼此手中,变成和它一样的
小身体,变成声音本身,
缠着飞,随着翅膀的颤动。
这声音携带的一切
在白昼中变老了。而那回音,
那颤动,仍会直立着从地里涌出来,
像无端的一阵火焰的蓬勃。
想你是我的日常:
雨落在鼻尖,
丁香微露,
猛然间,手两侧充满昔日之光。
这些音乐,是我们的
夏天,阴影在睫毛间
移动。灰尘炙热,
被风送往高处——日复一日。
我们抱秘密:春天轰然倒下,
仿佛被剑劈开。路纠缠我。
傍晚有风,走着时你那么亲近,
仿佛正在身旁耳语,仿佛空气不断地
轻下去——思念使它微微荡起。
是尽头、断崖,
是云雾变幻的深渊。
好几次,靠近它的边缘
都感到过于疯狂。
难道不是花?升腾,绽放,
用最柔润的手指挽留你。
为了迅速的消散——
哦,虚无之境,是诱惑也是拒绝!
鸟声荡起,自深夜,
自你的记忆。
世界随它到黎明,
到恢宏的宁静的中心——
就这样,
你的路先于你。
尽管花从树上逃遁,
春天也销隐了
但你必然地
成为清冽之光的父亲。
还有什么痛苦不能呼唤你?
这古老、宁静的时辰
围绕着生长……
像薄而细的水杉木栅栏。
而你就是那只鸟,落在上面。
她每日登山,看湖景。
退休后,更时时厮磨于
岩泉树荫间。
众多关系,
她只信任与自然的——
天地间,身体内外,
生机里抱恒久厌倦。
她或许想到:
被占有,就是被拯救。
“你看这湖和山,
总在这,又总不同。”
千年如此。
苏轼赞美过
这确定且丰富的美。
其实,她最崇慕
孤山上的林和靖——
一边热爱,一边弃绝。
忘我里
有对立的松涛。
这是没办法的事。
越过中年的万仞,
心境更幽深了。
只是不禁病。
每感冒,住院十天半个月。
在病房里,她常屏息,
仿佛置身山顶:
有阳光钻她羽毛,
揉小翅骨,风一波波,
没个够,吻她的喙、
胸和下腹。
当一大片云影
飞过湖边荷池,
向她奔来,
她就猛地抓紧了树枝——
那虚幻的焦墨。
终于,我们找到了栖身之所,
以石当卧,以树为蔽,
旋转着,池塘在脚下愈满愈涨。
也许我们更该喜而自禁,
当阴影掂起脚尖窥视,
当丁香花把我们囚于四月的中途。
布谷鸟的叫声,在远处,
在川流时日的辽阔混乱中,
被繁殖,禁闭。
还会有更宽的夜,
容万物辗转,容已诞生和未诞生的
随词语沉落。
而此刻,我们手拉手,
散步在荷花池边。一坐下呀,
就看见天上飞驰的月亮。
季节在芒萁草上变化
连同奔流的山涧。
春天随梅雨停下,
冬天来临。
雾横跨整个区域,
群山沉落。
绿翅鵯在阴天鸣叫:
“di--bi, di--bi—bu—”
圆胖的獾
藏进秘洞。
錐栗果落尽。
牙獐从溪旁跑开。
踏过雪地
把番薯捡进竹框。
灯早早亮起来,
传出唱盘古的声音。
1
腌好黄花鱼,
雪忽然大了。
一抬头,
奔于锐物的心
就陡然停下。
好一阵空茫。
院子里,
喜鹊已飞,
柿子孤零零挂着。
凛冽的时辰,
朝一端塌下去
而雪扑上来
堆到甬道、葡萄架,
和没来得及种上树的深坑里。
2
从厨房望出去,
对面屋顶的葫芦瓜在雪中
闪耀烟青色。
四五条老丝瓜
挂屋檐上,直愣愣的,
四周爬绕些枯藤。
没人出门,只有阳光
在它们中穿梭——
整个冬天都这样。
我爱这安静
和安静中沸腾之物:
楼梯间的灰尘
歌声、
米浆的倾述、
餐具的碰撞、
手指儿。
我爱这光,也爱
这光中日常的失败。
3
当我坐在餐桌边,
我是一个被寂静宠爱的人。
因为恰当的停顿——
水不再哗哗流,高压锅
不再喷突。干净的青菜盛在白瓷碗里,
切好的胡萝卜安静地
躺在蓝花盘。
各类餐具:锅、盆、保温杯、
电水壶……,它们的影子
在石英石台面上
温柔地闪光。
因为等待,
因为一场雪。
当我坐在餐桌边,
所有脱离我手指的事物
回头看我,
并用微哑的光抱紧我。
4
我拖着一篮子莴笋和白菜
走出早市,着魔了般,
一步一回头。我在看
早市和高速路之间的
隔离带。那是一片杨树林,
光秃秃的,没一片叶子。
林下的新雪润洁鲜亮,
也没脚印,平整得几乎
看不出有任何起伏。
阳光从东边打过来,
戳进雪里,在雪的表面
溅起彩色的光晕。
这使得树干更黑更硬了。
在人群攒动的早市和
喧闹的高速路之间,
这林子没任何设防,
但它有自身的力量,
在它内部,林子和
雪地互相加强,
努力往不同的方向
纯粹着。这让人
不敢践踏,也不舍离开。
我一步一回头,那雪光
抓紧我的身体——
在冰凉的空气中,
我感到我所爱的
渐渐超过我所承受的。
以及同样明亮的事物:
作者简介:谢笠知,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曾在浙江外国语学院任教,现居北京。已出版诗集《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