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 楼(外八首)

2016-06-12 02:07谢笠知XieLizhi
江南诗 2016年3期

◎谢笠知 Xie Lizhi



阁 楼(外八首)

◎谢笠知 Xie Lizhi

太阳升起时,村子开始闪耀。

木屋板墙、窗框和柱子洗得发白。

竹渠里泉水的反光在梯田旁时隐时现。

灌木丛、紫色和红色的穗状花束、黑石板、

弧形田埂,全都置身于黎明巨大而稠密的阴凉气息里。

在它们之上,红木门关着,

梯子挨墙爬上几平米大的阁楼。坐着时,

人字型的屋顶就挨着脸。

整整三天,我在那里爱着我最初的姑娘。

三个黎明,楼板一点点亮起来,

黄影子屈身爬上横梁,绕到我们脚边。

屋外,金头莺在露水间鸣叫,山椒鸟飞着,

松尾般的身躯穿过棕榈树。如果我们抬起身,

还可以看见鼓胀的棕苞裂开了,露出鲜黄的细沙般的棕籽。

香味扩散,涌动,珍珠般闪亮。

正是这些注定要消亡的光芒,

不只在那时,让我感受到生命中最纯净的快乐。

秋 虫

它持久热烈的叫声让我

想到另一条路。

从绝望中绕回来,

它无畏、拼命地在黑暗中穿行。

像根针,在缝纫机上,

执着地跳动。

它有烟尘味,像草木灰堆里闪灭的

暗火,在厚土下,缝里,

挣扎着向外,明亮的舌头伸到

远处,更远处——

那里,难以抑制的悲喜剧的微光,

一层层颓入土堆中。

但此刻,被它的声音拉长的风无比清妙,

让我们感觉体内自有旷野,

自有沁凉干燥的星光交织在头顶。

此刻,我们在彼此手中,变成和它一样的

小身体,变成声音本身,

缠着飞,随着翅膀的颤动。

这声音携带的一切

在白昼中变老了。而那回音,

那颤动,仍会直立着从地里涌出来,

像无端的一阵火焰的蓬勃。

北 方

想你是我的日常:

雨落在鼻尖,

丁香微露,

猛然间,手两侧充满昔日之光。

这些音乐,是我们的

夏天,阴影在睫毛间

移动。灰尘炙热,

被风送往高处——日复一日。

我们抱秘密:春天轰然倒下,

仿佛被剑劈开。路纠缠我。

傍晚有风,走着时你那么亲近,

仿佛正在身旁耳语,仿佛空气不断地

轻下去——思念使它微微荡起。

九华山后山之花台

是尽头、断崖,

是云雾变幻的深渊。

好几次,靠近它的边缘

都感到过于疯狂。

难道不是花?升腾,绽放,

用最柔润的手指挽留你。

为了迅速的消散——

哦,虚无之境,是诱惑也是拒绝!

七四八年,王维居辋川

鸟声荡起,自深夜,

自你的记忆。

世界随它到黎明,

到恢宏的宁静的中心——

就这样,

你的路先于你。

尽管花从树上逃遁,

春天也销隐了

但你必然地

成为清冽之光的父亲。

还有什么痛苦不能呼唤你?

这古老、宁静的时辰

围绕着生长……

像薄而细的水杉木栅栏。

而你就是那只鸟,落在上面。

山 顶

她每日登山,看湖景。

退休后,更时时厮磨于

岩泉树荫间。

众多关系,

她只信任与自然的——

天地间,身体内外,

生机里抱恒久厌倦。

她或许想到:

被占有,就是被拯救。

“你看这湖和山,

总在这,又总不同。”

千年如此。

苏轼赞美过

这确定且丰富的美。

其实,她最崇慕

孤山上的林和靖——

一边热爱,一边弃绝。

忘我里

有对立的松涛。

这是没办法的事。

越过中年的万仞,

心境更幽深了。

只是不禁病。

每感冒,住院十天半个月。

在病房里,她常屏息,

仿佛置身山顶:

有阳光钻她羽毛,

揉小翅骨,风一波波,

没个够,吻她的喙、

胸和下腹。

当一大片云影

飞过湖边荷池,

向她奔来,

她就猛地抓紧了树枝——

那虚幻的焦墨。

黑夜小令

终于,我们找到了栖身之所,

以石当卧,以树为蔽,

旋转着,池塘在脚下愈满愈涨。

也许我们更该喜而自禁,

当阴影掂起脚尖窥视,

当丁香花把我们囚于四月的中途。

布谷鸟的叫声,在远处,

在川流时日的辽阔混乱中,

被繁殖,禁闭。

还会有更宽的夜,

容万物辗转,容已诞生和未诞生的

随词语沉落。

而此刻,我们手拉手,

散步在荷花池边。一坐下呀,

就看见天上飞驰的月亮。

村 子

季节在芒萁草上变化

连同奔流的山涧。

春天随梅雨停下,

冬天来临。

雾横跨整个区域,

群山沉落。

绿翅鵯在阴天鸣叫:

“di--bi, di--bi—bu—”

圆胖的獾

藏进秘洞。

錐栗果落尽。

牙獐从溪旁跑开。

踏过雪地

把番薯捡进竹框。

灯早早亮起来,

传出唱盘古的声音。

1

腌好黄花鱼,

雪忽然大了。

一抬头,

奔于锐物的心

就陡然停下。

好一阵空茫。

院子里,

喜鹊已飞,

柿子孤零零挂着。

凛冽的时辰,

朝一端塌下去

而雪扑上来

堆到甬道、葡萄架,

和没来得及种上树的深坑里。

2

从厨房望出去,

对面屋顶的葫芦瓜在雪中

闪耀烟青色。

四五条老丝瓜

挂屋檐上,直愣愣的,

四周爬绕些枯藤。

没人出门,只有阳光

在它们中穿梭——

整个冬天都这样。

我爱这安静

和安静中沸腾之物:

楼梯间的灰尘

歌声、

米浆的倾述、

餐具的碰撞、

手指儿。

我爱这光,也爱

这光中日常的失败。

3

当我坐在餐桌边,

我是一个被寂静宠爱的人。

因为恰当的停顿——

水不再哗哗流,高压锅

不再喷突。干净的青菜盛在白瓷碗里,

切好的胡萝卜安静地

躺在蓝花盘。

各类餐具:锅、盆、保温杯、

电水壶……,它们的影子

在石英石台面上

温柔地闪光。

因为等待,

因为一场雪。

当我坐在餐桌边,

所有脱离我手指的事物

回头看我,

并用微哑的光抱紧我。

4

我拖着一篮子莴笋和白菜

走出早市,着魔了般,

一步一回头。我在看

早市和高速路之间的

隔离带。那是一片杨树林,

光秃秃的,没一片叶子。

林下的新雪润洁鲜亮,

也没脚印,平整得几乎

看不出有任何起伏。

阳光从东边打过来,

戳进雪里,在雪的表面

溅起彩色的光晕。

这使得树干更黑更硬了。

在人群攒动的早市和

喧闹的高速路之间,

这林子没任何设防,

但它有自身的力量,

在它内部,林子和

雪地互相加强,

努力往不同的方向

纯粹着。这让人

不敢践踏,也不舍离开。

我一步一回头,那雪光

抓紧我的身体——

在冰凉的空气中,

我感到我所爱的

渐渐超过我所承受的。

以及同样明亮的事物:

作者简介:谢笠知,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曾在浙江外国语学院任教,现居北京。已出版诗集《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