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
刘心武在1985还做了件很重要的事——开了“私人照相簿”专栏。这个专栏的想法是刘心武在当时西单西绒线胡同口的义利快餐厅,以很含卖弄的目光,告诉我与上海的谷白的。那时谷白还在《萌芽》,他拉我想编一本高端文学刊物,希望刘心武能打破传统的文学表达形式,刘心武就提出了这个让我们眼前一亮的专栏。那年代想编刊物可不容易,之前我与谷白合作,曾编过一本没封面,售价仅两毛,形式上模仿《中华活页文选》的《文学白皮书》,是文联出版公司刚创办时,找到当时的总经理李湜,以书代刊,用书号出了20期就停刊了。编这本高端文学刊物当时很令我兴奋。刘心武谈设想与交稿子,我们的约谈地点,都在西绒线胡同。当初开的这第一家“洋快餐厅”,主菜记得就是盖浇牛肉饭,一人一个托盘,饭后有咖啡。刘心武交的开篇作是《影子大叔》,提供的是他叔叔的照片。还记得他给每张照片都配有令我击节称好的图说,图说之重要性,是从那时种在我心里的。那时刘心武时时有出人意外的想法,我们谈得最多的是拓展文学的外延问题,认为传统文学的表达类型亟待突破。
可惜的是,谷白当初到福建,似乎是鹭江文艺出版社,最终未谈成以书代刊。设想流产,他就把这个专栏带到了《收获》,从1986年第一期起,延续到1987年。现在回头看,最有意思的还是开端第一篇《影子大叔》与第二篇《留洋姑妈》,有带体温的私人性。之后写他人,照片很难保证有层层深入的质量,缺了私人性,就很难有贴近的情愫。而老照片本来尺寸就小,印刷在凸版纸上模糊不清,也可惜了。
其实,确定到《人民文学》后,刘心武也就无心认真经营这个专栏了。刘心武到《人民文学》,与王蒙的方式不同,他先以副主编身份过渡了半年,筹备这半年,希望能突破王蒙而亮相。突破王蒙的定位,《人民文学》在形式与内容探索上都需要更大的宽容度。而他自己,还真用了半年时间,一页页地写一本《人民文学》编辑部工作手册,非常细致地分辨、明确每人、每一岗位的分工、工作职责。这个工作,我主编《三联生活周刊》后也屡次做过,却最终都无耐心做完。
这半年里,刘心武介入编辑,先在第七期推出了香港施叔青,那是一篇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说,但他说,好小说的味道不在浓。然后第九期,推出深圳一位新的女作家刘西鸿,以她的《你不可改变我》为头条。这篇小说的主角是一个个性硬朗、桀骜不驯的新女孩,记得刘心武当时特别看中她笔下年轻的都市气息。在他看来,这个刘西鸿代表着比刘索拉更年轻,相比而言,刘索拉老了。记得他当时笑眯着眼,特别强调这篇小说开头结尾的粤语“多有味道啊”,“啊”是挑着眼的问号。这一期二条是高行健的《给我老爷买鱼竿》,老爷其实是祖父,一篇手法娴熟的意识流,鱼竿联结着老爷、童年、故乡。从鱼竿转轮能联系到左轮手枪、老爷的猎枪;从鱼竿到河、院子、枣树、老爷的鸟,联结着乡愁。顺着鱼竿寻找,家乡变了,找不到了。想象力精细绵密,结尾甚至对比电视转播联邦德国与阿根廷的足球赛,亲情都在背后。高行健的小说中,其实我更喜欢1984年经我手发的他的中篇小说《花豆》,牵系的深情:细雨濛濛中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那荡秋千时像伞一样绽开的裙。她在板壁后洗澡,板壁后的水声与擦肥皂的声音,是深留我印象中的温馨细节。高行健写两人错位,错位后回味的感伤。那时刘心武与高行健走得很近,他信服高行健的艺术感觉。
刘心武其实是在80年代的转折点上接的《人民文学》。但那时我们的兴趣都在讨论所谓的“纯文学”上,我们竟相信真有一种可以超越意识形态的所谓“纯文学”。那时我对好小说所持的标准是,能够超越简单的社会反应,它的表层是对故事的叙述,读者阅读的故事其实是它的叙述方式。而这叙述所表达出的意象,最终要看有没有哲学内涵,意象决定氛围,内涵决定故事的深度。刘心武给了我过度的信任,让我负责他作为主编亮相,整个小说的“配菜”。他沉浸在“更宽容、更开放”的思维里,希望最大程度地体现对文学内、外延的拓展,完全没意识到此时80年代早已“日过午”,于是就有了《人民文学》的1987年一、二期合刊。
一、二期合刊当时是集中了各种最新锐的作家与类型:莫言的《欢乐》、杨争光的《土声》、马原的《大元与他的寓言》、刘索拉的《跑道》;福建北村的《谐振》、云南姚霏的《红宙二题》、广州叶曙明的《环食·空城》、四川周忠陵的《扳网》、上海孙甘露的《我是少年酒坛子》;当然还有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这些小说,好几篇是提前组稿,留存到一、二期推出的,比如莫言的《欢乐》与马原的《大元与他的寓言》。《欢乐》其实是描写莫言自己如何挣脱贫困农村,伤痕累累的过程,母亲是一种象征。当时看中它,是因它把莫言那种纠缠如麻的语言超凡繁衍能力发挥到了极致,语词纠葛如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我以为这正是莫言的特点。而马原的极疏朗则与莫言的极繁密形成强烈对比。马原当时醉心于叙述结构出的意味关系,“寓言”这个标题,寓言赋予意味,换个角度,就是游戏的陷阱。小说中的大元与陆高,是马原自己的童年与成年;南京李潮与江西的金岱,是马原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沾沾自喜于角色转换的叙述效果,让你揣摩其玄机。而杨争光质朴的农村写实又与他们形成对比:《土声》三个短篇,第一篇写干旱与压抑的直率的性;第二篇写儿子因父亲当众让他“丢人”轻易的死;第三篇写一个农民一见所怕之人就尿裤子。这些小说确实都挑战了当时的接受能力。
一、二期合刊中的杨争光、北村、姚霏其实都是《中国》推出的作者(还有刘恒,他的《萝卜套》因交稿晚了,未赶上合刊发稿)。那时余华、苏童、格非、叶兆言尚未崭露头角,刘恒、杨争光、北村、姚霏在1986年最受关注,他们的处女作、成名作都发表在《中国》上。格非那时还叫真名刘勇,其处女作《追忆乌攸先生》也发在《中国》上。《中国》是以丁玲、舒群的名义,在1985年申办的刊物,但因丁玲、舒群年事已高,实际主事的是副主编、诗人牛汉。《中国》因此迅速集结了一批年轻编辑,北岛也因严文井帮忙,安排了进去。于是,本是为老作家提供园地,到1986年变成最前卫作品的阵地。结果,丁玲于1986年3月去世,9月这本刊物就被明确要求停刊,10月编辑部不顾阻拦出了终刊号。刘心武在政治上是极不敏感的,《中国》停刊其实已经是一种清晰预示,如果他敏感一些,1987年《人民文学》一、二期事件也许就不会发生。而我当时一心钻在“纯文学”可拓展的幅度中,还在为这些小说能集中在一起而兴奋不已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