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子
〈一〉
陈三觉老人已年近花甲,身体也不好,隐居在杏林寨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本以为会就此终老一生,可这天深夜,两个蒙面人的到来,让原本安稳平静的日子风云骤起,杀机四伏。
蒙面人是撬开后窗摸进卧房的。不等陈三觉完全醒转,一把尖刀已抵上了心口。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陈三觉问。
“老家伙,闭嘴!”蒙面人恶狠狠地说罢,又催促同伙手脚利索点,速战速决。显然,来者既不要命,也不要钱,只是在找一样东西。虽将卧房折腾了个底朝天,仍一无所获。蒙面人登时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就要动粗。此时,睡在隔壁的陈啸天和他的朋友邦托也醒了。听闻动静不对,陈啸天弹跳而起,箭步冲出了房间。那两个蒙面人见状不妙,挥拳打倒陈三觉,又合力逼退陈啸天,纵身翻过院墙逃之夭夭。邦托长得五大三粗,一身蛮力,撒丫子开追。陈啸天担心院外有接应,连忙拦住了他。
“狗杂种,再敢来胡闹,我打爆你们的狗头!”邦托冲蒙面人的背影啐了一口,气呼呼地骂道。陈啸天也顾不上劝他,转身奔进了陈三觉的卧房。
陈啸天是陈三觉的儿子,今年二十八岁,头脑活泛,时常倒腾点山货,从中赚取差价。这种行当,在那个年代叫投机倒把,是犯法的。两个月前,他又夹带了一些山货赶往地处南方沿海的清川市,想大赚一把,然后过个肥年。可货未出手,就遭到几个地痞的围抢。危急当口,多亏邦托奋力相助,才使他逃过一劫。邦托说,他母亲是中国人,日寇侵华时流落到印尼的班乌鲁,与当地人结婚生下了他。在陈啸天的眼里,邦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是块做保镖的好料,于是俩人结为兄弟,一同回到杏林寨。
深夜遭袭,好在有惊无险。陈三觉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唉,黄土都埋到脖子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陈啸天问:“他是谁?”陈三觉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秦泰,秦十二指。按辈分,你还应该叫他一声二叔。”
秦泰?陈啸天念叨两遍,更觉纳闷:“既是我二叔,那他为何会派人来害你?”
“我的老命不值钱。”陈三觉顿了顿,神色凝重地说道,“他想要的,是我们赵家班当年的镇班之宝,三十六把刀。”
〈二〉
在此之前,陈啸天曾听父亲陈三觉提过几次,说他做过皮影匠,是云梦城“门神谱”的人。中国皮影,俗称驴皮影,起落绵延两千多年,衍生出泰山皮影、陇东皮影、湖北皮影等诸多流派。“门神谱”则是湖北皮影的一个分支,曾在民间盛极一时。
“绝非自夸,想当年,赵家班要多风光有多风光。”陈三觉感慨地说,彼时的赵家班每到一处,用不着吆喝、做宣传,只要戏台一搭,锣鼓一响,方圆几十里的男女老少就会蜂拥而来。赵家班的班主姓赵名海,收有三个弟子,分别是陈三觉、秦泰和自己的女儿赵眉月。眉月生得姿容秀丽,不仅手上有绝活,操纵皮偶轻灵飘逸,嘴上功夫同样令人叫绝,说念唱打,板眼到位,当然,脚下还要制动锣鼓,忙而不乱。像她這般聪慧过人的女子,谁不会为之心动?
望着父亲满脸的心驰神往,陈啸天问:“爹,你也喜欢赵姨吧?”
“是啊,我和你秦二叔都喜欢她。”陈三觉倒也没隐瞒,说眉月能在白幕后游刃有余地操控皮偶,大半功劳当归于他和秦泰这样的皮影匠。要制作出一件形神合一、肢体灵动的上佳人偶,过程极其复杂。单从皮影匠使用的刀具口诀便可见一斑:樱花平刀扎,万字平刀推,袖头袄边凿刀上,花朵尖刀刻。即使是初入门的匠人,至少也要玩转斜口刀、圆刀、三角刀、老婆脚刀等十几把长短、宽窄、大小各不相同的家什,多的达三十把以上。陈三觉八岁入门,苦练十五载,终将“门神谱”的雕刻技法练得炉火纯青。秦泰入门虽晚,可悟性奇高,又仗着上天多赐的两根手指,没几年便能独当一面。
“伯父,你是说那个秦老头有十二根手指?”邦托听得直咋舌。陈三觉点头叹道:“别人手生六指,多属无用、累赘,他却屈伸自如。只可惜人太骄狂,太好胜。”
“那后来呢?”陈啸天问。
后来发生的一桩桩事,着实令人心痛。为了展示自己的能耐,赢得师妹的芳心,秦泰数次和陈三觉比试刀法,结果都输了。老班主思忖再三,觉得还是陈三觉稳重靠谱,就把女儿眉月嫁给了他。可成亲不到半个月,日寇便杀进了山海关。战祸绵延,民不聊生,屡经风雨劫难的皮影戏再次面临凋敝,老班主也不幸身染恶疾。弥留之际,老班主向陈三觉交代了两件事:一是照顾好眉月,别让她吃苦遭罪;二是一定要把祖传的“镇班之宝”传下去,择时重振“门神谱”。这第一件,陈三觉没做到。乱世出盗匪,老班主刚去世,一伙悍匪便闯进门,大肆洗劫,还抢走了眉月。陈三觉四处寻找,最终得到的却是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眉月不甘受辱,跳崖自尽。至于第二件,陈三觉自感此生行将油尽灯枯,恐怕也难做到。
是啊,单从满清晚期说起,地方官府就因害怕出演皮影戏的场子聚众起事,于是歪曲事实罗织罪名,将皮影艺人定性为专搞歪门邪道的“玄灯匪”,并大开杀戒。好不容易等到解禁,日本鬼子又来了。血雨腥风几经浩劫,但老班主坚信,鬼子倒行逆施,早晚会滚蛋。陈三觉四处流浪,也总算盼到了天下太平。哪知就在他准备完成老班主夙愿的时候,“破四旧”运动又给了本就元气大伤的皮影戏一记闷棍。
“真是多灾多难呐。”陈啸天唏嘘道,“那这些年,秦二叔去了哪儿?”
“自眉月师妹嫁给我之后,他就和我结了仇,闷声不响地走了。及至眉月遭难,他只回来过一次,要和我拼命。”陈三觉边说边解开了衣衫。胸口处,一道足有半尺长的刀疤分外醒目!“这是他留给我的。没把师妹照顾好,他想看看我到底长没长心。”
“这个秦十二指太可恨了。要是让我碰上他,非杀了他不可!”陈啸天发狠道。陈三觉摆摆手,愧疚回道:“你二叔说得对,如果我不是单独把你赵姨留在家中,她也不会出事。唉,都是旧事了,不提了。你俩去睡吧,明天一早,我还有件事让你们去做。”
次日天亮,在陈啸天和邦托的搀扶下,陈三觉去了杏林寨东侧的洼地,站在了一座老坟前。这座坟,是陈三觉栖身杏林寨后为自己和眉月修的夫妻冢。没有人知道,坟中不只埋着眉月的衣装和她最喜欢的皮影人偶,还有赵家班的镇班之宝:三十六把刀。
默立半晌,陈三觉说:“啸天,跪下,给你赵姨磕头。”
陈啸天屈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我辜负了师傅的厚望,今生没能照顾好眉月。啸天,等我百年后,你就把我和她葬在一起,让我好好陪着她。”说着,陈三觉嗓音陡沉,“起坟!”小心翼翼地挖下去,很快,一口暗黑色的厚重棺椁显露出来。陈三觉忍不住老泪纵横,手颤抖着轻轻拂去了棺盖上的残土,之后吩咐陈啸天和邦托移开棺盖。
棺盖开启,陈三觉探身弯腰,从中取出了一只两尺见方的檀香木匣:“这里面,就是赵老班主视如生命的三十六把刀和刀谱秘笈。啸天,你答应爹,一定要替爹重振‘门神谱。”
“爹,我发誓——”
“你发个屁誓。哈哈,三十六把刀终于现世了!”蓦地,一阵大笑撞入了耳鼓。
是秦泰!销声匿迹数十年的师弟秦十二指回来了!
〈三〉
师兄弟久别重逢,陈三觉惊喜得哽咽失声,秦泰却紧盯着檀香木匣,摆明了是来抢镇班之宝的。谁接管三十六把刀,谁就将成为召集旧部的赵家班新任班主。
“陈三觉,你老糊涂了吧!”秦泰讥讽道,“当下百业待兴,不少戏班都忙着招兵买马、重出江湖,你对不起师傅和师妹也就罢了,居然还想把刀交给一个四六不懂的外行。臭小子,快把匣子给我!”
“有本事你就来拿!”陈啸天急忙躲到邦托身后,“啪嚓”一声打开了木匣。
匣盖一开,红晕之中冷光炫目,登时惊呆了在场的四个人——封存地下多年,而躺在红绸之上的那三十六把用乌金陨铁打造的皮影刀具依旧光芒熠熠,长者尺许,短则盈寸,把把做工精致、锋利剔透,堪称世间少见的刀中极品!
惊诧之中,秦泰已纵身扑向陈啸天。陈三觉试图拦截,却被秦泰推翻在地,好在邦托人高马大,一把薅住秦泰的衣领就打。毕竟岁月不饶人,短短两个回合,秦泰便被邦托逼得倒退了几大步。
“邦托,别停手,打死这个老东西!”陈啸天护着檀香木匣叫骂。
“孽障,胆敢打你亲爹,你就不怕遭报应!”
秦泰突然间吼出的这一嗓子,当即震住了陈啸天。
对自己的身世,陈啸天曾多次问过陈三觉。陈三觉实情相告,说他是捡来的。那年,战火四起,在逃难途中,陈三觉住进了一座破庙。一觉醒来,竟发现身边睡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看上去也就四五岁模样。这个小男孩,就是陈啸天。陈三觉暗想如果抛下他不管,他指定会被冻死饿死,陈三觉不由心生悲悯,于是带上他逃难到了杏林寨。
“你骗我,你不是!”陈啸天嘶喊着。
“儿子,我也是为了能让你活下去啊。”秦泰不禁泪光涌动,说离开赵家班后,他和几个朋友上了云梦山,落草为匪。可安稳日子没过几年,就和日本鬼子干了一仗。那一仗,土匪输惨了。一排排炮弹飞上山,漫山遍野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死人。若非兄弟们拼死掩护,秦泰父子早做了孤魂野鬼。逃来逃去,直到有一天,秦泰遇上了陈三觉。他知道自己受日本鬼子通缉,活一天算一天,孩子跟着陈三觉比跟着自己更容易活下去,才偷偷放下了孩子。
听到这儿,陈啸天大声质问道:“他救了我的命,又养了我这么多年,你为何还要害他?”
“我恨他。是他抢走了你眉月姨,还害死了她。哼!要不是看在他养你的分上,我早送他去了阴曹地府。”说罢,秦泰又盯紧了陈三觉,“老棺材瓤子,你不中用了,振兴‘门神谱的事还是由我来做吧。”
一边是生父,一边是养父,究竟该帮谁?苦思片刻,陈啸天“扑通”跪了下去:“你们争了一辈子,累不累?还是听我一句劝,放下恩怨,联手将皮影发扬光大——”
“想让我和他合作?没门儿!”秦泰脖子一梗,抢话道。
陈啸天撂下句“你们就斗吧”,起身离开了寨子。这一走,人便没了影儿。
第二天天蒙蒙亮,门缝里,多出了一张纸。
“陈啸天在我手上。想让他活命,请两位带上三十六把刀,务必于两日内赶到清川。邦托。”
糟糕,邦托居心叵测,是他绑架并带走了陈啸天!
来不及多想,陈三觉和秦泰马不停蹄地赶往清川。
颠簸了一天一夜,刚下火车,就见一个留着鬈发的年轻男子朝他俩走过来,一脸的皮笑肉不笑,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辆中巴。
这家伙,定是邦托的同伙。陈三觉和秦泰也不多言,随即上了车。绕来绕去开了大约两个小时,中巴拐进了荒郊野外的一座破败厂房。
陈三觉扭头四望:“我儿子呢?你们有没有难为他?”
鬈发男歪嘴笑道:“请放心,邦托先生特意交代,陈先生是我们的贵客——”
秦泰比陈三觉的体格好,他猛地出手掐住了鬈发男的脖颈:“少废话,老子可当过土匪杀过人。快带我们去见他!”
鬈发男被掐得几近窒息,脸色涨得如猪肝,挣扎着说邦托事先给他们准备了一份精美大礼,保准两位爷喜欢。等看过礼物,再去见陈啸天也不迟。接下来,秦泰押着鬈发男闯进厂房,沿台阶走到地下室,最后站在了一間全封闭的房间前。
由厚厚的单向透视玻璃望进去,只一眼,陈三觉和秦泰都惊得目瞪口呆!室内,端坐着一位老年尼姑。从她的面相看,分明就是师妹赵眉月!
〈四〉
鬈发男说,那位老尼姑法号“了缘”,至于叫不叫赵眉月,应该去问邦托先生。秦泰顿时心头冒火,薅住鬈发男的脖子拖向邦托所在的屋子。至此,陈三觉终于恍然:邦托的憨态是装出来的。此人不但精明心细,还极其阴险狡黠,诡计多端。
“喂,你为何抓我师妹?”秦泰怒目叱问。
“不是抓,是请。”邦托阴恻恻地笑道,“中国的驴皮影门派众多,叫法也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叫土影戏,有的叫皮猴戏,还有的叫灯影戏。知道在我们印度尼西亚叫什么吗?圣灵戏。既然叫圣灵戏,那展现在幕布上的自然是我们祖先的灵魂。只可惜,班乌鲁匠人的雕工太差,每次演出都会惹怒族人。这正是我请你们师兄妹来清川的原因。”
“想让我帮忙雕刻驴皮影?这好办。”秦泰拍拍装着檀香木盒的包裹嚷道,“只要你放了我儿子和师妹,我秦十二指就把你家的祖先都刻成驴子,不,刻上驴皮。”
邦托回道:“爽快。我就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
双方拍板,秦泰摩拳擦掌,准备再试身手,陈三觉却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邦托声称,为了请到刀法精湛的皮影匠,身为班乌鲁圣灵戏的班主,他遍访中国,最终选定了“门神谱”的传人。可单凭他搭救陈啸天这件事,只需张张嘴,陈三觉定会让他满意而归,完全不必费尽心思先抓赵眉月,又设计接近、绑架陈啸天,还胁迫他和秦泰来这种鬼地方。
“你是说,邦托那混蛋包藏祸心?”秦泰问。
“我记得师傅活着时,曾提过圣灵戏——”
陈三觉话未说完,秦泰似乎想到什么,脱口叫出了声:“人皮!”
据传,印尼圣灵戏源自中国,于盛唐时期传入。后来,该分支与黑巫术糅合到一起,变得极为诡秘、邪恶。在印尼,巫术分为黑白两种。擅长白巫术的巫师能帮助百姓祈雨消灾、驱邪治病,而黑巫术多用于传播瘟疫、杀戮复仇。因当地人坚信,世间一草一木都寓居着神灵,自是对活灵活现的皮影頂礼膜拜,敬畏有加。更耸人听闻的是,不知从何时起,圣灵戏竟走了邪道,用被巫师下过符咒的人皮制作人偶。对此邪恶之举,圣灵戏艺人却百般诡辩,说驴皮牛皮污秽不堪,根本留不住先人的灵魂。陈三觉和秦泰深知,要做出上佳皮影,需将羊皮、鹿皮,最好是六龄左右的秦川黄牛皮先浸泡数日,随后剔除皮毛,逐层刮薄。每刮一层都需要换刀,直至薄亮透明,个中确是真功夫。而人皮——秦泰禁不住寒战连连,再不敢往下想。
很快,猜测变成了事实。当夜,陈三觉和秦泰就被邦托带进了隔壁的工作间。
明亮的白炽灯下,木桩之上,捆着一个陷入昏迷的年轻男孩。这个无辜生命,即将成为制作皮影人偶的材料!
“你丧尽天良,简直猪狗不如!”秦泰瞪着邦托说。
邦托笑了:“秦先生,彼此彼此。塔布拉,你没忘了给我的好朋友送饭吧?”
塔布拉,就是鬈发男。邦托所说的好朋友,当然是指陈啸天。陈三觉说:“我想见见啸天和赵眉月。否则,我们是不会帮你的。”
邦托答应了。在地下室的另一间房里,陈三觉和秦泰见到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陈啸天。陈啸天愤怒地叫骂,说邦托跟他去杏林寨,真实目的是打探赵家班镇班之宝的下落。三十六把刀重见天日,可没有好手使刀,同样雕刻不出精美绝伦的作品。于是,邦托用下作手段迷晕陈啸天,并把他带到了清川。昨夜,陈啸天本已溜出地下室,却被鬈发男觉察,差点被打死。
“爹,被抓进来时我碰到一个尼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她很亲切。”陈啸天说。
陈三觉叹道:“我和你二叔也看到了,她就是你赵姨。”
“啸天,你刚才说你逃走过,那你还记得路吗?”秦泰低声问道。陈啸天点点头:“记得。”
“好,好。就算舍了这条老命,我也要救你们母子出去!”
秦泰眼含老泪说出的这番话,又让陈啸天震惊不已。秦泰瞥了一眼陈三觉,羞愧道来:这辈子,他只爱一个女人,那就是小师妹眉月。眉月与陈三觉成亲后,他气昏了头,便雇几个山匪将她抢上了云梦山,并到处散布眉月跳崖自尽的假消息。本以为生米做成熟饭,眉月会断了念想改嫁给他。不料,孩子都生了,她依然不肯对他笑一下。再后来,秦泰想通了,捆绑不成夫妻,还是松手吧,赵眉月便遁迹深山落发为尼。
“喂,人也见了,该干活了吧?”这时,邦托得意扬扬地走了进来。
秦泰抱了下陈啸天,旋即回头死死盯着邦托说:“这活儿我接了,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痛快。说。”
“第一,这老家伙没几口气了,让他去和几十年没见的老婆说几句话吧,也省得碍我的事;第二,雕刻人皮人偶,需要绝佳坯料。”说着,秦泰转移目光,落到了鬈发男脸上。
鬈发男顿时如触电般浑身哆嗦。
秦泰冷声道:“请相信我的判断,他的皮远胜过秦川黄牛皮百倍、千倍!”
〈五〉
重回工作间,邦托命人解下那个男孩扔到墙角,又将哭爹喊娘的鬈发男绑了上去。与此同时,一个满面涂画着诡异图案的巫师念念叨叨地走进来,从手中所持的小瓶里倒出几滴液体,洒向鬈发男的脸。不过三两分钟,鬈发男便昏迷过去。
明摆着,年轻男孩也被巫师下了同样的迷药。秦泰让邦托的手下端来一盆水,挽袖净手,然后万分虔诚地打开檀香木匣,捏起一柄圆口刀开始热身。陈三觉半点没虚夸,秦泰的十二根手指根根灵活自如,那把圆口刀直被他耍得上下翻飞,光芒闪闪。
等充分活动开手指,秦泰下了逐客令:“‘门神谱绝技从不外传,都给老子滚出去。”
“出去,谁敢偷看,老子挖了他的眼珠子。”邦托把手下都赶出去,关上门,“中国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秦先生,只要你肯帮我,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比如,你的小师妹。哦,她好像不怎么喜欢你。没关系,我的巫师只需施点小法术,就会让她爱你爱得发狂。”
秦泰不咸不淡地回道:“谢谢你的好意。你为何要做人皮皮影?又如何带回班乌鲁?”
“驴皮影是工艺品,出入海关没人会化验它的材料成分。”邦托边说边取出几幅照片递给秦泰看,“在我的家乡班乌鲁,人们深信皮影里住着祖先的灵魂,对,就是他们。你只要把他们刻出来,你的师妹再让他们动起来,哦,不瞒你说,我早打听过,你的小师妹技艺超群,皮影界百年都难出一个像她那样的高手。哈哈,到那时,人们就会心甘情愿地奉上大把的金钱和奇珍异宝。当然,这只是我计划中的一小部分。我要借助圣灵戏的力量统一各部落,构建一个属于我邦托的帝国!”
难怪他会不遗余力地遍访中国,寻觅“门神谱”匠人,原来竟怀有这般险恶野心!秦泰举起圆口刀飞快地挑破鬈发男的衣扣,蝴蝶穿花般在他的额头、心口等处戳出多个血洞,又猛然转身将刀刃架上了邦托的脖颈:“中国还有句老话,叫善恶总有报!”
“哈哈,吓唬我?别忘了,你的老婆、孩子都在我手上。只要我喊一嗓子,他们都会被做成蹩脚的戏中傀儡。”邦托嘲讽道。
驴皮影由人操控,因而又叫傀儡戏。邦托以陈啸天和赵眉月作要挟,意在让陈三觉和秦泰成为他的傀儡、帮凶。秦泰狂傲了大半生,即便死也不会就范。他骂声“老子先剥了你这个杂种的皮”,接着腾出一只手抓起寸许长老婆脚刀,疾速扎向那个年轻男孩的指尖。
行走江湖数十年,秦泰见过无数旁门左道。似巫師施的这等卑鄙伎俩,放血是最好的破解之法。果不其然,黑血涌出,男孩和鬈发男慢慢醒转。
“废话少说,你想不想死?”秦泰喝问鬈发男。鬈发男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刚侥幸爬回来,早吓了个半死,哪还想再回去!秦泰命他搀着男孩,赶快逃走。恰恰这时,门板洞开,陈啸天和陈三觉扶着赵眉月出现在门口。
见此情景,邦托愣了神。他哪会想到,两个老家伙虽年事已高,可刀法仍旧纯熟。陈三觉的指缝里,藏着三十六把刀中最短也最为锋利的一把三角刀;而秦泰也在搂抱陈啸天的那一刻,用隐藏在手中的快刀替他割断了绳索。
“都给老子滚开。谁敢靠前,老子送他归西!”秦泰挟持邦托逼退打手,催促陈三觉等人快走。一步步退出地下室,眼瞅着就要逃离险境,变故突生——邦托的巫师诡异一笑,冷不丁将一团黑色粉末洒向鬈发男。转瞬间,鬈发男变得呆滞、冷酷,形同僵尸般扑向秦泰。
“师弟,小心——”
“爹——”
“快走。师兄,师妹,我做过对不住你们的事,理该遭此报应。你们一定要重整旗鼓,别让师傅失望。儿子,养育之恩大于天,照顾好你爹娘!”喊罢,秦泰手腕一抖……
〈六〉
冬去春来,转眼两年过去了。
在改革开放风起云涌之时,“门神谱”赵家班重出江湖。挑大梁的台柱子,仍是当年声名赫赫的赵眉月,幕后操刀雕刻皮偶的,仍是陈三觉。那日,他们逃过追杀并向警方报了案。等警察赶到时,案发现场血迹斑斑,惨烈得令人不忍直视:秦泰死了,邦托也死了,是被秦泰的圆口刀割断了颈动脉,鬈发男和巫师的脚筋皆断,正伏地哀号。
陈三觉厚葬了秦泰,一同下葬的还有赵家班的“镇班之宝”。当年师傅还说过一句话:能雕刻出绝佳皮影,不在于刀,而在于心。心有多快,刀就有多快;心有多巧,刀就有多巧。此后,陈三觉和赵眉月都收了新徒弟,却没人肯要陈啸天。
因为,他们一致认为陈啸天是块懂经营、擅宣传的好料,最适合做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