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一
如果说上海是汪洋大海上最著名的一颗夜明珠,那么琉璃楼便是上海城里最璀璨的一抹光辉。四层翘檐小楼,每一层的走廊上都点着36盏琉璃灯,就连白日里都是不熄灯的,到了晚上,此楼方圆五里内都用不着路灯,躺在琉璃楼的房间里,不论夜有多深,都会产生恍如白昼的错觉,流光溢彩混合着漂亮女人们的胭脂粉香,吴侬软语,不是天堂又是什么呢?
红琉璃提着食盒往一楼最东的房间走去,食盒里装的是她亲手做的水煮肉片,琉璃楼的姑娘们都有自己的一手绝活,有的擅唱,有的擅舞,有的擅琴,红琉璃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她没有出色的长相,也没有媚人的才艺,她只有一个长处:做菜。凭着这个手艺,她才能在琉璃楼里立足。眼下正在屋里等着她的,是宋氏金银楼的老板宋银林,这人尝过她的水煮肉片之后便上了瘾,隔三岔五便要来吃上一回。
宋银林新雇的保镖陈阿五站在房门口,他是一个腰圆膀粗的彪形大汉,模样长得颇有些唬人——在上海滩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有钱老板多半要雇佣保镖护身,红琉璃早就司空见惯,不但不害怕,还对着陈阿五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接着,她推开门走进房间。
“宋老板……咿呀,人呢?”
红琉璃退回到门口,向陈阿五问道:“宋老板出去了吗?”
陈阿五一脸诧异:“没有啊!人不是在里面吗?”他往屋子里探了探头,房间里果然是空的。这间房子很小,靠北的地方放着一张雕花大床,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屋子正中放着一张小圆桌和四把椅子,左侧是洗脸盆架和梳妆台,右侧是一个樟木的衣箱,除此之外便无他物。
红琉璃把窗户推开,不由“啊”地大叫了一声:这扇窗外正对着琉璃楼的围墙,离窗户只有一米距离,灰色的墙体上赫然有几处鲜血。陈阿五伸出手摸了摸那血迹,粘粘糊糊的,还没有完全干透。
二
宋银林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左侧脑袋疼得厉害,手底下一片冰凉,赫然是石板地面!
“这是哪儿?!”
没有人回应他,黑暗里没有一丝光线,宋银林慌张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眼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出手去找墙,一连跌倒了三四次,才总算找到。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动,同时大声叫喊,但这墙竟然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墙上没有门,没有窗户,朝着他所不知道的方向延续着,而他的呼叫也得不到任何回音。宋银林曾经听人说过,一个人在死了以后,会走过一条很长很长的黑暗隧道,如果没有人召唤他回去,他就会一直走到阴曹地府。
宋银林使劲掐了掐自己的手背,仍然有痛觉。这不是死亡,他被人算计了,有人绑架了他,他们把他丢在了一个黑暗的牢笼里,在死之前,让他尝尽被囚禁的痛苦。他回忆着自己曾经得罪过的人,越想越害怕。
“救命!救命!”宋银林终于崩溃地大哭了起来。他的腿发着抖,身体像是被抽去骨头一般软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黑暗中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三
常天走进宋宅客厅,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霍守成,虽然知道他是宋银林多年的好友,但常天的心里还是不由得紧了一下,毕竟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往来了,而当年那个心结,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解开?
霍守成正跟宋银林的夫人唐茹说话,唐茹双眼红肿,脸颊上泪痕未干,显然还在为丈夫下落不明一事忧心忡忡。俩人见了常天,便一起站起身来,唐茹朝他微微欠了欠身,招呼了一声“长官请坐”,霍守成一句话也没有说,神情冷淡,既不吃惊,也不局促。他的长相与十年前相比变化并不大,那股傲气仍在,身材也还健壮,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些上海商人特有的精明。
虽然十年不见,但常天并不是完全没有听说霍守成的消息,他如今经营着一家酒楼,一家制碱厂。厂子的效益颇不错,如今的霍守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卑微的小巡警,而是大多数人见了要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喊一声“霍老板”的富商了。值得欣慰的是,在很多人的口中,他仍然是个敢作敢为、讲义气的汉子。霍守成既然是宋银林的好友,后者出事,他来安慰照顾一下朋友的家人,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常天心想,这样也好,本来也有些事要向霍守成打听,他人既然在这里,就一并问了,真要单独找上门去,两个人只怕会更尴尬。
已经过去两天了,宋家仍然没有接到绑匪的勒索信,一般说来,绑架和勒索都是同时进行的——要赶在家属报警前提出警告。现在对方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实在反常,常天担心对方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钱。
唐茹也正是为了这个担心,她向常天征求意见:“要不要我们发一条启事出去,只要他们别伤人,我们多少酬金都愿意付。”
“绝对不行。”霍守成抢在常天开口前急忙反对,“你这么做,就把主动权交到对方手里了,他们觉得你胆小怕事,没有主见,更要狠狠地讹你,而且其他人也会觉得你们好欺负,就算这次银林平安回来了,以后也还会再出事!”
“那可怎么办呢?总不能这么干等着吧?总要做点什么吧?”唐茹说道。常天看得出来,她是那种极传统的中国女人,虽然穿着还算时髦,但骨子里却没什么主见,宋银林一消失,她就连思考的能力也一并失去了。
“要做些什么也不是由你来做。”霍守成瞟了一眼常天,“你说是不是,常长官?”
常天知道他的意思,有些赧然,连忙表态:“没错,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破案的。”
“是谁绑了他呢?”唐茹问,但这个问题显然常天没办法回答。他尽量不去看霍守成的表情,开始询问唐茹一些常规问题,可惜,唐茹基本上是一问三不知,她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个正经商人,和上海滩做金银首饰这一行的商人也没什么太大的矛盾,至于感情纠葛更是没有,宋银林去琉璃樓主要是为了吃,而不是为了红琉璃,那女子比她年纪大又不如她貌美,所以她并不是特别担心。
霍守成是个聪明人,但他也没能提供比唐茹更多的信息。宋银林是家中三代单传的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不存在勾心斗角、争夺家产的问题,做人也还算厚道,和属下员工关系也都不错,他不贪心,所以生意场上人缘很好,最近唯一一次得罪人是半个月前,在城东的泰和酒楼。
宋银林对花生严重过敏,再三嘱咐了酒楼,菜里别放花生,但还是在端上来的菜汤里捞出了几颗花生,幸而宋银林先闻了出来,并没有入口,他找到老板说理,老板揪出了厨子,厨子则将责任推到了新来的帮厨小工身上。这小工脾气火暴,只说冤枉,还跟宋银林大打出手,老板便把那小工给开除了。两天之后,这小工在街上遇到宋银林,竟拿了刀要捅死他,幸而有路人帮忙,那厮没能得手,逃进租界里去了,之后霍守成便把跟在自己身边的保镖借给宋银林使用。
宋银林出事之后,陈阿五便被霍家开除了,常天盘问过这家伙几次,陈阿五是个粗人,功夫不错但头脑简单,按照他的口供,当夜宋银林是七点时去的琉璃楼,之后红琉璃给宋银林上了一壶酒,自己便去做水煮肉片,约摸花了一个小时。在此期间,他并没有听到房间里有异常动静,但在七点半左右,街上却有人大放鞭炮,放了差不多有五分钟——常天估计,绑匪很可能是在这五分钟里动的手。
见问不出更多信息,常天便起身告辞,霍守成代唐茹将常天送到门口,并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银元交给常天。
常天一见钱袋,脸立刻涨红了,他平日里也没少收黑钱,但此刻这钱来自霍守成,意义就完全不同了,他把钱砸到霍守成的身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没这个我就不会好好查案子?”
霍守成讪讪的,也红了脸,拿着钱十分尴尬:“我只是认为这是惯例,但宋夫人不懂这个,我并没有其他意思。”
常天扭头就走,心里只觉得五味杂陈。
十年之前,他们曾经是生死兄弟,也曾经有过最干净的理想,立誓要做最正直、最出色的警察,当年霍守成离开警界,也是因为对警界腐败失望到了极点。可是现在呢?常天早已成了警界的老油条,而霍守成竟然会主动给他塞钱。
四
琉璃楼的生意越发清淡了。琉璃楼的老板怎么都没想到,宋银林的失踪案竟然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让他一夜之间就失去了那么多的客人。
“长官随便看吧,我去给您沏一壶茶来。”红琉璃见常天进屋,便站起身来往外走。
最近几日,常天和他的下属几乎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红琉璃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始终安静而忍耐。出了这样的事,警察三天两头来盘查,琉璃楼里的人认为她晦气、不祥,把她当作瘟疫一般防着、冷着,她却并不在意,仿佛把一切都看透了,很难想像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在琉璃楼这种风月之地。常天大体了解过,红琉璃十五岁那年被人从江西拐卖了来,逃了多次没成功,也就认命了。她不识字,不懂得琴棋书画,只是后来机缘巧合,跟一个在琉璃楼做了三个月的厨子学了水煮肉片的手艺,竟有大成,此后便靠它为自己争到一寸立足之地。
出事后,外面的谣言很多,其中有一条就是她与匪徒联合作案:匪徒要绑架,必然得先躲在她房间里,而宋银林也定是被她事先在酒里下了迷药,否则为什么整个过程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更有甚者,说琉璃楼就是孙二娘的黑店,不知道陷害了多少人——這当然是货真价实的造谣了,常天不必查也知道。
房间里没有暗道,桌上的残酒中也没有化验出迷药,窗外围墙上的血迹确实是人血,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痕迹——这实在蹊跷得紧,绑匪倒是可以翻墙进出,那宋银林是怎么被运出去的呢?后者身体肥胖,没有两个大汉怕是扛不动他,要想不留下痕迹且不弄出动静,那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他来我这里只是喝酒吃肉,偶尔讲些笑话,生意上的事和他家里的事,他是从来都不提的。”红琉璃说道,“所以我只知道他喜欢喝酒吃肉,不吃花生,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客人既然不提,我也不会乱问的。”
宋银林确实是一个表面大大咧咧实际小心谨慎的人,他并不容易信任人,事实上除了琉璃楼之外,他也没有去过别的风月场所,看起来,他来琉璃楼,确实只是为了那一道菜。
五
连灌了五杯酒之后,霍守成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他打了一个酒嗝,望了望窗外,外面正在下雨,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包间的门开了,霍守成看见自己的堂弟霍守恒领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守恒,你带他来做什么?”
“霍老板,你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啊!”穿白衣的男子笑容满面地跟霍守成打招呼,径自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来来来,我陪你喝三杯!”
“不必了。”霍守成冷冷地看着来人,放下了筷子,“白海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现在我真的没有心情。”
“霍老板,你不要死脑筋嘛!事情要往好的方向看,”被称为白海洲的男子呵呵笑着,毫不客气地自倒了一杯酒,“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好好考虑是否要换一个合作伙伴,宋老板人很好,可是在上海滩,仅仅是人好,那是远远不够的,你的生意做得越是大,就越有人眼红,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在黑道白道上的关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好人,而是一个有用的人。再说了,我也是要投钱进来的,这就相当于是我自己的生意,我哪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
“你们说话的语气还真是像。”霍守成又打了一个酒嗝,苦笑,“你们是不是觉得该是我上赶子求着你们入伙,要不然我就是一个大傻蛋?!”
“你们?!”白海洲扬了扬眉毛,“你什么意思?”
霍守成甩了甩脖子:“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这话的人。”
“沙鬼是不是?”白海洲冷笑着,“我知道前两天你们在老王的生日会上聊过,他那时就是跟你说这个?真是自不量力,不就有个表叔在南市那边做局长吗?就这点关系也好意思显摆?”
“就是,就是。”霍守恒在旁边帮腔,“沙鬼哪里能跟白老板比呢?就是他那个表叔,见了白老板,也还要低头给三分面子呢!”
霍守成瞪着白海洲:“宋银林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白海洲愣了愣,随即大笑:“霍老板你真是多心了,谁不知道宋老板是您的好兄弟,我拉拢他还来不及,要是打他的主意,你霍老板还不活剥了我?!我也在托人打听宋老板的事呢,也不知道是哪一帮人做的,要是有了消息,我亲自带人去把宋老板救出来!”
“白老板真是费心了,先谢过啦。”霍守成的脸色缓和下来,他拱了拱手,站了起来,指着霍守恒说道,“你先陪着白老板喝酒说话,我去趟茅厕,一会回来。”
等到霍守成离开包间,霍守恒立刻赔着笑对白海洲说道:“有门!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个时候他最担心的就是宋老板的安危,您要真帮了他这个大忙,这合作的事就十拿九稳了,到时候,就算是宋老板回来了,您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还能说您抢了他的位置不成?”
“要是他回不来呢?”白海洲喝了口酒,阴阴地问。
霍守恒耸了耸肩膀:“回不来就回不来吧,我哥这事总得找合伙人,他还能找到比您更好的吗?我哥是聪明人,这回见事情水深,也肯定觉得找个像您这样的合作者才保险,只是一时半会抹不开面子罢了。再说,谁敢跟您抢啊?”
白海洲哈哈大笑,与霍守恒连干了三杯,俩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霍守成却还没有回来。
“他不会是把我们俩晾在这儿了吧?”白海洲微微沉下脸。
“不会,不会,我哥虽然脾气倔,但说话算话,他说了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霍守恒站起来,“我去看看。”
东源酒楼的公厕位于酒楼后园的东南角,霍守恒急急忙忙地走进去,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人,有一只怀表落在角落,霍守恒跑过去捡起怀表,认出这正是自己堂兄的贴身之物,立刻惊叫起来。
六
常天皱着眉头走进茅厕,由于案发之后便没有打扫过,臭味令人作呕。新来的下属刘朗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常天瞟了他一眼,后者便立刻把手放下来,满脸都是新人的尴尬与紧张。
现场打斗的痕迹很明显,地上脚印凌乱,有少量的血迹,墙上有几处被蹭掉了皮,可以证明身份的物证有两个:一是落在地上的西装纽扣,二是一只被摔坏的亨达利金壳怀表,表面及表背均饰有蓝绿色紫藤花,壳内侧刻有一个“霍”字。这两件东西都被证明属于已经失踪的霍守成。
常天对这只怀表印象颇深。当年霍守成与他刚刚加入警界,还只是低级警士,俩人的上司李阳是个贪得无厌之徒,他看上了霍守成的这只怀表,由于它是祖父的遗物,霍守成不肯拿出来“孝敬”,李阳几次索贿不成,就变着法子给霍守成穿小鞋,霍守成忍无可忍,愤而辞职,立誓要有一番作为,再也不受别人的窝囊气。
常天明白这只怀表对于霍守成的意义,如果不是真出了事,断没有遗失此物的理由。
想不到有一日他竟要办理霍守成的案子了。这些年俩人虽有心结,但他每次想起霍守成,仍然希望对方能够平平安安,不要被上海滩这一池浑水给淹没了才好。
不过霍守成这一失踪,倒让宋银林的案子有了些眉目:听说霍守成要扩大碱厂的规模,选定的合作人就是宋银林,但是觊觎这生意的人却不少。制碱业在中国属于新兴行业,之前纯碱市场一度被英国公司垄断,长期受制于英商,直到民国十四年,化工大王范旭东研制出国产的合格纯碱之后,这一格局才被打破。霍守成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在制碱行业里站稳了脚跟,掌握了最新的制碱技术与一批核心人才——物以稀为贵,正因为技术和人才难得,所以制堿的利润也十分丰厚,可以说霍守成的制碱厂是一块香饽饽,不排除有人为了分一杯羹而对宋银林下毒手。
常天这些年办案,见多了生意场上的龌龊阴谋,如果他早一点发现,也许霍守成就不会出事了。他想不到,但霍守成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他不信任自己,所以才瞒着不告诉他。不,更准确地说是那家伙不信任警察,他肯定是想自己解决问题。
想不到他们俩之间的关系竟会糟糕到这种地步,常天心里一阵难过,想当年,他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好几次办案遇险,都是霍守成帮了常天,俩人才能化险为夷,他辞职时对警界心灰意冷,曾邀请常天一起创业,常天却没答应,从那以后,俩人便没了来往,后来霍守成风光无限,常天始终心中有愧,也从不去找他。
东源酒楼邻近徐家汇路,前后门都临街,左边是谭记糕点铺,右边是东山茶馆,前门原本有夜市,由于当天下雨,夜市没有开,东源酒楼里几乎也没什么客人,也正因此,没有人看见发生在公厕里的绑架。
东源酒楼的后门街对面有一家影院,平日里总有一群黄包车夫在影院门口等着,其中一个黄包车夫曾在晚上九点左右,看见有一群醉酒男子从酒楼后门离开,他记得很清楚,仨人中有一个人是被别人背在背上的,穿着一身灰西装,符合霍守成当日的衣着,只是刚巧路灯坏了,光线太暗,看不清他们的脸。
既然东源酒楼已经没有别的客人,那多半就是绑匪了。从现场痕迹来看,这几个人打斗得很激烈,霍守成的功夫很好,也不可能被人立刻击倒。于是,问题来了:霍守成为什么不呼救?他若喊叫起来,店里的伙计杂工都会来帮忙,绑匪也不会这么容易得手了。霍守成最大的软肋就是他的义气,假如对方就是绑走宋银林的人,并以宋银林的性命作为威胁,霍守成很有可能妥协的。
和宋银林被绑一样,绑匪也没有送出勒索信,对方的目的如果不是为了钱,那又会是什么呢?
常天掏出鼻烟壶,倒出粉末使劲吸着,药味儿蹿到额头,但是思路还是一片混乱。
七
“霍老板多喝了几杯,说是要上茅厕,我看他人还算清醒,就一时疏忽没有派人跟过去,哪知道竟会出了这样的事?!”白海洲一面说一面用指节敲着桌面,眯缝着眼,精瘦的脸上露出一股狠辣表情。
他今年四十三岁,经营着两家夜总会和一家地下赌场,除此之外还放高利贷,黑白两道上都熟,跟法租界领事也有些交情,但此人的品行、口碑都很差,素来以行事阴险著称,正经商人都避之如瘟疫,没几个愿意跟他沾边。白海洲的激动未必是因为担心霍守成的安危,霍守成一出事,他与霍家的合作计划就不得不无限期推延了,而为了跟霍家谈这笔生意,他费了不少功夫去拉拢霍守成的堂弟霍守恒。
“依白老板的看法,你认为会是什么人做的?”常天故意问。
白海洲树敌不少,不排除有人为了阻止他壮大或是报复他而故意破坏这桩生意,当然,更可能是有其他人也看中了这个香饽饽,要来横刀夺爱。他本以为白海洲会告诉他几个仇家的名字,但白海洲只是皱眉,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霍老板为人厚道,我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害他!”
常天微微有些吃惊,白海洲不是省油的灯,他这么说自然有他的理由,也许其中有一些他不想让警察知道的东西。也好,常天想,让他去螳螂捕蝉,自己来一个黄雀在后,说不定能省下不少力气。
八
又是下雨天,接连几天的阴雨把上海好好地清洗了一遍,整个城市的颜色突然变得素淡起来。常天坐在茶馆里嗑着瓜子,他想起了霍守成曾经说过的话,人人都干净了,这世界也就干净了。那时候的他们真傻啊,明明都自身难保了,却还成日里想着做英雄普度众生。
他的回忆很快被前来汇报情况的下属打断了:白海洲领着十几个手下朝东郊去了。据说有眼线报告在沙鬼的地盘上找到了一个受伤的人,从形貌上判断,很像霍守成。
白海洲和沙鬼是老对头了,两个人争地盘,抢生意,你暗算我,我暗算你,斗了十几年。表面上看,沙鬼的实力不如白海洲,但常天却查出沙鬼暗地里与云贵川的军阀秘密从事军火交易。他装出一副怨妇相,好像受尽了委屈,只是为了把白海洲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而不会去干扰他做秘密生意——这是真正狡猾的人。可怜白海洲早被人当猴子耍了却还得意洋洋,自以为占尽了上风。
这事还真是蹊跷。常天眯缝着眼,他不相信沙鬼会绑架霍守成,制碱厂的利润再丰厚,也不可能比得上军火买卖,而且绑架霍守成也未必能达到目的,反而会惹来一身麻烦,他干嘛要做这种丢了西瓜捡芝麻的傻事?
不管怎么样,只要涉及到霍守成,他就不能不跟去看一看。常天带着几个人赶到了东郊,与一直跟踪白海洲的线人何阿牛接上了头,此时白海洲的人包围了一座被废弃的旧纱厂,而沙鬼的人正在里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只是偶尔会听到里面传来有人被殴打之后发出的惨叫声。
听到叫声,常天的眉头倒舒展开了——那个挨打的人绝不是霍守成。
他正想离开,又有手下跑来汇报,说是白海洲派人到警局送信,说他在纱厂发现了绑架霍守成的匪徒,希望和警方一起行动救出霍守成。常天知道白海洲的算盘是什么,如果只是他带人进去救人,免不了一场恶斗,如今拉上警察一起,那么他不但成为救了霍守成的恩人,同时也是人证,沙鬼想找替死鬼都没办法,警察只能依法办事。沙鬼进了监狱,以后他就独霸一方。
他就那么确定里面的人是霍守成吗?哼,这倒是一场好戏。常天领着下属先悄悄地沿原路返回,然后再派人去联络白海洲的人,装作刚刚赶到的样子,跟着白海洲往纱厂里冲。
沙鬼派了四个人站在门口放哨,见了常天等人,二话不说,立刻朝他们开枪,两个反应慢的警察当场倒地身亡,同时从纱厂里冲出十几个人,一副亡命的架势,常天急忙带着手下向周围的树丛里散开躲避。他万万没料到对方如此嚣张,竟然敢公开袭警,不,常天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纱厂里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旦被发现,后果会比袭警的罪名更严重!
军火!一定是军火!常天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值得沙鬼亲自出马的,只能是与军火有关的大事了,只有白海洲这傻货才会认为与霍守成有关,想不到自己竟被卷进这个大漩涡里来了,若真是坏了什么大买卖,那些军阀可不是好惹的?!
常天暗暗叫苦,故意大声叫道:“兄弟们,这伙匪徒凶悍,不要硬拼,都把小命给老子保护好了,先撤到安全地方,再回去找增援,再说一遍,不要往前冲,统统给我往后撤!”
执行任务的队员们都傻了眼,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贪生怕死的命令,有些人正想着为刚刚死去的弟兄报仇,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但常天领着头往后退,大家只得跟着他后退。
这样一来,枪声便少了许多,常天知道,对方不过是想拖时间,让沙鬼找时机跑掉,并不是一定要鱼死网破,只要给他们希望,谁不愿意活着出去?
常天领着剩下的人跑出几百米,没有人来追,点了点人数,损失了四个,都是新人,心里一阵难受,可现在确实不是报仇的时候,只能咬着牙忍了。
一行人沉默着往回走,又一群人朝着他们迎面而来——白海洲兴高采烈地走在最前面,常天看见他的属下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正是沙鬼!
“这家伙好狡猾,从后门溜了,幸好我的人机灵,抓了个正着!”白海洲得意洋洋,“擒贼先擒王,看那帮孙子还敢嚣张!”
蠢货!常天在心里暗骂,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跟着白海洲调头回去,刚走了十几米,便听见一声轰天巨响,纱厂爆炸了!
看着远处的冲天烈火,常天和沙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只有白海洲张大着嘴,一脸的震惊。
九
爆炸现场很干净,该烧毁的东西基本上都烧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和军火有关的证据,他找了几个靠得住的聪明下属给处理掉了。他给科长骆杨的报告中写道:爆炸原因是匪徒引燃了纱厂里的机油,导致了爆炸。
骆杨毫不犹豫地在报告书上签了字,他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这桩案子的最后结局是,沙鬼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在枪战中死去的几个手下身上,他自己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是因为那些手下暗算他,他是一个受害者,好不容易逃出去,却被白海洲给“误会”了。由于常天并没有在袭警的人中见到沙鬼,因此,白海洲便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沙鬼与袭警之事有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后者无罪释放。
白海洲对常天极为不满,偷偷找人向警局密告常天接受沙鬼的贿赂,常天暂时被停职并要接受调查。比起毙命来,停职只是小菜一碟,风头过了,常天还能回去,大不了有个污点难以升职——反正他也不指望升得更高了。他倒是替白海洲可惜,后者直到现在也没发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了。
果然,在常天被停职之后的一星期后,白海洲尸体的几个部分被人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了——有人向警方反应,在白海洲失蹤前几天,曾有一些不明身份操云贵口音的陌生人在其住宅附近出现。
十
常天在东源酒楼的包间里喝酒,他专门挑了霍守成失踪那一天用过的包间。宋银林、霍守成俩人的失踪案仍然一点线索都没有,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还没有人发现俩人的尸体。
他想象,霍守成独自坐在这里喝着闷酒的时候,心情大概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无助,他想做很多事,但是却什么也做不了。
有人在包间外敲门,他没有回应,对方只敲了两声便推门进来,常天看见一张神憎鬼厌的丑脸,大龅牙撑出足有三寸,嘴上像长出了一个拳头,下巴几乎没有,下嘴唇直接连上了颈子。
沙鬼原名沙贵,因为看不见人模样,人们便叫他沙鬼。此刻的沙鬼看上去和以前不同,过去的伪装被扒开,露出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沉之气。
沙鬼在常天的对面坐下来,他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要送我这个人情?”
“保命。”常天不想废话,他知道跟聪明人说话最好不要自作聪明。
沙鬼笑了:“只要你想,你可以要得更多。”
“我的能力有限,做不了太多事。”常天说道,“要做得更多,就得往上走,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升不了职吗?因为就算给了我更高的位子,我也坐不住。”
“人贵有自知之明。”沙鬼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上海滩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不多。我喜欢和聪明人交朋友。”
“在上海滩还是不要交朋友的好。”常天说道,“朋友就是软肋,谈钱更保险。”
沙鬼哈哈大笑起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有件事,还希望常长官多费心,我有批货丢了,是内鬼做的,纱厂里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找到。最开始我以为是白海洲设下的局,现在可以确定不是。”
常天沉思了片刻:“这个局不是针对你的,是针对白海洲的,有人想借你的手除掉他,那一部分找回来的可能性不大,我只能尽力。”
“白海洲的仇人还不少。”沙鬼皱了皱眉头。
“我劝你不要追究。”常天说道,“对方不是要跟你做仇人,你逼急了,倒会逼出个仇人来。”
沙鬼想了想,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可我得给别人交代,也得给手下人交代,这是江湖,规矩比道理重要。”
沙鬼离开后,常天又给自己倒了三杯酒,喝完,然后站起来,踉跄着走出酒楼。街上仍下着小雨,雨雾加上醉眼,越发看不清这上海滩了。他没有方向地乱走,最后在琉璃楼前停了下来,以前车马不息的琉璃楼,如今已门可罗雀,楼上的琉璃灯熄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像是两行眼泪,沿着楼身往下淌着。
上海,这就是上海。常天叹了口气,走进去,点名要见红琉璃,老板親自出来推说红琉璃病了,见不得客。常天见惯了说谎者,一眼便看出有问题,执意进了红琉璃的房间。红琉璃果然躺在床上,手脚脸上俱是被毒打过的伤痕,已经奄奄一息。常天二话不说抱起她去了医院。他又在医院里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红琉璃醒过来。
“常长官真是个好人。”红琉璃说道,“我还以为上海再也没有好人了。”
常天苦笑着挠了挠头,几乎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
“他们打你,是因为觉得你坏了他们的生意?”常天问道。
红琉璃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不然还为什么呢?在这种地方,人心都被袁大头吃掉了,不过白长了个人形罢了。”
“你为什么不离开那里?”常天问道,“你还没有存够赎身的钱吗?”
红琉璃摇摇头,转头望向窗外,外面还在下雨:“到处都一样,不过,现在终于可以离开了。我很高兴这样离开,他们完了,是不是?”
常天点点头:“差不多。”
十一
教红琉璃厨艺的人叫魏平,他不是被辞退的,是被人打断了一条腿丢出去的。听说他跟红琉璃好上了,把红琉璃藏在潲水桶里,想偷偷运出去,哪知道却被人发现了。
但他没有死。魏平一瘸一拐地回了乡下,老老实实地做了一个农夫,娶了一个农妇。红琉璃绝食了七天,七天之后她爬起来,决定活下去,她每天都做魏平教她做的水煮肉片,每天都让自己痛一次,她靠着这痛活着。
常天在办公室的窗前站了很久,他也回来了,他还有利用价值,他靠着它站在这里。骆杨嘱咐说,好好把案子破了,上面就没有话说了。常天跟骆杨说不用了,估计就这一两天,他们就会被绑匪释放了。
唐茹送来消息的时候,也是红琉璃出院的那一日。常天买了两套衣服送到医院,算是给红琉璃的送别礼物。红琉璃联系了一家教堂,决定做一个修女,她认为教堂大概是唯一可以真正保护自己的地方。
常天没有劝她。
“水煮肉片里要是不放花生,会不会好吃?”常天问她。
红琉璃愣了愣,随即笑了:“其实你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常天点点头,笑了:“这个局没有你是做不成的,只不过,谁都没办法证明,你找了一个很好的合作者。不过,从今天起,我希望你就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将红琉璃送到教堂之后,他才赶往宋家,宋宅外已经围了一大帮记者,他很费了些功夫才从人群中挤进去。
宋银林和霍守成都坐在沙发上,俩人已经洗过了澡,换了身衣服,脸上有些伤,手腕处还残留着被绳索捆绑过的瘀痕,见了常天,宋银林扶了扶鼻上的眼镜,轻蔑地冷笑。
“长官,您来得还真是时候!”
唐茹在前一天夜里接到绑匪的勒索信,她按照对方的要求,没有通知警察,乖乖地把赎金送到了指定地点,第二天早上便接到第二封信,信上是一个地址,在南郊湖边的一座木房,唐茹带着家丁赶过去,发现宋银林与霍守成被五花大绑地扔在里面。
“两位老板要继续追查吗?”常天与霍守成对视着,后者皱了皱眉头:“当然要追查,这种事怎么能够姑息?!”
“你确定吗?”常天把嘴凑近霍守成的耳朵,压低声音说道,“见好就收吧。你以为沙鬼是那种吃了亏再往肚子里咽的人吗?”
霍守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把头转向宋银林:“宋老弟,借你的书房用一用,有些话,我想跟常长官单独谈谈。”
宋银林狐疑地扫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将俩人领进书房,关上门离开了。
霍守成在书房南侧的沙发上坐下来:“我知道,如果有什么人能查出来的话,那个人也只能是你了。不过我还是很想听一听,我是在什么地方露的破绽?”
“琉璃楼。”常天说,“没有人能从琉璃楼一点动静都没有地把人绑走,所以就只有一种可能性,根本没有什么绑匪,那个人是自己大摇大摆走出去的。”
霍守成挑了挑眉,笑了:“不错。”
“当时进红琉璃房间的人根本不是宋银林,只是一个和他身材差不多的胖子,胖子戴上眼镜,贴上两撇胡子,再加上陈阿五那么个相貌不凡的保镖,谁也不会怀疑那个人不是宋银林。当然,红琉璃是认得宋银林的,所以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只需要像平常一样离开,去做那道水煮肉片,给屋子里的人腾出空就行了。那家伙要做的事也不多,不过就是取掉眼镜,拿掉胡子,把穿在里面的外套换到外面来,再在墙上撒点人血,然后沿着窗外的那条路走到琉璃楼的院子里,直接离开就行了,琉璃楼的客人那么多,谁都不会留意到这么一个人。”常天笑了笑,“琉璃楼的姑娘那么多,每一个都有恨透了琉璃楼的理由,如果有人愿意给她们足够的钱,又能帮她们整垮琉璃楼,不论是谁都愿意冒冒险的,不过遇上红琉璃,还算是你们的运气,这个女人够冷静,也够能忍,不然的话,只怕你们不那么容易过关。”
“你还是没有说,我的破绽是什么?”霍守成问道。
“还用说吗?陈阿五。”常天说道,“他是宋银林的贴身保镖,怎么会认不出谁是真的宋银林?他陪着假的宋银林进了琉璃楼,又装作失职,陪着你们演了这出苦肉計。”
“宋银林开始并不知道我的计划,是我给他下了药,把他绑架了,然后才找人去冒充他。”霍守成说道,“我想趁机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这个世界有多险恶,稍不留神就会被人算计。”
“他可不傻。”常天说道,“他跟人说自己对花生过敏,就冲着这一点,这人就不是个傻子。也就是因为花生,我才知道,是你算计了沙鬼和白海洲。”
“哦?”霍守成微微吃了一惊,“你知道宋银林在撒谎?”
“他是一个那么谨慎的人,怎么会随便跟别人说他对什么过敏?无非是想借这件事,看看有谁会对他不利罢了。”常天说道,“他其实对花生不过敏,他之前在酒楼跟人为这个大打出手,只是为了强化别人对这件事的印象吧。你查出白海洲就是那家酒楼的股东,我想你应该就是从这件事上看出白海洲要对他下手了,所以才设下这么大一个圈套吧。”
“怀璧知罪。”霍守成说,“我知道惹上这个人,很难脱身,光是把宋银林撇开,也不能完全救他,而且,我也根本不想跟这个人合作。”
“你知道他和沙鬼有矛盾,又打听到沙鬼最近有一批军火要出手,所以就设下了圈套,劫了他的军火,先找人送消息给沙鬼,说找到了军火,又找人送假消息给白海洲,说找到了你,让这俩人斗个两败俱伤。纱厂爆炸的事,是你干的吧?你知道这样一来,白海洲铁定就活不成了。”常天冷笑道,“你和宋银林也就安全了,而且经过了这件事,别的人也会投鼠忌器,怕因为这生意而惹上了大麻烦,一箭三雕,真是高明。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沙鬼以后要是查出谁摆了他一道,你认为你还能脱身吗?”
“我为什么要亲自去做这件事呢?”霍守成说道,“白海洲的仇人那么多,我只需要写封匿名信,献个计策就好了,我自己要做的,只有一点,保证自己在合适的时候失踪。”
常天打了个寒战,他怔怔地看着霍守成,在这个人身上,他已经看不到十年前的那个年轻人了。
“这里是上海。”霍守成知道常天在想什么,“我要做的不过是活下去。我在你面前承认这些,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
常天仰起头来,忍住眼泪。他知道有些东西回来了,但是回来的这一份友情,还是他十年前最珍惜的那一份友情吗?
他从怀里将霍守成的怀表掏出来递给对方:“已经修好了。”
霍守成抚摸着怀表,眼圈也红了。
常天打开书房门,大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