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曾国藩的外孙女,却从不遵循家训;她是上海道台聂缉椝的幼女,结婚时宋美龄为她做傧相;她是时髦的洋派人物,曾孤身追星追到好莱坞;她是上海名媛中“扎眼”的刺头,朋友落难时,她挺身相助……她就是聂其璧。
1999年,作家宋路霞敲开了上海市桃江路25号一幢老宅的大门。这是曾经的上海道台聂缉椝的幼女聂其璧与丈夫周仁的家。房子依然与聂其璧在世时一样,历经岁月的侵蚀,外墙斑驳不堪。聂其璧的小儿子周麒早已定居美国,但每年都会抽空回上海老房子中住上一两个月。就在这所他出生、长大的房子内,周麒向宋路霞讲述了母亲的一生,尘封的往事从老人的回忆中喷薄而出,故人往事在追述中鲜活再生。
不守家训特立独行
虽然家教严厉,但是少女时代的聂其璧却“胆大包天”,敢翻墙、跳窗去看戏、约会。
聂其璧出生于1900年,在她出生前,父母已育有七儿三女,聂其璧是第十一个孩子,后有一幼弟。聂其璧的母亲曾纪芬是曾国藩的女儿,其父聂缉椝是当时的上海道台(相当于今上海市市长)。聂家花园占地数十亩,是一座中西合璧的海派园林。聂其璧在此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母亲曾纪芬是曾国藩的幺女,按照湖南话,大家称她“满小姐”,后被人尊称“崇德老人”,她一生秉承曾家家训,起居定时,饮食节制,勤俭持家。每年必恭书曾国藩的“伎求诗”数遍,其书法颇得父亲真传,当年京沪大多上流家庭都挂有她的墨寶。曾纪芬对子女的教育非常严格,即使子女已经成年,仍随时耳提面命。她说:“教导儿女要在不求小就而求大成,当从大处着想,不可娇爱过甚。尤在父母志趣高明,切实提携,使子女力争上进,才能使子女他日成为社会上大有作为的人。”
但聂其璧却是家中的异数,因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备受宠爱,因此颇有点娇纵的特权。即使对子女管教甚严,曾纪芬却一直“管不了”这个幼女。按照聂家的规矩,女孩必须按时回家,晚上断不能出门。聂其璧却“特立独行”,晚上出门不说,就算母亲锁了大门,她也要翻墙出去。如果母亲知道后派人守着院墙,她就爬窗出去。母亲屡次训斥都无济于事,聂其璧照样出门后约上朋友看戏、看电影。
聂其璧爱独来独往,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丝毫不理会家人的劝诫。现在看到的聂氏家族的全家福,男士大都着一袭长衫,女士则一律紧身小袄。曾纪芬坐在中间,儿孙在身旁整齐排开,传统的威严一览无余。但就在这一排神情肃穆的绅士和淑女间,聂其璧却是一脸不屑,眼神中透出一股傲气。打扮自然与大家不一样,烫着头发,穿一身花衣花裙,在照片中格外显眼。
宋美龄为她做傧相
聂其璧在结婚这件事上也是特立独行,相中了当时上海交大教授周仁,并请宋美龄在婚礼上为她做傧相。
曾纪芬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每周在聂其璧的陪同下到虹口景灵堂做礼拜。聂其璧虽然顽劣,但十分孝顺,每周必陪同母亲到教堂。彼时宋子文和宋美龄兄妹俩已留学归国,住在虹口附近。每周也陪同母亲倪桂珍到景灵堂做礼拜。两家人见面少不了寒暄一番,日子久了两家人就熟悉起来。两家的小姐媳妇也经常走动,宋美龄于是成了聂家花园的常客,与聂其璧私交不浅。
当时宋家老太爷宋耀如已仙逝,大姐宋蔼龄虽嫁孔祥熙,但此时孔祥熙还未飞黄腾达;二姐宋庆龄虽嫁孙中山,但辛亥革命后南北对峙,形势复杂,生活仍不稳定;宋子文归国后头几年并不顺利,甚至在追求晚清洋务重臣盛宣怀的七女儿盛爱颐时,盛家一度嫌他穷。宋家声威在1927年蒋宋联姻之后才振作起来。当时聂其璧之父任上海道台,自己是曾国藩的外孙女,其三哥聂云台又是大实业家、上海总商会会长,家势相当显赫。
1923年,聂其璧结婚,新郎是在上海交通大学任教务长的周仁教授——其祖母是盛宣怀的姐姐。相比聂其璧三位姐姐所嫁之人,周仁算不上家底雄厚,但聂其璧却义无反顾地嫁给了这位从美国康奈尔大学留学回来的清贫教授。后来,周仁教授成了国内著名的冶金专家和陶瓷专家,中国科学社和《科学》杂志的发起人之一。
出嫁前,聂周两家老太太一起商量合计,邀请尚在闺阁的宋美龄充当聂其璧的傧相,宋美龄爽快地答应了。婚礼当日,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衣裙,戴着一串珍珠项链来到聂家,笑容可掬。但宋美龄不知道的是,这件事让聂其璧在几十年后的“文革”中备受冲击。“文革”中,造反派借此为由多番折磨聂其璧及其家人,抄走了她的结婚照,甚至武断地认为聂其璧一心巴结宋家,连婚礼都邀请宋美龄参加,大动干戈地审问她与宋美龄的关系,聂其璧因此几番遭罪。
为追星孤身横跨大西洋
聂其璧曾为追星只身追到好莱坞,家中还存有她最为珍视的与克拉克·盖博、罗伯特·泰勒等明星的合影。
聂其璧自幼在教会学校上学,交友甚广,在上海的中外交际圈中十分出名。她是标准的电影迷,对好莱坞的大明星非常崇拜。只要有新片上映,在电影院里准能发现她的身影。丈夫工作繁忙,她则独自上电影院,婚后丝毫不减对好莱坞影星的痴迷。
1939年,已为人母的聂其璧毅然决定独自到美国看一看自己的多位偶像。当时正走红的《乱世佳人》男主角克拉克·盖博、《苏伊士》的主角泰罗·鲍华、《罗宾汉》的主角艾洛·弗林、《魂断蓝桥》的主角罗伯特·泰勒,甚至后来成为总统的罗纳德·里根以及童星秀兰·邓波儿都一一与聂其璧合过影。甚至有电影明星听说她是专程从大洋彼岸来看望他们时,主动赠给聂其璧自己的签名照。她离开美国后并未立即返家,而是改道去了法国,在巴黎有人警告她欧洲立即要开战,聂其璧这才回家。
聂其璧对此番追星所得的“宝贝”十分珍视,时常拿出来独自赏玩,又或一脸兴奋地向家人介绍照片中的大明星。
家庭“战争”不断
婚后聂其璧仍不改小姐派头,饭桌上风波连连,连丈夫吃什么都要一一安排好,文弱的丈夫周仁只得“忍气吞声”。
婚后,聂其璧与丈夫周仁搬到桃江路25号的一幢洋房中。家人对娇小姐能否与丈夫和睦相处感到担心。儿子周麒回忆道,父亲工作繁忙,除任职上海交大教授外,另兼教务长、中央研究院院士兼工程研究所所长等,每天只有吃晚饭时才和家人聚在一起,饭后又立即回书房工作。家中大小事务都由母亲掌握。
隔几日饭桌上便有好戏上演,吃饭时,聂其璧心疼丈夫工作繁忙,往往把自己认为好吃的菜往丈夫碗里夹。聂其璧是湖南人,嗜辣;周仁是江苏人,爱食甜。有时候丈夫实在不想吃聂其璧夹来的菜,便抗議:“我不要吃!”孩子也隐隐对母亲的“强势”有所不满,纷纷表示支持父亲。聂其璧一看丈夫、孩子合起来反对自己,不由得大怒,杏目圆睁地跟丈夫吵起来,也免不了责骂孩子。每每此时,周仁教授看情势不对,就立即把碗中的饭菜扒进嘴里息事宁人,这时聂其璧才肯安静地坐下来吃饭。
虽然家中常有小的争吵,但聂其璧对丈夫情深意重。“文革”中,周仁身患重病,聂其璧一面照顾丈夫,一面还要应对造反派,更要替丈夫回答造反派的逼问。曾国藩的外孙女竟沦落到为后生小辈所辱的境地,让聂其璧悲从中来,在被逼得走投无路时,聂其璧就以大哭来对抗,她号啕大哭,没完没了,造反派拿她也没有办法。尽管聂其璧使尽浑身解数,夫妻俩却依然没能相扶相持地走出“文革”岁月,1973年周仁教授辞世。
就算身处灰色年代,聂其璧仍然不改其小姐派头。当时上海街头深陷蓝灰色海洋,她依旧烫头发,穿一身连衣裙,化浓妆,口红艳丽。淮海路上的面包房和咖啡店的老板都亲切地称她“美国外婆”。聂其璧的一生仿佛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对抗,对抗严厉的家规,对抗泯灭人性的时代。
永不变更的大家风骨
艰难岁月并没有磨灭聂其璧身上的大家风骨,亲朋好友中无论谁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她皆伸出援手。
丈夫去世几年以后,聂其璧的生活仍然艰难,直到“四人帮”粉碎之后,周仁教授得以平反,聂其璧的生活才有所好转,每周有一天可免费用公家的车。但她的阿姨盛爱颐,近代上海滩最大的资本家盛宣怀的七小姐却晚景凄凉——其子被发配到安徽山村,音讯难通;女儿被分配在福建工作,相隔千里。当年手掷60万两白银建上海“远东第一乐府”的百乐门舞厅的盛爱颐,年过八旬却孤身住在上海五原路一栋房子的汽车间内。聂其璧为之愤愤不平。
一天,盛爱颐的女儿庄元贞返沪探亲,聂其璧知道后,用自己一周只能用一天的公家汽车载上母女俩直奔上海市委统战部,但直到最后也没人出来帮她们解决母女分离的问题。
最后,在聂其璧和其他亲戚的帮助下,盛爱颐的女儿终于回到了母亲身边。聂其璧感情丰富,急他人之所急,亲戚和朋友中无论贫富,她一视同仁。若有谁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这位昔日上海的名媛便会出手相助。
聂其璧与母亲一样长寿,丈夫去世后,她与孩子生活了十几年。1986年,在周仁教授去世13年后,中国科学院为缅怀他一生为教育事业所做的奋斗,纪念他为钢铁冶金事业和陶瓷业做出的贡献,在上海冶金研究所杏佛楼前落成他的铜像。聂其璧带着儿子及亲戚出席,此时的聂其璧一身黑衣,满头银发的她仍然硬朗,拄着拐杖站在丈夫的铜像前。
与聂其璧共享昔日风光的名媛大多已不在人世,她们那个时代所独有的风骨也随之消散。1990年,这位一生都不墨守成规的名媛也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