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芳
摘要:中西学术渊源有自,然稽考各自之缘起及沿革却予人以启迪。春秋战国迄至现代,中国学术历经学术由分到合及由中西方学术融合之过程,最终确立中国现代学术之范式。而西方学术源于古希腊,经中世纪与文艺复兴后,学术团体陆续成立,学术期刊诞生并急速发展,从而使西方学术活动与学术交流频仍。中西学术各有差异,但若真能思考二者之异并将西方学术作为有益的他山之石,中国学术比肩世界顶尖学术将企足可待矣。
关键词:中国学术;西方学术;差异;思考
中图分类号:G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394(2015)05-0075-07
吾国经济腾飞之世界经济史洵为空前而绝后,故哈佛大学教授柏金斯(D.U.Perkins)称之为世界最伟大之经济奇迹。这不仅彰显泱泱大国之国力,亦使国人有了底气,头高昂胸直挺,傲睨而得志,遂有了莫敢谁何之自信心。诺贝尔奖得主保罗·萨缪尔森(P.A.Samuelson,1915—2009)认为中国经济奇迹或可导致经济学之重大突破,然而,吾国经济学之学术研究与国际学术似不可同日而语。时下吾国虽有“全民学术”之大唐盛世景观,但纵观如此喧沸拂天之学术,大多似在效西方之颦学西洋之步,无一己之见,绝无惊世之创获。
当下之“全民阅读”,可谓醍醐灌顶、甘露洒心,给人以毛塞顿开之感。纵不解学术之为何物,全民若能读些好书,自当是利国利民之大好事也。岂不闻梁任公(1873—1929)曰:“夫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也。”诚哉斯言!吾国学术固源于先秦诸子百家,可谓有学更有术,然现代意义之学术却源自西方。故本文拟考释中西学术之缘起及各自之沿革,略论中西学术之差异,再对吾国学术进行审慎之思考,以期融通中西学术而为我所用也。
一、中国之学术
若说西方学术源于古希腊(前800—146),那么,吾国学术则出自春秋战国时期(前770—221)。二者几出自同一时期,此是必然耶?抑或巧合焉?学术之出焉自有其体系,或曰学术谱系(scholarly genealogy),吾国与西方莫不皆然。
考之于史,吾国学与术最初各自独立,各具不同语义,尔后逐渐相吸而并称学术。近代以还,又被赋予新意。春秋战国时,学字日盛,仅《论语》一书学字凡46现。《礼记》之《大学》与《学记》、《荀子》之《劝学》及《韩非子》之《显学》等论学专篇亦问世矣。东汉许慎(58—147)《说文解字》云:“敩,觉悟也,从教门,门,尚朦也。臼声。学,篆文教省。”学从教,古之学、教为一字,学有觉人(教)与自觉(学)之义。三国之韦昭(204-273)注:“学,教也。”清季段玉裁(1735—1815)注:“软觉叠韵,《学记》曰:‘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按知不足所谓觉悟也。”学为学习,引申为讲学、学识、学问、学说、学科等。学字曾见于甲骨金文,而术字则见于简帛。《说文解字》云:“术,邑中道也,从行术声。”段玉裁注:“邑,国也,引申为技术。”术为道路,为人所由之道路,人由此而达一定之目标,引申为技术、技艺、方法等。《孟子·尽心上》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广雅·释话一》曰:“术,法也。”术亦可引申为学说,如《正字通·行部》曰:“术,道术。”《晏子春秋》曰:“言有文章,术有条理。”学与术虽未结合,然此时之百花齐放与百家争鸣却使学术之意涵渐显,亦令吾国先哲具有一定学术之独立意识与学术史批评之自觉意识。尽管先秦(前21世纪—前221)典籍文献中学与术已具学术之整体性意义,但学与术组合为学术,却历经长时之演变。此时,道术与学术近。学术并称或一词,见《礼记.乡饮酒义》“德也者,得于身也。故曰:古之学术道者,将以得身也。”东汉末之郑玄(127—200)注:“术,犹艺也。”孔颖达(574—648)疏:“术者,艺也,言古之人学此才艺之道也。将以得身也,谓使身得成也。”此处指学习与才艺,引申为学说与方法、道理与技艺、学识与办法等。因此,传统意义之学术指学说与方法,而现代意义之学术则指人文社科领域内诸多知识系统与方法系统,以及自科领域中之科学学说与方法论。
对吾国学术发展历程之阶段性划分,历来界说不一。梅新林与俞樟华将其分四阶段:先秦两汉时之术学先于学术;魏晋至唐宋时之术学与学术并行;宋元以降之学术逐渐取代术学而独行于世;晚清以来学术之新旧转型与中西接轨。亦可将前三称传统学术阶段,而第四即近代学术阶段。前者为吾国本源之学术,而后者则指受西方学术影响而转型之学术。传统学术阶段,学与术二分,且更强调学,而术则被视为奇淫异技。张立文则将吾国学术史分六个时期:创期、秦汉经学奠基期、魏晋玄学会通期、隋唐儒佛道融突期、宋明理学造极期及清代考据延续期。划分虽异,其发展历程却大致相同。此乃吾国传统学术谱系之所依存者也。
就所学内容而言,吾国学术之学与西方学术之学似同实异。吾国最初所学是始于公元前1046年周王朝之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后指春秋时孔子开私学所授之六艺,即儒学六经——《易》《书》《诗》《礼》《乐》与《春秋》。之后,四书五经乃成吾国学人之规定教材。而西方所学之内容则为古希腊智者派(The Sophists)之“三艺”(文法、修辞及雄辩术)与柏拉图(Plato,前427—347)之“四科”(算术、几何、天文与音乐)。此乃成古希腊课程体系之主导,更支配欧洲教育达1500年之久。
当晚明之际,西方文艺复兴炽盛。16世纪中叶西方传教士陆续进入吾国进行知识与学术传教,西学始开东渐之风。明清之际,社会动荡、西方文化及传统学术之内在变革促使传统学术之近代转型。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1619—1692)曰:“学也者,所以择术也;术也者,所以行学也。”晚清以降,西学东渐之风炽烈,吾国学术亦乘此风而从传统向近代再向现代转型。此时,学术已获认同,学界对学术之内涵亦进行重审与界说。1901年,严复(1854—1921)辨析学与术之异,其所译《原富》(即亚当·斯密之《国富论》)按语曰:“盖学与术异,学者考自然之理,立必然之例。术者据既已知之理,求可成之功。学主知,术主行。”梁启超(1873—1929)则认为学以明理,术以致用,且二者相互依存,其《学与术》曰:“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学者术之体,术者学之用,二者如辅车相依而不可离。学而不足以应用于术者,无益之学也;术而不以科学上之真理为基础者,欺世误人之术也。”蔡元培(1868—1940)亦云:“学与术可分为两个名词,学为学理,术为专用。……学必借术以应用,术必以学为基本,两者并进始可。”现代意义之学术似未见用,彼时之学者仍将学与术分而用之,难以得出明晰之学术概念。然而,其涵义却已近时下所谓之学术概念。梁、蔡均参西学以释学术,推动吾国学术从综合走向分科、从古典走向现代之转型。
若说明清之际传统学术为转型之肇端、清末民初乃现代学术之建立,那么,20世纪后期则为吾国学术之复兴。五四(1919)洗礼后,梁启超、王国维(1877—1927)、章炳麟(1869—1936)、刘师培(1884—1919)及胡适(1891—1962)等学者承担开创现代学科,建立现代学术及复兴吾国学术之历史使命,完成吾国学术从传统向现代之转型。陈平原借库恩(Th.S.Kuhn,1922—1996)范式理论衡量吾国现代学术转型之贡献,认定1927年乃现代学术建立之关键,因为此后中国学界之新学术范式已确立,基本学科及命题已勘定,20世纪影响深远之众多大学者也已袍笏登场。20世纪后期迄今,吾国学术则从复兴到繁荣,以至于出现时下“全民学术”之壮观。
二、西方之学术
西方学术源于古希腊柏拉图学园(Plato Academy),学者聚于此以探求知识与真理。《牛津高级辞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剑桥国际英语辞典》(Cam-bridge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English)及《美国传统辞典》(American Traditional Dicionary)等对学术之解释均与学院、非实用性有关。
古希腊时,学术雏形初具。古希腊人关注与生活无直接关系的自然之本原,耽于形而上理论,醉心建构体系,如“科学和哲学之父”泰勒斯(Tha-les,前640—546)之首创理性主义精神、留基伯(Leukippos,约前500—440)与德谟克利特(De-mokritos,约前460—370/356)之提出原子论、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约前580—500)之发现勾股定理、“力学之父”阿基米德(Archimedes,前287—212)之创杠杆原理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Hlppokrates of Kos,约前460—377)之创体液学说。亦有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322)为代表之后起者,相继出版首批自然哲学著作:柏拉图有《对话录》(The Dialogues)与《理想国》(The Republic),亚里士多德有《物理学》(Physics)、《形而上学》(Metaphysics)与《修辞学》(Rhetoric),“几何之父”欧几里得(Euclid,前330—275)则有《几何原本》(Euclid's Elements)等学术著作。这些著作对西方学术产生深远影响,为后世科学探索奠定了重要基础。
罗马帝国统治欧洲后,继承和发扬古希腊文化,如西塞罗(M.T.Cicero,前106—43)、昆提利安((M.F.Quintilianus,约35—100)等皆一时之大家。随着基督教之兴、罗马帝国之亡、柏拉图学园之被封及亚历山大图书馆(The Alexander Li-brary)之被烧,欧洲陷入黑暗之中世纪(476—1453)。欧洲中世纪向被视为人类文明史最乏创造力之黑暗时代。然而,黑暗中很快就出现了曙光。11世纪中后期,中国传人之造纸术和阿拉伯传人之古希腊学术使欧洲复苏。1088年世界第一所大学博洛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Bologna)诞于意大利。中世纪末,欧洲已有80余所大学。高等教育家埃里克·阿什比(E.Ashby,1904—1992)认为现代大学基本源自中世纪,并专著论述高等学校从西向东之转移。今之学位制、系科制等均滥觞于中世纪大学。著名经院哲学(scholasticism)和近代实验科学亦开始复苏。此时之学术集中于古希腊学术翻译并基于此之发展。托马斯·阿奎那(Th.Aquinas,1225—1274)《神学大全》(The Sum-ma Theologiae)将亚里斯多德哲学与基督教神学调和,以构筑庞大之体系;罗吉尔·培根(R.Bacon,1214—1294)则提倡经验主义,主张通过实验以获知识。中世纪接近尾声时,吾国之印刷术传人欧洲。被马克思(K.Marx,1818—883)视为预兆资产阶级社会到来三大发明之一的印刷术,是精神发展最强大之推动力。它成为传播知识之手段,不仅加快学术交流之速率与加速资产阶级革命之进程,且为学术期刊之问世提供必要之条件,更对学术之复兴产生巨大之作用。爱德华.格兰特(E.Grant,1926—)认为,作为使近代科学革命成为可能之背景,作为最终使科学革命于17世纪得以发生之社会环境,中世纪创造之关键条件有三:将关于科学和自然哲学的希腊一阿拉伯著作译成拉丁语;中世纪大学之形成与发展;神学家一自然哲学家群体之涌现。中世纪欧洲大学之陆续建立,为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运动作了准备,直接推动各国科学与文化事业,促进城市繁荣与商业发展。
欧洲文艺复兴(14世纪中叶—7世纪初期)承袭古希腊学术遗产,出现意大利文艺复兴之文坛三杰与美术三杰、西班牙之塞万提斯(M.de Cer-vantes,1547—1616)与洛卜·德.维加(L.de Vega,1562—1635)、法国之蒙田(M.de Montaigne,1533—1592)与拉伯雷(F.Rabelais,1495—1553)、英国之莎士比亚(W.Shakespeare,1564—1616)与托马斯.莫尔(Th.More,1478—1535)等巨擘泰斗,还有伽利略(C.Galileo,1564—1642)、牛顿(I.Newton,1643—1727)及莱布尼茨(C.W.Leibniz,1646—1716)等学者之研究与发现,将文艺与科学发展到崭新之高度,亦为此后学术研究奠定坚实之基础。
16世纪后期至17世纪,欧洲科技进入蓬勃发展期。科技发展带来巨大的物质利益,自然科学研究队伍猛增,从而营造出浓厚的学术气氛。科学团体纷纷成立,如意大利西芒托学院(Academia del Cimento,1657)、英国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1662)等。学会之成立促进了科学发展,亦更有利于学术交流。于是,学术期刊便应运而生。考之于史,西方学术期刊萌芽于17世纪,滥觞于18与19世纪,繁荣于20世纪。1663年《启发讨论月刊》(Erbauliche Monaths Umerredungen)创于汉堡;1665年《学者杂志》(Journal des Scavans)诞于巴黎;同年,《哲学汇刊》(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和《牛津公报》(Oxford Gazette)则创刊于伦敦。因《学者杂志》首次用Journal为刊名,故一般以之为世界第一份真正学术期刊。
17世纪,西方近代科学已完全确立。天文学、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之成就辉煌。开普勒(J.Kepler,1571—1630)发现行星运动三大定律,为近代天体力学奠定基础;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出版《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lpia Mmhemmica,1687),提出物体运动三大定律,为近代力学奠定基础;波义耳(R.R.Boyle,1627—1691)发现气体定律,提出元素新概念,建立近代化学;威廉·哈维(W.Harvey,1578—1657)证实动物体内血液循环现象而创近代生理学。
18世纪,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理学等形成各自理论体系,建立独立之学科。18世纪末,世界共出版期刊755种。18世纪之后,自然与人文之各领域均呈现群星闪耀之胜景,如欧拉(L.Euler,1707—1783)、高斯(C.F.Gauss,1777—1855)、拉格朗日(J.Lagrange,1736—1813)、安培(A.Amp e re,1775—1836)、法拉第(M.Faraday,1791—1867)、达尔文(C.Darwin,1809—1882)、麦克斯韦(J.C.Maxwell,1831—1879)、巴斯德(L.Pasteur,1822—1895)、洛仑兹(H.A.Lorentz,1853—1928)、玻尔(U.D.Bohr,1885—1962)、居里夫人(M.Curie,1867—1934)、爱因斯坦(A.Ein-stein,1879—1955)、海森堡(W.K.Heisenberg,1901—1976)及奥本海默(R.Oppenheimer,1904—1967)等。学术繁荣更胜于前,学术交流则以学术期刊为载体或媒介跨越国界,渐呈全球化传播之态势。
20世纪后,学术期刊种类大增。70年代初,据原北京图书馆《国际期刊数据系统简介》,全世界出版期刊(包括停刊)130万种,正在出版者达40万种。学术期刊自诞生以来,一直在学术交流系统中扮演着举足轻重之角色。故威廉。E.迪克(W.E.Dick)曰:“从17世纪开始,定期期刊是报导新发明和传播新理论的主要工具。我甚至说,假若没有定期期刊,现代科学将会以另一种途径和缓慢得多的速度向前发展。”
三、中西学术之差异
中西学术渊源有自。西方治学以本体论为据,探究事物之客观规律,以概念、范畴为研究对象,以求知为最终目的,遂构成一个个逻辑体系,研究方法上,西方重概念界定;思维方式上,西方重对自然科学之探究。探索自然之思维模式引导西方崇尚科学、追求真理。吾国治学以道为本,它并非从概念逻辑获得自己之规定性,而是作为指示事实之名。吾国“人统”,旨在如何做有理想、有价值之人;“事统”在于学以致用;“学统”才是为学问而学问。学统居末,且少有为学问而学之学者。
学术产生之日起,人们“探索哲理只是想摆脱愚蠢,显然,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的目的”。学者所探索与追求的乃真理。古希腊学者为学术而学术,完全出于好奇心,以超然之态度,置现实于不顾,穷究自然之道为崇高使命,为求知而求知,为学问而学问,并无实用之目的。他们为求真而求知,探究客观世界,使自古希腊以来之西方就有求真之传统。
西方学术与学院密切相关,因学术并非人人可为,只有受过专门训练并在特定环境中方能进行。《韦氏大词典》(Merriam-Webster Collegiate Dictionary)认为,学者(scholar)最早现于11世纪,指在导师指导下学习之学生;16世纪,它则指受过良好训练并博学之学者,特别是受过古典语言(如拉丁文/希腊文)训练并具相应文学知识者。德国柏林大学以追求真理为己任,重视纯科学研究,无关乎实用,其纯粹程度几同于哲学。法拉第之研究电磁感应、麦克斯韦之研究电磁波、居里夫人之提炼镭、普朗克(Max Planck,1858—1947)之提出量子假说、爱因斯坦之提出相对论,以及孟德尔(Gregor J.Mendel,1822—1884)、魏斯曼(August Weismann,1834—1914)与摩尔根(Thomas H.Mor-gan,1866—1945)之研究生物遗传等,绝非为实用或应用之目的。相比较而言,吾国治学大多为立业而学,为求成而求知。治学方式方法上,更重现实生产、生活中人与自然之关系,突出实用性与应用性。吾国古代数学如《九章算术》《算法统宗》等均重实数系统之运算法则与方法,致力于数学方程之具体求解,而几何学则以测量与面积体积量度为中心,其目的在于实用。而西方数学则继承古希腊传统,重思维,追求对宇宙之了解,发展成以抽象数学概念与性质及其相互间之逻辑依存关系为研究对象之公理化演绎体系。
西方学术重法则,而吾国学术则重事实;西方学术善归纳、原则或模式,而吾国学术则长实证、资料;西方学术擅理论、概念之建构,而吾国学术则拘于具体分析;西方学术透过现象直探本质,而吾国学术仅重现象与表象;西方学术重创新,而吾国学术则重继承;西方学术重探索规律,建构理论体系,而吾国学术则重经验,虽时有灵感闪现,却是散金碎银;西方学术文风闲散随意、信马由缰,似长江黄河般倾泻,而吾国学术文风则讲究持之有故、信而有征,拘挛于语词章句;西方学术重问题意识,重知识之内在价值,而吾国学术则重运用意识,重知识之外在价值;西方所学是知识,而吾国所学则是君子之道;西方学术重纯学理性,致力于研究,主张为学术而学术,而吾国学术为致用而学,主张学术服务于政治与国家。
从以上对比可知,重术乃吾国传统。吾国古代有手艺却无科学。即便举世闻名之四大发明亦是心心传授之手艺。中医是手艺,是经验之积累,而乏科学之论证,而西医则是以药物学、化学等科学验证之科学。战国时(前475—221)之手工艺专著《考工记》、战国至秦汉时之《黄帝内经》、东汉张仲景(150/154—215)之《伤寒杂病论》、北魏贾思勰(生卒年不详)之《齐民要术》、唐代陆羽(733—804)之《茶经》、宋代沈括(1031—1095)之《梦溪笔谈》、明季徐光启(1562—1633)之《农政全书》及李时珍(1518—1593)之《本草纲目》等书皆为实用而著。放眼西方世界,其实西方亦重术。美国联邦政府1862年颁布《莫雷尔法案》(Morrill Land-Grant Act)拉开学术服务社会之序幕,学与术相得益彰,相互促进,共同发展。学术并举成就西方国家之繁荣。1904年查尔斯·范海斯(Charles R.VanHise,1857—1918)之“威斯康星思想”(Wis-consin Idea)创造性提出大学第三职能——为社会提供直接服务,使大学与社会生产、生活实际之联系更紧密。然而,西方之术与吾国之术似有些薰莸异器之感,二者似同而实异也。吾国儒学向经学之发展,学为术服务,以之为“稻粱谋”之工具而变成功名利禄之学,或为逃避政治而成考据之学。今之学人不可不察也。
四、中西学术之思考
柏拉图认为知识是一种思想,而亚里士多德及其后继者则将之具体化,是以固定知识之技术便愈发重要。学问也就转向技术层面,学术逐渐宰制人类对知识与学问之探求。近代以后,随科技与大众社会之兴,学术转向实用,乃成所谓之文化资本。尤以吾国之学术为最。
曾几何时,梁启超曾批评吾国治学“不以学问为目的而以为手段”。王国维亦曰,“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此乃诛心之论也。二位大家均认为学问或学术应远离致用而独立生存,以求真理为宗旨,断不能以之为升官发财之工具。如此振聋发聩之高论似难有旋乾转坤之伟力,纵览吾国学界之现状,学术愈演愈烈,而学问却愈益寡薄。是故稽考中西学术及对二者进行比较后,西方学术可为我之参照,更是有益于吾国学术的他山之石。
重术轻学虽源于吾国传统之实用主义文化,若一味陶醉于昔日美景,则是迷恋骸骨而不知日新月异之学术发展。须知当今世界一日千里,吾国学术当与时俱进,方有与世界先进之学术比肩而行之可能。作为学人之吾侪当反思吾国之学术,改善吾国之学术生态。梁启超比较先秦学派与希腊、印度学派后,述及先秦学派所短曰:论理思想之缺乏;物理学之缺乏;无抗论别择之风;门户主奴之见太深;崇古保守之念太重;师法家数之界太严。其所论实乃吾国传统文化之痼疾,即便对时下之学术而言,亦不无启迪与反思之用也。当然,我等学人还应更具批判意识与批判性思维,有质疑与批判,方有所创造,方能提出独特之创见。岂不闻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1473—1543)质疑和批判托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约90—168)地心说而创日心说,从而结束千余年之神权统治;哈维批判盖伦(Galen,129—200)理论而创血液循环学说,纠正流行数十世纪之错误观念;达尔文批判物种固定不变论而创生物进化论学说,被恩格斯(F.Von Engels,1820—1895)誉为19世纪三大发现之一;魏格纳(AlfredL.Wegener,1880—1930)批判大陆固定论而创大陆漂移学说;爱因斯坦批判和修正牛顿经典力学而创相对论等等。
学术并重乃治学之必然追求。黄炎培(1878—1965)曾说:“求学与习事,初非两撅。以实地功夫求学,以科学方法习事,互相印证,其乐无穷,若歧而二之,不惟习事无有是处,即求学也无有是处。”理论研究与应用研究并重,绝不可厚此薄彼。重视理论研究,将追求知识与真理视为治学之天职,而非通过学术以实现学术外之目的。追求知识与真理,当淡泊名位与权利。钱锺书(1910—1998)对中西文学与传统之了解“在今日之中国,甚至在全世界都是无人可比”。他不屑于沽名钓誉,而潜心学问,方能从会通到慧悟而臻“化书卷见闻作吾性灵,与古今中外为无町畦”的贯通之境界。终有纵横捭阖且令举世皆惊之《管锥篇》与《谈艺录》。马一浮(1883—1967)沉潜学问,而数次婉拒蔡元培之邀其赴北大任教及蒋介石(1887—1975)之许以官职,方能被奉为“现代三圣”之一。吾国学术倘要崛起于世界学术之林,要走之路定不会太短。还是美国耶鲁大学华裔学者余英吋(1930—)所言甚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中国人还必须继续发掘自己已有的精神资源,更新自己既成的价值系统。只有这样,中国人才能期望在未来世界文化的创生过程中提出自己独特的贡献!”
五、结语
中西学术各有所长,断不能断鹤续凫,全然肯定吾国学术传统,不吸收西方学术文化,将落后于世界学术之林;决然否定吾国学术文化,将失己之学术传统而成他人之附庸。故而西方学术可为他山之石,为我所用,并结合吾国之研究方法,以期出新意于传统、出硕果于中西学术之融通。中西学术可互为参照,吾国当下之学术需要与西方学术、传统学术及现代学术之互观与对接,需要从渊源到流变之学术通观。
曾记得亚里士多德论述哲学与科学诞生之三条件曰:第一是好奇心和求知欲,第二乃闲暇,而第三则为自由。好奇心与求知欲实乃求知求真之前提;有闲暇,方能思考;有自由,方能“不以别的什么目的而存在,而纯粹是为了自身而存在”,为学术而学术“要求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发表意见,不受他种目的和利益的支配”。此可谓微言大义之笃论高言,足以引发吾国学人对所谓学术之深刻反思。
责任编辑 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