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天岚
一
早晨七八点钟的样子,在通往工厂惟一的那条马路上,也就是单边楼对面还不到二百米的距离,李全满脸笑容,正用一担箩筐挑着家什行走在前往老家的路上。
他鼓凸着发亮的眼睛,太阳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在爬,又老是爬不动。他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土布衣,看得出来,左边的衣袖是被剪刀剪断的(但剪得不好,有些地方剪得像齿轮),这使得他的整条胳膊搭在扁担的一头,胳膊上的肌肉显得粗壮有力,随着双脚的跨度微微地耸动,那沿着胳膊流淌下来的汗水在新鲜的阳光下闪动着晶盐一样的光泽。围在他腰间的是一件破烂不堪的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两个衣袖纠缠在一起打成一个死结,工作服的下摆就搭在了身体的右边。箩筐里的家什并不多,无非是一些草鞋、席子、衣服、锅碗盆瓢、被子、小凳子之类,七七八八杂乱无章地堆在里面,也不重,重的是两块石头,一边一块,重量差不多,只是石头的形状不同而已。一上肩,那重量就从扁担的弧度上体现出来了,忽高忽低。
李全似乎从不知疲倦,又乐在其中。
时常有新来的工友感到非常好奇,就问:“他回老家怎么不坐厂里的班车?怎么还要挑一担这么重的东西?”
有人就会笑着搭腔:“他老家离这里很近。”
“很近?有多远?”
“不远不远,还不到二百公里。”
旁边听到的人就会大声地哄笑。
问者以为工友们取笑的人不是李全而是他,就会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走开。
而事实上这是真的,一点也没有夸张,李全每次回去都要步行近二百公里,打个回转,时间长的要个把月,短的也要二三个星期,且每次都是选在有阳光的早晨,每次都要挑着百十斤重的担子。至于他中途有没有坐车,如果没坐车又是怎样历经千辛万苦走回老家的就谁也说不清了。
二
现在我们住的这栋楼夹在两栋 “人”字楼之间,却只有“人”字的一边,它们的走廊又是相连的,格外显眼,故被厂里人称作“单边楼”。
若是站在单边楼向右边望过去,这里的山就像是一个围拢来但又没有扎紧的布口袋。对面,一条马路从狭长的谷底钻进去,然后分作三条散开,在树木的掩盖下分别向山脚的纵深处延伸。你会看到一些厂房的轮廓从山体的坡度和树的浓荫里呈现出来,给人一种幽深和神秘之感。倘若单边楼不是坐落在半山腰上又正好靠近厂房的出口处,视野就会变得更为逼仄。依凭着山势,单边楼的基座由条状的石头砌成,住房分楼上楼下两层,皆为红砖和混凝土结构,一个门挨着一个门,住的全是厂里的单身职工。楼道的走廊很长,上下班的时候,来往的人又多,总是踩得咚咚响。
这里曾经是一个军工厂。后来军转民,成为一家国营机械厂,主要生产一种农用三轮车,这就使得这个原本神秘而幽静的山谷变得喧闹起来。这种喧闹主要来自三轮车试车时发出的啪啪声和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这些声音,柴油燃烧时的气味随即就会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时候,三轮车尚处于试制阶段。李全原本是厂里的一名试车员,因为一次意外的翻车事故导致左腿骨折和脑震荡,经接骨后的左腿有一点点瘸,走路时会伴有轻微的晃动,但不构成大问题。倒是大脑会有间歇性的疼痛。继续试车显然就不太合适了,李全痊愈后,工厂把他转到组装车间去开航车。
开航车是一份相对轻闲而又简单的工作,但就是离不开人,有事没事都得呆在车间里。闲下来的时间其他的工友用来聊天谈女人,李全则用来保持沉默,他是一个不善于言谈的人,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谈女人,因为自己的女人很漂亮(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很容易成为别人的谈资。
李全更喜欢一个人在旁边呆着,神情恍惚地想一些事情,李全想得最多的除了自己的女人就是女儿。每当想到自己的女人时,李全就会涎着脸傻傻地不由自主地笑。女人的漂亮是实实在在的,生了女儿之后胸部还是很挺,屁股还是很翘,毕竟是用山里的水浸泡出来的,皮肤白里透着红,个性虽然有点倔,但这些并不防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
女人叫陈赛花,在老家与李全邻村。两家尽管早就认识,却来往不多。李全当兵出来时,陈赛花还是一个小姑娘,等李全从部队复员回来后,陈赛花对李全已没有太多的印象。
回来后的李全先是在供销合作社当了两年的售货员,后来响应国家的号召去修“三线”,修了两年后又回来了,在家里呆了半年。不久,接到原部队的通知,进了军工厂,直到军工厂转为现在的国营机械厂。
李全在供销合作社当售货员的时候,陈赛花已长成了一个大姑娘,隔三差五会到供销合作社来买些针头线脑什么的。陈赛花每次一来,李全的心就会像正在拍打的皮球一样情不自禁地乱跳。陈赛花当然不会觉察到李全的这种反应,只是在柜台边上指着这个指着那个,要李全拿来看看,然后精心地挑选起来。李全总是傻傻地站在柜台里面看着陈赛花,要是陈赛花突然抬头或者问他什么,李全就会显得有点慌乱,马上把目光移到别处,在回答她的时候声音就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有点走样。等陈赛花买好东西走出供销合作社的门口时,李全这才回过神来,暗自里责骂自己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但这次骂完了下次还是一样。
修完“三线”回来的那半年时光里,父母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在那个年代,老实人很吃香,李全没别的,就是人老实。相来相去,相中他的人倒是不少,可李全心里只想着陈赛花。
父母见儿子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就问他,可他什么都不说,父母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在李全相亲的这段日子里,陈赛花也没闲着,她也在相亲,但相的不是李全。陈赛花与李全一样,相中她的人不少,可陈赛花都看不上。李全看不上别人是因为他心里只想着陈赛花,陈赛花看不上别人并不是因为心里有他李全,这两者有天壤之别。
就在李全的父母摇头叹气的时候,部队的通知来了,李全要去离家200多公里的军工厂上班了。这一去倒是让李全的父母宽了心,甚至对儿子没有在家里找对象暗自感到庆幸,逢人就说还是儿子沉得住气,这回进了工厂自然是去工厂里找,以后就是两个人吃国家的皇粮了。
转眼又过了三四年,李全快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那陈赛花也是,据村里人说可能是眼界太高,也有二十五六了仍是单身。在当时的农村,女的二十五六就算是老姑娘。陈赛花的父母正急得六神无主的时候想到了同样是大龄青年的李全,但一想到人家是吃国家粮的,心里吃不准,硬着头皮还是托了媒婆前去试探,结果果然不出所料,被李全的父母一口回绝。
李全休探亲假回来,他父母虽然替儿子着急,但前段日子媒婆受陈赛花父母所托前来打听的事还是只字不提。倒是那媒婆并没有死心,听说李全回来了,特意找到他当面问他自己的意思,万没想到的是李全竟然一口应承下来。媒婆回头跟陈赛花一说,陈赛花竟然也点了头。这事气得李全的母亲抹了三个晚上的眼泪,后来他父亲在抽了无数袋闷烟之后发话了,说这或许就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的。
李全和陈赛花结婚之后生了一个女儿,李全翻车是女儿4岁那年发生的事。电报拍回老家,陈赛花只好带着女儿过来照料。
李全出院后,陈赛花和女儿也就呆在了工厂,在单边楼凑合着住下来。这一住又是两年,女儿李小花6岁了。这期间李全矛盾过,陈赛花家里还分得有几分地,她一出来,这地就落到了父母头上,也就是说,他成家之后父母不但没享到福,还要多种这几分地,心里很过意不去。陈赛花自从和女儿到了工厂之后就从来不提回去的事,李全也不主动问,他倒是希望自己的老婆能够主动跟他说,可日子一长,陈赛花根本就没有想回去的意思。后来,李全认真地分析过这件事。其实从他内心深处来看,他也想陈赛花和女儿跟自己生活在一起,一是心里觉得踏实,二是一家人在一起可以共享天伦之乐。李全只是觉得这样做有点对不起日渐年迈的父母,如果他主动跟陈赛花提出来,又怕陈赛花对他有想法。事情就一直这样耗着。幸好他的父母也似乎赞同他们呆在一起,后来李全也就不想了,懒得去想了。
陈赛花来的第一年,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慢慢地,李全发现陈赛花有了很明显的变化,首先是人变得懒了,然后是脾气越来越大。人懒一点,李全觉得倒也没什么,因为他自己很勤快。每天早上陈赛花和女儿还没起床,李全就已经把该做的家务都做了,只要他一下班回到家里,女儿基本上是围着他转。令李全头疼和郁闷的是,陈赛花不知什么时候喜欢跟他拌嘴了,动不动就数落他,晚上睡在床上也是爱理不理。为此李全想尽办法讨好她,但没有什么改善。李全只好经常求助于住在隔壁的顾奶奶。陈赛花与顾奶奶倒也讲得来,可一旦和李全关起门来还是一样。顾奶奶只好反过来安慰李全,说一些夫妻之间“床头吵床尾和”之类的话,李全叹了口气说也只有这样了。尽管如此,李全还是有很开心的时候,那就是每当他想到自己的女儿李小花,这朵娇嫩的小花仿佛就开在自己的心尖上。
想着想着,李全的眉头拧了起来,眼球鼓凸着,下嘴唇使劲往上挤兑上嘴唇,结果两片嘴唇像尿壶嘴一样翘起来,一张脸呆呆的,一动不动,样子十分滑稽。女儿李小花长得很像她妈妈,跟她的名字一样。但此刻他想的不是这些,小家伙喜欢哭,一哭起来那嗓门儿就像是防空警报,整个单边楼都听得一清二楚。想到入神处,李全的嘴巴就会不自觉地翘起来,他是想逗她笑。
“李师傅,在想什么呢?”
李全一个激灵,见是车间主任,就涎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没想什么。”
“有什么事下了班再想吧,要注意安全。”车间主任在经过他身边时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已经是冬天了,北风虽然被山挡在了外围,但李全还是感觉到有点冷。他抽了抽鼻子,像平时下班一样,把手拢进衣袖,顺路转悠到了厂区的小市场。
小市场不大,来这里做生意的大多是本地的农民,属小本经营。也有外地人,大多做不长久,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本地农民不乐意,常有意挤兑;二是这些人漂惯了,又常揣了一颗赚大钱的野心,做了几天没有起色就会自动走人。
李全一个摊点一个摊点地看过去,走到最后一排时,他的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一个穿着藏青长袍的汉子一手抓着一张虎皮一手举着一件碎花小棉袄在大声地吆喝着:“来来来,瞧瞧嘞,瞧瞧嘞……”
李全一眼看见汉子的腰间挂着一把十分精致的蒙古刀。他好奇地指了指蒙古刀,汉子把刀从身上解下来递给他说:“这把刀不卖,出门在外,防身用的。”李全也不是要买,只是想看看。别看刀长不过一尺,拿在手里倒是有点沉。刀鞘是羊皮的,用金线镶着很复杂的花纹,做工很精致。鞘口处扣着一根银链,方便挂在裤腰上。李全将刀从鞘里拔出来,眼前顿时被一道白光晃了一下,刀身的线条看上去十分流畅,刀面的两边各有一条深浅一样的细槽,刀刃异常锋利,刀柄为黄铜铸成,镂空,成椭圆形,小巧而饱满,若用手去握,大拇指指肚扣着的地方嵌着一颗绿莹莹的玉石,温软如脂。刀梢和刀身相接处,刻着一排蒙文。
“真是把好刀,”李全不由得脱口而出。
“哈哈,老兄,这把刀,多少钱都不卖的。”
汉子的声音像受了风寒一样有点嘶哑,但汉子长得高大生猛,垂肩长发几乎与他的胡须连成一片,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把一块石头看穿。
“那是,这么好的刀哪里舍得卖。”李全把刀放进鞘里递给汉子,一脸讨好的表情。
汉子接过刀,在腰间扣好,又开始吆喝起来:“来来来,瞧瞧嘞,瞧瞧嘞……”
看完刀,李全蹲下来,凑到一张虎皮前,他用手摸了一下,啧啧啧地摇晃着脑壳。
汉子见他对虎皮也感兴趣,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老兄真是好眼力,瞧瞧,瞧瞧这张虎皮,这是我亲手剥下来的嘞……”
“你?亲手?……剥下来的?”李全仰着头,张大了嘴巴,鼓起眼睛看着汉子。
“你不相信?”汉子将两只衣袖往上一捋,双手抓成拳头一扭,手臂上尽是凸起的肌肉和青筋。
“也就是说,这虎……这老虎……是你打死的?”
“不是我,还会是谁?”汉子头一昂,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全这下子相信了。他仿佛从汉子的身上看到了过景阳冈的武松,赶忙哈着腰点头。
但李全不是真的要买虎皮,他只是摸一摸,看一看。既然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就急忙转过脸去,用手指了指他左手边的那件碎花小棉袄:“这个多少钱?”
汉子虽感到有点失望,但热情丝毫不减,伸出两根指头:“这个便宜,两块。”
李全把棉袄拿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做工蛮精细的,颜色搭配也怪好看的,放在胸口上比了比大小也应该合适。两块钱,价钱也不贵,要是穿在小花身上一定好看。李全将碎花小棉袄夹在腋下,付了钱正准备走的时候,意外地被汉子叫住了。
汉子满脸堆笑地说,“这位大哥,看你这样子家里一定有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千金吧,我就买一送一,再送你一个小玩艺,给小千金乐一乐。”
汉子边说边从后面的货筐里找出一个小木马来。小木马的屁股后面有一根线,汉子将小木马放在货摊的布垫上,再把线拉出来一大截,那小木马就一边点着头一边哒哒哒地开始走动,屁股后面的那跟线就又跟着慢慢地收进去了。李全在一旁看得眉开眼笑,笑着笑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多少钱?”李全又问。
“大哥,这个真的不要钱,是送的,白送的,”汉子强调说。
“那怎么好意思呢。”李全把小木马揣到口袋里后,并不急于走了,他蹲下来仰着头有点讨好地问汉子,“兄弟,哪里人啊?”
“内蒙。”汉子答了一句,又继续向走过来的人吆喝生意:“来来来,瞧瞧嘞,瞧瞧嘞……”
吆喝来吆喝去,总是瞧的人多而真正买的人却很少,汉子的嗓门本来就嘶哑,喊着喊着就没声音了,干脆一屁股坐下来不喊了。
“大哥,你还没走啊,”汉子喝了口水之后见李全还蹲在那里,“正好,向你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你们这个厂里有很便宜的房子租吗?”
“你要租房?”李全脸露难色地说,“厂里的职工多,住房本来就紧张,我一家三口就住十几个平米的单间,哪里还有多余的出租哟。”
“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哪怕是草棚也行,大哥你就想想办法帮忙打听打听。”汉子有点不死心。
李全突然想起自己那间放煤的杂屋,矮是矮了点,地方也确实小,但若是装一个人应该问题不大,就说,“我倒是有一间杂屋,估计能睡得下一个人,平时除了用来放藕煤很少做别的用场,你看如果合适那就先住几天再说吧。”
汉子听了高兴得一把抓住李全的手说:“大哥,你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哪,只要能有个地方,哪怕是蹲着也行,我会付房钱给你的。”
“房钱?只要你不嫌弃,哪还能收你的房钱。”李全捏了捏口袋里的小木马很不好意思地说。
“大哥,行,我巴拉赫图果然没看走眼。你这位大哥,我是交定了。”
一句话说得李全心里直发烫,“那我就先回去把藕煤搬出来,顺便也跟我老婆说一声。”
走出一丈地,李全又转回来指着对面说:“呶,我就住在对面的单边楼,靠最边上的那间就是,等收摊了,你就自己过来吧。”
三
还隔老远,李全就听到了李小花的哭声。那声音尖利而嘹亮,听得李全心里直发慌。
李全回到住处时,一眼看到陈赛花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床前,拉长着脸看着李小花哭。李全赶忙拿出那件刚买的碎花小棉袄,一边在小花的眼前晃,一边替她抹眼泪:“小花,别哭别哭,看爸爸给你买什么了?”李小花一看见小棉袄,哭声一下子小了下去,她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小脑袋随着李全的手晃动着:“是妈妈不要我了。”
李全回过头看了一眼陈赛花,小心翼翼地问:“小花怎么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她又不是第一回哭了。”陈赛花瞪了李全一眼。
李全马上陪上一副笑脸:“我又不是怪你。”
陈赛花干脆扭过头躺倒在床上,用屁股对着李全。
“小花,妈妈怎么能不要你呢?肯定是小花惹妈妈生气了。”李全从内口袋里摸出那只小木马来,“看看,小花,这是什么?”
李小花眼前一亮,丢下小棉袄就来抓李全手里的小木马,“我要,我要。”
“小花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嗯。”小花接过小木马使劲点了一下头。
“这是一位蒙古叔叔送的。”李全故意提高声音,他是说给陈赛花听的。
“你说什么,谁送的?”陈赛花果然有了反应。
“一个叫巴拉什么图的人,他说他是蒙古人。我在他那里买了一件小棉袄,他就送了一个小木马给我。”李全说话的神情里有几分得意。
“你以前认识他?”陈赛花不冷不热地问。
“不认识,今天去买东西才认识的。”
陈赛花哼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依旧用屁股对着李全。
李全盯着陈赛花像山峦一样起伏的屁股说:“这个叫巴拉什么图的人刚到这里来做生意,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要我帮忙打听,他也不想想,厂里的住房本来就很紧张,哪里还有往外面租的。”
李全见陈赛花不吭声,吞了口唾沫有点底气不足地接着说:“我看他人不错,就说我有一间小杂屋,要是不嫌弃将就着可以对付几天,没想到他竟然求之不得。”
“你说什么?你是头猪!我就觉得奇怪,以前你们又不认识,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地送小木马给你。你给他地方住,他当然求之不得啦,”陈赛花从床上一个翻身坐起来,胸脯一起一伏:“再说了,地方那么小,你也不想想,哪里住得下一个人。”
“人家是生意人,走南闯北惯了,只是想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住不了多久就会走的。既然我已经答应他了,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李全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厂里有那么多人他不找,为什么偏偏找上你?”李赛花瞪了李全一眼。
“我……”李全一时语塞,他没料到陈赛花会冲他发这么大的火。
李小花正在旁边专心致志地玩拉线小木马,听到陈赛花的声音一下子怔住了,紧接着嘴一扁,又哭了起来。
李全不想跟陈赛花争吵,也不想看到小花哭,就把小花抱到单边楼的走廊上,让小木马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小花看着小木马,不停地吸鼻子,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这时,顾奶奶买菜回来了。
顾奶奶是河南人,工厂初创的时候,他就和老伴来到了这里,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元老级职工。他们膝下有一对儿女,原本住在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里。儿女长大后都在厂里工作。儿子成家那年在单边楼分得一间房,但空着没去住,小两口仍和父母住在一起。两年后,女儿又结婚了,女儿嫌男方分到的一间房太挤也经常回来住。这样一来,三室两厅的房子自然就不够用。再加上儿子和儿媳妇老是抱怨这个抱怨那个,顾奶奶和老伴听着心里烦,干脆搬到了单边楼,就住在李全的隔壁。顾奶奶的老伴前年因病去逝,儿女们想把顾奶奶再接回去住,但顾奶奶死活不肯。这一住就再也没搬回去了。顾奶奶有事没事喜欢到李全这边串门,自从李全的老婆和女儿过来之后,几乎天天都要过来坐一坐。顾奶奶很疼爱小花,有什么好吃的都要拿些过来,小花也很亲她,比自己的亲奶奶还亲。
“小花,顾奶奶回来了,喊顾奶奶。”
“顾奶奶。”小花喊了一句,眼泪又扑扑地下来了。
“小花,怎么啦?有什么不开心的跟奶奶说。”顾奶奶放下菜蓝子,从蓝子里摸出一个苹果。苹果的颜色跟小花的脸一样红。
小花一边抓起苹果咬了一口,一边含糊不清地用手指着屋里说:“妈妈……妈妈……”
顾奶奶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陈赛花,然后疼爱地摸着小花的脸蛋:“是妈妈惹你生气了哦,妈妈肯定不是故意的,小花乖,要听妈妈的话。”
小花没有再哭,一边心满意足地吃着苹果,一边看小木马在地上一停一顿地走动。
李全让顾奶奶帮着招呼一下小花,这才腾出手来清理杂屋里的藕煤。
藕煤是上半年买的,烧得也没剩多少了。李全把藕煤搬到了灶台边,码好。然后用扫帚将杂屋好好打扫了一番。打扫完之后,李全特意比划着量了一下,刚好可以放一张床。但李全家里没有多余的床。李全就在单边楼上到处打听,看谁家有多余的,想借过来先用一用,结果一无所获。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那个叫巴拉赫图的人收完摊后挑着满满一担货物径自过来了。李全带他来到杂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没有多余的床。”
谁知巴拉赫图哈哈一笑,将一张虎皮往地上一铺:“这就是床。”
四
巴拉赫图的到来使单边楼一下子变得热闹多了。
他每次收完摊回来都要买一些好酒好肉交给李全,晚上就凑一块吃。每天晚上,李全下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陈赛花一起把菜炒好把酒温好。陈赛花刚开始的时候极不情愿,后来见这个巴拉赫图是个喜乐人,又豪爽,经常送李小花一些小礼物,如虎头帽、发夹、小手套什么的,也就没说什么。
单边楼里不时有水酒和手抓羊肉的香味飘荡出来。
巴拉赫图酒量惊人。动不动就与李全碰杯:“兄弟,一口干了。”
喝酒,李全根本不是巴拉赫图的对手。
为了尽兴,李全总是找单边楼能喝的过来陪巴拉赫图喝。找来喝酒的人当中有技师李亦泉、班车司机雷青松、车工师傅姜月明,钳工刘先进。雷青松是单边楼最能喝的,因为喝酒误过事,有将车开进农田的经历,现在劝他,再也不敢敞开了喝。车工师傅姜月明刚三十出头,据说白酒可以喝一斤半,可真正喝起来还不到一斤的量。技师李亦泉喝酒的速度太慢,总是小口小口地喝。钳工刘先进又喝得太猛,一上桌就找人碰杯,一碰杯就一饮而尽,但不能打持久战,总是别人还在兴头上的时候,他已经先趴在桌子上了。后来,一些不能喝的也到李全家里来凑热闹,看他们猜拳,听巴拉赫图唾沫横飞地说笑话。有时,趁着酒兴,巴拉赫图会端起酒杯敬陈赛花的酒,众人就跟着起哄,陈赛花开始还有点推脱,慢慢地,经不起巴拉赫图左一个嫂子右一个嫂子地喊也就端起了酒杯,这酒杯一端再放下就难了。陈赛花也经常喝得面赛桃花。
家里一热闹,最开心的人是李小花,小家伙有很强的表现欲,大人们在劝酒的时候,她就自顾自地在一旁边唱边跳。有人鼓掌,她就会跳得更加卖力。有一天,巴拉赫图故意逗小花:“小花,你要是喊我一声干爹,下次就带你到很远的地方去玩,那里的人都会跳舞,你可以跟他们一起跳。”
“好啊,好啊,干爹,带我去跳舞。”小花高兴得直跳。
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小花一看到巴拉赫图就喊干爹。每喊一次就问一次:“干爹,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啊?”
巴拉赫图总是笑呵呵地回应她:“快了,快了。”
李全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准时去上班,走到车间正好赶在八点之前。以前,李全总是埋着头走在上班的路上,自从凭空多出这个叫巴拉赫图的兄弟之后,单边楼的职工只要一看到李全就会凑上来,勾肩搭背地问这问那。大多是出于好奇。
譬如问一些诸如:他成家了没有?他真的是蒙古人?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他的酒量到底有多大……等等之类的问题。
李全似乎也很乐意回答这些问题。他更乐意看到从这些人的语调和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羡慕之情。
五
住在隔壁的顾奶奶很少到李全家里串门了。每次李全和巴拉赫图喝酒的时候,李全事先都会去请顾奶奶,但顾奶奶总是以身体不适不能喝酒为由推脱了。只有当快要酒散人尽的时候,顾奶奶才会接过李全手中已经睡熟的李小花。顾奶奶是打心眼里疼爱李小花。经常带着李小花睡。为此,她没少挨两个儿女的数落。自己家的孙子、外甥不带,偏要带别人家的。可顾奶奶就是要住在单边楼。
有一天,李全把李小花抱到顾奶奶的床上,正准备离开时,顾奶奶拉住他说:“你要留心这个叫巴拉赫图的人,我担心这个人不是个好人。”
李全当时怔了一下:“顾奶奶,您是从哪里看出来他不是个好人?”
顾奶奶扯了一下李全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他:“他说他是蒙古人?”
见李全毫不犹豫地点头,顾奶奶就说:“他肯定是骗你的。”
“他骗我?”李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怎么听出他的话里有很重的河南口音。”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顾奶奶,他一个生意人,走南闯北的,哪里的话不会讲啊,这几天他还三不三说几句本地方言,您看他到这里来总共还只有多少天。”
“可是……”顾奶奶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好了,您就放一万个心吧,我会留意的,不用担心。”
见顾奶奶还是一脸疑惑的样子,李全就反过来安慰她:“自从这个巴拉赫图来了之后,单边楼比以前热闹多了,小花也不怎么哭了,就连我老婆也像是变了个人,一天到晚再也不给脸色给我看了……”
顾奶奶叹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一天深夜,已经睡下的李全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嫂子”,一边喊一边敲门,声音不是很响,但接连不断,好像不把门给敲开决不罢休。
听喊声是巴拉赫图,李全先是以为巴拉赫图找李赛花有什么事,但一想,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吗?他看了一眼陈赛花,陈赛花一个侧身转向了床里面,但不像是醒着。
李全没有喊陈赛花,心想,一定是巴拉赫图喝醉了,是酒给闹的。
李全披衣下床,开了门,见巴拉赫图斜倚在门框上,满嘴酒气。他见门开了,一把拖住李全,他把李全当作是陈赛花了,涎着脸笑了一下:“嫂子,你终于肯出来了。”
李全只当他是喝醉了,没有想太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如一瘫烂泥的巴拉赫图搀扶进那间杂屋。
进了杂屋之后,巴拉赫图一倒下就打起了呼噜。
李全像没事一样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
“是喝醉了吧?”陈赛花有点含糊地问了一句。
“原来你没睡着?”
“你不也是没睡着吗?”
李全以为陈赛花这话里有意思,就尝试着往陈赛花身上靠:“反正现在谁也睡不着。”
谁知陈赛花一把将李全推开,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不睡,我睡。”
陈赛花身子一蜷,背对着他,不再吭声。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巴拉赫图就在单边楼住了半个月,他手里的货也卖得差不多了。巴拉赫图跟李全说,准备离开一段时间,再组织一批货源过来。
临走前的晚上,巴拉赫图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端着酒杯却很少往嘴边送。显得有点沉闷。
李全开导他说:“你我是兄弟,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说,别闷在心里。”
灯光下,巴拉赫图迅疾地瞟了陈赛花一眼,突然有几分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说。
这个细节被李全看在了眼里,他自作聪明地问巴拉赫图:“该不是想女人了吧?”
李全见巴拉赫图不作声,接着说:“你看看,一个人在外面走南闯北也不容易,你就没想过找个地方给自己安个家?”
巴拉赫图像是被李全说中了心思,叹了一口气说:“安家?谈何容易。有哪个女人愿意跟着一个居无定所的男人?”
“这就难说了,说不定就有女人喜欢过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这倒是要看缘分的,缘分到了,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话是这么说,可这样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啊?”巴拉赫图又瞟了陈赛花一眼。
陈赛花正靠在床头整理晾晒好的衣物,似乎对两个人的谈话充耳不闻。
“兄弟,不急,到时我发动单边楼的工友们一起帮你物色一下,只是不知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李全安慰他。
巴拉赫图的喉结咕噜了一下:“要是能找一个像嫂子这样的就好了。”
“嘿嘿,”李全笑了一下,神情里有了几分得意:“我跟你嫂子那也是缘分啊。”
李全正想把他和陈赛花的经过讲给巴拉赫图听,突然看到陈赛花横了他一眼,只好马上改口:“来来来,喝酒,喝酒。”
巴拉赫图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端起酒杯跟李全碰了一下:“干!”
六
第二天是星期一。李全站在单边楼上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他一眼看见顾奶奶在楼下的一块坪地里跳扇子舞。奇怪的是,小花还没起床。若是在平时,顾奶奶在跳扇子舞的时候,小花总是坐在坪地的石阶上拍手掌。顾奶奶跳一会舞就向单边楼望一望,再侧着耳朵听一听。李全也站在顾奶奶的门前听了一会,小花还是没有动静,应该还没睡醒。
李全在去上班之前本想跟巴拉赫图告别一下的,因为他知道巴拉赫图去组织货源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再回到这里,但杂屋的门还关着,巴拉赫图应该像往常一样没有睡醒。时间还不到八点,司机雷青松的那班车要九点才开。反正他还会再回来,李全这样一想,就先去上班了。
李全在上班的时候,右眼皮老是跳。俗话说,左跳财,右跳灾。尽管李全并不相信,但心里还是有点不安,心里一不安,就有点胡思乱想。他首先想到的是陈赛花,快9点了,陈赛花应该去买菜了,小花也该起床了。至于巴拉赫图也应该走了。
李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忘记及时松开手中的按钮,头顶的航车由于速度带来的惯性撞在了轨道尽头的横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车间里的工人听到响声,都惊骇得抬起头看过来。幸好航车没有撞断横梁。大家的目光转而聚集到了李全的身上。李全愣在那里,仰着头,眼睛鼓凸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好在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时间在定格了几分钟之后,工人们又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只有李全的心一直在突突地跳着。
“李全,电话。”
李全听到办公室楼上的喊声才猛然清醒过来。
电话是厂里的医院打来的,听得出来,电话旁边的顾奶奶心急如焚。李小花正在发高烧!李全的右眼皮跳得更加厉害了。
李全请了假赶到医院时,小花刚打完退烧针。顾奶奶抱着晕晕沉沉的小花坐在病房走廊里的长条椅上,一边轻轻地摇着,拍着,一边左顾右盼,直到看到李全,神情才松动了一下。
“是我太大意了,我以为她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原来是发高烧了。”
“她妈妈呢?”李全没见到陈赛花。
“是小陈要我把小花抱到医院里来的,她急急忙忙地对我说买好菜就赶过来。可到现在还没来,我只好叫护士打你们车间的电话。”
顾奶奶一直叫陈赛花小陈。顾奶奶在说小陈要她把小花抱到医院里来时表情有点古怪。李全心里更不是滋味,还有什么事情比女儿发高烧更重要的呢?
李全从顾奶奶手里接过小花,用自己的额头在小花的额头上贴了一下,还是有点烧。小花看了李全一眼喊了一声爸爸,然后又闭上眼睛。
七
李全拿了医院开的退烧药抱着小花回到家里。他找遍家里所有的角落也没看到陈赛花买回来的菜,看来,陈赛花去买菜还没回来,怎么会去这么久呢?
“是不是到医院去了?”
顾奶奶又回头到了医院,也没看到陈赛花。
她会到哪里去呢?
李全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她也出什么事了?不可能,像这样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就是真出了什么事也会很快传遍全厂。但左等右等还是不见陈赛花回来。
李全把已经睡熟的小花放到床上,托付给顾奶奶,他决定到厂里去找一找。
李全先去了厂区的菜市场,问了几个熟悉的小贩,但他们都没看到陈赛花。难道她没有去买菜?如果没去买菜她会去哪里呢?带着种种猜测和疑虑,李全跑遍了全厂也没找到陈赛花,这让李全很泄气。转眼到了下午,陈赛花还是不见人影。
在厂运输公司门口,李全碰到刚交完班的雷司机。雷司机一边脱下袖套一边有点好奇地问李全:“嫂子也准备做生意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李全没反应过来,他胡乱地摆了一下头,因为心里有事,他哪有心情跟一个司机扯闲谈。
李全正准备走,雷司机却来了兴趣,他搂着李全的肩膀说:“嫂子要是做生意应该是一把好手。”
“你说什么?”李全还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李师傅,我雷青松也不是什么外人,你就不用隐瞒了。”
李全仰起头,怔怔地盯着雷司机:“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吧。”
“我都看见了,今天早上,你那个叫巴拉赫图的兄弟,和嫂子,一起……坐我的车……”
雷司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全一把抓住了胸口:“你是说,我老婆和巴拉赫图坐你的车?……”
雷司机一边点头一边不解地看着李全:“原来你自己不知道?”
“他们现在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我还以为是你要嫂子跟你那个兄弟去城里进货呢。”雷司机说完张大了嘴巴。
“他们没跟你说什么?”
“没有,只是相互打了个招呼。车上人多,我也没问什么。”
“他们在哪里下的车?”
“城里,哦,我想起来了,在下车的时候我问他们去哪里进货,你那个兄弟说就在附近。我还以为他们进了货会再搭这班车回来的,可到点了还不见他们的人影……”
李全感觉到自己的心一下子裂开了。他的脑子里突然跳出顾奶奶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你要留心这个叫巴拉赫图的人”。
李全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难怪巴拉赫图昨天晚上神态异常,看来,他们是早已预谋好了。李全来不及跟雷司机再说什么,转身就走。在去厂保卫科报案的途中,李全走走停停,他在犹豫。要不要报案呢?这案一报,不就等于告诉全厂的人自己的老婆跟一个小商贩跑了?要是不报案,人又有可能追不回来。接着他又想,就算是报了案也不见得能把人给追回来。这样想过来想过去,快走到保卫科的门口时,李全心一横,掉头回来了。
李全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察看家里缺了什么。奇怪的是除了陈赛花好像什么也没有缺,就连陈赛花平时买菜经常用的钱包都没有带走。
再去看杂屋,杂屋的门是关着的,钥匙和锁挂在门扣上。李全将门推开,杂屋里只剩下摊了一地的稻草。这些稻草是前不久李全从附近的农民家里讨要来的,为了这个冬天能让巴拉赫图垫得厚实一点。
李全失魂落魄地走出杂屋,也懒得再将门关上。
“发生什么事了?”顾奶奶刚给陈小花喂完药出来。
李全把雷司机的话跟顾奶奶说了,顾奶奶惊得跳了起来:“我就知道那个巴拉赫图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天我提醒过你,你不信,唉,我是把你当儿子看才说的……”
“早知道是这样,打死我,我……也……”李全用拳头狠狠地敲打了一下自己的头。
“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赶紧去报案吧。”顾奶奶看着蹲在地上的李全说。
“我要怎么跟保卫科的人说呢?”
“这不是人不见了吗?”
“可……”
“是两个人私奔了?有可能,也有可能是被拐骗了。”顾奶奶语气缓和了一下说:“我估计那个巴拉赫图到单边楼来的第一天就对小陈起了想心,要不然不会又是买肉又是买酒的。”
见李全蹲在那里还是没动,顾奶奶又接着说:“这事要是传开了,是有点不好听,但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小陈也是,丈夫、女儿都在身边,怎么狠得下心跟一个外地的小商贩走呢?”
顿了一下,顾奶奶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个巴拉赫图肯定是一个骗子,他说的话里明明有河南口音,我是河南人,他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他却说他是蒙古人,这摆明了就是在骗人。”
李全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连个老婆都守不住。
“再等几天吧,说不定过了几天他们回来了呢。”李全这样安慰自己。
“你啊,就是太老实,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在往好处想,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了。唉,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有一天你上班去了,我从外面回来,正好碰到巴拉赫图从你屋里出来,见到我,他还打了个招呼。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他怎么没去做生意。当时我还问过小陈,小陈说他货担上的一根绳子断了,是来借绳子的,没找到合适的就走了。照现在看来,只怕是两人早就好上了。”
“您怎么不早说?”
“当时我也没往这上面想啊。”
“或许他真的只是来借绳子呢?”
“刚才还问我为什么不早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还这样想。”
李全突然感觉到头很疼,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他用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后脑勺,慢慢地蹲了下去。
八
第二天一早,李小花的高烧退了。李全托车工师傅姜月明跟他向车间主任请假,然后搭雷司机的车去县城。
“去县城找嫂子?”雷司机一边用抹布擦方向盘,一边问李全。
李全假装没有听见,偏着头看着车窗的外面。雷司机见李全面色铁青不搭理他,也就没有再问。
两个小时后,车子到了县城的接待站。
李全找了两天,跑遍了整个县城,四处打听,就是找不到巴拉赫图和他老婆的影子。
等李全再回到厂里后,厂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老婆被一个小贩给拐跑了。话是从雷司机那里传出来的,单边楼几个平时到李全家喝酒的出于关心都来找他询问,李全把自己关在屋里,任谁敲门都不答应。工友们只好陆续散去。
李全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老老实实工作,老老实实作人,虽然不起眼,却也无人说过他半句闲话,这下好了,他李全一夜之间成了厂里家喻户晓的人物,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何况这个人是自己招惹来的,这事摊到谁身上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别人会怎么看?他李全虽然老实但并不傻,事情是明摆着的,想都不用去想,任谁都会笑他李全无能。但李全还是要想,乱七八糟地想,该想的和不该想的,他都想了。当他想到他是如何对待陈赛花而陈赛花又是如何对待他时,不由得悲从中来,涕泗横流。当他想到巴拉赫图时,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把铁架床擂得山响。
顾奶奶怕李全一时想不通出什么事,一直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屋内的动静,不时通过门缝窥视。
只有李小花还在记挂着那个不知道放在哪里的小木马,不时去拉扯顾奶奶的衣襟:“顾奶奶,顾奶奶,我的小木马呢?我要小木马。”
见顾奶奶顾不上搭理她,就哭了起来。声音越哭越大。
顾奶奶只好哄她说:“小花听话,顾奶奶等下帮你去找……”
李小花见顾奶奶并没有去找的意思,就更生气了,大哭大叫起来:“我要爸爸去找,我不要你找,我要爸爸去找……”
李小花边叫边用手打门:“爸爸,爸爸……”
门突然开了,李全有点吓人地出现在门口。李小花愣住了,顾奶奶怔怔地看着李全:“你没事吧。”
李全没说话,径自向工厂走去。
李小花回过神来哭喊了一声“爸爸”,李全像是没听见似的。
李全去了厂里的保卫科。一路上,他目不斜视,任何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充耳不闻。
在保卫科见到刘科长,李全说了一句“有个男人把我老婆拐走了”,然后转身就走。刘科长找到纸和笔,以为他去了洗手间,就坐在办公室等。等了好一会还是没见李全,问值班室的人才知道他已经走了。这让刘科长哭笑不得,他当了几年的科长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报案人。其实李全老婆跟人走了的事他已经听说,没想到这个时候李全才来报案,更没想到的是他只说一句话就走了。
刘科长决定亲自到单边楼去跑一趟。
李全报完案回来把门一关,又自己蒙在床上。
前来了解情况的刘科长敲了几下门,见无人答应,以为李全不在家里,正准备离去时被顾奶奶叫住了。顾奶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诉了刘科长,刘科长一一记录下来。末了,顾奶奶再三拜托刘科长,一定要想办法把陈赛花找回来。
九
“爸爸,爸爸,我要妈妈,我要干爹。”李小花一边喊着一边向杂屋走去。小家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像往常一样活蹦乱跳。
李全一宿没睡呆坐在门口,他的头疼好像轻了许多。但对李小花的喊叫好像听而不见。
早上的雾气已经散去,阳光从云层里下来,正好投射在单边楼的木质栅栏上,近处的山峦裸露出强健的筋骨。好久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了,但李全根本就无暇顾及,他的心是空的,被突如其来的阴霾所塞满,那里看不到一丝阳光。
李赛花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对这个曾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一点也不了解。
“爸爸,爸爸,刀。”李小花喊了起来。
“刀?”李全心里一跳,赶紧走了过去。
李小花正在翻杂屋里的稻草,松软的稻草下面赫然露出一把带鞘的蒙古刀。
李全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把刀正是巴拉赫图经常配戴在身上的那把。
“看来,这把刀不像是忘记带了,而是巴拉赫图特意留下来的,他为什么要留下一把刀呢?这可是他出门在外的防身之物。难道……他把刀留下是在暗示他还会回来?”李全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突然颤栗了一下。
他把刀从刀鞘里抽出来,用手试了试刀刃,他右手的食指上立马就划破了一道细小的口子,鲜血一下子冒出来,但李全感觉不到痛。
十
一个星期过去,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巴拉赫图和陈赛花仍然不见人影。顾奶奶去保卫科打听,保卫科的刘科长对顾奶奶说,他们早已将案子移交当地的派出所,所里正在查,初步查实那个叫巴拉赫图的人其实只是河南的一个农民,姓卢,光棍,不务农事,5年前将本村的一个村民打成重伤,从此逃匿在外,当地公安部门也在找他。刘科长表示,有了进一步的消息一定会通知的。
顾奶奶把刘科长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全,李全正在一块磨刀石上磨刀子。他对顾奶奶的话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磨刀的速度慢了下来,像是在思考。顾奶奶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这天晚上,李全的头痛又犯了。顾奶奶好不容易哄李小花睡下,正准备去关门,突然听到隔壁一声大叫,心里一紧,李全白天磨刀的情形一下子像闪电一样出现在顾奶奶的意识里,再加上李全连日来反常的表情,她担心这个男人会不会因为一时想不通而自寻死路。顾奶奶在走廊上一边冲单边楼的人喊“不好了”,一边去推李全家的门,门并没有从里面上栓,屋里灯火通明,顾奶奶一眼看到滚倒在地的李全,那情形如同孙悟空被唐僧念了紧箍咒,李全在地上抱着头翻过来滚过去,脸上的汗像正在炒着的豆子往外蹦。顾奶奶特意留意了一下,李全白天磨的那把刀挂在床头,他身上和地上都没有看到血迹,也没看到有什么伤口,才稍稍放心。住在单边楼的工友们听到喊声也陆续过来了,一齐七手八脚地把李全从地上抱起来。车工师傅姜月明力气大,他背起李全就往医院跑。
顾奶奶带着李小花去医院看李全,李全正坐在病房的床上发呆。前来查房的护士是新来的,不认识顾奶奶,以为顾奶奶是李全的妈妈,就告诉顾奶奶,说病人的脑部曾经受过伤,留有后遗症,以后再也不能让他受刺激了。顾奶奶一个劲地点头,事实上,顾奶奶早已把李全当自己的儿子看了。
第二天,李全没打任何招呼就从医院里跑了。
陪护在病房里的顾奶奶在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身边原本熟睡的李小花不见了,李全也不在病房里,心里一下子就慌了。去问护士,护士跟她一样也慌了。
在医院门口,一个病人告诉追出来的顾奶奶和护士,说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孩形色匆忙,像一阵风一样走了。
“他不会干什么傻事吧。”顾奶奶急得手足无措。她首先想到的是李全是不是把李小花抱回单边楼了。可他们根本就没回单边楼。
顾奶奶又跑到李全所在的车间,车间主任一听到“李全”这两个字就来气:“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眼里根本就没我这个车间主任,前段时间请假是别人帮他请的,这两天上班像丢了魂似的,今天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他老婆跟人跑了,我也能理解,但上班就应该有个上班的样子。要么就向厂里请长假,只要他请,我就敢批。”车间主任话一落地觉得不合适,马上又陪了一副笑脸说:“顾奶奶,您老也是厂里的元老了,您跟他又是邻居,要是见到他,请您老就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他,他要是不来上班,等着开航车的人排队都还排不过来。”
十一
李全带着李小花回到了老家。
李全没有告诉双方的父母亲陈赛花跟别人跑了。父母没看到陈赛花一起回来自然就问,李全说陈赛花在厂里找到一份临时工,没时间照看小花,现在又是最忙的时候,他只好将小花送回来了。陈赛花的父母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跟人跑了,听说女儿成了厂里的临时工也高兴得不得了,逢人便说。
李全在老家只呆了一天就走了。李全的走更像是一种逃,但在他的父母看来,他之所以来去匆匆,肯定是因为厂里真的很忙,也就没有多问。
李全并没有直接回工厂,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寻找巴拉赫图和陈赛花的路上,这一走就是半年,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去了哪些地方,为什么去了这么久。等李全出现在单边楼时,已是初夏时分。此时的李全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一股恶臭,路人无不掩鼻。
没有人认出他是李全,谁认得出呢?都以为是一个外地来的叫化子。
李全站在自己的门口,他看到门上挂着一把锁,但他没有钥匙,以前有,但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即使有也开不了,因为锁被换了。
顾奶奶正在屋里补一条裤子。一个工友过来告诉她有一个叫化子站在他隔壁的门口,已经站了好久。顾奶奶一下子警惕起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顾奶奶见这个叫化子正将脸俯在门上,估计是在通过门缝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就凑近一点盯着他看。
“是李全吗?”顾奶奶虽然眼睛有点花,但还是认了出来。
李全听到身侧有人问他,像是受了惊吓,慌忙转过身来。
“真的是李全!孩子,这大半年你跑到哪里去了?”顾奶奶想上前,但又有几分迟疑地站住了。她没想到李全会变成这样一副模样。
李全看着顾奶奶,惊恐慢慢在他的眼睛里消散,他对着顾奶奶笑了一下,然后像个被人提醒的孩子一样,向门边退让了几步。
顾奶奶急忙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锁是顾奶奶给换的,自从李全和李小花走了之后,这屋子就由顾奶奶照看。每过一段时间,顾奶奶都要过来清扫一次,因此,屋里仍然保持着以前的样子。
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李全迅速从顾奶奶身旁挤了进去,从床头取下那把蒙古刀,然后像宝贝一样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别人抢去似的。
李全的变化让顾奶奶很是纳闷,她只是想李全有一天肯定会回来的,但没想到李全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天李全和李小花失踪后,医院通知了保卫科,保卫科把李全老婆被人拐走和李全失踪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一分析,觉得事态越来越严重,就把情况向厂里作了汇报,厂里决定派一个由3人组成的工作组去李全的老家跑一趟。这3个人一个是李全车间的副主任,另外两个是李全的老乡,其中一个曾经去过李全的老家。
李全和李小花在厂里失踪一个星期之后,工作组一行见到了李全的父母,这才知道李全把李小花带回老家后一个人走了,很显然,从时间上来看,李全并没有直接回厂,也没有向工厂请什么假,而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工作组的人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只好把陈赛花被人拐走和李全并没有回厂的事全部告诉了李全的父母。
结果工作组回到厂里的第二天,李全和陈赛花的父母亲也赶到了厂里,他们认为李全和陈赛花的失踪与厂里有关,要厂里负责。理由很简单,陈赛花是在厂里被人拐跑的,而李全是厂里的职工,他现在也已下落不明,厂里应该给个说法。
这样闹了两天,厂里费尽了口舌。刚开始,先是一起找工厂要人,接着陈赛花的父母把矛头对准了李全的父母,要他们赔自己的女儿。顾奶奶和雷司机是作为见证人出面调解的,说陈赛花是自己跟一个小商贩跑的,责任在陈赛花自己。这样一来,李全的父母一下子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反过来说是陈赛花害得自己的儿子失踪了,要他们赔儿子。吵到最后,两家见吵不出个什么结果,又一齐向厂里要人。最后,厂里的一位领导亲自出面表态,由保卫科负责配合派出所尽最大努力寻找陈赛花和李全的下落。在没有找到人之前,厂里保留李全的厂籍,什么时候找到了人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那天,双方的父母都是哭哭啼啼离开工厂的。
“李全肯定是去找小陈去了,”看着双方父母离去的身影顾奶奶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比大海捞针还难啊。”
顾奶奶没想到李全会这样傻,一个连亲生女儿都狠得下心说抛弃就抛弃的女人,就算是找回来了还能过到一起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是过到一起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出顾奶奶所料,李全还是一个人回来了。顾奶奶想不清楚,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傻掉了呢?喊他,他只是对着手里的那把蒙古刀傻笑。闻讯来看他的工友走近他,他会害怕地躲到顾奶奶的身后,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的手,像是怕自己手里的刀子被人抢去,又仿佛他们的手里像他一样也拿着一把刀子。
顾奶奶试着与他说话,他总是似听非听,就是不应答,除了傻笑,还是傻笑。
全厂的人都知道李全回来了,傻了,疯了,关于他的悬念似乎就到这里了。厂里把李全的情况通报了他的家里,李全的父母一听说儿子变成了这样,心里透凉。后来到厂里接过一次,可李全只认顾奶奶,别人只要一靠近,他就躲,躲不了,就把随身带着的刀子抽出来与人对峙。李全的父母只得空手而回。再后来,厂里把李全送到一个精神病疗养院,但没过多久,李全又逃了回来,三番五次都是这样,厂里也束手无策。没办法,厂里只有委托顾奶奶为李全的临时监护人,李全的工资照发,由顾奶奶帮忙代领,李全的生活也由顾奶奶照顾,厂里给顾奶奶一定的补贴。
那个姓卢的自称巴拉赫图的人和陈赛花仍然杳如黄鹤。但这对于此时的李全而言,两个人的下落似乎已无关紧要。此时的李全已不再是从前的李全,他已完全沉浸在一个属于个人臆想中的世界里,这让顾奶奶感到既头疼又省心。头疼的是李全自作主张要搬到杂屋里去睡,肚子饿了就直接到顾奶奶屋里找东西吃,只要是能吃的他抓起来就吃。吃饱之后的李全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要么蹲坐在杂屋的门口摆弄那把蒙古刀,间或会去屋后的山上砍一棵小树,然后用刀子削啊,削一会又去磨刀,磨啊,削啊。有时候也玩失踪,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山上厂里到处跑,直到天黑才回来。省心的是李全从不多事,有调皮的小孩子逗他,他也只是傻笑,从不气恼。时间一长,顾奶奶也习以为常了,她总是事先备好一些吃的东西在家里,他要是饿了可以随时去拿。顾奶奶还给他准备了几套换洗的衣服,每次都要像哄小孩一样他才肯换下。至于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顾奶奶有时看到李全那种忘我而又乐此不疲的样子就想笑,待转过身去的时候又会习惯性地摇头、叹气。
十二
日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就过去了十年。十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厂里的三轮车成了抢手货,从外地赶来急着想发家致富的人总是先交钱,再排队提车;几年来厂里的工人也增加了一倍;农转非子女开始进厂,读技校,参加工作;厂里还新分来了一批大学生……一到傍晚时分,出来散步的人如同潮水,在这个狭长的山谷里涌过来涌过去。
单边楼有人放录音机。当时,郑智化、刘德华、小虎队、郭富城正以卡式磁带的方式刮起一阵阵旋风。
厂里有一个叫刘胜的青年,他的父母是厂里的双职工,他从小在厂里长大,念中学时因多次在学校与人斗殴而被学校开除,其父母拿他也没有半点办法。如今20岁的刘胜还是个无业游民,个子高大,穿港式衣,留一头长发,蓄着浓密的络腮胡,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几岁,经常和一帮青年在厂里无事生非。有时深更半夜了,还听见他们扯着精力过剩的嗓子,歇斯底里地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李小花就是在这个时候进的厂,她已经长成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在老家高中还没毕业就顶替李全成了厂里的一名正式职工。李全从此也提前成了一名退休工人。
李小花进厂的那天,顾奶奶使劲揉着昏花的老眼,还是不敢相信站在她面前的姑娘是李小花,对于李小花的记忆她还停留在十年前那个喜欢哭的小女孩身上。李小花也没认出顾奶奶,但她记得单边楼,记得小时候有一个很疼爱她的顾奶奶就住在隔壁。
“你像你妈妈,但比你妈妈更漂亮!”顾奶奶紧紧抓着小花的手一脸的慈爱。此时年逾七旬的顾奶奶已是满头白发。
顾奶奶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从衣柜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来:“这是我在清理你爸爸的房间时发现的。”
这是一张全家福,是在厂里的一家照相馆里照的。照片的背景是一块画布,李全站在陈赛花的左侧,陈赛花的右手抱着李小花,李小花的手调皮地捧着陈赛花的脸。
“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时的你还那么小,哪里记得。”
李小花告诉自己,那个照片上抱着她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妈妈,但她却激动不起来,甚至在心里有点憎恨这个女人,尽管这是一张正面照,但她无法从这个女人的表情里读到一种母女之间的亲情,这个女人的目光似乎也不在她的身上,仿佛是在别处,一个她无法看到的地方。倒是那照片上的男人,虽然傻傻地冲着她笑,但那笑仿佛要印到她的心里去,而事实上已经印上去了,就像荡漾着的水的波纹,扩散到了心的每一个角落,且总是不肯平息,就像是有人在心里不停地丢调皮的小石子。
李小花的到来让顾奶奶如释重负。她将一个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一本存折和一把门钥匙交给李小花:“自从你爸没找到你妈回来后,这屋子就没人住过,他一直就住在杂屋里。孩子,以后你就住这里吧。顾奶奶老了,不中用了,你要多照顾你爸。另外,这个本子是我记的,你爸爸每个月的工资及支出数目都写在这上面,剩下的钱全部在这个存折里,现在由你来保管。”
李小花当然知道,这十多年来顾奶奶为他们家付出了太多,她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这位恩人,“卟通”一声就跪在顾奶奶的面前。顾奶奶赶忙扶起她:“傻孩子,快起来,快起来!谁还没有个难的时候。去看看你爸爸,你爸爸正在杂屋的门口磨一把刀子,唉,不知他还认不认得你。”
李小花在家里念书的时候,爷爷奶奶就经常在家里唉声叹气地念叨过爸爸。十年来,爷爷也多次到厂里来探望过,但每次都是摇着头回去的。至于李小花,她的记忆仍模糊地停留在几岁时对于爸爸的印象。当她现在站在李全的面前时,那点模糊的记忆与眼前这个肢体健壮、皮肤黝黑、鼓凸眼球的男人已完全对不上号了。
“爸。”李小花喊了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全不由自主地慢慢站起来,放下手中的刀。他盯着李小花看,嘴唇不停地颤动着,然后像是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又蹲下去了,继续磨他的刀子。
李小花的到来似乎对李全的生活有了不同寻常的触动。慢慢地,单边楼也因之有了一些变化。
李全除了磨刀、削树、到处游荡之外又多出了一件事,每当他看到李小花出门都要在后面跟着。李小花开始也不觉得,这样的次数一多就有点反感了。毕竟她是个漂亮女孩,又刚从农村里出来,虽然是自己的爸爸,但老是这样跟着总会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觉得有点难堪,又无可奈何。谁让她摊上这么一个爸爸呢。想归是这样想,李小花的这种反感也只是埋在心里。后来,李小花也学乖了,每次出门之前尽量不让爸爸看见,尽管如此,还是有绕不开的时候。
厂里的青年哥哥很快就知道单边楼来了一个叫李小花的漂亮小妞。但碍于她有一个经常拿着一把蒙古刀跟在后面的爸爸而不敢轻举妄动。胆子稍大一点的,会经常打着唿哨从单边楼经过,目的也无非是想看一眼李小花,表情古怪而做作。李小花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听到刺耳的唿哨声心里就会“砰砰”地跳。至于胆子小一点的也有办法,常邀几个玩得好的一起借故去单边楼玩,有时正好碰到坐在杂屋门口磨刀子的李全用剜人的眼睛盯着他们,又一个个惊散如鸟兽。
也有不怕死的,这个人就是刘胜。
“不就是一个农村来的小妞吗?把你们吓成这样?”
“她有个拿刀子的疯子老爸。”
“那又怎么啦,他还会杀了你们?”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那万一呢?”
“他又不是今天才疯的,听厂里人说他都疯了十来年了,有谁听说过他杀过人?”
“那倒是没有。”
“是你们胆小,这么小的胆子还想出来混?”
被刘胜一顿奚落之后,其中有几个很不服气:“既然你胆子大,要不你去试试看。”
受此一激,刘胜先是低着头看着他们,然后头一昂:“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你们都靠边站,以后,那个叫李小花的小妞就是老子的人了,你们谁也别想。”
“你就吹吧。”
“你说什么?说老子吹,老子像是吹牛的人吗?”
“既然是这样,敢不敢打赌?”
“赌就赌!你们想赌什么?”
“要是在两个月之内你没有搞定李小花,就算你输了,以后你就得听我们的。”
“怎么样才算是搞定?牵手算不算?”
“牵手肯定不算。”
“对,牵手不能算。”
“要……上了床……才算。”
见刘胜有些举棋不定,一伙人就开始起哄:“还是算了吧,吹牛又不会死人。”
“好,要是我赢了呢?”
“你要是赢了,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我们什么都听你的。”
“好,一言为定。”
打完赌后的第二天,刘胜一个人去了单边楼,但他首先要见的人不是李小花,而是李全。
正是厂里上班的时间。刘胜在单边楼与另一幢房子搭界的水泥台上面对着李全的杂屋坐下,李全正在用刀子削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长竹片。太阳斜斜地照过来,李全手中的刀子晃荡出流水般的波光。
李全削着削着停了下来,他盯着刘胜,刘胜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也盯着他,这样盯了足足有十几秒钟之后,李全把头低了下去,继续削他的长竹片,偶尔偷偷地瞟一眼刘胜,见刘胜还在盯着他,他就转过身去背对着刘胜削。接下来,发生了令刘胜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李全突然惊恐地丢下手中的长竹片,大叫一声,起身往后面的山上跑了。
刘胜看着李全狼狈的背影,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十三
李小花最近变得有点心事重重。在顾奶奶的再三追问之下,李小花才羞涩地告诉顾奶奶,厂里一个新分来的大学生正在追求她。
“我还小,”李小花怯怯地说。
“年龄倒是不算小,关键是看你喜不喜欢人家啊。”
顾奶奶的微笑像是对李小花的一种鼓励。
“我不知道。”李小花把头低了下去。
“没关系,先交个朋友,有机会叫小伙子过来坐坐,顾奶奶也帮你参考参考。”
现在正在追他的那个大学生是车间里的技术员,叫黄斌,带着一副眼镜,白白净净,很斯文,经常有事没事就来找她说话。前不久,还把一封让她面红心跳的求爱信悄悄塞进了她的工柜箱里。李小花虽然也喜欢黄斌,但她一直没有回信,日子在慌乱中一天天过去。顾奶奶的话并没有打消李小花的顾虑。她并不是不想谈恋爱,只是一想到自己有这样一个爸爸心里就没有底。她担心爸爸这个样子会吓到对方。
可黄斌并没有死心,一到傍晚就一个人在单边楼下面游荡,不时仰起头看李小花亮着灯的窗户。时间一长,顾奶奶就问李小花:“楼下的那个小伙子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大学生?”
见李小花有点躲躲躲闪闪,顾奶奶就说:“我猜也是的。小伙子看上去不错,挺知识的,毕竟是大学里出来的。你怎么不把人家喊上来坐坐?”
顾奶奶见李小花还是不吭声,以为是害羞。
“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奶奶去帮你叫他上来。”
顾奶奶正准备去叫,被李小花给拦住了。这下连顾奶奶也琢磨不透了。
没过多久,黄斌在单边楼下被人打了。打他的人是刘胜,刘胜在把黄斌打得鼻青脸肿之后警告他说:“你要是敢打我女朋友的主意我就废了你!”
黄斌捂着正在流血的鼻子问:“你女朋友是谁?”
“李小花!”刘胜在说这三个字时声音很大,几乎单边楼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李小花在楼上听到下面打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开始以为是单边楼的工友之间发生了争吵,而她对这类争吵从来不感兴趣,就没有出来。当她听到有人说出她的名字时,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等她到走廊上时,打人的人已扬长而去,她只看到黄斌如一瘫烂泥被人架着往厂医院的方向而去。楼下的打人现场,只剩下一群围观者在议论纷纷。事情从发生到结束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李小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楼下的议论也是七嘴八舌没听出个什么名堂。她明明听到有人说她的名字,就想这事难道跟她有什么关系,原本想跟着到医院去看看黄斌的,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没去。
直到第二天,李小花才知道一个叫刘胜的青年因为她而打了黄斌。这还不算,那个刘胜竟然当作围观者的面说她李小花是他的女朋友。这一度让李小花感到既害怕又气愤。
黄斌伤得并不重,都是些皮外伤,脸上贴几块膏布就又来上班了。黄斌在经过李小花身边时用一种既无辜又怨恨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李小花本来是想鼓起勇气当着黄斌的面澄清一下的,见黄斌是这个样子,出于自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在李小花的设想中,黄斌如果是真的喜欢她,一定还会来找她,至少会把事情弄清楚,但黄斌没有,不但没有,从那以后,心有余悸的黄斌还刻意地与李小花拉开了距离,也再没有去过单边楼。厂里那些原本对李小花有想法的青年职工也都因为黄斌被打这件事而断了对李小花的念想。这与李小花原来所担心的反差太大,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他们所惧怕的不是拿着刀子的爸爸,而是突然凭空冒出来的“男朋友”刘胜。
因此她恨刘胜,他凭什么说自己是她的女朋友?在此之前,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但李小花更恨那个怯懦的不堪一击的黄斌。在李小花看来,其实大学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中看不中用,遇到一点挫折就稀里哗啦地缴械投降了。他打心里看不起这样的男人。她本来就缺少安全感,如果要找也得找一个能给她安全感的男人。
属于李小花的第一段感情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始就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宣告结束了。
十四
港匪片正在流行。
刘胜将李小花堵在下班的路上。
他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李小花,今天晚上我请你看电影。”
李小花横了他一眼,发育良好的胸脯随着呼吸的急迫而起伏:“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你。”刘胜涎着脸盯着她不放。
“神经病!”李小花话一出口就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在全厂人的眼里,他爸才是真正患有神经病的人。
“我没有神经病,但我有相思病。”刘胜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
“要去你自己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是我女朋友。”
“不要脸,谁是你女朋友?”
“虽然今天不是,但并不代表明天不是。”
“你……”李小花气急了,大叫了一声,“让开,你再不让开我喊人了。”
刘胜这才把路让开。李小花几乎是哭着跑回家的。
李小花回到家里的时候,李全还在磨他的刀子。这回他不是蹲在杂屋的门口,而是蹲在走廊上。他看到哭着跑回来的李小花,磨刀子的手停了下来,仰着头怔怔地看着李小花一只手捂着脸抽泣另一只手掏出钥匙,开门,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看着看着,李全的眼神慢慢地暗淡下来,嘴角抽动,整个脸开始变形。握着刀子的手也随之变得僵硬。但很快又松驰下来。
他不再磨刀了,他开始用磨好的刀子削木头,长长的厚厚的木屑像犁铧翻开的新泥。他每削一下,喉咙里就咕噜一下。
碰了钉子的刘胜不但没有灰心,反而激起了更为强烈的征服欲。他总是不断地寻找各种借口去约李小花,李小花不答应,他就死缠烂打,搞得李小花气也撒了,火也发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有几次,李小花下班后为了躲避刘胜的纠缠只好绕道走。但很快就被刘胜发现,他干脆就直接堵在车间的门口,为顾忌影响,李小花有气都不敢撒。尽管如此,李小花还是没有答应刘胜。
有一段时间,刘胜不来找李小花。像突然消失了。
这反倒让李小花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她总是忍不住去想,这个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么是终于对她死心,放弃了。这样想着的时候,李小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点不太习惯,好像突然之间失去了什么东西,心神老是定不下来。以前下班,李小花怕见到刘胜,这几天却老是左顾右盼,没看到那个身板高大、留着络腮胡子的刘胜之后,心里又感到失落。
“我是不是喜欢上他了?”李小花一次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这样问自己,但又不能完全确定。
十五
“顾奶奶,我妈妈长得漂亮吗?”李小花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会想起问这个问题。
“漂亮。”顾奶奶从一副老花镜里抬起头来。她正在绞扣眼。
李小花抢过顾奶奶手中的针线帮她绞。
“顾奶奶,你还记得那个蒙古人长什么样子吗?”
“个子高大,留着一脸的络腮胡子,但他不是蒙古人。”
“你说,我妈为什么会跟他走呢?”
“这人哪,只有心里的东西猜不透啊。顾奶奶看人看了一辈子,都没看明白啊。”
“顾奶奶,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吗?”
“傻孩子,当然有,就看你遇不遇得到。遇到了就是你的福气。”
“要是遇不到呢?”
“遇不到啊,也有可能是一个人的灾难啊。”
“那真正的爱情是不是永恒的?”
“孩子,这个世界上哪里有永恒的东西啊。”
顾奶奶的话深深触动着李小花的心,她一直相信妈妈的出走一定是因为妈妈不爱爸爸了,一定是爱上了那个叫巴拉赫图的男人,要不不会这样狠心。在她开始懂事的时候,当爷爷奶奶咬牙切齿地说到自己的妈妈时,李小花也恨妈妈无情地抛弃了她和爸爸。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因为妈妈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她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她还有个妈妈。李小花突然觉得爸爸很可怜,他是因为很爱妈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奇怪的是,她又觉得爸爸其实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个很鲜明、很清晰的字,那就是爱和恨。由此,她想到自己才是最可怜的人,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爱呢还是应该恨,这两个字对于她而言是如此模糊。
晚上,李小花一个人走在厂区的马路上。
已是秋天,马路边上的枫树不时有叶子掉落下来,秋风起时,这些落叶就会在脚边沙沙地翻动。马路边的一家音响店里响着郑智化的歌声:“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这首歌李小花经常听到有人唱,但能够唱出来的痛是假的,她的痛在心里,是一种无法向人启齿的痛。
她看到几个青年人正在一个临街的棚屋下打美式桌球。这几个人她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她知道他们经常和刘胜混在一起。
“他会在哪里呢?”李小花无法阻止自己的心里这样去想,去问。
其实,只要她鼓起勇气去桌球台边问一下那几个青年中的任意一个,就可以马上知道答案。但她没有,她甚至怕他们认出她来,特意走到路灯照不到的树荫下。
“我难道已经爱上了一个不务正业的混混?”李小花还在不断地问自己。
“即使是一个混混也比一个大学生强。”这话好像是对黄斌说的,又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
十六
到刘胜消失的第六天,就在李小花以为刘胜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刘胜却拄着一根拐棍意外地出现了。
“不…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过……没事,就是扭了一下。”
李小花迅疾地看了一眼刘胜打着绷带的左脚,一下子显得很慌乱。她终于明白了这几天没有见到他的原因。接下来,她又觉得刘胜这个样子有点滑稽,想笑,但忍住了。
李小花尽量装出以往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表情。
“你摔一跤关我什么事?”李小花冷冷地说。
刘胜见李小花说完这句话又有想走的意思,心里一急,就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结果拐棍掉到地上,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李小花惊叫一声,本能地伏下身去,使出吃奶的劲才将刘胜搀扶起来。
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实质性的进展。
这一天,离刘胜的打赌期限只有一个月时间了。
十七
刘胜的脚伤很快就好了。
李小花和刘胜第一次正式约会的那个晚上,她发现李全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这让李小花的心里感到特别紧张。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回过头去看一眼,看看李全是否还在后面跟着,以致刘胜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注意听。
刘胜见李小花有点心不在焉,以为她对这样的约会还不太习惯,就想换一个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他正寻思着说什么的时候,李小花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下刘胜也看到了跟在后面的李全。
“你爸怎么跟在后面?”刘胜有点纳闷。
“不知道,他有时就是这样。”
“哈哈,看来他对你不太放心。”
“去你的。”
“不如我们站在这里等等你爸。”刘胜说着就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向李全。
李全见刘胜停下,他也停了下来。
“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你说?”刘胜扯了一下李小花的衣服。
李小花白了刘胜一眼:“不用管他,他能有什么话跟我说呀。”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见见他,说不定,他是因为你跟我出来不放心。”刘胜边说边向李全走去。
李全见刘胜向他走来,突然也转身就走,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一下子就走远了,不见了人影。
刘胜觉得心里有点好笑,经过那次对峙之后,他知道李全有几分怕他,他是故意这样的,但李小花不知道。见李全没有再跟在后面,李小花总算松了一口气。
自那以后,李小花每次和刘胜约会,李全都会跟在后面,但只要是刘胜回过头来,李全就会掉头就跑,这似乎成了他们恋爱时期不断重演的一个环节。
过不了多久,车间主任找到李小花,委婉地告诫李小花,要她在个人问题上慎重一点。很快,顾奶奶也知道了,她苦口婆心地劝李小花,不要跟刘胜在一起。但此时的李小花已吃了秤砣铁了心。
刘胜虽然是一个混混,却能变着花样讨李小花的欢心。他带着她去爬山、看电影、下小饭馆、打美式桌球、学跳交谊舞……只要是李小花想去的地方他都带她去,只要是李小花感兴趣的事他都带她去做。他还经常带着她在那帮青年人当中炫耀。
有几次,刘胜在和李小花约会的时候试图得寸进尺,但都被李小花在关键的时候拒绝了。这一度让刘胜感到很恼火。为此,李小花也感到很矛盾。她很清楚刘胜想跟她发生那种关系,其实她也想。有一次当刘胜的手从她的胸部顺势而下滑向她的腹部时,她差一点就放弃抵抗,但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脑海里突然跳出拿着刀子的爸爸,这个画面如同扑面而来的一瓢冷水,一下子就把她身体里蹿动的烈焰给浇灭了。
那天回到住处后,李小花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相信刘胜是爱她的,当李小花确定这一点后,她开始把所有的害怕都集中在李全身上。她设想自己和刘胜真正走到一起之后,刘胜的家人会不会因为她有这样一个爸爸而嫌弃她,而刘胜又会不会因为家人的嫌弃而动摇。她可能是想得有点远了,但就是忍不住这样去想,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无解。
十八
单边楼后面的山上有一块椭圆形的草坪,草坪四周都是两三米高的枞树。要是在月光很好的夜晚,这个草坪就像是月亮投射在大地上的倒影。
李小花与刘胜背靠背坐着。
“你真的爱我吗?”李小花问。
“爱。”
“可我有一个疯疯癫癫的爸。”
“我爱的人是你。”
“以后你会烦的,你会因此嫌弃我。”
“怎么可能?”
“就算是你不嫌弃,你家里人也会嫌弃的。”
“他们不会。”
“为什么不会?”
“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说了算。”
“真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刘胜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李小花说:“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这下放心了吧。”
刘胜的话好像是给李小花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一次,李小花不再挣扎,任凭刘胜的手在她发育良好的身体上游走……
秋风虽然有点凉意,但这对青年男女此刻如同两团合二为一的火,在尽情地燃烧。
当这两朵火慢慢熄灭时,李小花突然听到周围的枞树林里有人在窃笑。
“有人!”她用手推了一下刘胜。
“听错了吧,怎么可能?”
“刚才我听到有人在笑。”
“那是风吹在树叶上的声音。”
“明明是人,我听得很清楚。”李小花既羞躁又慌乱地穿好衣服,就像是一只机警的兔子,迅速地打量着四周。
突然,她听到石头滚落下去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压低嗓门喊了一声“哎哟,踩到我的脚了”,然后是一阵手忙脚乱奔逃的响声。
她和刘胜被人偷看了。偷看的人还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听他们的声音和看他们在月色中蹿下山去的身影,李小花肯定这些人正是平时和刘胜经常在一起混的那几个青年。
李小花一下子呆住了,瑟缩着身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刘胜。
刘胜若无其事地穿好衣服:“这些混蛋竟然敢来偷窥老子,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这以后怎么见人啊?”李小花哭了起来。
“没事,没事。这是晚上,他们能看到什么?”刘胜在李小花的肩上拍了拍。
“哪有你这样安慰人的。”李小花甩开刘胜的手,哭出了声音。
“不看也已经看了,哭有什么用呢?”刘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李小花以为刘胜不耐烦了,止住哭声,低下头,一言不发。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刘胜送李小花回到住处的时候,李全没有磨刀,也没有用刀子削什么。惨白的月光下,他仰着头、拢着双手似睡非睡地蹲坐在走廊上,仿佛沉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遥远的世界里。
李小花不敢看爸爸的脸。顾奶奶房里的灯也还亮着。她轻手轻脚地进屋,关门,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人看见。
从这个晚上开始,她就是刘胜的人了,但她却高兴不起来,在山上被偷窥的那一幕给她的心里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刘胜把李小花送到门口就走了。在厂区的马路边,几个青年按照他们事先的约定正在等他。打赌的结果是刘胜赢了,他成了他们当中的老大。
成了老大的刘胜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他开始成天带着这帮兄弟在厂里厂外无事生非。在面对李小花的劝阻时,刘胜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刚开始他还有所忍受,李小花说的次数一多,他就不耐烦了,认为李小花让他这个老大在兄弟们面前下不了台,甚至开始冲她吼叫。在劝阻无效之后,李小花选择了顺从。可李小花越是顺从,刘胜越是趾高气扬。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李小花终于爆发了。
这天,李小花约了刘胜去参加一位同事的生日宴,结果还在路上两人就吵了起来。
“离开了那群兄弟你就没法活了?”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你们老是这样下去会没有好下场的。”
“我的事你能不能不管?”
“刘胜,可我是你的女朋友,你顾忌过我的感受吗?”
“我没有,可你也没顾忌过我的感受,”刘胜毫不示弱。
“你根本就不爱我!”泪水在李小花的眼眶里打转。
“是,我是不爱你,不爱又怎么了?”刘胜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
“既然不爱,当初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追我?”
“我……”刘胜一时语塞。
但李小花没有给他再往下说的机会,扭头就走。刘胜气得站在那里直跺脚:“以前是我追你没错,但现在老子不爱你了!”
李小花听到了,走出老远才大声地哭出来。
经过这次争吵之后,李小花觉得刘胜变了,不是当初追她的那个刘胜了,但不认输的性格又让她极不甘心。冷静下来之后,她又想,当时两个人都在气头上,或许刘胜说的是气话,其实刘胜是爱她的,她已经是他的人了,这辈子不跟他还能跟谁呢?如果刘胜真的还爱她,他一定会主动来找她的,他曾经就打着绷带把她堵在厂门口。这样想的时候,李小花又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刘胜并没有来找她的意思,她甚至隐约听到有人说刘胜又盯上了一个刚进厂的女孩。李小花终于坐不住了,她要刘胜当面给她一个说法。
十九
李小花约刘胜在单边楼后的山上见面。李小花心里清楚,这有可能是她和刘胜的最后一次约会。
上山的路有点陡,李小花爬得很慢,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拖着她。
刘胜在山上等得很不耐烦。他今天特意把络腮胡子刮了,只因那个新来的女孩说他“老气横秋”,他一狠心就把胡子刮了,刮了之后看上去果然年轻了许多。
刘胜见李小花来了,一翻身从石头上坐起来,劈头就问:“你爸怎么又跟来了?”
陈小花回过头看了一眼低着头跟在后面的李全说:“他经常从这条路上山。可能是去山上砍树吧。”
“你不是要我出来和你谈吗?我看我们之间已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们俩不合适,还是分手吧。”刘胜把手一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现在说我们俩不合适,以前怎么没听见你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刘胜歪着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李小花睁大眼睛盯着刘胜,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觉得眼前的刘胜是如此陌生,这种陌生不仅仅是因为他刮了胡子的缘故。她压根就没想到刘胜会这样狠心,狠心到不留余地。她突然扑上去抓住刘胜的衣服,哭着说:“你不是说过你爱我的吗?”
“这可能吗?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当初要不是因为和兄弟们打赌,我才不会追你。你想想,即使我愿意娶你,我家里也不会同意。”
“你……为什么?”李小花奋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因为我们门不当户不对!”
“是因为我爸吗?”
“这可是你说的,你说是就是。”
“刘胜,你这个混蛋!无赖!”
“你现在才知道啊,我早就是一个混蛋了。”
刘胜说完就想往山下走。李小花一把拖住他:“刘胜,今天你得把话说清楚……”
“让开!”刘胜用手一推,李小花没站稳,当即被推倒在地。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刚才没听见吗?”刘胜径自向山下走去。他心里记挂着那个新来的女孩,他跟她约好去爬山的,但不是这座山。
李全呆呆地站在半山腰上,他目睹刘胜把李小花推倒在地之后,正对着他走下来。这是下山最近的一条路。此时,属于李全的愤怒、哀伤、胆怯和作为一个父亲的慈爱在这一瞬间像煤块一样在他的眼眶里燃烧起来。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刘胜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刘胜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用一种不屑的目光剜了他一下,他害怕这种目光,在这一瞬间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敢正眼看刘胜,直到刘胜走过去了,他才从背后怯怯地看他一眼。
“巴拉赫图是打死过老虎的人。”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但他又极不甘心,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那是骗你的,骗你的!他怎么可能会打得死一只老虎。”
当李全把蒙古刀从刀鞘里划拉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痉挛了一下,腿根就有点发软,黄胶鞋踩在草皮上随着身子的摇摆有点打滑。
“爸,把刀收起来!”李小花从地上爬起来冲李全喊。
听到喊声,刘胜站了一下,他回头轻蔑地看了李全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山下走。
“不要怕!有什么好怕!”李全吼了一声,然后用刀子比划了几下,意思好像是在对李小花说他手里有刀子,又好像是要李小花走开。然后他跟在刘胜的后面,也向山下走去。
在走到单边楼跟前时,地势平坦了许多。眼看着李全离刘胜只有不到一丈远了。李全斜刺里跨出一小步,脚尖又稍稍挪动了一下,像是一个站在河心的人踩在了一块令人感到踏实的石头上。他好像知道从这一刻起,苦苦等待的时机已经来临,他所面对的不是刘胜,而是那个像动物一样凶猛的巴拉赫图。
“爸!”李小花又喊了一声。
刘胜再一次回过头来。毕竟是有点心虚,他用手指着李全:“你别过来!”
像是施了定身术,李全一下子站住了。就在两人用目光对峙的时候,李小花走到了刘胜的身边,她要刘胜快走,但刘胜并没有听她的,他始终认为李全不会对他怎么样,他甚至一直认为李全在心里是很怕他的,要是现在就这样走了,他的颜面往哪里放?
这次似乎与以往不同,李全并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看了看刘胜又看了看李小花,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在李全眼里,此时的李小花多像她妈妈年轻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在李全看来,李小花就是陈赛花,而那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就是巴拉赫图。李全突然对着刘胜嘿嘿地笑了几声,脸上露出十分鄙夷的神情。
李全把脖子一甩,仿佛他的脖子是装上去的,“兄弟,你以为你刮了胡子我就认不出你了?!”李全握着刀子的手一阵剧烈地抖动。
十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挺了挺胸脯,感到自己强健的肌肉在衣服里拱动,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李全了,尽管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取胜,但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豁出去了。李全往前跨出了两步,刀子在手中翻卷着。刘胜死死地盯着他,嘴角透着一股讥讽般的冷笑,李全也死死地盯着刘胜。
“果然是条汉子,”李全突然犹豫了一下,刚刚涌上来的力气一下子又泄了下去,他赶紧又往后跳了两步,跳回到原来的位置。
刘胜压根儿就不相信李全会真的对他怎么样,只是觉得这样很滑稽很好玩,就故意突然摆出一副要搏击的架势来逗他。每逗一次,刘胜都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逗着逗着,刘胜觉得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就不再理会李全。
“巴拉赫图,你的刀呢?你的刀呢?巴拉赫图……”李全一边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一边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刘胜的手。刘胜身上没有刀,他两手空空。
“哈哈”李全大声地笑了起来,“你没有刀,你的刀在我这里。”
刘胜料想李全不会扑上来,干脆把双手交叉合拢在胸前,一副不屑的样子。
很显然,李全的不屑在深深地刺激着李全,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谁塞进了一团火,这团火越烧越旺,随时都有可能将脑袋炸开。
时间在僵持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全抓着刀子的左手突然在自己的右手手背上刺了一刀,顿时鲜红的血从手背上冒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淌,淌到裤腿上、脚背上,裤子、袜子、鞋子很快就被血浸红了。李小花在一旁惊得张大了嘴巴,一时手足无措。
李全似乎无视于自己的鲜血,他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刘胜的手,嘴里不时发出阵阵冷笑。刘胜见到这种情景,心里也开始发怵了,原本不屑的姿势一下子变得很别扭,他下意识地把手放了下来。但就在刘胜把手放下来的时候,李全突然向刘胜冲了过去!
按道理,李全是刺不到刘胜的,此时,他们之间至少已有五六米远的距离,这样的距离足以让一个年轻人轻易地避开刀子的锋芒,但鬼使神差,好像在这一刻有一种十分诡异的力量把刘胜定在了那里,他不是没有避开的念头,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产生的念头却没能传递到他的腿上,他站在那里,几乎是一动不动,然后看着李全把那把磨得寒光闪闪的刀子刺进自己的腹部。
当李全把刀子从刘胜的身体里拔出来的时候,他连着嚎叫了几声,轻易得手的狂喜涨满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刘胜的身子弓得像一只虾米,一头栽倒在地上。
“杀!杀!杀!”李全对着倒下去的刘胜又连着捅了三刀。鲜血像汩汩的山泉从伤口冒出来,很快流了一地。李全见自己的对手已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这才站起来,用衣服擦去刀把上的血迹,然后不失英武地转过身,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地走了。
李小花亲眼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当她看到刘胜被李全刺倒在血泊中时,失声尖叫,恍惚中,她看到单边楼的后墙上爬山虎枯灰的叶子在眼前摇晃,整个单边楼也就跟着摇晃,像浸在荡动着的水里。几个人影正叫喊着从单边楼跑出来,向他们走来。然后,李小花就晕厥过去了。
二十
刘胜在被抬往医院的途中死亡。
李全被公安控制的时候,双目圆瞪,一边奋力挣扎,一边还在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杀!杀!杀……”
刘胜的死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同情,更多的人认为这是他咎由自取,有的甚至拍手称快。
李全经法医鉴定后定性为发病期间杀人,不承担法律责任,被再一次强制送往精神病院。刘胜的后事由工厂出面调解。
刘胜的死给李小花带来沉重的打击,倒不是因为她为刘胜的死感到痛心,而是因为这命的残酷完全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幸好有顾奶奶日日夜夜陪着她、开导她。
一年后,为提升对外形象,厂里的招待所进行机构改革,专门从各单位挑选了一批年轻貌美的姑娘,负责对外接待工作,李小花是其中之一。令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李小花进招待所不到一个月就走了,她离开了这个让她的身心倍受煎熬的地方,她是跟一个前来提车的外省人走的。这个外省人在厂里的招待所等了十来天,一次性提走了三台车,顺便也把李小花像提车一样给提走了。
李小花是悄无声息走的,走得决绝,事先连顾奶奶都毫不知情。当顾奶奶知道这一消息后,很久才回过神来,她长叹了一声:“这都是命啊。”
李小花走后不久,李全又从精神病院跑回来了,仍然住在那间杂屋里。但他不再削什么,那把精致的蒙古刀早已被当作凶器给收缴了。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木扁担,没人的时候就用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单边楼任何一个人跟他说话,他都只是傻笑,从不开口。若是有生人靠近,他则会抓起扁担撒腿就跑。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李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一次老家,就会让本文开头的那一幕再现,风雨无阻。
每当这个时候,一个叫顾奶奶的年逾七十的老人就会站在单边楼上眺望,一边望就一边摇头叹息。那磨磨蹭蹭的太阳光就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这使得她的一头白发显得有点灰暗,更加灰暗的则是她那张脸,和脸上那越堆越多的皱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