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进京
张恨水进京之前,已经当过 《芜湖日报》 的主编。他当这么一份地方报纸的主编,自己觉得学问历练还不大够,希望一面做事,一面读书。于是,这个安徽小青年来到北京,成了一位“北漂”。
那时的北漂,比现在强的地方,是有各地的会馆收容他们。张恨水在芜湖会馆落下脚后,就托同乡朋友介绍,想到一家报馆做事。已经是老北漂的朋友给他讲:现在北京规模最大设备最完善的报馆是顺天时报社,但那是日本人办的,去不得,去,他们也不收。最好呢,先进一家小报馆,将来再想办法进大报社。张恨水同意了。他第一次去一家报馆见工,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出得门来,他悄悄地问介绍的朋友:“我们要在外省办一张日报,也要弄个营业部,一个杂务房,一个编辑部,一间排字间,一个机器房,一间会客厅,再弄几间房,报馆里人住的。怎么这里只有三间房,也能开一家报馆?”朋友哈哈大笑,笑他不懂行。北京所谓办报,大多数根本不是营业的,最多印个几百份,还有印几十份的。最厉害的,只印两份,一份贴在报馆门上当幌子,一份上交给出钱办报的人,就完了。这样,一份报只要两个人,满可以撑得起来。
“那,谁去跑新闻?”张恨水还是想不通。
他们根本不跑,晚上进了编辑部,把通信社的稿子一发,就完了。甚至有人直接把别的报纸的版面拿过来重排好,换个报头,反正只要瞒过出钱的大爷就成。
朋友还说,通信社北京城里有十好几家,可都是日本人办的,英国人办的,要他们的稿子,都得出大价钱,小报纸根本要不起,只要那些不要钱的通信社发的稿子。
那些通信社怎么维持呢?张恨水又不懂了。
“自然有人津贴他们。”朋友神秘地一笑。“干几天你就明白了。”张恨水后来进的报纸叫《益世报》,是天主教的资本,母报在天津,在北京又开了个子报。这在北方,就算大报了,光编辑部就有三间房子。张恨水进去,先是当校对,接着,就做了三四版的新闻编辑,算是正式进入了北京报界。
那是1919年,“五四”的前夜。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编辑,后来的小说名家,在古老的京城里,面对丑恶的现实,还做着“为民喉舌”和“直言谠论”的梦。
林琴南要稿费
中国新旧文化方生未死之际,多是翻译书籍大行其道之时。20世纪之初,翻译书籍多如牛毛,而以翻译小说为多;出版翻译小说的书局中,又以商务印书馆为数最多,自1901至1916年,十六年间,出版翻译小说达二百四十一种,超过了广智、中华、文明、小说林社、新世界小说社、改良小说社等七家主要出版社的总和;而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翻译小说中,当然以林纾林琴南的译书为大宗,林畏庐一生译小说一百六十三种,绝大部分都收入商务的“林译小说”中发行。
大家都知道,林琴南自己完全不识外文,他的译书,不过是别人口译,他来整理——康有为曾有赠林的寿诗“并世译才数严林”,把林琴南与严复严几道相提并论,总以为夸得到家了。谁知此诗一出,被夸的两个人都很不高兴。严复不高兴当然是因为“世上岂有不通外文之译才”?林琴南不高兴,则是既然是为他写的诗,为什么不将他放在严复前面?可见夸人亦不是易事。
无论如何,林译小说极为畅销,林琴南也便以译著名世,反而湮没了他桐城大家的声名。康圣人如果改诗为“并世译名数林严”,相信大家都没有话说。林琴南早期译作如 《巴黎茶花女遗事》、《黑奴吁天录》 多半自费或与同译者合资印行,已经渐渐在读者中养成了众多粉丝。严复虽然瞧不起林琴南不通外语,但也于1904年有诗云:“可怜一卷 《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
自从1905年在商务印书馆首次出版哈葛德的 《鬼山狼侠传》 后,销量甚佳,再加上1910年 《小说月报》 开始发行,期期都有林先生的译作,无形中帮助了林译小说的推广,于是出完杂志出单行本,卖得一发不可收拾,原本 《小说月报》、《东方杂志》 上连载的小说,都是列入商务“说部丛书”发行的,商务当局一看林琴南的译著卖得好,立即将这些部书抽出来,单印成一函“林译小说”,整套发售,销路愈发见好。那时商务印书馆主办的各种杂志举办征文比赛,第一名的奖品往往便是一套林译小说。张天翼小时候就因征文获奖得过一套。
到了1916年,商务印书馆出的林译小说已经达到数十种之多,林琴南与商务的关系也相当密切。商务印书馆开给林琴南的稿费,为全馆作者之冠,千字六元。当时六块大洋可以买一石米(一百七十八斤),或五十斤猪肉,折合现在物价,相当于千字三百余元——如今的专栏作家看见这个数字或许会撇嘴,但是要考虑到这只是“译著”,目前国内翻译的价钱,最高也不过千字七十元。
当然也有例外,林琴南译有一部 《情窝》,因为先在天津一家日报上连载,因此商务出单行本稿费减半。
1916年,林琴南写信给商务印书馆的负责人高梦旦,称过去十几年来商务支付稿费时,计算字数不够精确,前后少算了许多;言下之意,希望能找补一些。以商务印书馆当时一流大出版社的地位,一般作者若有此要求,只当他是放屁。但与林琴南素有往来,声名犹存,于理于情都该卖些交情。于是高梦旦派实习生谢菊曾从图书馆借出一整套林译小说,逐字重新计算字数。
谢菊曾刚进商务印书馆,办事相当认真,逐一数过,发现以前计算原稿字数时,遇有只占三四个字的行数即抹掉不算,而每行中遇有添加进去的旁边整行小字,亦往往略去不计。重新核算之下,漏算的字数超过十万,最后补了林琴南六百多元。
林琴南与商务印书馆的交道,还有一桩古怪事:他那么多的译作,都是以稿费结算,反而是几部古文著作,如 《韩柳文研究法》、《畏庐文存》,抽的是版税。当时商务同人推想,也许林琴南认为林译小说只是“畅销书”,文集才是“常销书”。可惜事实偏偏相反,林译小说一直卖到林琴南去世后多年,还是许多小学生、中学生的必读书。林琴南的眼光不商业,到头来只是便宜了商务印书馆的老板们。
另类林语堂
金宏达的前言是这样写的:“出过 《周作人评说80年》、《张爱玲评说60年》 之后,犹如做一副对子一样,自然想到要出一本 《林语堂评说70年》 了。”为什么?因为“三人都有些‘另类,围观者多,评说纷纭,在现代文坛上,比起别的圈子,好像另有一番热闹”。
这样说大抵不错。不过,比起周作人和张爱玲,林语堂的“另类感”要强得多。在20世纪中国文坛,林语堂不是像鲁迅、穆旦那样的“叛逆者”,也不是像郑孝胥、陈衍那样的“卫道者”。他是一个“闯入者”,是在西方文化环境中成长,又返归到中国文化中来的游子。论对西方文化的熟悉和为西方人熟悉的程度,能和林语堂相比的只有一个胡适。但胡适是有“清儒家法”的,出国前旧学已有了相当底子,他的出国如同凤凰的涅般。林语堂则不然,他出身基督教家庭,九岁已经上台讲道,教会小学教会大学这么一路读上来,年轻时“几乎中断中文学习”。虽然他出国留学时已经二十四岁,可是西方文化对他的影响远胜中国文化。林语堂的文化气质更近似于“生于南洋,长于西洋”的辜鸿铭和在日本成长的苏曼殊。
林语堂的特点,他自己说得很清楚,是“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作宇宙文章”,或曰“对外国人讲中国文化,而对中国人讲外国文化”。他在国内的成就,是编 《开明英文读本》,办 《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目的是将西方的绅士品位引入中国社会。他先后引发的两次大争论 (《子见南子》的演出与 《尼姑思凡》 的英译) 都是为了他用西方文化的眼光来观照中国的古人古事。他因为周作人的介绍喜欢上袁中郎,于是大肆提倡“性灵”,其原因如陈平原所言,并非只为了找到一个心灵相通的古人,更是因为性灵派文论与西方表现派文论“异曲同工”,给了他一个将西方文化引入中国的接口。他将“Humor”译为“幽默”,鲁迅等人很不同意,因为这个来自屈原的语词太容易被误读成“静默”,但是林语堂更反对将幽默理解为中国固有的“滑稽”或陈望道译的“油滑”。这两种翻译思路的差异在于将哪种文化作为本位文化。从严复到鲁迅,都是将“信”放在第一位,宁愿突出中西文化的异质性,好对中国文化动一个彻底的手术。林语堂的翻译主张则更接近于传教士,只顾为中西文化的相互了解觅得一条便捷的途径,运输损耗在所不计。
所以我很能理解为什么林语堂在西方暴得大名,“美国知道他的人比中国还多”。他的 《吾国与吾民》 占据畅销书排行榜首五十二周之久,他因 《瞬息京华》 (即《京华烟云》)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可是林语堂在中国,名头并不是那么响亮。《语丝》 时代他跟着鲁迅,《论语》 时代又跟着周作人,对于中国文化并无独到的贡献。人们尊他一声“幽默大师”,其中总带着几分揶揄。他的中文委实不算好,所以 《瞬息京华》 自己不敢译,要请日本留学生郁达夫代译,可是人们认定他是个文化贩子,连带怀疑他的英文水平。他们还讥笑他的犹太商人式的精明,不见钱不给稿子,兄弟拿几件旧家具还要算钱……这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例子,现在还有不少 (如高行健)。倒不一定是偏见或傲慢,而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在以为中国就是辫子与小脚的西方人眼中,林语堂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崭新的东方之门,苦心营造了一个至善至美的中国幻境。反过来,林语堂在中国谈西方倒还罢了,他竟然大谈特谈明人小品、性灵文章、李香君的画像、院子里的竹树和梅花!新派骂他反动,旧派笑他肤浅,浮浮沉沉几十年,林语堂始终未能被加上大师的冠冕。
然而林语堂毕竟是重要的。在那么多人汲汲于向国内输入西方文明的火种时,他反向的写作,将“文化中国”的概念灌输给西方读者,影响了几代西方人的中国想象。
(选自《野史记 (修订版)》/杨早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