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年前清末 (约1909年前后)的报刊上,有一件全国瞩目的新闻,上海 《东方》、《北洋画报》 等刊载袁世凯身披蓑衣斗笠在河南洹上怡然垂纶的照片。袁世凯那时已被监国摄政王载沣以宣统小皇帝的名义下旨“开缺回籍养疴”,实际上,袁世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高位重权,被彻底剥夺了。那袁世凯“回籍”后何以大肆宣传隐逸垂纶?是向外界表达何种信号?袁世凯真是“无官一身轻”,以垂纶怡养天年了吗?
封建时代被贬斥的官员都要回原籍,天威难测,命运未卜,表现却各异。如明朝严嵩之子严世蕃,欲思重掌机枢,蓄养招募兵丁,结果被检举正法。又如光绪时军机大臣翁同龢被夺职回籍“交付地方官严加管束”,翁同龢还算聪明,一举一动都慎之又慎,整天涂抹自己以前写的日记。再如袁世凯时代的蔡锷,有反袁之心,被袁世凯软禁在北京。蔡锷为了脱身则采取流连八大胡同 (当年北京最有名的红灯区) 与名妓小凤仙缠绵的韬晦之计,果然使袁世凯放松警惕,使得蔡锷逃出北京,在云南发动护国起义,天下响应,袁世凯最终在一片声讨中死去。
富有戏剧性的是,袁世凯本身就是韬晦避祸的高手。光绪皇帝死后,溥仪以三岁冲龄登基,光绪皇帝之弟载沣摄政监国,他欲杀掉袁世凯,但遭到奕劻、张之洞等重臣反对,又怕袁世凯控制的六镇新军精锐失控,只好将其“开缺回籍”。袁世凯从此告别26年官场逢迎升迁的仕途,携家小离开北京锡拉胡同寓所,回到河南彰德洹上庄园,开始了隐居三年的生涯。
袁世凯是行贿高手,左右逢源,常人望之莫及。而且因人而异,效果卓著,他为何不故伎重施,行贿于摄政王呢?因为在明发上谕“开缺”之前,袁世凯已听到风声,他完全可能有机会拿捏摆平。
袁世凯平生送礼各有不同,厚薄有别,因人而论,但无论多寡,被受者皆大欢喜。如慈禧太后不便送金银,所以宫中第一辆自行车、第一辆汽车,便是由袁世凯进呈。慈禧不喜古董,却爱西洋“奇技淫巧”,所以袁世凯的孝敬深讨慈禧欢心。李莲英喜欢钱,所以袁世凯出手就是20万两银票,以求慈禧召见时关照。李莲英母丧时,丧仪即封40万两银子。庆亲王奕劻也是袁世凯重点行贿的对象,奕劻将入主军机处时,袁世凯孝敬的“零用钱”即10万两。为其子载振赎身女伶杨翠喜亦出手10万元“赠奁” (袁世凯为自己的嫡系阮忠枢也花钱赎赠过妓女)。
而且,袁待人接物并不以权高位重为标准。如袁世凯进京拜见满籍大臣察氏,对察氏之子亦非常客气,第三天即差人送来五箱书,察氏之子当时还是小孩子,以致从此对袁世凯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但袁世凯却并未向载沣施以重贿,因为他非常清楚,如果依向慈禧、奕劻等行贿的招数,必然正好成为借口,直接引来杀身之祸。
袁世凯在青年时代弃文从军,41岁(1901年)时当上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历经戎旅,无暇其他,难道他有闲暇垂纶的癖好?目前所见有关他的回忆资料,似乎并无雅好垂钓的记录。我所见只有一例孤证,是袁世凯的嫡长孙袁家融回忆祖父“还喜欢钓鱼”(见《袁世凯家族》,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版,P259)。但袁世凯的儿女袁静雪一直随父亲生活,晚年也写过回忆录,但从未提到父亲有钓鱼的业余爱好。我猜测,幼时的袁家融大概是把洹上垂钓看成是袁世凯的爱好了。袁世凯是好动不好静的人,从少年时代起兴趣完全不在读书,整日打拳、下棋、赌博、宴饮、冶游,十二三岁时即擅驰马。两次乡试均名落孙山,盛怒之下,将所作诗文焚之一炬,从此掷笔投效戎旅。那么,是不是袁世凯被“开缺”回到彰德洹上,真的拾起钓竿,死心塌地终老于此?其实非也,袁世凯是一个有勃勃野心的人,他并不甘心贬谪,一直筹划东山再起。但他又怕引起载沣的警惕,故用种种伪装迷惑对手,他不是钓鱼爱好者,却装出闲云野鹤、看破红尘、超然物外绝不问政之态。他把刚辞官归乡的三哥袁世廉接到洹上别墅,茗品对枰、垂纶舟上,并请人摄了几张非常著名的照片,这些照片因为被袁世凯送到当时发行量很大的 《东方》、《北洋画报》 等发表,故得以存世。照片中袁世凯坐于舟上,身披蓑衣,顶戴斗笠,旁置鱼篓;另一张是其兄袁世廉艄公打扮,持长篙立于舟头,袁世凯蓑衣斗笠手持钓鱼竿坐于舟头。好一幅澹泊风雅的洹上垂纶图!据他女儿回忆,袁世凯也常独在别墅内花园钓鱼,但绝非与世无争、惬意悠悠,而是屏去仆人家眷静心在筹划待机而动之策。他的高明之处是将垂钓照片送去公开发表,以向朝廷和世人表明他已成为“野老”,再不会对朝廷构成潜在威胁了。
除此之外,袁世凯重操吟诗旧业 (他年轻时好写诗文,还组织过两个诗社),大写特写有关垂纶的诗,还广招名流诗家雅集唱和。袁世凯自未中乡试焚毁诗稿之后,就再不写诗。何以诗兴重张?因为他不仅拿出去发表,而且让二子袁寒云汇编成 《圭塘唱和集》 (圭塘是洹水袁宅门前的石桥),广为散发。“游园”、“登楼”、“看月”、“渔舟”……此类诗题在集中俯拾皆是,仿佛真的超然物外、不闻世事,而且大写垂钓诗,以表明“散发天涯”的姿态,如 《自题渔舟写真二首》:身世萧然百不愁,烟蓑雨笠一渔舟。钓丝终日牵红蓼,好友同盟只白鸥。投饵我非关得失,吞钩鱼却有恩仇。回头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须一笑休。其二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持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
袁世凯的诗,用他女儿袁静雪的评价:“确实做得不算好”(《我的父亲袁世凯》,载 《八三十天皇帝梦》,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版),还是很中肯的,但“诗言志”、“诗为心声”,一组两首诗两次出现相同的诗句: “烟蓑雨笠一渔舟”,真可窥见袁世凯的良苦用心。其他诸如“鱼浮绿水源”“棹、艇捞明月”等等,都在用以显示“曾来此地作劳人”的姿态。当然,掩耳盗铃总会露出马脚,“吞钩鱼却有恩仇”表达了他对载沣的不满,“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他诗集中还有“漳洹犹觉浅,何处问江村”、“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吟”等诗句)更是隐隐透出他不甘寂寞、待时而动的心绪。实际上,在他隐居期间,与奕劻等权贵频频来往。洹上别墅建有电报房,终日电函不断,朝野要人往来于途络绎不绝,只不过载沣昏瞆不察罢了(为便于与北洋诸将秘密来往,让京汉铁路靠近袁宅处专设小型车站“洹上村站”)。另外还把载沣派来监视他的武官袁得亮拉下了水,袁得亮每月向载沣写的监视报告居然由袁世凯的幕僚代写!载沣所了解的袁世凯真是“汲水盈池放钓船”(袁世凯诗句) 不闻世事的隐者了。事实证明袁世凯最终东山再起,逼迫清廷退位,窃取辛亥革命成果,当上了民国大总统。根据他女儿回忆,他后来当上大总统在北京中南海居住期间,傍依粼粼碧波,再也不曾垂钓了。
巧借垂纶来掩饰,最终功成起洹上,袁世凯可谓剑走偏锋。同是钓鱼,古人说:“渭水钓利 (姜太公),桐江钓名(严子陵)”;汉代名将韩信钓鱼是落魄中聊以果腹,而绝大多数人是怡然养性。但袁世凯却是以垂纶避祸,用兵法中的迷惑对手之计 (三十六计中的第27计曰:“假痴不颠”) 运用丝杆舟上。袁世凯是练兵整军的高手,又沉浮宦海数十年,他的叔父袁保庆曾将自己数十年官场风俗、带兵心得写了一本书 《自乂琐言》,其中云:“人言官场如戏场,然善于做戏者,于忠孝节义之事能做得情景毕见,使闻者动心,睹者流涕。官场如无此好角色,无此好做工,岂不为伶人所窃笑乎?”袁世凯追随叔父效力数年,这些韬晦之术自然对袁世凯默化潜移。所以,袁世凯的洹上垂纶确乎无愧是一个“善于做戏者”的匠心之笔!我想,如果有人有兴趣写一部 《中国名人垂纶史》,袁世凯借垂纶避祸大概是仅有的特殊一例。
历来言行不一、巧饰祸心之人不在少数,也不仅仅是大奸巨贼,小奸者祸人,“大奸者祸国,洹上垂钓”足以为世人戒。
(选自《清朝,被遗忘的那些事》/朱小平 著/作家出版社/ 2015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