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万里《易》学研究

2016-05-30 00:45:11詹海云
孔学堂 2016年2期
关键词:目录学民俗学易经

摘要:屈万里的经学研究以《诗经》《尚书》《易经》研究闻名,尤以《易经》研究创获最大,被李济赞誉为“当代中国经学第一人”。他的《易经》研究的主要贡献是:将传统旧学(文字、历史、音韵、词汇、方言、经学、金石学)与当代新学(民俗学、人类学、目录学、甲骨学、二重证据法、新史学、学术史)兼融的典范;他的研究反映近代学术由疑古(疑宋、疑汉、疑先秦、疑上古)到释古(重建可信的古史)的努力。屈万里是晚清到当代学风的吸收者、转化者与创见者,确实开启了新的治《易》方法与园地,但它是起步,不是结束,正待后学继续完善。

关键词:屈万里 易经 甲骨学 民俗学 新史学 目录学

作者詹海云,四川大学古籍研究所特聘教授(四川 成都 610064)。

屈万里(1907—1979),字翼鹏,山东省鱼台县古亭镇人。七岁入私塾读四子书,父授以古文。闲暇圈读《毛诗》、韩昌黎文、《日知录》。高中,考进东鲁中学。该校只有文科班,教师都是一时硕彦。先生始習《尚书》《礼记》《说文解字》《明儒学案》。课暇,自读《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1928年入私立北平郁文学院挂名学习,常至附近中国大学、北京大学聆听名师讲课。先后听了马幼渔《经学史》、柯燕舲《文选》及胡适、余嘉锡、吴组斋、林公铎、孙人和等先生的课。并毕读梁任公《国学必读书目及其读法》《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1929年屈万里任鱼台县图书馆馆长。1931年九一八事变,他辍学返家,以后任职于图书机构、“中央研究院”、台湾大学。1932年后因栾调甫介绍,他至王献唐处任山东图书馆编藏部主任;后护送山东图书馆藏书由济南—曲阜—宜昌—川东万县—乐山;抗战胜利后,协助蒋复璁整理南京图书馆藏图书;1949年后,担任“中央图书馆”馆长;对我国图书编目体例及汉学资料中心建立贡献厥伟。

1942年经王献唐先生推介,傅斯年先生录用,屈万里任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助理。入台后,又为傅斯年延聘至“中央研究院”工作。以后升任为“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中央研究院”院士。于甲骨学贡献甚大。1950年屈万里始入台大执教,其后在台大、“中央图书馆”与“中研院”史语所三者间往来专兼职。在台大曾任中文系主任及所长,造育英才无数。

屈先生一生成就,可从“中研院”颁赠院士之因及当代考古学权威李济先生评价见出。据《中央日报》载“中研院”颁赠屈万里为院士时说:“先生对先秦史料之考订,中国古代经典(《诗》《书》《易》)及甲骨文之研究,均有成就,尤精于目录校勘之学。”李济先生是20世纪中国考古学权威之一,在他的鼓励与切磋下,屈万里完成《殷墟书契考释》的垂名之作。他称赞屈万里是“当代中国经学第一人”,肯定屈万里结合甲骨文与经学的研究方法,开辟了经学研究的新道路。

一、屈万里治《易》之过程 [见英文版第120页,下同]

欲深刻了解屈万里先生治《易》特色须从其自学成学经过、《易》学著作、《易》学见解与方法之运用加以了解,以下分别述之。

(一)屈万里治《易》之准备及泛览旁涉之研究 [120]

屈万里自读中学时,即不喜宋明理学,尤其是理、气、性、命等问题。故其治《易》不以义理为主,自不从宋儒之路,专主考据、鉴别。屈万里于正规学校,由小学至大学,其自修及旁听之书目如下:《纲鉴易知录》《毛诗》《孟子》《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汉书》《三国志》《要籍解题及其读法》《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经学史》。由此可知其自学兴趣是在历史,尤其是政治史、学术史、当代学术发展均为其所重视。

任职之后,他在山东图书馆博览《周易》研究大家,泛观先秦典籍,注意考古学和民俗学,遍观文字学,兼及甲骨文。重庆中央图书馆时期,对图书版本学有进一步了解。并大量阅览《晋书》《隋书》(按:晋、隋时期为目录学体例建设时期,故屈万里应是着重《晋书·经籍志》与《隋书·经籍志》。)于宜宾李庄,屈万里任中研院助理时期,其熟读《尚书》《孝经》《老子》《楚辞》、旁及《左传》、《礼记》。于四川万县,屈万里每日两小时治《易》,余时则温习经子诸书。在乐山停居五月,或新读或重阅《周礼》《公羊传》《庄子》《荀子》《列子》《孙子》《吴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春秋繁露》《淮南子》《论衡》等书。

1944年在重庆时自拟一份“自修课程表”,将所读之书与课程规划如下:1.阅读甲骨文书籍——每日午前两小时之时间为之;2.阅读先秦经籍时间——每日午后以一小时半之时间为之(《国语》《左传》《逸周书》《国策》、诸子书);3.阅读新出版书时间——每日午后以暇为之;4.治易时间——每年一、二、十一、十二四个月,每日晚间以二小时之时间为之;5.阅史书及杂志时间——每年三、四、九、十四个月,每日晚间以二小时之时间为之;6.温书时间——每日晨起至早饭前之时间为之。

由屈万里自习(学)诸书来看,其研究先秦史与专书(《易》《诗》《书》)之根底是十分坚固的,故其研究多有创发,正在泛观博览、反复阅读上。

屈先生教导学生则有下列垂训:1.为学须“大处着眼,小处着手”。2.发掘问题,要于无字句处读。3.要重视原始资料。他说资料首重辨别真伪,图书宜要求版本优劣。又说,原始资料胜于传述资料。4.重要经典,如四书、五经最好熟读或诵。资料愈熟悉便能触类旁通,取之而左右逢其源。5.要深入了解先秦典籍和古器物铭文,一字一句都不要误解。6.引用资料要注意它产生的时代——是原始的,还是传述的。7.研究工作,须了解国际学术界的行情,已达到什么水准,已解决自己想做的问题吗?不要重复,徒劳无功。屈万里如此提示学生,也如此要求自己,他在《周易》的研究也是如此。

最后,屈万里的《易》学研究也是符合他自己的三原则:一、绝对服从真理;二、绝不作意气之争;三、绝不用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来增强自己的证据。

(二)从屈万里易学著作看其易学研究进程 [121]

笔者据刘兆祐《屈万里先生著述年表》、冯庆东《屈万里学术行年简谱》、骆伟《屈万里先生著述辑补》,整理了屈万里的论著。他发表《易》学论文始于1934年。其著述《易》学研究之进程:《周易》年代→卦爻辞中之习俗→汉石经《周易》考述(为梁丘氏作,非京房作)→卦爻辞成书时代(周武王)→易卦起源(龟卜说)→先秦汉魏易例(按:此书在台湾虽发表于1958-1959年,但王献唐已在其日记中说已见屈万里书,两人于1948年后均未谋面,则此书初稿当更早。)→周易古义补(订正杨树达《周易古义》)→汉石经《周易》残字集证→推衍与附会(先秦两汉的《易》说),继而求先秦两汉《易》说之体例,再对《易经》求其古义与集证,最后破除其推衍与附会,以尽量呈现《易经》之原貌。

附表列中标有“*”号,均表示屈万里易经研究有关之观点,研究屈万里先生研究《易经》看法的辅佐资料。细思其进程可发现是:古方言与民俗研究→重要观念(性命古训)的思考→与时贤切磋(了解《易》学的当代发展)→谥法、甲骨文的研究开始→十三經版本的鉴别与考据→《诗经》专书→殷周史研究→《尚书》篇章考订与尚书集释撰著→神话甲骨文研究(甲骨专著出版)并利用其研究经学→上古常见核心词汇(河、仁、岳)的研究古→史的重建与破坏的检讨→《史记》中先秦本纪的研究→西周史事探讨→先秦史料鉴别与文字运用→经义如何获得新解。

屈万里从接触当代新学风开始,进而研究十三经,再将范围缩小的殷周,直至西周史,并辅以甲骨文(文物资料)、《史记》(图书资料),回归到史料鉴别、字形字义的正确运用。但求对周易言之有据,于创新方法中,不违背古义及历史场景。集合屈万里的《易》,与辅证,就可见出其《易》学研究特色:不讲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不用没有证据的说法,服从真理。

二、屈万里《易》学研究运用的方法 [122]

王献唐曾说屈万里是当今版本(良窳)、鉴别(真伪)、考据(是非)三样兼而能的学者,故其学超越众人。此言甚是。以下试从石经、民俗、古史、文词简论之。

(一)石经治《易》的运用 [122]

石经是将文字刊刻在石碑上,由于儒家经书是最早刊刻在石碑上,故称刊刻在石碑上的儒家经典为石经。儒家经典刊刻在石碑上最早在东汉末期。为了解决两汉以来儒者说经上家法、师法及今文、古文不同,以及“(东汉)光武中兴,采求遗文,补缀漏逸。……建武五年,乃修起太学,稽式古典……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衰矣!……亦有私行金货,定兰台漆书经字,以合其私文。”等怪异现象。为了解决经文漫无标准,防止被漆书经字以偷改经文。汉灵帝熹平四年(175)乃诏蔡邕等诸儒正定五经,用隶书刻于石碑,使后儒后学,“咸取正焉”。此碑刻石经刊刻完成于汉灵帝光和六年(183),所刻经书为:《周易》《尚书》《鲁诗》《仪礼》《春秋》《公羊传》《论语》等7种。

汉熹平石经刻成后,于公元190年毁于董卓之乱,到了唐代几已完全不复存在。宋代以后陆续有残存石碑出土,引起学者注意,渐渐形成石经学。近人张国淦(1876-1959)说:“自来言石经者,一考源流,一考文字。其考源流者,如顾氏炎武《石经考》……其考文字者,如省翁氏方纲《汉石经残字考》……”

王献唐将所得汉石经残字交予屈万里研究,屈万里先后写成《汉魏石经残字》二卷、《汉魏石经残字校录》一卷、《汉石经周易残字集证》三卷、《汉石经尚书残字集证》《旧雨楼藏汉石经残字辨伪》《汉石经周易为梁丘氏本考——跋张溥泉先生藏汉熹平石经周易残石》。由此看来,屈万里石经学是由校录、集证(考文字)再到旧雨楼藏汉石经之辨伪及汉石经周易为梁丘氏所作(即考源流,知真伪),兼有石经学研究之全部。

在考文字上,屈万里的《汉石经周易残字集证》三卷的体例是:“卷一‘论证。(汉石经之刊刻及经数碑刻;汉石经之毁废与隋唐时代所传之旧搨本;唐宋时代汉石经之发现与著录;汉石经《周易》残字之发现与著录;汉石经《周易》之篇第;汉石经《周易》为梁丘氏本),卷二‘校文,卷三‘汉石经碑周易部分复原图。”

此书《自序》又说:

宋代虽有汉石经残石之发现,然未见《周易》只字。民国十一年后,汉石经《周易》残石,始陆续出土。迄抗战军兴之前,众家所著录者,已达千字以上。……欲知今本《周易》与汉石经本篇第章次之异同及有无衍文、夺文,必先从事汉石经碑图之复原。而此乃最为繁剧之工作。幸有张氏《汉石经碑图》一书,俾为蓝本,乃省却不少日力。然校核修正,亦颇费经营。

他又指出,整理《周易》汉石经,对于《易》学研究有以下贡献:确定汉石经《周易》十二篇之内容为:《经》上、下,《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与宋人吕祖谦所定本正同;确定汉石经《易经》之底本为“梁氏丘易”;汉石经《易经》之篇第章次均与王弼注本不同,可据以订正传世本之误;汉石经《易经》每碑之行数、字数皆有一定,据此可推知其他各经应亦相同,且可用以校勘唐石经(开成石经)之误。

方若的《旧雨楼藏汉石经拓本》,经徐森玉、蒋谷孙两先生鉴定,皆谓非伪书。起初,屈万里撰《汉石经周易残字集证》(1961年)亦曾使用该书作为校勘之数据,但后来发觉其字体、行款太过一致,似为一人所作。再后来,在其《汉石经尚书残字集证》发现一个错字(即诘、诰的形近致伪)于是提出四点证据证明《旧雨楼藏汉石经》为伪书。此四点证据为:(1)字体全同,不符宋、洪适《隶释》所云,“熹平石经非出一人之手。”故其笔法不应全同。(2)碑数因行数不同而确定。王国维认为汉石经有46碑,张国淦《汉石经碑图》据之,但屈万里考证《尚书》时,即发现每碑行数非如王、张所言,但方若据之,故证明其伪。(3)碑文位置有别,屈万里曾复原《尚书》残石碑图,发现旧雨楼的碑图有原两块碑文字刻在同一块石碑上。(4)经文误字的沿用:《尚书·吕刑》篇“度作刑以诘四方”,其中“诘”字旧雨楼本据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卷二七改为“诰”,然而孙氏之说乃是根据了《困学纪闻》的误本,所以是一错再错。

因此,以后他就不用《旧雨楼汉石经》本作为校勘“周易残字”的参考。

马衡(1881-1955),浙江鄞县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故宫博物院院长,为当代金石大家,认为汉熹平石经当为京氏本。其证据为:(1)“熹平石经之例,以一家为主,而著他家异同于后”。《诗》《公羊》《论语》诸石经都是如此。以此类推,《周易》也应以一家为主,而著他家异同于后”;(2)《家人》至《小过》,及《蹇》《兑》《系辞》的特殊用字(如:欿、崩、劓刽、先),据陆德明《释文》考证,全与京氏本同。屈先生则从(1)马氏所见汉熹平石经之残石不够全面,如:张溥泉与山东图书馆之汉熹平石经之残石,马衡都未见;(2)《家人》至《小过》,及《蹇》《说》的特殊用字(如:欿、崩、劓刽、先)或非京氏一家所专(如:欿),或京氏用字错误(如:崩、劓刽),或正好证明熹平石经本与京氏本为两个不同版本;(3)依马衡“熹平石经之例,以一家为主,而著他家异同于后”。山东省立图书馆藏熹平石经《周易》残石反面的《杂卦传》及校勘记残字,都有“易经梁”三字。而马衡所考证之熹平石经背面校勘记有“施、孟、京氏”却无“梁丘”,故可证熹平石经当为梁丘氏才合石经义例。屈先生之发现不仅解决熹平石经之著作权,且对汉《易》全貌之复原推进了一步。

(二)民俗治《易》的运用 [126]

屈万里重视民俗与治《易》有很密切关系,他认为易源于龟卜(占卜),周多用筮问。他说:

易之为书,只为占筮而设,……盖古人迷信甚深,事事必证于卜筮,甲骨刻辞无论矣,即就《仪礼》及《国语》《左传》诸书觇之,犹可见两周时代求神问卜之情状。此《周礼》书中,所以有太卜专官,以掌三易之法也。《易》之用为占筮,《易》之辞亦无奥义。……故其书在语文递变后之今日读之,固觉聱牙诘屈,而在当时,要必老妪都解。盖占筮所以供众用,其辞其义不应奥衍鸿深,致使天下无一解人也。

因此,1943年他发表《周易爻辞中之习俗》即列举《周易》爻辞中可以民俗加以解说者凡六事,作为民俗解《易》的运用,并认为“以民俗解经有涣然冰释之乐”。《周易·系辞传》:“刳木为舟,剡木为楫”,屈万里认为即台湾原住民的独木舟。《周易·井卦·象传》:“君子以劳民劝相”,屈万里除了参考《荀子·成相》同文,以及《礼记·曲礼上》:“邻有丧,舂不相”外,更直指“相”即原住民的“杵歌”。此既是民俗,也是原始生活方式的反映。

(三)以先秦史治《易》的运用 [127]

屈万里利用先秦史及《史记》的资料解释前代学者对《周易》的误解,最有名的例子是他津津乐道的“载鬼一车”。《周易·睽卦》:“上九:睽孤,见豕负途,载鬼一车”此句,历来《易》学大家都不解,通常把鬼当作鬼神解,如:

孔颖达《周易正义》:“鬼魅盈车,怪异之甚也。至睽将合,至殊将通,未至于治,先见殊怪。故又见载鬼一车。”依孔说,鬼,怪也。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乖离至极必合。然太平之前必有殊怪之事。

程颐《程氏易传》:“上居卦之极,睽之极也;阳刚居上,刚之极也;在离之上,用明之极也。明极则过察而多疑。上之与三,虽为正应,然居睽极,無所不疑。鬼本无形,见载之一车,言其以无为有,妄之极也。”据伊川意,鬼是“明极则过察而多疑”(疑心生暗鬼)又是“鬼本无形,见载之一车”说明此时已产生“妄想症”了。

朱子《周易本义》说:“载鬼一车,以无为有”是“猜狠而(导致)乖离(于他人)。”虽然孔、程、朱三人都极力用《睽》卦“乖离”和“上六”之位置企图合理解释“载鬼一车”的“怪异”“虚妄”“多疑”,但都是“以己意臆测之”。而《扬雄·解嘲》有“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李善注引刘奇曰:“鬼神害盈而福谦。”刘良注曰:“是知高明富贵之家,鬼神窥望其室,将害其盈满之志矣。”到了明代程登吉《幼学琼林·释道鬼神》则将“载鬼一车”与“鬼瞰其室”结合起来,警惕高明之家切勿盈满招致恶鬼到来。因而有“妄诞之言,载鬼一车;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之语。

屈万里从上九全文看此爻之解释应为吉,非凶。《睽·上九》:“睽孤,见豕负途。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全句有“豕”,有“雨”,有“匪寇婚媾”有“先张之弧,后说(脱)之弧”,认为此皆表婚姻之意。屈万里从古代抢婚,婚礼宰豕庆祝,民家普遍养豕以犾营养思考。先是用川俗释鬼,继而用古音说鬼,企图得一合理解释。《周易集释初稿·睽卦》“上九:载鬼一车”,条下注云:

(1)杜甫《遣闷诗》:“家家养乌鬼。”《漫叟诗话》:“川人家家养猪,每呼猪作乌鬼声,故谓之乌鬼。”(笔者按:此说鬼有猪义,从方言民俗证之。)

(2)鬼,疑作贿。《诗·氓》:“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毛《传》:“贿,财也。”《左传·文公十二年》:“厚贿之。”杜《注》:“贿,赠送也。”是义与馈通。按贿从有声,古音与九近,鬼古音亦读如九。《礼记·明堂位》:“鬼侯”,《史记·殷本纪》作“九侯”,则“鬼”字盖“贿”字之讹也。(笔者按:从音韵字与古书旁证之。)

其后,屈万里又提出“鬼”除了“猪”“贿(财)”,还有“馈(赠)”的可能,他说:《尚书·酒诰》:“尔尚克羞馈祀。”《诗经·伐木》:“陈睽八簋。”高诱注《国策》云:“吴谓食为馈。”郑注《周礼》“笾人”云:“馈食,孰荐也。”鬼,读与馈同。

再往后,他的古史(先秦史)知识触发了他的灵感,他认为“载鬼一车”应是“载了一车鬼方的人”(来求婚,办喜事),并以此为正确解释。他说:

鬼,鬼方之人也。鬼所居之处曰鬼方,其人则谓之鬼。犹羌人所居之处曰羌方。而甲骨文及《诗经》中言羌人则但曰羌,言蛮人则曰蛮也(苗、狄、荆、氐……)。鬼方为殷纣之患,故疑其为寇,而不知此一车之鬼,实来为婚媾者也。三十七、二、十六晨起偶记。

屈万里解释《易经》从方言、民俗、音韵、字义、古籍到古史逐一追求,一步步化解心中疑团,最终还是以回归当时历史情境为最后依据。

《周易》又有“利西南不利东北”说,如《坤卦》卦辞曰:“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蹇卦》卦辞曰:“利西南不利东北”。《解卦》卦辞亦曰:“利西南”。以往《易》家多本于《说卦传》八卦方位而参以阴阳气、纳甲、变卦。屈万里认为这些都不对。西南指周所在。东北指商所在,故利不利在从商或从周。此又是以古史获得新解。

(四)运用历史语言学,整理核心词汇以治《易》的研究方式 [129]

甲骨卜辞用“贞”字很多。近人或以为即“贞人”(官名)或以为即“卜问”。而卜辞为商人主要文字,与《易经》时代相近。故高亨《元亨利贞解》运用图表加上统计,以为贞字率皆卜问。但以贞训卜,屈万里认为不合“利艰贞”“利牝马之贞”“利于不息之贞”等卦辞。又认为吴汝纶《易说》以贞有九义,实繁琐不当。他认为卜卦不仅在卜,而在获得明示,以做为未来方向,并确定方针。故不能以贞(官名加职责)解。而是以“断卦”之义解。从价值判断(或卜筮结果)言,《易》学家也都把“贞”字解释为“正”字,那又如何解释“贞凶”(《巽》上九)“贞历”“小贞吉,大贞凶”“可贞”“不可贞”的负面意义呢?屈万里认为“贞”是“守常不变”,卜问之人,往往心中有疑,欲改变现状不知可否,于是问是否守常(素常)而不变(变动,改变行事常态,改变居所,改变地方),故“守常不变”之义或指操守言,或指一时之营谋言。如此,于《易经》中“贞”(六次)“贞吉”(31次)“贞凶”(10次)“贞历”(8次)“贞吝”(4次)“利贞”(23次)“利艰贞”“利居贞”“居贞吉”“利永贞”“大贞凶”“不可贞”“利于不息之贞”均可以“守常不变”的正反两面涵义焕然冰释。

三、结论 [130]

屈万里的《易》学研究是从清代汉学家的《易》學入手,并深受其影响。由于研究惠栋《易汉学》发现《易》例很重要,故屈万里研《易》亦注意体例。(此又得力其整理书目与图书目录学、金石学之助。屈万里不喜欢宋儒的理气性命的义理学,所以他治《易》不从宋学,对图书性命之学不感兴趣。他服从史料即史学,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不说连自己都不相信的道理,所以,他对阴阳、卦气等汉《易》的迷雾之说也不感兴趣。他坚定认为《易》是卜筮之说是生活中有疑求问的实用之书,并从甲骨文、先秦史断定《易》的成书在周武王时代,所以他治《易》多注意民俗、故事(历史事实)、实际生活。他服从二重证据法、新史学、学术史,故治《易》往往注重重大关键问题。又由于他对先秦时代经、史、子、集诸书十分熟稔,他不是只有以《易》解《易》,而是有本证、旁证,相辅相成,尤其是《诗》《书》《易》的兼治。他研究《易经》复能缩小范围,集中于点的突破,再到面的扩张。更能会通民俗、文字、历史、音韵、词汇、方言、人类学、目录学、经学、金石学于一炉。正因他有旧学根基(清代考据实学)、汉《易》基础、先秦典籍的熟稔,加上他具有问题意识、兼通能力,又关注新材料及新视野的吸收,力求对《周易》本文无一字无来历的苦思,所以他在当代《易》学研究上具有很高的地位。屈万里《易》学又是传统旧学与当代新学兼融的典范。他的研究反映近代学术由疑古(疑宋、疑汉、疑先秦、疑上古)到释古(重建可信的古史)的努力。屈万里开启新的治《易》方法与园地,但它是起步,不是结束,正待后学继续完善。

(责任编辑:张发贤 责任校对:陈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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