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昀
摘 要:《坛经》中的慧能禅诗是中国禅宗史上的重要转折点,慧能禅诗对于神秀禅诗的超越说明了中国禅宗已经由“渐修”的修行方式转向了“顿悟”的修行方式。现代西方哲学中的后期海德格尔哲学受到了中国道家哲学的思想影响,主张只有首先进入“被遮蔽状态”,才能最终“进入澄明之境”。慧能禅诗对于神秀禅诗的超越实际上是中国禅宗对于“被遮蔽状态”的重新开启,带领禅宗修行者“进入澄明之境”。
关键词:《坛经》;澄明之境;中西古今之争
中图分类号:B9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6)03-0098-03
《佛教史》评论认为:“佛教传进中国内地,是佛教史上的重大事件。”[1]就中国佛教而言,存在着一个“佛教中国化”与“中国化佛教”的区别。作为一种外来宗教,“佛教中国化”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而这一漫长的历史过程最后收获的果实就是彻底的“中国化佛教”。隋唐时期不仅仅是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经济文化最繁荣的时期,而且也是佛教在中国的鼎盛时期,在此期间出现了以禅宗为首的,彻底的“中国化佛教”。虽然后来也出现了净土宗等其他宗派,但是就其思想深度而言,远远不及禅宗。在当代全球化视野中,不仅仅“中国化佛教”,在以德国古典哲学为最高代表的传统西方哲学的审视下,整部我们引以为傲的中国哲学史变成了“错误哲学大全”。
但是这也仅仅是在传统西方哲学的视域中,如果我们进入到了现代西方哲学五彩斑斓的世界中,我们也许就能够以一种不同的眼光重新理解中国哲学、中国佛教。后期海德格尔哲学提出了“澄明之境”这一全新的哲学方法论,这一全新的哲学方法论其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德国哲学的范围,引起了包括中国哲学家在内的全世界范围内的关注。当代中国黑格尔专家张世英先生晚年发生思想转向,试图将现代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沟通起来,1999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一书。我国现象学专家张祥龙先生一直试图将现象学,尤其是海德格尔哲学与中国哲学沟通起来。关于后期海德格尔哲学的思想转向,张祥龙先生根据最新发现的手稿,认为他是在中国道家哲学中受到了某些启发。这些都为我们即将开展的研究提供了理论支持。
一、传统中国哲学中的慧能禅诗
台湾佛学大师释印顺著有《中国禅宗史》一书,后来还因为这部著作在日本获得了博士学位。释印顺《中国禅宗史》是从“菩提达摩之禅”讲起的,但是从第五章“曹溪慧能大师”开始,整部《中国禅宗史》发生了重大转折,这位“曹溪慧能大师”在中国禅宗史上的地位可见一斑。当代学者撰写的《中国禅宗通史》也指出:“在诸家竞立的各种派系中,弘忍在韶州的弟子慧能横空出世,是中国佛教史上的重大事件。”[2]当然这位“曹溪慧能”之所以被称为“大师”也许主要还是因为他的那首著名的禅诗。
禅宗五祖弘忍让自己的弟子作诗。神秀作了这样一首诗:“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3]慧能则针对神秀的诗,作了另外一首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4]最后五祖弘忍把衣钵传给了慧能,称为六祖慧能。对于中国禅宗史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次争夺教派内部领导权的斗争,更是一次思维方式上的重大变革。汤用彤先生在《隋唐佛教史稿》中指出:“慧能之学说要在顿悟见性,一念悟时,众生是佛,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5]中国哲学无论儒释道,都强调精神修行,那么精神修行的方法就成为儒释道大家共同探讨的哲学基本问题,而慧能禅诗确实在其中代表了某种独特的视角。赖永海先生在《中国佛性论》中指出,中土佛教历来重视顿悟,“至六祖惠能之禅宗,顿悟成佛的思想更上升为修行学说之主流。”[6]神秀所谓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的修行方法仍然停留在传统的方式上,似乎通过“渐修”就可以去除心灵上的“尘埃”。这种“渐修”的方式确实保持着难能可贵的道德境界、精神境界,但是并不是中国佛教的,更不是中国禅宗的精神实质。慧能主张“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这就像孔子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人的心性、佛性本身就带有至善的道德含义,为什么一定要通过“渐修”来去除心灵上的“尘埃”呢?
当然,慧能的修行方法革命也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佛教作为一种宗教,无论其教义如何,离开了在世修行就难以成立,这是不争的事实。禅宗之后又出现了净土宗,净土宗不仅仅否认了在世修行,而且认为只需要口念“南无阿弥陀佛”,死后南无阿弥陀佛就会来接引他去西方极乐世界。赖永海先生在《中国佛教文化论》中评论道:“在酒足饭饱之余,念几声阿弥陀佛,可以替自己的后世安排一个好的去处,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7]至此中国佛教的宗教精神已经彻底衰落,沦为一种实用理性支配之下的宗教仪式,履行了这些毫不费力的宗教仪式就相当于已经贿赂了南无阿弥陀佛,换来了自己死后的永福。但是我们不能简单地将这种宗教精神的衰落归咎于慧能的“宗教改革”。慧能的“宗教改革”取消了中国佛教作为一种宗教最基本的特征,但是就其主观目的而言,却是试图彻底实现中国佛教精神。
二、现代西方哲学中的澄明之境
海德格尔关于澄明之境的哲学思考起源于美学、文艺学领域内的探索,他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说:“这些阐释乃是一种思(Denken)与一种诗(Dichten)的对话。”[8]传统西方哲学内在地渗透着古希腊以来的阿波罗精神,主张将一切真理都暴露在阳光下,因为知识就是力量,人类掌握越多的科学知识,越了解自然规律,就可以越彻底地改造自然。但是西方哲学的现代转向以来,人们越来越意识到那些自己也不愿意暴露在阳光下的东西的丰富性,在艺术方面出现了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代表的“心理现实主义”,在科学方面出现了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派”,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思维的一次重大变革。而对于“不在场”的探索不是主张回到黑暗与蒙昧,而恰恰是主张“进入澄明之境”,只有首先洞见那些“不在场”的黑暗领域,才有可能真正地“进入澄明之境”。正如海德格尔本人在《林中路》中所言:“在存在者整体中间有一个敞开的处所。一种澄明(Lichtung)在焉。”[9]
张世英先生在《进入澄明之境》一书中将传统西方哲学称为“在场形而上学”,特指那种关注恒常在场的理念的传统形而上学。张世英先生认为这种“在场形而上学”忽视了那些不在场的感性的东西。读到这里我们容易产生困惑,我们受到传统形而上学的影响,容易认为在场的是那些感性的东西,而不在场的是那些抽象的东西。但是在现代西方哲学看来,尤其是在后期海德格尔哲学看来,在场的东西是指那些抽象的东西,而不在场的东西恰恰是指那些感性的东西。我国有的学者曾经写文章质疑张世英先生的这部著作,尤其是其“在场形而上学”的提法。张世英先生对此专门答复说:“梁文所谓‘不在场的超感性事物的提法,说明他似乎还未真正把握住西方所谓‘在场形而上学这一专门术语的含义。”[10]其实我们不必在此追究传统西方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孰优孰劣的问题,只需要“同情地理解”现代西方哲学的独特视角。在现代西方哲学看来,“在场形而上学”是批判的对象。现代西方哲学,尤其是后期海德格尔哲学注重被遮蔽的“不在场”,就像后期海德格尔哲学代表作《林中路》书名所揭示的那样,这确实是西方哲学方法论上的一次重大革命。
张祥龙先生作为彻底的中国现象学家,自其博士论文《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终极视域的开启与交融》以来,一直试图打通中西哲学。张祥龙先生最新发掘出了海德格尔的一部手稿,证实了海德格尔在思想转向时引用了老子的名言“知其白,守其黑”。他在北京大学的一次授课中说道:“在前期思想中他认为遮蔽、掩藏主要是否定性的,真理是打开蔽障;但是后期在这个问题上,由于受到道家思想影响(当然不只是这一种影响)发生了重要的调整。”[11]现象学尤其是后期海德格尔哲学与中国道家哲学的可以沟通之处已经得到了大多数学者的公认。至少就我们在此引入的“澄明之境”这一术语而言,后期海德格尔哲学确实与中国道家哲学有着密切的联系。
三、慧能禅诗中的澄明之境
根据张祥龙先生的考证,后期海德格尔哲学的思想转向确实受到了中国道家哲学的影响,那么后期海德格尔哲学是否与中国佛教哲学也有某些可以沟通之处呢?
方立天先生在《佛教哲学》中认为:“慧能禅宗是中国佛教中流传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宗派。”[12]为了对于慧能禅诗做出进一步的阐释,我们首先需要对于神秀禅诗加以剖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神秀禅诗的前提,亦即“有”。“身”与“心”仿佛“菩提树”与“明镜台”,这首先是“有”一个“菩提树”,或者“有”一个“明镜台”。神秀禅诗的前提是对于“有”的重视,与对于“无”的忽视。“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这是神秀禅诗的结论,亦即“渐修”。因为“身”与“心”都是“有”,而非“无”,那么对于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有”我们仍然可以通过“渐修”加以精心呵护。神秀禅诗的结论是,既然“身”与“心”都是“有”,那么我们只能“渐修”,无法“进入澄明之境”。
方立天先生在《中国佛教哲学要义》中指出:“慧能的顿教主张,是针对神秀一系的渐教而建立的。”[13]“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是慧能禅诗的前提,亦即“无”。“身”与“心”都是“无”,既不是“菩提树”,也不是“明镜台”。这就开启了“身”与“心”的“被遮蔽状态”,进而通过这种“被遮蔽状态”而“进入澄明之境”。慧能禅诗的前提是对于“无”的发现,与对于“有”的超越,进而“进入澄明之境”。“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这是慧能禅诗的结论,亦即“顿悟”。既然“身”不是“菩提树”,“心”也不是“明镜台”,甚至于“菩提树”也不是“菩提树”,“明镜台”也不是“明镜台”。或者不如说,我们肉眼所见的世间万物仅仅“有”一个“无”。那么,对于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无”,我们当然无法再以“渐修”的方式加以精心呵护。于是,慧能禅诗就向我们重新开启了“进入澄明之境”的“不二法门”。慧能禅诗的结论是,首先揭示出“身”与“心”仅仅“有”一个“无”,既不是什么“菩提树”,也不是什么“明镜台”,唯有首先进入“被遮蔽状态”,才能通过“顿悟”,进而最终“进入澄明之境”。
在传统西方哲学的理性主义的思维方式中,以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尤其是其四卷本的《哲学史讲演录》为代表的传统西方哲学对于中国哲学缺乏充分的同情与理解。现代西方哲学的引入为我们打开了重新理解中国哲学的一扇门,也有助于我们自我理解中国佛教,尤其是彻底的“中国化佛教”,亦即中国禅宗。我们在此进行的《坛经》阐释仅仅是一个局部,仅仅是对于《坛经》中起到纽结作用的禅诗的重新解读,主要目的在于开启某种新的方法。
参考文献:
〔1〕杜继文.佛教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84.
〔2〕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143.
〔3〕〔4〕郭朋.坛经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3.12,16.
〔5〕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151.
〔6〕赖永海.中国佛性论[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201.
〔7〕赖永海.中国佛教文化论[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67.
〔8〕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
〔9〕海德格尔.林中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9.
〔10〕张世英.哲学的新方向与终极关怀新解——兼就拙著《进入澄明之境》答梁志学先生问[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0,(2).
〔11〕张祥龙.现象学导论七讲——从原著阐发原意[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212.
〔12〕方立天.佛教哲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45.
〔13〕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963.
(责任编辑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