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困苦之美

2016-05-30 11:53李旭阳
关键词:困苦庄子

李旭阳

摘 要:庄子逍遥的另一面,是面对人间世的种种不幸时所展现出来的困苦。这种困苦是因为出于对世间的无奈之情。世间的无情、命运的冷酷在人间世一一展现。对此,庄子是困苦与无奈的。在庄子的哲学中,“曳尾之龟”这一意象最能体现庄子的这种困苦与无奈,而从对这一意象的分析可以看出,庄子困苦是隐藏在其逍遥之下的,故此这种困苦又往往带有一种深沉的意味。这是庄子狂狷的一面,而这种狂狷之气,使得庄子以一种游戏的态度面对世间。这是庄子用以消弥生命与世界鸿沟的审美力量,而在此意义上,庄子哲学中体现出一种困苦之美。

关键词:庄子;困苦;逍遥;美

中图分类号: B223.5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16)03-0013-04

Abstract:On the other side of peripateticism of Chuang-tzu, is the affliction when facing of the tragedy in the world. This affliction because of the helpless to the world. In Chuang-tzus philosophy, the image “the turtle in mire” can reflect Chuang-tzu most of this kind of affliction and helpless. However, the affliction is covering under the peripateticism, therefore this kind of affliction often has a deep meaning, which makes Chuang-tzu uncommon. Thus, Chuang-tzu make it as a game to live in the world. It is also a power to be the intermediary between life and world. In this sense, Chuang-tzus philosophy reflects the affliction beauty.

Key words: Chuang-tzu; affliction; peripateticism; beauty

逍遙游对我们产生了过于根深蒂固的影响,以致我们想起庄子,首先想起来的是飘忽世外的逍遥存在。但是,庄子首先是一个人,是生活在战国纷争乱世的思想者,是那个人间世的一个渺小的个体,是一个命定的无奈者。庄子是困苦的,但是在那汪洋恣肆的意境中,却又呈现出一番美的境界。这种美,是困苦的,不同于壮美,也不同于优美,它是独属于庄子的一份困苦之美。

一、人间世的困苦

庄子开篇的气势足以让人震撼。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1]3。

如此气象,颇有大开大合之势。但庄子显然不想限于此。正如其自己所说,列子御风还是有所待,那么真正的逍遥,又有谁能做到呢?庄子哲学的一个特点可以用汪洋恣肆总结,但是这只是其表面所呈现的样子,而其内在并非简单如此。正如逍遥游之势,并非人所能企及的,人者,还是在人间世之中。那么人间世是什么样子?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1]154

楚狂接舆这个形象,并不只出于《庄子》,这段话在《论语》中也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圣人尚且如此,而这一时代的人的命运,可见一斑。而整个人间世一篇,所及之处,莫不是触目惊心。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戳;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1]120。

当然道家惯于将其视为好名求实的后果,然而这一段描述,已然看出人间世的无奈。庄子不像儒家那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声“嘻”足以表达一切;甚至庄子也不像老子那样,为圣人建言。面对世间,庄子绝不会是一副快乐无忧的样子,而应该是面对人间世深深的一声长叹。清代文人胡文英在《庄子独见》中对庄子有一段极其贴切的描述:“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2]这才是真正的庄子,深情,以至无情;无奈,以至无用。庄子选择逍遥于物外,也多少掺杂了被迫的困苦,而困苦,正在于这份无奈。

二、困苦在于无奈

庄子是一个复杂的形象。一方面,他逍遥物外,但另一方面,庄子有着深深的无奈[3]。而庄子的困苦正是在于这种无奈。而对庄子的这种困苦与无奈的形象,从“曳尾之龟”这一意象中最能体现出来。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1]474

这里我们首先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庄子选择“曳尾于涂中”。或许我们可以首先来看一下,大夫两人在请庄子时,所说的是“愿以境内累矣”,如果按司马迁所记述的,那么庄子所要出仕的是楚相。这分明是一项权力极大、地位极高的职位。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或许,在庄子的理解里,这原本是客套意味的“累”字,对自己而言,是真的有其不可逃避的困扰与藩篱吧。累字,说文解字里解释说“綴得理也。一曰大索也。”[4]其本身就有束缚之意。引申而来,在这里则是烦劳、托付之意。事实上这种拒绝已经表现了庄子对政治不言而喻的态度了。而我们接下来要分析的是,为什么“相”会是累,是束缚。如若真的是楚相,那么按常人的理解,则是无尽的荣誉。儒家讲学而优则仕,达则兼济天下,那总归是要为天下苍生请命才是。可是庄子并未如此,或许有如下几点原因。

正如前面所说,这个人间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间世,是颜回将请行于卫国却最终只有楚狂接舆那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环绕的世界。“山木自寇,膏火自煎”,世间有所谓炼狱之称,或许不过如此。而当此之时,即便贵为宰相,或许也只是仅免刑焉罢了。而更可能的是,当其之世,其职之难。即便如商鞅般高明的政治家也最终不免车裂之死,那么区区庄子,大概也没办法和整个时代抗衡吧。那么如此看来,其境岂止是累,简直是致命。而就个人而言,有人追求功名利禄,有人追求为生民立命,可大概还有一部分人,看破世间凡尘,其所追求的也便与俗世无关了。庄子大概属于后者,但是庄子显然并非因为对苍生的冷漠而自保,也不是为了自保而退守,实在是这世间无奈。如此人间世,圣人尚且如此,我们又能何为。当然,儒家会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可是这种牺牲,真的有效吗?人间世里颜回对面的孔子那一声嘻,那一幕幕惨烈之景,实是庄子内心的无奈。怠矣!

当然,或许这里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我们之所以不去选择什么,大概是因为我们真的没有能力去面对它。以赛亚·柏林在《浪漫主义的根源》中论述到德国浪漫主义兴起时曾提到这么一个论断:德国思想家之所以更多地通过虔敬之势而不是像英法浪漫派那样激进,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以赛亚把它总结为典型的酸葡萄心理:我没有把握获得到的东西,就不是我真心想要的东西[5]。当然我们不好妄意揣测庄子的心态,世事与人心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谁也没办法缕析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何情境,正是出于这内心中的无奈,庄子选择退守于人间世之外,冷眼看穿。深情以致无情。也就是说,宁可做一只曳尾于涂中的龟,也不愿做庙堂之上的神。那么在曳尾之龟这一意象中蕴含着的是庄子怎样的心态与情感,而它给予后人的,又是怎样一种切身的感受呢?庄子的寓言是写予后人的,那么,这里更为重要的,或许是后人所引发的情感冲击。

庙堂之上,倾轧遍地;江湖之外,尸横遍野。饱学之士无能为力,只能曳尾于涂中,那么,这会是一种逍遥吗?这会是一种快乐吗?这应该是一种困苦。

三、困苦与逍遥

当然,庄子困苦是隐藏在其逍遥之下的,故此这种困苦又往往带有一种深沉的意味。而不以其悲衬其悲,而以其喜衬其悲,悲愈显悲。这里,也就是庄子的苦难与无奈愈显其不幸的深层原因。在庄子那里,对于无奈之事,并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而是另一种态度,将自身置于外物之外,置于俗世之外,从而达到一种自我的逍遥。按道家的观点这种逍遥是对世界的否定,而在另一个层面,这是对无的肯定。

那么,这种逍遥是有所恃的吗?不尽然。逍遥于心,但这种心又是无心,无物,无我。故此它应该是绝对的逍遥。但是,在这层逍遥之下,有庄子不同于老子的另一个层次。这个层次就是困苦。换句话说,庄子的逍遥与困苦是一表一里的,在逍遥的反面,是庄子试图隐藏起的困苦。我们在老子那里看不到这种困苦,事实上,老子的哲学颇为乐观,甚至可以说是颇为进取的,当然,这种进取是以无为为特色的,无为不是不为,而是不妄为,这是我们所公认的。而在此意义上,老子的哲学蕴含了对政治的关切。所以我们看到老子的哲学可以发展出黄老道学的君王南面之术。但是,庄子不同,同样继承于老子,同样在战国乱世,但是庄子从未有如此野心,他只是面对这个无奈的世界发出深深的叹息,在舔舐这个世界困苦的伤口的同时,尽其所能展现逍遥之境。

这是真正的逃避,没有知其不可为而为,没有为而不有,它从根本上的否定。正如曳尾之龟,躲在淤泥之中而不见靡乱世界。但是,我们也知道,或者庄子也十分清楚,“无所逃于天地之间”[1]142故此庄子在他的逍遥之下隐藏了更为深层的困苦的意味。所以,最后决定庄子命运的,不是逍遥,而是困苦。这种困苦的意识使得庄子与世界格格不入,卻依然深深挂念。

当然,这种困苦与悲壮之间还是不同的。但凡悲壮,大都起于不可为而为,在面对强于己的外在之时,尽自己全力而与之抗争。而困苦不同,虽然同样面对命运的折磨,但是,困苦往往是在尽自己全力去设法逃避。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命运的决定,作为个体而言,没有任何可能的选择权。但是苦难更为不幸的是,连选择余地都全权抛弃,任由一切发生而不试图改变。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就是所谓的逍遥,逍遥于世外,对俗世的一切持否定,从而最终也否定了自己。

庄子持有的就是这样的态度,而庄子的逍遥事实上掩盖着庄子的困苦,决定最终结局的,并不是逍遥,而是困苦。这种困苦是庄子的主题,也是面对命运时的答复。但是在后人看来,却给予人一种美的感觉。这种美,是一种困苦之美。

四、困苦之美

但凡困苦,必起于无奈,起于分裂,起于妄图企及却终无法抵达的无力感。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曾描述过一种“苦恼意识”的自我意识,这种意识能够认识到意识主体本身的自我分裂,能够认识到自我的有限性,却无法知道如何超越这种有限达及无限,困于苦恼之中而无法摆脱[6]。这是人类所必经的精神状态,而其本质在于无奈。对世界无奈引发了生命与世界的分裂,这种无奈导致了庄子的困苦,他并非不关心这个世界,只是与这个世界有着巨大的隔阂与分裂。这是一种普遍的状态,在世间的境遇中,有些人将自己融化入世界,有些人被世界无情地碾压,而庄子试图通过逍遥的态度消弭这种分裂。于无奈之中,庄子将他的困苦之情深深压入心底,压入逍遥的外表之下,而用近乎游戏的方式呈现了世间种种,传达了自身处事之原则,这种压抑着困苦的逍遥无法被世人理解,这种对世间的游戏态度被世人认为是其狂狷的一面,狂狷之气就是一种游戏的态度。“游戏就是狂。狂人似乎对这个世界采取了不认真或者无所谓的态度,他们不关心这个世界,不关心是非,不关心治乱,他们甚至不关心自己。但其实他们是最认真的人。”[7]

他们并不真的对世界无所谓,而是试图通过一种游戏的态度,消融生命与世界的分裂,重新达到统一。而庄子的困苦之美,也正在于此。席勒在《美育书简》中提到了审美游戏的概念,他认为,我们对待外在事物的感受有三种模式:感性冲动,形式冲动和游戏冲动[8]。在席勒看来,无论是感性冲动还是理性冲动都对人的思维产生强制,处在这两种冲动下,人不得不接受自然法则或者是精神法则的约束。或许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人于世间的无奈的必然性,也正是这种必然性,使庄子不以强为,而是选择另一条路。这条路,或许也正是席勒所谓的游戏冲动:“当我们怀着情欲去拥抱一个理应被鄙视的人,我们痛苦地感到自然的强制;当我们敌视一个我们不得不尊敬的人,我们就痛苦地感到理性的强制。但是如果一个人既赢得我们的爱慕,又博得我们的尊敬,感觉的强迫以及理性的强迫就消失了,我们就开始爱他,也就是说,同时既与我们的爱慕也与我们的尊敬一起游戏。”如此,审美变成了一种游戏的形式,所以会出现曳尾之龟的意象。而在游戏的过程中,我们感受到美的存在。审美是生命与世界之间鸿沟的中介,当生命与世界发生分裂时,我们如果能够重新架起沟通的桥梁,是美学的一个重要作用。我们在庄子这里也看到了这种作用,它表现为庄子的游戏态度与逍遥之气。不过,在庄子的哲学中深深隐藏了一层困苦的色彩,它使得这种美带有了困苦的意味。而换个角度,这是拒绝,是对尘世的拒绝,是最后的一种抵抗。拒绝本身是对思考的中止,是对建构的解构,是对一切基于人类理性而来的教化、规范而产生的从根本内在的抵制与放弃。而就庄子而言,这种感情是一种困苦之情。但是这种困苦之情又不仅仅带来困苦本身。在汪洋恣意的行云流水之间,我们与庄子一同去领略那种种意象。

面对人间世的痛苦的哀痛,庄子的冷峻是命定的结局。正是因为庄子背后承载了太多的深情,而又无法与世间达成一致,而只能选择无情。但是光有这些意象本身也是不够的,其更深层的意味在于感同身受的那份无奈之情,以及通过这份无奈透露出的独属于庄子的困苦之美。

参考文献:

[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2009.

[2]胡世英.庄子独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03.

[3]王博.无奈与逍遥[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13.

[4]许慎.说文解字[M].徐铉,校订.北京:中华书局,2013:1081.

[5]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56.

[6]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158.

[7]王博.庄子哲学[M].第2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22.

[8]席勒.美育书简[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76.

编辑:鲁彦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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