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国豪 潜伟
摘要 改革开放前夕,在中国科学学和科学计量学创立和发展的关键阶段,普赖斯经由钱学森和中国同行建立了通信联系,热情鼓励并支持中国科学学发展,其本人亦在国内科学学界获得了较高声誉。在此之前,普赖斯曾经和李约瑟合作研究中国天文钟,与来自中国的科学史家们最早结缘,但此后因联系中断等原因而影响甚微。普赖斯及其学术思想主要通过作品译介等方式逐渐在国内传播,特别是在科学学界产生了持续影响。普赖斯与中国的这段跨越学科的交往历史,对于当前科学学和科学技术史学科发展具有启发意义。
关键词 普赖斯 李约瑟 钱学森 科学史 科学学
普赖斯(Derek John de Solla Price,1922—1983)是20世纪著名的科学史家、科学学家和科学计量学奠基人。普赖斯的学术生涯始于金属物理研究,1950年正式转向科学史,有关“英国文学之父”乔叟(Geoffrey Chaucer)行星赤道仪、苏颂天文钟以及安提凯希拉岛(Antikythera,也译作“安提基特拉”)古希腊日历计算机的几项研究工作,为其赢得了巨大声誉。1960年,普赖斯参与创建并开始担任美国耶鲁大学科学史与医学史系科学史教授直至去世,曾长期担任系主任。在此期间,普赖斯沿着贝尔纳开创的科学学范式,用“科学的方法研究科学自身”,促使了一门新学科——科学计量学的诞生,并成为了美国科学政策研究领域的代表人物之一。1983年,普赖斯人选瑞典皇家科学院外籍院士。
普赖斯一生学术兴趣广泛,在多个学科领域作出了重要贡献,并产生了广泛影响——他所获得的学术荣誉就是最好的注脚:科学史学会(HSS)的萨顿纪念讲座,科学的社会研究学会(4S)的贝尔纳奖,技术史学会(SHOT)的达·芬奇奖章。普赖斯逝世后,国际科学计量学界和科学史学会均设立了以其名字命名的奖项以示纪念,其本人被赞誉为“科学计量学之父”,《小科学,大科学》《巴比伦以来的科学》等著作的影响遍及多个学科领域,囊括了“从英文字母表A(航空学和人类学)到Z(动物学)的所有期刊”,成为经久不衰的引用经典。
查阅文献资料可知,20世纪50年代中期,普赖斯因李约瑟和中国科技史界最早结缘,此后在中断联系的情况下依然长期关注中国古代科技文明,牵挂中国当代科技发展;改革开放前夕,普赖斯经由钱学森再次和中国科学学界建立了通信联系。但是,普赖斯在中国科学学界和科技史界中获得的待遇却极为不同:在普赖斯逝世1周年、30周年以及诞辰90周年之际,中国科学学界均通过学会刊物开辟了纪念专栏,通过多种方式表达了对普赖斯的敬仰;相反,其国内科技史界对此却几乎没有任何反响。
为什么最早和中国科技史界结缘的普赖斯,并没有引起其国内科技史界足够的关注,却赢得了中国科学学界的普遍赞誉?尽管已有学者从不同侧面对普赖斯的学术思想进行了一些解读,但对普赖斯与中国的关系却鲜有涉猎,更缺乏跨学科的关注视角。本文在查阅文献有关档案材料的基础上,初步梳理这段历史,以期对国内科学学和科学技术史等学科发展给予启迪。
一普赖斯与中国科学学
一直以来,在我国科学学界流传着一桩美谈:1978年,普赖斯寄书钱学森,钱学森赠书赵红州,赵红州通函普赖斯,由此开启了我国科学学界对接国际同行、开创中国科学学“黄金时代”的大幕。为何会有这样一段机缘?特别是,普赖斯为何会将自己的名著《小科学,大科学》寄给钱学森?科学计量学家蒋国华曾撰文提出三点可能:其一是普赖斯仰慕钱学森的科学威名,其二是普赖斯知晓钱学森在国内科技界无可替代的权威地位,其三是普赖斯想通过《小科学,大科学》及其学术思想的传播,推动科学学和科学计量学在中国诞生、发展。我们认为除了上述三点原因外,还有四点关键因素。
其一,钱学森是我国科学学研究的首倡者和科学学学科的主要创建者。关于这一点,国内已有学者进行了精辟的论述,指出早在20世纪40—60年代“科学学”概念和学科尚未形成的时候,钱学森就探索形成了自己的技术科学思想,从而奠定了科学学知识体系的必要基础;继而在改革开放前夕、普赖斯赠书之前的1977年,钱学森又在国内率先撰文提出“科学的科学”的概念,大力倡导建立以现代科学技术为研究对象的一门专门学问。而普赖斯赠送给钱学森的《小科学,大科学》一书中,开宗明义地提出“用科学的方式研究科学自身”,开篇第一章即是“科学学序言”(Prologue to a Science of Science),通篇皆是围绕科学自身进行研究的佳作。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东西方学者的思想认识乃至概念表达在这一刻不谋而合,可以想见钱学森内心之喜悦振奋。
其二,普赖斯是西方学界继贝尔纳之后的科学学研究主将。众所周知,贝尔纳是科学学的创始人之一,《科学的社会功能》被公认为科学学的奠基之作,而普赖斯则沿着贝尔纳开创的“定量分析、理论模式、政策与管理研究”的学科范式([8],页44),继续把科学学研究推向深入,特别是其发表的《小科学,大科学》、《科学论文的网络》等名篇力作,极大地推动了科学计量学的形成和发展,有力地促进了科学学走向成熟。
其三,普赖斯始终秉持物质世界的唯一性和科学的世界性观念。普赖斯认为,对所有科学家来说,只有同一个世界等着被发现;在世界上任何国家和地区,科学都有统一的分布模式;科学世界自然而然存在一種障碍赛机制——给先行者以障碍或者给后发者有利条件以使两者最终同时到达终点,“过度饱和”的科学大国有义务向科学不发达国家提供指导([9],p.101)。普赖斯热衷于研究世界各国的科学政策问题,他曾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工作委员会和国际科学史与科学哲学联合会主席,负责筹备对国际及各国科学团体,特别是有关促进发展中国家科学团体问题的专题研究;也曾担任国际科学政策研究委员会主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澳大利亚、埃及、印度、以色列、巴基斯坦等国家的科学政策顾问。
其四,普赖斯十分关注中国当代科技发展情况。1960年代,当普赖斯从科学指数增长规律出发提出“不发达国家中发生的科学爆炸,要比发达国家中的科学爆炸要迅猛的多”这一观点时([10],p.33),立即以中国为例,乐观地预计也许几十年之后,中国将会在科学竞争中与美国、欧洲、苏联等并驾齐驱,获得与人口规模成正比的世界科学份额。此后,他再次强调了这一观点,认为一个国家越是落后,但是一旦下决心发展现代科学,那它的发展速度就越快,中国等新兴科学国家将会和其他发达国家同时到达科学赛程的终点([9],p.91)。后来,当普赖斯研究提出“普赖斯第三定律”——一个国家的科学规模大体上是GNP的直接份额时,立即用中国的情况进行验证。当他遗憾地发现中国的科学规模(1.7%)远远低于预期时(5%),他认为这是因为从公开渠道获取获得的论文数量太少之故。普赖斯坚信,科学史研究表明,中国在历史上可以很轻松的理解并吸收欧几里德几何学等西方的科学理论,说明科学在本质上是普遍的,“第三定律”也有普遍性。后来,在无法获取中国当代科学发展确切数据的情况下,普赖斯干脆直接用GNP份额来代表中国在世界科学中的实际贡献。当普赖斯开创了引文分析这一科学计量学的主流方向后,他立即想到了中国:“也许几年之内我们就会形成所有科学技术知识领域的军事作战地图,那时我们就可以自信的说,‘注意,分子生物学的一个突破正在中国发生。”这流露出普赖斯对中国当代科学发展的关注和牵挂。
由此,一方面正是由于普赖斯在科学学、特别是科学计量学领域颇有建树,热心关注中国当代科技发展情况,并且也知道钱学森在中国科技界的权威地位,而另一方面,钱学森不但是中国航天事业的主要奠基人,同时也是国内创建科学学的第一人,正在大力倡导发展科学学这门学问,“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各种因素交织起来成就了这桩美谈。
从1978年到1983年,普赖斯和赵红州等人建立了持续的通信联系,普赖斯的科学学思想借此传播到了国内,而中国科学学界也开始走向世界。普赖斯不仅把自己的生平简介、著作目录以及一些重要的论著,如《科学的科学》《论科学家的生产率》等论文寄送给赵红州和蒋国华,对一些论文的具体翻译工作进行指导,还向中国同行介绍了西蒙顿的科学创造学等西方学说;此外,普赖斯还热情地将自己的名著《小科学,大科学》和《巴比伦以来的科学》(扩大版),赠送给赴美访学、受赵红州等人之托登门拜访的中国科学家蔡家骅教授,并对中国科学学发展寄予良好祝愿(见图2)。与此同时,身为国际《科学计量学》杂志(Scientometrics,1978年创刊)首任四位主编之一的普赖斯,鼓励赵红州将“科学劳动智力常数”的研究成果发表到《科学计量学》杂志上,在国际科学计量学界发出中国学者的声音,并由此使中国学者和同为主编之一的科学计量学家布劳温(Braun Tibor)等人建立了联系。普赖斯生前曾两次邀请赵红州和蒋国华走出国门,参加科学学和科学政策国际研讨会,促使中国科学学和国际前沿接轨,但由于其在1983年遽然辞世,未能实现这个愿望。
到1983年为止,普赖斯和国内学者的通信联络持续了差不多四年时间。尽管短暂,但这对于正在起步发展阶段的中国科学学、特别是科学计量学来说,依然产生了不容忽视的重要影响,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一是促使国内学者(以赵红州、蒋国华等人为代表,以下同)关注和研究国际科学计量学的历史和发展现状,进一步弄清了科学计量学的学科定义、研究对象、发展阶段、研究方法、代表人物、研究机构等问题。二是让国内学者注意到科学引文数据库在科学计量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在《自然科学大事年表》等传统数据源之外引入了美国《科学引文索引》(SCI),并于1987年发布了国内第一个基于引文计量的大学学术排行榜,开拓了我国科学计量学研究的新方向。三是促使中国科学学与科技政策研究会设立了“科学计量学与情报计量学专业委员会”,赵红州、蒋国华分别担任第一届主任委员和副主任委员,定期召开学术会议,促进了我国科学计量学学科发展。四是促使我国科学计量学研究与国际接轨。1998年,科学计量学与情报计量学专业委员会牵头承办了第一届“大学科研评价量化问题国际研讨会”(ICSUE),鲁索(Ronald Rousseau)等众多国际科学计量学权威人物做大会报告,ICSUE逐渐发展成为我国科学计量学界重要的国际交流平台,实现了普赖斯当年未曾实现的愿望。
在普赖斯和国内科学学界取得通信联系的那段时期和此后几年,年轻的中国科学学从国内舞台迈向国际舞台,一开始就站上了较高的发展平台,学科建设和学术研究呈现蓬勃发展之势。一方面,学科建制化快速推进:《科学学与科学技术管理》《科学学研究》《科学学译丛》等专业期刊相继创刊,上海市科学学研究所等专门机构陆续成立,中国科学学与科技政策研究会和各级专门学会不断建立完善。另一方面,有分量、有影响的学术成果不断涌现:钱学森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论文,阐明了由“科学技术体系学、科学能力学和政治科学学(后来更替为制度科学学)”构成的科学学理论框架等纲领性问题;赵红州等人建立了科学能力学研究范畴,提出了“科学创造最佳年龄定律”“科学发现采掘现象”等重要发现;此外,还有一大批科学学专著、译著面世,国内科学学界一时百花齐放,气象万千,“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学术高潮,成为中国科学学的黄金时代和世界科学学的活动中心之一。”([7],页8)
正是由于普赖斯在国际科学学界和科学计量学界的权威地位,以及在中国科学学迈向第一个繁荣期的这段特殊渊源,在其逝世后,国内科学学界开展了隆重的纪念活动,以至于“天下谁人不识君”。然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几乎已经淡忘了普赖斯此前的学术经历,仅仅在“科学计量学之父”这样一个基本定位中认识普赖斯,而深深遗憾其与国人始终缘悭一面。
事实上,普赖斯和中国科学学界的这段渊源,并非其与国内学界的第一次交往。早在25年之前,普赖斯就和中国科技史界有过直接交流——这段历史可以追溯到1956年,始于竺可桢,源起李约瑟。
二普赖斯与中国科技史
1956年9月,第八届世界科学史大会在意大利佛罗伦薩召开,中科院派出了由竺可桢任团长,刘仙洲、李俨、田德望、尤芳湖同行的中国代表团参加会议。在佛罗伦萨,他们遇到了李约瑟夫妇及鲁桂珍、王铃和普赖斯,竺可桢在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述:
(9月5日)晨六点起。……十点三刻李约瑟读《中国的天文钟》(Chinese Astronomical Clockwork)。他用幻灯宣示了《新仪象法要》中主要部分的结构,并与西洋最初钟相较,以为西洋最早钟也是天文钟,和中国有相似之处。他讲十分钟。接着刘仙洲讲中国在计时器方面的发明。……讨论时Price以为齿轮如果要表示日月行程,必须有奇数齿。([19],页404)
(9月6日)上午参加天文组论文会,余坐在主席台上,旁边有FresCampedelli夫妇。……10:50我讲《二十八宿的来源》(The Origin of 28 Lunar Mansions)。余讲后,Price D.J.首先提问题。Joseph Needham问是和中国古代天文和巴比伦有关,Price说他已被邀去Brown University,可和Eingebouer商将巴比伦材料供给于我。([19],页405)
普赖斯在其著作《巴比伦以来的科学》也追忆了这次会面:
在佛罗伦萨科学史大会上,我们方才得知中国同行也在研究苏颂天文钟,并且先于我们(在中国)发表了研究论文。这项工作是由清华大学刘仙洲副教授完成的,在其发表于1953、1954年的两篇论文中,关于苏颂天文钟动力来源和传动装置的研究结论和我们相一致——但在当时这些文献并不为西方世界所知。在那个时候,我们的专题研究已经更进一步,特别是有关这类擒纵装置的历史意义方面。与中国同行的这次讨论使我们受益匪浅。([10],p.33)
普赖斯为何会参加第八届世界科学史大会,又为何与竺可桢等中国科学、科学史家首次会面呢?这要从普赖斯早期的学术经历说起。普赖斯早年间是英国西南埃塞克斯技术学院的一名物理实验助理,工作之余,他通过课外学习的方式陆续获得了伦敦大学物理学与数学学士学位(1942年)和金属物理博士学位(1946年)。在金属物理研究之外,普赖斯逐渐地对科学史研究产生了浓厚兴趣,1950年转而投身科学史,并在剑桥大学获得了科学史博士学位(1954年),主攻中古时代天文仪器。
1954年底,普赖斯刚刚结束了乔叟行星赤道仪的研究工作,正急于解决钟表司行轮的起源问题,于是便去寻访李约瑟,打听他关于机械赤道仪研究的最新进展,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启发([10],p.33)。恰在此时,李约瑟、王铃等正困惑于苏颂《新仪象法要》中“水运仪象台”计时装置的原理问题。在普赖斯的启发下,他们一起工作了几个月,弄清了天文钟的结构和原理。普赖斯对这段合作经历印象深刻:“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我走进李约瑟办公室,产生了一个关于中国中世纪机械水钟的好点子。我们的研究进展速度难以置信,这是我经历过的最狂热、最紧张的一次研究之旅。”([20],p.15)1956年初,他们向英国古钟表学会报告了这个研究成果,并在《自然》(Nature)杂志上发表研究报告,文中从中西科技文化交流的角度大胆假设:中国天文钟可能是中世纪晚期欧洲机械钟表的直接祖先。
诚然,与李约瑟“皈依”中国文化并长期深耕中国科技史相比,当时的普赖斯只能算是“后生晚辈”,但普赖斯在合作研究苏颂天文钟时所显露的卓越才华,深得李约瑟赏识;普赖斯也对李约瑟敬重有加,国人熟知的赞誉之辞——“(李约瑟的工作是)由一个人进行历史综合和文化交流最伟大的创举”([20],p.9),即是出自普赖斯之口。后来,这部分内容被整理收录在《中国科学技术史》(SCC,以下同)第4卷第2分册。如果翻阅7卷本的SCC,可以发现这一部分内容有着详实的文献资料、精湛的技术分析和宏伟的世界图景,堪为SCC中颇为精彩的篇章。李约瑟显然对中国天文钟的研究工作极为满意,其在80寿辰向西方公众介绍SCC编著进展情况的简短文章中,先后四次提及中国天文钟,并谈到和普赖斯的合作;1988年,李约瑟为卢嘉锡主持翻译出版的SCC全译本作序([23],页15),列举了两个例子来说明比较法在中西方关系研究中的运用,其一就是苏颂水运仪象台的擒纵机构。
于是,当李约瑟参加第八届世界科学史大会,向大会报告“中国天文钟”时,就有了普赖斯的同行,也就有了普赖斯和中国科学史家们的首次直接对话。在佛罗伦萨,中西方科技史家们在两个研究主题上进行思想碰撞,第一个主题围绕中国天文钟展开,双方观点相仿、相互启发,李约瑟、王铃和普赖斯吸收了刘仙洲的早期研究成果,进一步充实了中国古代时钟机构的技术细节,绘制了世界各文化区系时钟机构的发展谱系([24],页597),制作了古代中国、印度、伊斯兰和欧洲国家的时钟装置时序图,而刘仙洲则进一步论述了中国三千年来计时器的发明和发展历程;第二个主题有关二十八宿的起源问题,竺可桢在多年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中国起源说”,但遭到普赖斯和李约瑟的质疑,他们认为:“在亚洲有些天文体系中二十八宿占有重要的位置,关于这一点,唯一可信的解释是它们都起源于巴比伦”([23],页250),后来双方的意见分歧一直存在,有待更加深入的研究方能解决。
1956年9月9日,第八届世界科学史大会闭幕,中国在这一天被国际科学史协会大家庭所接纳,成为了一名正式会员。也是在这一天,普赖斯和来自中国的科学史家们各自踏上归途,从此天各一方,再未重逢。
对于普赖斯来说,合作研究中国天文钟的经历以及与中国同行的直接交流,进一步加深了他对中国古代科技文明的认识和理解,尽管未能再和中国同行直面交流,但他依然和李约瑟、何丙郁等著名的中国科技史家们保持联系,密切关注他们的研究进展。普赖斯和中国科技史家何丙郁有一段师生之谊——何丙郁于1946年进入莱佛士学院(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前身)修读物理学,并于1950年获得理学学士学位,而此时(1947—1950)普赖斯正在莱佛士学院担任数学讲师[2引。两人私交甚好,此后多有来往([29],p.74,92)。普赖斯十分关注何丙郁的研究工作,对何丙郁完成的《晋书·天文志》英文译注给予高度评价:“这是我们第一次得到这样一部专门论述中国天文学的内容丰富的译著。我难以用文字来表达我对这项卓越学术成就和科学探索的赞赏,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佳译著之一。”他赞扬李约瑟仅完工一小半的SCC如同汤因比(A.J.Toynbee)的《历史研究》、弗雷泽(J.G.Frazer)的《金枝》一样,毫无疑问是20世纪最具影响的巨著([20],p.9)。
普赖斯本人长期关注中国古代科技史研究,关注中国当代科技发展,在他的著述中不时闪现“中国元素”。1956年,当普赖斯得知北京古观象台首次向公众开放时,便迅速撰文向西方公众介绍其中的古代天文学成就,比如殷商甲骨文记载的月食记录、苏州石刻天文图、汉代太阳黑子和彗星记录等。普赖斯还特别关注当时展出的赤道经纬仪等天文仪器,建议中国学者注重对科学仪器技术细节研究和精确测量工作。到了晚年,尽管普赖斯的主要精力已经转向科学计量学,但他仍然关注着中国考古出土的天文玉璇玑。
尽管普赖斯并没有长期专门从事中国科技史研究,但在为数不多的合作研究和持续关注中,依然避不开“李约瑟难题”。和李约瑟追问“什么因素阻碍了科学革命发生在中国”不同,普赖斯主要探寻的是“什么因素促使近代科学出现于西方”。普赖斯从数理传统和实验方法(包括科学仪器)这两条孕育近代科学的主线出发,追溯了古希腊、古巴比伦、古代中国和伊斯兰世界等不同文明的贡献。普赖斯认为,近代科学的产生是一个超越区域性的文明事件,是不同异质文明碰撞交流偶然形成的,因此不必摇摆于知识产权上谁是第一、谁从谁那里得到了什么思想。也是在這个意义上,普赖斯明确反对西方文明是唯一走在正确道路上的西方中心论观点,还援引爱因斯坦致斯威泽(J.S.Switzer)的那段著名文字作注解。
岭外音书断,经冬历复春。直到1981年,中国科技史界的代表们终于第二次登上世界舞台,出席了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的第16届世界科学史大会。此时,距离中国代表团第一次参会已经过去25年,代表团中的科技史家竺可祯、刘仙洲、李俨均已去世。在布加勒斯特,由席泽宗等8人组成的全新参会代表们见到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李约瑟和鲁桂珍,并约定了后者第六次访华事宜。然而,会场中并没有普赖斯的身影。此时的普赖斯,已不再是专司天文仪器研究的科学史家,而是在西方科学史界颇有名声,并且开创了科学计量学、发展了科学学、推进了科学政策研究的著名学者了。尽管普赖斯依然在关注中国科技发展,但在国内学者眼中,这不属于科学史,而是“科学学”的研究范畴了。
三普赖斯学术思想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
除了前文回顾的殊为难得的直接交流和通信联系之外,普赖斯的学术思想主要是通过其著作逐渐在国内传播并产生影响。
1956年,在普赖斯与中国科学史家们首次碰面之前,国内科学史界已经知道了普赖斯的存在。1956年6月,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委员会兼职委员、尚在科学出版社工作的席泽宗,在《科学通报》上译介了李约瑟、王铃和普赖斯发表于《自然》杂志的研究报告,这是目前为止发现的最早提及普赖斯名字(译作“D.J.普拉斯”)的国内文献。直到8年之后,普赖斯的名字才第二次出现在国内文献中: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的潘吉星译介了苏联学者卡尔波夫的《自然科学加速发展的规律》一文,介绍和评价了普赖斯(译作“普莱斯”)的科学指数增长规律。上述两例,是改革开放之前国内科学史界、也可以说是整个学界关注普赖斯的仅有例子。
在国内科学史家心目中,普赖斯的印象也许是毁誉参半。一方面,普赖斯协助李约瑟研究中国天文钟,一起提出了中国机械钟比欧洲机械钟表早六百年的观点,非常符合以爱国主义教育为目的开展科技史研究的时代需要。因此,尽管这一观点在西方颇有争议,但国内学者几乎是全盘接受,并制作了多种复原模型予以支撑,直到90年代后期才有人提出了质疑。而在另一方面,普赖斯恐怕不受国内学者欢迎:1956年佛罗伦萨世界科学史大会上,当竺可桢报告了二十八宿的“中国起源说”之后,普赖斯第一个发言,提出“巴比伦唯一起源说”以示反对。虽说学术研究中的观点分歧实属常见,但无论如何,如此针锋相对的反对意见是让人难以接受的。这样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如一位国内学者所言,“李约瑟经常探讨和论证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与异域相互交流影响的可能性,笔下时常出现一些‘西来说。对于这类(二十八宿体系起源)交流、影响和‘西来之说,都为国内许多学者所不喜爱——他们通常只字不提李约瑟这方面的观点,既不采纳引用,也不批评反驳,就好像李约瑟根本就没说过。有的人士则只挑选对自己有利的结论加以引用,有少数学者——其中包括非常著名的——甚至严重歪曲李约瑟的观点来证成己说。”而从苏联文献转译的《自然科学加速发展的规律》一文,苏联作者认为普赖斯提出的科学发展“饱和论”“极限论”观点是“大错特错的”。且不说苏联学者对普赖斯科学发展指数规律的理解是否到位,单单是这个极为严厉的批评意见,肯定影响了那时国人对普赖斯学术观点的理解和接受。
改革开放后,已经转向科学学和科学政策研究的普赖斯,与当时的中国科学史界缺乏共同话题,几乎被完全遗忘。那个时候,尽管李约瑟和“李约瑟难题”在国内声名遠播,几乎成为科学史界的一张通行证,而普赖斯又是李约瑟的重要合作者,但遗憾的是,普赖斯并未出现在SCC序言的致谢名单中(序言写于1954年,而普赖斯和李约瑟的合作始于近一年之后),也没有出现在此后印刷出版的SCC前四卷的封面之上(2),这使得很多人忽略了普赖斯的存在。
当然,科学史界并非完全遗忘了普赖斯。到了90年代后期,有学者梳理了科学史定量研究理论的发展情况——普赖斯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另有学者翻译了《巴比伦以来的科学》(1975年扩大版),并从中得到启发,强调了科学技术史学科的多学科性质,呼吁中国科学技术史应当走出“编年史”时代。
和国内科学史界不同的是,科学学界一开始就和普赖斯有着共同的话题。打开国门的国人猛然发现,我们在很多方面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于是便要千方百计地发展科学技术。这就遇到了一个首要的问题:和其他国家相比,我们的科学技术发展程度如何?进而,如何促进科学技术发展?这正是科学学,或者说科学计量学研究的主题。加上钱学森的力推,赵红州、蒋国华等学界先驱的通信联络,国内科学学界一开始就热情接纳了普赖斯的学术观点。
于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普赖斯及其学术观点通过科学学界的翻译和介绍传播开来,形成了一个小高潮。中国社会科学院情报研究所率先翻译了《科学的科学》,随后上海市科学学研究所组织翻译了《小科学,大科学》,此后陆续翻译了《科学计量学发刊词》等18篇(部)普赖斯的著作。译介工作的主要组织者是中国科学学与科技政策研究会,主要阵地是“学会三刊”——《科学学译丛》(已停刊)、《科学学与科学技术管理》《科学学研究》,主要人员是科学学、科学计量学领域的专家,如赵红州、蒋国华、陈悦等,时间集中在20世纪80年代中前期。1983年,当普赖斯不幸辞世后,为了让国内科学学界更多地了解这位学界先驱,《科学学与科学技术管理》等杂志组织国内外学者撰写了一批回忆及纪念文章,如赵红州、蒋国华发表的《普赖斯与科学计量学》等,简要介绍了普赖斯生平和主要理论创见。通过CNKI数据库检索分析可以发现,国内学者最常引用的普赖斯文献依次是《小科学,大科学》《巴比伦以来的科学》《普赖斯与科学计量学》《科学的科学》等,说明这批译介作品依然是目前国内学者了解和接受普赖斯的主要方式。
到了80年代中后期乃至90年代,国内学者对普赖斯的关注逐渐减少,出现了一些应用和探讨性质的文章。最活跃的依然是科学计量学界,比如讨论、改进或运用普赖斯定律、普赖斯指数、普赖斯曲线等;科学社会学界也开始挖掘普赖斯的学术观点,比如介绍普赖斯“无形学院”思想和社会学研究中的概念转移方法。
进入21世纪,国内学者对普赖斯的关注稳中趋升,并呈现出几个新的特点:一是关注领域有所扩大,从原来集中在科学计量学领域,逐渐扩大到科学技术哲学等领域;二是研究深度明显加深,比如刘则渊对普赖斯科学学思想的系统梳理;三是文献利用能力大幅提升,不再局限于国内的译介文本,而是大量利用第一手外文资料,由此发现了一些此前未曾关注的新观点,比如普赖斯的科学仪器哲学思想等。
结语
普赖斯早年因古代天文仪器研究与中国结缘,晚年又因科学学研究与中国再续前缘。在合作研究中国天文钟的过程中,普赖斯切身体会到中国古代科技文明之伟大,因而在此后二十多年间不通来往的历史时期,仍然关注和牵挂着中国科技发展;在从科学史转向科学学后,普赖斯继承并发展了贝尔纳的科学学理论与方法,成为国际科学学研究的权威和科学计量学的奠基人,当再次恢复联系时,普赖斯能够以极大的热情鼓励和支持中国科学学的发展,而他的学术思想也在国内科学学界产生了持久的影响。
从科学史到科学学,搭着时代的脉搏,普赖斯完成了自己的学术跨越,“从不那么知名的科学史家转变为誉满天下的科学社会学家和科学计量学家”([44],页40)。对普赖斯而言,无论是之前的科学史,还是之后的科学学、科学计量学,抑或科学社会学、科学政策研究,他的学术跨越都没有脱离同一个目标——从不同学科视角分析科学技术。但是对国内学界而言,这实实在在跨越了不同的学科组织体系。因而当从容游走于不同研究领域的普賴斯遇到国内学界,他所面对的就是相当不同的两支队伍、两类需求和两种思想,因此遭遇了两种待遇。
从学理层面来说,以科学技术的活动和发展为研究对象的诸多学科,如科学学、科学技术史等,都属于同一个学科群或一级学科。当前,它们都面临着发展中的“烦恼”,国内学者对此已有清醒的认识:刘则渊指出我国科学学界一开始就高度重视面向国家科技进步和技术创新的政策、战略和管理等现实问题,形成了应用研究占主导位置,但理论研究与方法研究比较薄弱的弊端,未来应当坚持普赖斯关于科学学的多学科界定,倡导对科学技术活动开展多学科研究,不应拘泥于刻板的定义;潜伟研究提出,我国科学技术史学界方法研究(专门科技史)比较发达,而应用研究(科技考古、科技政策、科技战略等)相对薄弱但方兴未艾,学科体系结构固然重要,但不应拘泥于学科体系内的小环境,应当建立一个更加开放的学术体系。
相对于普赖斯丰富多彩的学术人生,他与中国的有限交往仅仅是其中不甚显眼的短章,但这段跨越不同学科的交往历史,及其背后所反映出的普赖斯跨越学科界限的研究能力,对于当前科学学和科学技术史等学科发展仍然具有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