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植物分类学史的里程碑

2016-05-30 10:48赵鑫磊
科学文化评论 2016年5期
关键词:分类学编研编著

赵鑫磊

早闻胡宗刚先生著有《中国植物志编纂史》一书,直至2016年10月才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拜读之后,发现此书内容丰富、脉络清晰、史料翔实,可谓中国植物分类学史之里程碑。对于中国植物学史钩沉,胡宗刚先生可谓集大成者,其致力于研究机构和主要人物之研究,著有《笺草释木六十年——王文采传》《胡先骗先生年谱长编》《静生生物调查所史稿》等十余部,本书更是其力作。作者以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态度,详尽搜集档案资料,深入细致发掘史实,以及对特定年代予以公允评论,虽叙述语言平静,读后却令人心中澎湃。

《中国植物志编纂史》由胡宗刚先生与夏振岱女士合著,包括七个章节和附录、人名索引、后记,中国植物学界德高望重的王文采先生为之作序,胡启明先生挥毫题签。书中后记记述了此书撰写经过:2004年,夏振岱女士有编纂此书之愿望,无奈年近古稀、岁月风霜,心有余而力不足。2007年,胡宗刚受时任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所长马克平先生之邀,编纂《所志》。有此机缘,胡夏二人遂相约共著编纂史,至2010年完稿,又耽搁至今日方为出版。宗刚先生为此书辛勤四年,守候五年,前后近十年光阴,如此诚恳,令人为之感动。

《中国植物志》全书80卷126册,编著过程中发表了大量新属、新种,改变了以往外国人命名中国植物的历史,采集和查阅了近1700余万份植物标本,对中国植物在“种”级水平有了一个大概认识,建立了诸如水龙骨科(Polypodiaceae),苦苣苔科(Gesneriaceae),以及马先蒿属(Pedicularis)等类群的新分类系统,在国际上产生了一定影响。2009年,《中国植物志》编研荣获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皇皇巨著,当之无愧。

全书叙事五章,可总结为三个阶段:

一、艰苦创业,磨难重重。

我国疆域辽阔,跨越了除寒带以外的所有气候带,西有高山,东临大海,从而具有极其复杂的植物区系。可想而知,编著《中国植物志》的难度之大。欧美学者曾编著有我国部分地区的植物志,如《香港岛植物志》(Flora Hongkongensis,1861)、《中国植物志要》(Symbolae Sinicae,Vienna,1937);我国植物学研究前贤钟观光老先生也自1905年左右,不辞辛劳、行程万里,采集植物标本,开始植物学研究。1933年,中国植物学会在重庆北碚成立,翌年,学会年会在庐山召开,胡先骗提出编纂《中国植物志》,但因种种原因,未能实施。1933年前后数年间,胡先骗、钱崇澍、陈焕镛、刘慎谔诸君也编著了《中国植物图谱》《中国森林植物志》《中国北部植物图志》等著作。烽火连三月,直至建国后1950年,中国科学院召开植物分类学工作会议,倡议开始编写《中国植物志》,到1958年,在积累了编著《河北植物志》《中国主要植物图说》等书的经验后,于“大跃进”中正式开启《中国植物志》编写工作,并预计以十年为期完成。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下,“跃进”思想深入人心,中国也因政治因素进入自我封闭状态。书中举例印象最深的是禾本科(Gramineae)大家耿以礼先生受外国学者赠书,此事本应为学术佳话,却在当时环境下,以“阶级斗争”为由,遭学生举报,叹息此举有失纲常。文献与标本是研究植物分类学最基础的资料,此时,国内外交流受阻,则文献收集也受阻,定然对植物志编研的科学性造成一定影响。至“文革”开始前,大跃进时提出的“十年完成中国植物志编纂”的任务,因政治因素、研究基础等种种原因被耽搁,全书只出版了3卷。

二、十年动乱,科学灾难。

“文革”伊始,科学陷入萧条,学术暗无天日。胡先骗、陈焕镛、郑斯绪遭受迫害,含恨而终。三位先生之生平,我辈不应忘,也不敢忘。后期,广州“三志”会议重启编纂,但政治活动亦继续进行,更糟糕的是,国际学术交流也成为学者之奢望。此十年间,运动风波凌驾于学术研究之上,如书中列举方文培先生编著槭树科(Aceraceae)志书、秦仁昌先生第三卷蕨类志之遭遇,马毓泉先生被污蔑盗取小标本等事可窥知运动风波一二。另有植物学名中的种加词“formosa”意为台湾,具有殖民色彩,为当时政治之大忌,政治运动不顾科学,迫使其修改为“taiwan”,此举岂不可笑又可悲。十年动乱,践踏学术,一个荒唐的时期。

三、回归学术,皇皇巨著。

文革结束,《中国植物志》编纂进入了一个新时期,文革前完稿之唇形科(Labiatae)付印,蒋英通函秦仁昌,告知国外对此书的评论,之后,吴征镒与李锡文撰稿回应,此举虽为批评之举,但为《中国植物志》编研思想化冰,久违的学术氛围开始逐渐渗透各卷编研者心中。至于“桦木科(Betulaceae)之署名”,宗刚先生大作《不该遗忘的胡先骗》应是此事点睛之题。1981年,中科院植物所标本馆新馆竣工,意味着为植物分类学研究资料之标本收集与研究提供了极大便利。待到1986年,吴征镒先生出任主编时,万事俱备,耗时17年,随着2004年《中国植物志》第1卷问世,至此全书完成。在最后编研的17年期间,编委会编印了一些内部发行资料,探讨了种的问题,地名演变,术语解说等学术问题。当然,作为实践分类学的成果,错误和遗漏也在所难免,很多地区缺乏深入采集和研究,物种概念大小不一,划分物种略显随意,诚如马金双先生在其著作《东亚高等植物分类学文献概览》中提出的若干批评意见,也有傅德志先生批评第l卷载“八纲系统”有尸位素餐之嫌等。爱之深,责之切,我们在自豪的同时,也应当清楚地认识到,中国植物分类学研究时间短、曲折多,要想清楚地认识中国植物多样性,必然要在艰难中前行,在批评中成长。随着经济体制的改革,《中国植物志》编研经费处境也陷入困难,经费的缺乏给科教文化带来巨大冲击,Flora of China即《中国植物志》英文修订版编著伊始,似乎可看作因《中国植物志》缺乏经费而寻求支援所拟的折中办法。

《中国植物志编纂史》可视为中国植物分类学兴衰的见证者。筹备编纂之前,前辈奠基,为我国开展植物分类学研究进行了探索;筹备与初编阶段可看作我国植物分类学发展阶段,此时编著一些志书与图说,积累了研究资料,我国植物分类学第一、二代学者渐已成长为各自所研究类群的专家;学术回归与最后努力之初期,可为我国植物分类学发展鼎盛之时,期间,各科作者成为学科之中流砥柱,无论大科、小科均有研究者,并有自己的见地与认知,科学绘画此时也达到鼎盛。待到上世纪末,分子生物学悄然进人植物分类学研究,以志书编研和科属修订为主的经典植物分类学已开始走下坡路,目前,缺人才、少经费的现状难以改变。纵观世界上经典分类学研究,似乎已是穷途末路。突然想到有次在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标本馆向王文采先生请教问题时,当翻开一属夹标本,看到一份钟观光先生所采的铁线莲属(clematis)植物时,王先生沉默了几秒,轻轻地叹了口气。近百年前的标本仍在,而今分类学却已衰微,也正如先生所云,“中国的生物学研究,把国外的采集、描述、实验、分子生物学四个阶段压缩,甚至同时进行,《中国植物志》仍需要修订”。王先生至今依然常在标本馆工作,前些日子还告诉我罂粟科(Papaveraceae)标本鉴定完了,想进行唐松草属(Thalictrum)的修订,年过九十,老先生依然为中国植物分类学而努力。

时至今日,《中国植物志》大多数编著者已年近耄耋,有些已然作古。书中所列专家有胡先骗、秦仁昌、郑万钧、俞德浚、唐进、汪发缵、蒋英、方文培、马毓泉、耿以礼、王战、吴征镒、李锡文、周太炎、诚静容等,其实书中还有未曾详细叙述的林镕、匡可仁、关克俭、陈封怀、简焯坡、孔宪武、裴鉴、傅书遐、单人骅、钟补求、张宏达等先生,也都为治学之榜样。饮水思源,莫忘前贤,前辈的事业与精神需要我们去继承和弘扬。

瑕不掩瑜,就笔者管见所及,本书有些地方还有待商榷之处:其一,书中部分照片缺乏时间注释;其二,若能提供一张著者本人完整的著作表,使有心人在读完此书后对某些已完稿之史实可以追踪阅读,为读者提供方便;其三,第6页云“翌年该会在江西庐山举行第一次年会,胡先骗当选会长”,似有胡先骗为第一任会长之意,其实,中国植物学会第一任会长是钱崇澍,胡先骗是第二任会长,对此没有交代清楚。

植物分类学在中国发展已有百年,从事植物分类学研究的学者或是对博物学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讀一读《中国植物志编纂史》。即便不能详细了解中国植物分类学的百年历史,也可以借由此半世纪志书编纂史的回顾,大概了解并从中体味《中国植物志》著书编研之艰辛和中国植物分类学发展之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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