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莹
历史这样记忆:滚滚延河哺育了这些巅峰艺术。
我是中学时第一次走近延河岸边的,那时连绵的山峁是黄的,曲折的道路也是黄的,拐过二十里铺一个弯道便有座古塔映入眼帘,山之高耸,塔之俊俏,满身的热血便涌动起来,感觉那久藏脑海的坚韧就是从那山巅生发出来的,以致每天都有人在延河畔寻找古塔的靓影。后来我知道了,那塔竟是唐代人的造化,至今已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雨侵淫,依旧保持着迷人的魅力。然而让古塔当年的建造者始料不到的是,这座宝塔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竟然成了一个时代的标志,多少人遥望宝塔竟然会喷涌出不尽的激情,会把心底的颂歌滔滔不绝地倾倒出来。
那歌声是从与宝塔相呼应的一座哥特式建筑传出的。
这座凝聚着中国人激情的青砖大楼,也曾是礼拜的教堂,里边有一个尚算宽敞的大厅,现在恢复了中央六届六中全会的记忆,后面还有七排窑洞式的长廊,两侧是敞开的隔间。墙上悬挂的一帧帧发黄的图片告诉我,在上世纪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一群祖国的优秀儿女从大江南北汇聚到这个叫做桥儿沟的地方,学习马列主义也学习文学艺术,澎湃的热情就顺着大楼两个尖尖的拱顶冲上云霄,久久激荡在黄腾腾的沟壑之上了。
我顺着两个拱顶的引导,又来到旁边的东山上,只记得以前这儿满是层层叠叠的民房,而今沿坡而上一排排窑洞扑入眼帘。尽管这些错落的窑洞与崖畔的民居没有任何差异,但是那高原窗花后面的风韵直扑胸襟,醉了陕北,醉了中国,也给世界带去一缕缕温馨。我忽然意识到,脚下的位置也许就是当年茅盾先生向下眺望的地方,这的确是一幅天堂般的图画啊,延河水在脚下潺潺流淌,白杨树在沟地里茁壮成行,有人把长凳翻斜在树干上捧书阅读,有人在三三两两地交流采集的信天游,有人推着婴儿车在广场上漫步……如今,这些地方似乎变得有些齐整了,绿色也覆盖了曾经裸露的黄土,但神圣依旧。尤其是这一排排充盈着红色气息的窑洞,愈发抖擞地焕发出别样的光彩来,感觉那一位位杰出的艺术家会从那窑洞里,从那楼宇后,从那延河畔,一步步地汇聚到高高的山巅上,又开始演绎昨天的故事。我知道,今日的延安人依然对经典充满感情,准备在这里恢复上世纪的风貌,为在延安工作和生活过的艺术家们建造一个博物馆群落。这个卓越的举动感动了昨天的老人和今天的劳动者,因为艺术家们当年的创造,不但属于延安,也属于中国,属于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苍茫的高原从那时起就悄然崛起了一座座高耸的峰峦。
我慢慢地走近第一个窑洞院落,浑厚与崇高便铺天盖地压下来,耳朵里霎时便灌满了悠长的旋律。那声音当年就是从这间窑洞里飘出来的,跃过延河,绕过宝塔,与那奔腾的黄河拥抱,任何一位有良知的中国人听之都会热血贲张,会把泪水咽进喉咙发出拼命的声响!
山下的老百姓对黄河的旋律是熟悉的,那年冼星海接到鲁艺音乐系全体师生签名的邀请,曾问过我党负责人,到延安去是否来去自由,但他一踏上这片红色热土就被这里高涨的抗日气氛感染了,让这位曾经久久踯躅在法国梧桐树下的音乐家找到了感觉,也让这位曾经窝在巴黎狭小阁楼里,每天要从“牛眼窗”探出身来练琴的沦落人有了属于自己的尊严。那高原夜空呼呼的西北风,那古驿道上清幽的驼铃声,那老羊倌随口的信天游,都汇聚到他的耳畔,竟凝结成一个个沉重的音符。他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我虽然时常想念妈妈,但理智会克服我,而且我知道在这动乱的时代里,没有一个被侵略的人民不是存着至死不屈的精神。我希望用宏亮的歌声震动那被压迫的民族,慰藉那负伤的英勇战士,团结起那一切苦难的人们。”所以,当音乐家一见到诗人光未然写的黄河组歌,便一把抢过去,连续奋笔六个昼夜,把积存于心底的气韵谱成了一个个不朽的音符。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象征着中华民族自强精神的交响乐从此便响彻延安的上空,当时这里没有像样的乐器,音乐家就用木桶做大胡,用脸盆做小鼓,组成了一支简陋而又奇特的民族“交响乐团”,却奏响了时代最强音。当时的音乐会就在不远处那块广场的高台上,大音如浪,曲律昂扬,霎时便汇成了一个宏大的声场。那一段“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几乎把所有中国人的良心都揪起来,带到了蒙受蹂躏的沦陷区,更激起了中国人抗战的勇气,使国难当头的中华儿女在旋律中挺起了不屈的脊梁。当时冼星海激动地放下指挥棒便说,这是世界上最棒的音乐会。周恩来算是一位音乐迷了,在迎接他从重庆回来的晚会上听到那场三百人组成的大合唱,随即便给作曲家挥毫写:“为抗战发出怒吼,为大众谱出呼声”。从此,这部交响曲奠定了冼星海在音乐史上的崇高地位,也是作曲家在延安生活的卓越回报,那激扬的旋律直到今天,不论在哪个场合响起都会引起由衷的共鸣。
是延安的风啸成就了一位天才音乐家的梦想!
这眼前的窑洞有的伸出前檐,尽显古韵;有的外涂黄泥,袒露风情;有的青砖格窗,雅致脱俗。这些参差错落的窑洞究竟孕育过多少艺术家,似乎已难以统计了。但当年居住在东山坡上的艺术家们对生活的认识是清醒的,那时鲁艺的学员几乎每人兜里都装着一个本子,听到什么动人的语句和趣事就记下来,由此增厚了一批批艺术人才的生活储备。笔者在北京的木樨地拜访了歌剧《白毛女》的执笔人贺敬之,他就是当年喜欢在田间地头收集信天游的学员,年过九旬的老先生谈起当年的延安岁月,念念不忘的总是蹲在黄土畔与农民兄弟的交流,是听到放羊娃奇妙歌声的喜悦,当是老百姓的感情攫住了他的灵魂,使得他一听到那个白毛仙姑的故事,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吃饭睡觉满脑子都是受苦人的身影。
我走进贺老当年居住的窑洞,里面已被勤劳的延安人收拾得整洁亮堂。年轻的诗人当年就是钻在这孔平庸的土窑里,写出了那部划时代的经典歌剧的,那精彩的歌词,那揪心的情节,透支了作家的健康,以致他写到第五幕终于累倒在床上。而这部歌剧一出现就感动了中国,演到哪里泪水就洒到哪里,愤怒也就汇聚到哪里。贺老清楚记得当年在边区演出时,曾有位战士看到最后竟操起步枪瞄准了地主黄世仁。后来我们的演员们不得不在演出前要告诫观众,今天是在演戏,不要有伤害演员的过激行动。还有一群刚被解放的伪军,看完戏就集体要求参加八路军。直到今天人们依然会被诗人所营造的氛围感动得潸然泪下。而且这部歌剧的影响还走出了国门,在上世纪末,贺老曾两度去日本参加演出活动,且刚一走进剧场,观众就站起来齐声呼喊“白毛女,贺敬之!”这个呼喊是比授予诗人勋章还要自豪的事了。
毫无疑问是滚滚延河水哺育了经典《白毛女》。
那孔贴满窗花的窑洞静静流露出一丝丝妩媚,那是延安人给女作家丁玲布置的,一进院子就会感觉作家纤细的脉搏在奋力跳动。当年丁玲走进延安刚刚三十二岁,却已是蜚声文坛的“大腕”了。所以,党中央为她破例设宴洗尘,当她转赴关中前线,毛泽东即用军电发去一首《临江仙》:“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一字一句,浓缩了领袖对她的殷切期待。果然,延安的生活,前线的战火,洗涤了作家的灵魂,而前线的采访更使她对我们的战士产生了浓厚感情,笔下一篇篇文学作品震动了文坛。那篇《一颗未出膛的子弹》,叙述了我军一名小战士负伤被国民党军队抓住,他大义凛然地对着枪口说:“连长!还是留着一颗枪弹吧!留着去打日本!”这篇小说有如一声炸雷冲击着人们的心房,那铿锵的话语摄人魂魄,至今读来依旧为之动容。
呼吸着黄土风尘的丁玲没有辜负延安人的期望,她于一九四八年在河北根据地,闻着解放战争的硝烟,凝着翻身农民的情感,创作了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是反映我国土地改革进程的第一部文艺著作,翻身农民、凶恶地主、美丽村姑一系列鲜活的人物涌现出地平线。很快便被翻译成十多种文字,让世界认识了前进中的中国,也成就了一位优秀作家的巅峰之作。后来即使蒙受不白之冤,作家依然矢志不移对党的忠诚,往事如烟,历历在目,翻看女作家的帧帧图片会涌出无限的感慨。
只是丁玲的雕像该选择青丝,还是白发?
我又走上几个台阶,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风骨凛然的雕像,那是与赵望云携手创立了长安画派的石鲁先生吧?画家当年曾两次随丁玲到边区农村采风,如今似乎是市场的畸形因素,很少有人提及大师的红色经历,其实石鲁是经受了延安的洗礼而成长为大师的。那年他辗转来到宝塔山下,刚刚二十岁,延河水滋润了他的灵魂,开阔了他的艺术视野,在延安整整生活了十个春秋。笔者有幸阅读了大师的档案,发现画家的自传写得密密麻麻,字小得有如大米粒一般,原来我们的画家即使到了新社会依然保持着延安节俭的风尚,无法想象一张十六开纸要手写七八百字。他原来的姓名冯亚珩,因崇尚清代石涛的笔墨和鲁迅的文章,便执意将自己的名号改为“石鲁”。而正是这个当年在延安还不见经传的画家,新中国甫一建立,便给画坛吹来一股新风,以卓越的创新擎起了“长安画派”的大旗。
今天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来阅读大师的杰作了,其实石鲁笔墨的创新令人惊叹,而他最突出的成就还是在重大革命题材上的突破。那幅《转战陕北》任何时候去欣赏,都会被作品所传达出的豪迈所感染。苍苍茫茫的山峦之间,一位背着斗笠的小战士将战马拴住歇息,毛泽东伟岸的身躯屹立在浩瀚深邃的群山之上,显示出运筹帷幄的自信和淡定,也将领袖与人民、与祖国山河的关系,把握得生动而又准确。这幅作品之所以令人震撼,之所以能够成为长安画派的扛鼎之作,一个重要原因是大师不但在笔墨上,而且在题材上进行了成功创新。那幅《东渡》,汹涌的黄河浪花四溅,一群赤露上身的战士奋力驾驭着小船向着胜利的彼岸,而毛泽东站在小船中央气定神闲成竹在胸,把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风度生动展现在读者面前,那河水的汹涌和危岩的狰狞,都是为衬托领袖的气场,谁见到那幅饱蘸着大师才情的作品,都会感到运筹帷幄的豪迈席卷而来,可以说至今依然是我国这一领域的翘楚。后来这位从延安走出来的画家,毫不讳言他能够成功创作出这些作品,正是因为他亲身经历了转战陕北的征程。当年他匆匆赶到黄河岸边,听到毛主席率领部队刚刚过去,群山与大河便定格在脑海里了。可见画家对延安对领袖的感情是深入骨髓的。解放后,他依然迷恋那里的风情万物,经常赶往陕北采风,常常沿着黄河一走就是两三个月。可以说,石鲁笔下的大气磅礴和惊涛拍岸,也是画家深入生活的真情告白。
长安画派的崛起,应是延安的又一个胜利了。
我走到东山窑洞的顶端,有一处刚刚整修好的小院,窑洞的外墙还泛着浓浓的水渍,许多人在忙碌作家柳青的展板,我仔细翻看着一张张黑白照片,禁不住为这样一位执意实践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老作家而激动,为他创作的史诗般的《创业史》赞叹不已。
谁说深入生活出不了大作品?柳青也是一九三八年进入延安,也是在陕甘宁文协工作,也是沐浴着领袖的光辉走上的创作坦途。但他对延安的理解更纯粹,也更坚决,而且让所有人感到惊讶的是,柳青当年走出延安以后,便住进西安城外皇甫村的一所旧庙,去亲身参加和体验农村合作化运动了。有人说作家之所以会选择住在乡野的庙里,是在苏联访问看了托尔斯泰的庄园萌发的念头,他立志要像托尔斯泰一样创作一部史诗般的小说,来反映这一段波澜壮阔的农村发展史,所以《创业史》原计划也是要写四部的。今天看来,柳青深入生活,绝不是蜻蜓点水,也不是旁观采风,而是直接参与历史进程的生动实践。
我看到作家笔下那些琳琅满目的人物,都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乡亲们,那主人公梁生宝就是他一手培养的农村基层干部,那梁三老汉就是他喜爱的大队饲养员……作家热爱他的主人公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那年他出版小说,收到一万六千元稿费,这在当时可算一笔巨款了,但他没有用这笔钱去充实五个孩子的家庭,而是给皇甫村所在的公社建了一家机械工厂,眷眷之心,跃然塬上!
我微微笑了,这里选择的照片,似乎在刻意突出作家的农民形象。其实柳青解放后是行政十级的高级干部,刚刚搬进皇甫村的时候,也是一位比较时尚的作家,穿的是背带裤,戴的是黑礼帽,还时常肩挎猎枪,显然是当时很“酷”的形象,但农村的实践让他认识到,深入群众必须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而这个“新”就是农民的感情和外形。于是他彻底改变了自己,光头、黑袄、肥裤,甚至钻进牲口市场与人在袖口捏指讨价。也正是由于他的深入,使得一大批形形色色的人物,背着锄、挑着粪、拉着车、唱着歌走进了《创业史》,成为新中国一座艺术丰碑,也深刻影响了文学的时代思维。那后辈作家路遥的床头,就如圣经似的摆着两本书,一本就是这部《创业史》。
是啊,这么多的窑洞,走出了这么多卓越的文艺家,艾青、李季、何其芳、周立波、古元、华君武、刘炽、吕骥、周巍峙……琳琅满目,星光璀璨,今天是读不过来了。
我慢慢走下了东山,站到那哥特式大楼旁边,想起当年毛泽东在这里发出的走进“大鲁艺”的呼唤,想起习近平总书记“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讲话,真真犹如黄钟大吕,激荡不已,久久沉浸其中了。回望那已经沐浴在夕阳余晖里的东山,陡然感觉那一排排正在整修的窑洞,有如崛起的一座座巍峨的高峰,令人仰止,令人赞叹!正是这些扎扎实实的文艺家,饱蘸着生活激起的伟大灵感,创造了史诗般的艺术经典,也正是引领今日文艺家前进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