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一场盛事,竟然是覆灭的缘起,无论是局中人,还是旁观者,都很难猜中这结局。
这盛事,就是《红楼梦》里的元春省亲。第十六回,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母等人“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好事成双,不久,宫廷宣布了新的探亲政策,除了每月逢二六日期,允许椒房眷属入宫探视之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直白点说,就是嫔妃娘家房子够大,可以做好安保工作的,可以把闺女接回家吃个饭。消息一传出,嫔妃们的娘家人,兴奋值都爆表了。
周贵人的父亲在家里动了土,吴贵妃的父亲,去城外踏看土地,元妃的娘家荣国府的地皮是现成的,“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规模不小。
规模之外,更讲究风格,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个大观园,略带混搭,绮丽的怡红院,素朴的蘅芜苑,清幽的潇湘馆,还有被贾宝玉评价为“穿凿扭捏”的走乡土风的稻香村等等。
风格需要装点,要栽花种树,还要养动物,鹿啊鹤啊什么的——那会儿还不流行羊驼,还得有小尼姑小戏子等等,方显得花团锦簇又不失格调。这些开支不小,单是采买小戏子及置办乐器行头这一项,荣国府就从存在江南甄家的五万两银子里支取了三万两,凤姐说了,剩下那两万两,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幔帐使用。
看多了数目字,我们难免麻木,可与后文做个对比,第七十二回,两三千两银子的花销,就把贾琏给难住了,跟鸳鸯商量着,要把贾母的家底偷出去当掉,应眼下的急。三百两银子,能把王夫人急上两个月,也是拿了家里的“铜锡家伙”当掉,“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了过去”。
今昔对比,让人不免感慨,若是没有那么一场铺张浪费的“省亲”,只怕不至于窘迫到这个地步。贾蓉也认为“省亲”是荣国府“致穷”的开始:“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
明知道是一桩赔钱买卖,贾府上下当初为什么还能那么来劲?他们不算这个经济账吗?
当然不是。贾家上下四五百口人,管事的凤姐一向算盘打得精,贾政也不糊涂,他们不见得没有算过经济账,只是在这笔账目之外,还各有各的主意。
贾政们图的是面子,换个更高级的词,叫作政治附加值。贾家发迹,是靠祖上的军功,到了贾赦贾政这一代,皆无所作为,贾政原本想走科举之路,若是成功了,自身能多一些成就感,家族也能多一些存在感,但皇帝额外赐了他一个官职,说是体恤先臣,却让贾家更无勃发的可能。
在提升或是巩固政治资本这件事上,他们家唯一具有造血功能的,就是元妃在宫里的发展。大张旗鼓地操持省亲一事,一可以强调他们是皇帝的亲戚,二可以为元妃在众嫔妃中挣面子,看多宫斗戏的都知道,妃子在同僚面前是否风光,在皇帝面前是否得宠,都与娘家实力有关。更严肃的史书中,康熙皇帝痛斥他儿子八王胤禩,罪名之一居然是“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妃子娘家背景如何,还会影响到下一代。
贾赦只知享乐,贾政就成了家庭顶梁柱,做志趣高远不理俗务状,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无力感,对于未来,他不无隐忧。第二十二回里,元迎探惜四春做灯谜,谜底是爆竹风筝等等,别人都不理会,唯贾政暗自思度:“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此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他回屋之后,仍旧“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
他如此敏感,想来这隐忧已非一朝一夕,元春省亲,是他的一支强心针。
贾琏们不会想这么多,但同样觉得脸上有光。贾琏甚至难得地说了一堆很堂皇的话:“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算了,我也不敲了,总之是一大篇官话,罕见的一个正经脸,连凤姐,都跟着颂圣:“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未有过的。”
面子之外,更重要的是里子。这场盛事,工程庞大,这就给了他们权力寻租的空间,《红楼梦》里,或隐或现地,提了几笔。
省亲事一出来,贾琏的奶妈赵嬷嬷首先就找上门来,帮两个儿子找工作。接着贾蓉又带着贾蔷来拜访,谋采买戏子的差事,前面说了,这一笔预算是三万两银子,后续还有置办其他东西的两万两银子,凤姐贾琏一商量,完全不用经过招标,就许给了贾蔷。贾蔷也是个上道的,揽下差事,便问凤姐贾琏要什么,贾琏笑他“别太兴头头”,同时留了后话:“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后面贾琏要了什么?可以按照“此处省去XX字”的思路去想。
不透明的工程中水分太大,贾芸通过给凤姐送麝香冰片等香料,揽到了种花种树的活,“公家”批了二百两银子给他,他给了花匠五十两,剩下那一百五十两,刨去给凤姐行贿的开支,就是他的纯收益。
元春省亲,解决了很多人的就业问题。大观园需要继续维护,盛筵上一次性使用过的小尼姑小戏子,也没有被遣散。荣国府人口急剧膨胀,可是在这之前,冷子兴就跟贾雨村指出,贾家的一大问题就是人口包袱:“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省亲之后,所有的问题都变得更加严重了。
虽然贾政与贾琏各有所图,但经济问题毕竟是个硬道理,他们对家族命运就一点不担心吗?那倒也不是,贾政们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朝外花的原因是,他们以为,花的不是自己的钱。
这种错觉,曾经通过贾琏奶妈赵嬷嬷的口表达过。赵嬷嬷说起当年贾家在江南接驾:“那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又说甄家更牛:“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不免发问:“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经验老道地说:“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这话听上去极有道理,似乎也暗示,接驾也好,省亲也罢,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然而,到了第五十三回,曹公却借贾蓉的口,反驳了这一说法,当宁国府的庄头乌进孝认为省亲这事儿,“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有不赏的”时,贾珍不由笑出了声,对贾蓉说:“你们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
贾蓉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她心里纵有这心,她也不能做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哪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
赵嬷嬷那些老道之言,都是没见识的人的瞎琢磨?倒也不是,她和贾蓉的认知差异,正反映了曹公无法说清说透的隐衷。
前段时间冒出个人说《红楼梦》是冒辟疆写的,这种胡说八道让人吐槽无力,去翻翻《影梅庵忆语》吧,从冒辟疆到曹雪芹,中间隔着一亿个胡兰成。尽管我们无法确定《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到底是谁,他是当年江宁织造曹寅的后人,应当没有太多疑问。不论文学价值,单说荣国府致穷过程,也与曹家太相似。言及曹家显赫,很多人会说起康熙六次下江南,四次由曹家接驾。在当时,这的确是莫大的荣宠,但对于当事人,亦有些难以为外人道的苦衷。
康熙南巡时,自称曾“明白降旨”:“南省诸物,丝毫无侵,官不宿民房,食物皆由光禄寺买给”,意思他不想骚扰地方,接着又说:“朕驻跸江南时,以备办行宫华丽颇费。朕即降旨:朕幸南方视察民生,仅驻跸二三月,尔等备办太过。时三织造奏曰:我等乃皇帝家奴,我三处公同备办。”两段话加在一起,就是康熙大帝南巡时不想花地方上太多钱,包括曹寅在内的三织造答应他们来想辙。他们一度想要地方捐备一部分,康熙很不高兴。
可这钱从哪里来?如果他们不想赔钱,亏空就在所难免,好在康熙与曹家自有默契,没有深究。到了雍正当朝查亏空,曹家与朝廷的默契被打破,在雍正的毫不容情中,曹家命运急转直下。
看上去是帝王太凉薄,而曹家过于巴结,又失之于糊涂,但是在皇帝面前,他们等同于家奴焦大,不过更懂事一点。当皇帝驾临,他们怎能不倾己所有,甚至透支未来,换他片刻欢颜?只要皇上高兴,所谓亏空,就不过是一个虚悬的数字,到不了眼前。
这是曹家的错觉,也是古往今来许多人的错觉。下属与上司之间,往往不会做太明确的交易,彼此的信任,全靠那点暧昧的默契支撑,一句“我心里有数”,能让双方心领神会,如若强势一方矢口否认,你也只能徒唤奈何。
个人如此,企业有时也会这样,常有企业应了政治效益的召唤,去做某个赔本买卖,以为最后会有人来托底,一旦掌权者变脸,只能欲哭无泪。中国式政治,常常就是这样不清不楚,没有条文,没有白纸黑字佐证,一切全靠赌。
“元春省亲”是缩小的“接驾”,它是繁华的极致,也是衰落的开始,字缝中有无数细节,可以视为解析中国官场的密码,透露出那些不被揭示的游戏规则,只是,与当下那些津津乐道的官场小说不同,当曹氏言说这些时,更多的,是一种悲凉。他带着慈悲之心,看着这些人满面春风,看着这些人孜孜汲汲,看着他们大踏步地朝着覆灭走去,却无法伸出手,做一个遮挽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