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边凌涵
随性而至
⊙ 文 / 边凌涵
边凌涵:八〇后,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西湖》《野草》《文学港》等刊。曾出版长篇小说《彼岸·伦敦结》、散文集《日记本》。
是什么让你回想起过去的事?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以为这样的引导来自于触摸。相较于眼的精明鼻的细微耳的温婉,触觉更能让我产生一种骨节硬朗的饱满,因为肉体上留下的记忆,总是太过私人化,因而显得尤其隆重且盛大。任一时刻的碰触都是一种仪式,以一股凛然之势,代表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占有。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时光的流逝并不能固定触摸的形状,相反,它愈是想要保持转瞬即逝的初见,就愈是快地模糊,变形,直至彻底异化。直到有一天,我从书柜底下翻出那一沓边角泛黄的信,我才知道,原来早就有一些东西,留在了卷边的纸页上,也嵌进了我无边的思绪里。
竟是那深深浅浅的字迹呵。
几百封信,用一根红绳捆着,拎起来,敦敦实实的重,轻轻拂去表面的尘灰,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结,手指微微颤抖,就像一个笨拙的催眠师,忐忑不安地潜入别人的梦境,为即将可能出现的画面而期待而不安。全部都是过去十几年里从四面八方飞来的信件。童年的笔画短促稚嫩,那是年幼的我们趁着刚刚兴起的圣诞节传递的祝福;高中同城的牵挂与问候,弥补因学业繁重不能相见的缺憾;上大学以后,寄信人的地址开始呈放射状向世界地图扩展,旖旎的异国情调在笔端恣意蔓延,还有各种报纸杂志上的有奖竞猜、趣味问答的回函……好似一个忙碌的拾荒者,我在众多的信件中捡拾过往的碎片,试图拼凑出一条来时的路。这条路蜿蜒曲折,路边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一阵风吹过,它们就款款身子,轻轻摇摆。其中一封是《童话报》的编辑回信,她说我写的《小猫钓鱼(续)》语言通顺,想象力丰富。她还说,希望我能继续好好写作。落款柳老师。我就想,柳老师一定是个好看的姑娘,大概和我现在差不多大,有着一头披肩长发,写字的时候有一缕头发从额前滑落。这样想的时候,我似乎就看到,年轻的她伸出手,把顽皮的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一个美丽的圈。
信函或者便笺,自脱离缔造者兀自踏上征途以后,便是一道板上钉钉的牵连,思念抑或誓言,都变得如水底鹅卵石般明亮坚硬起来。下笔深情,落子无悔。所以我选择伤感,例如多年后面对一堆折页发黄的旧日信件,伤感像一波一波的浪涌来,轻易打湿我的衣衫。睹物思人,而人,今在何方?奔腾不息的时光冲散了曾经相看两不厌的目光,只留下这些或粗糙或精致的笔画,成为日后彼此怀念的缠绕,而我就在这般如水的静谧中,听到了号角从远处传来的嘶哑吼叫。
秋阳高照,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无数将士浴血奋战,陷阵前方,刀和枪,矛和盾,烈日下闪烁铁器冰冷的光芒。热烈的心却在不停呼喊,回家,回家。是的,飞溅的鲜血,残酷的战场,让他疯狂地思念起江南小城那一方不大的屋厢,厢中老母老眼昏花,庭内娇妻泪雨飘洒。活着回去,这是穿梭在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家信紧贴胸口,不知是自己保护着它,还是它温暖了自己。昨夜与战友围坐驻地,石块微凉,微微的火光映照,妻子的字迹忽明忽暗,湿淋淋的墨迹早已干涸,却有几处晕染让他心焦,那是泪,浸湿笔走纸上的横竖撇捺。月光扑闪着跌落营房,他暗自起誓,回去,去完成为儿未尽的责任,去实现为夫亏欠的诺言。胸口忽然传来一阵温热,且低头刹那,另一支枪又洞穿身体,枪尖上鲜红的血滴,断蚀回家的渴望。远方的家,只能无限期地存在于到不了的远方。合上双眼之前,他看到一只孤雁,歪歪斜斜地飞过苍茫的天际,凄凉的雁鸣落入沙土。从此不再孤独。
谁也无法想象一封家信,到底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风霜雨雪才抵达战士们的手中。任何一个路途上的疏忽,也许邮递员装错了信袋,也许分拆时遗落边角,都可能导致事实上这封信成为一场单行道上的自我倾诉。连年征战没有固定驻扎地,常常换了地方还没来得及告知家人,便又随军出征。怀乡时,掏出贴身衣兜里她的蝇头小楷,已是最大的慰藉。没有人能保证,山头的那一抹血红夕阳,是不是今生所见最后的巨大伤痕。人和信,信和人,这是一次又一次历经生死的相遇。
守在家中等信的人更是如此。日夜悬着的心只有在收到战场上只言片语的回音时,才会短暂地得到喘息的空间。然后看一眼邮戳,已经是半个月前,于是心又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吊了起来,那在这半个月里呢,他有没有挨饿受冻,有没有身负重伤,最重要的是,是不是还活着。想起曾祖母和曾祖父的故事。青梅竹马的一双小儿女,十六七岁时喜结姻缘,本以为未来的日子里,你耕田来我织布,日子平淡如水却欢喜安乐。解放战争号角吹响,他应召入伍,她右手牵着两岁的女儿,高高隆起的腹中,七个月大的胎儿即将出生。即使有千般纠结,万般不舍,也只能送到村口,再往后,便是远隔千山万水,各自珍重。写信啊,记得写信回来。她把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地喊。泪眼婆娑中,她看见丈夫转过身,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便是长长久久的等待。夜凉似水,身边缺一人,再怎么焐被头都透出沁心的冷。不如点起一盏油灯吧,灯烛摇曳如蚕豆,衬得夜更加的晦暗不明,内心却是干净明快的,知道即将落于纸上的一字一句,都将被他反复阅读,妥帖收纳。日盼夜盼,某日前方来信,带来的却是他战死沙场的噩耗。
内心零落成泥,她愿为他守寡,余生只念着他一个人的好,可脚边尚存年幼的一双小儿女,她的痴情难道将成为他们成长的羁绊?半年之后,她远走,带着孩子改嫁他人。
故事在这里本该有了了结,命运却偏偏开了个阴差阳错的玩笑。当年前方战事混乱,失踪伤亡误报频频。待他死里逃生回到家乡,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的悲凉。院里桃花空寂,屋檐下还放着她用过的机杼,吱吱呀呀。于是他头也不回地离家。直到多年后才有了彼此的消息,却已是各有依绊,相望却不能相守,唯有那一封封曾在风雨中写下的残页,见证了炮火纷飞中浓烈绽放的爱情之花。
也奇怪为什么偏偏是字,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成了我辨别或者记住一个人的符号。或许是字的方正见人之筋骨,倘若有一丝一毫的软弱,犹疑,或者怠惰,他当时的状态在方寸之间必显现出来。一个人的脾气和个性,总是可以从他握笔的姿势,落笔的神情,运笔的气度来一窥究竟。屡试不爽。所以欣赏那些挥毫时淡然自若的人,他们怡然自得的书写,于自己是一种意蕴悠长的沉淀,于旁人则是一幅值得细细回味的水墨画卷。
这样的下午适合怀念,窗外清风,房内一杯清茶。怀念一些淡去的人淡去的事淡去的字迹,躺在手心里的一些旧东西也便“旧”出了味道。那样的时代多么美好,一切都不那么匆忙,节奏悠缓,身心荡漾。却因为不那么轻易,而显得深情。之后也新认识过很多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慌张出现又急忙消失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从未见过他写的字,因为没有见过他写的字,便也觉得这段关系似没有根系的浮萍,随时热闹,但也随时飘散不见。日长夜长,执拗地相信,落在纸上的一笔一画,才是对这个世界最郑重,也最深情的告白。
那么,就让我们约定,下一次相遇,在纸面上发生。
一通电话像一颗流弹,轻而易举击穿薄如蝉翼的现实。手机那头朋友说,他已经正式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下周开始就将全面实现穷游天下的计划。他的兴奋显而易见,穿透虚拟的电波不断震动着我的耳鼓膜。挂了电话,我的耳边尚留有他的余音,他说青春就是用来折腾的,我不想等以后老得胡须一大把了,才来后悔今天的自己没有勇气放下这一切,活出心中想要的样子。西北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呼啸而来,黄沙纷纷扬扬遮天蔽地,仿佛一只看不清脸的怪物张开大口吞食人间。我拿着手机站在这块被联合国称为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土地上,突然很想跟朋友说一句,我在这里挺好的。
想起出发前一晚的相聚,典雅的茶座里茶客寥寥无几,我却喜欢这样的清淡,恰好衬得上我与他之间随意散漫的清谈。新鲜泡好的茶叶在热水中间上下翻滚,蜷缩的身子舒展开来,继而缓缓下沉,似乎有质量的人生就应该重心向下,妥妥的,定定的。他的手指修长,一开一合是那种让女人都羡慕的优雅。他说,你去宁夏支教,你想从宁夏得到什么?心里汩汩冒出几个词,我来回掂量:经历,奉献,追寻,沉淀……好像都有,又好像都不准确。我把这些词放回词格里,摇了摇头。他咀嚼茶叶的样子像一只温柔的小兽。任何一个自发的行为都有它的目的,你没有想过,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这句话及至我结束支教返回小城之后,依然回音袅袅数日不绝于耳。我坐在必胜客里怀念三合中学的土豆面,如此丰裕的物质生活唾手可得突然让我感觉有些恍惚,想起位于食堂旁边全校唯一的水龙头,月黑风高,三个女生一只手电端着脸盆蹲在地上洗脸刷牙。离别那天孩子们坚持守候在路边目送我们的车开出学校,烈日下他们干净的青春无遮无拦,仿佛山谷间大片大片盛开的向日葵,只要阳光足够明媚,青春就必须闪光。只是大山深处的光芒,需要多久需要多闪耀才能融入主流的光束,影响世人?
我想,对于朋友的问话,我大概已经有了答案。我希望可以在孩子们的心中,种下一颗小小的种子,而要拥有破土而出的勇气,需要他们自己的领悟和坚持。孤独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属性,而成长,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啊。
总以为青春还很长,可转眼间就到了青春的尾巴上,而且它正以胜似神舟十号的速度,突突突地加速把我甩掉。惶恐像一丛疯长的水草,在心里肆意飘摇。大街上随处可见跨在自行车上呼啸着穿梭的年轻的身影,他们多么富有,手中握有看似挥霍不尽的大把时光。无所事事的下午,我选择一个人站在窗边发呆,看路上人来人往,蝉音如马达般轰鸣。据说作为幼虫的蝉,可以在地下待上数年,但蜕皮后回返光明的成年蝉,却往往活不过两个星期。如果说蝉的青春都被用来给蜕变积蓄能量,那它会不会觉得无聊?会不会因为不堪忍受寂寞而自我放逐?
⊙ 雷平阳·海鸥9
过去的十年中,我把很多的时间用在奔走上,从小城到上海,到伦敦,再到杭州,现在又回到小城,仿佛一条命中注定的路线,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我曾一度存疑,懵懂的青春究竟该如何安放,于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于是伤了痛了累了流泪了却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能后悔。活得太用力,伤人伤己。不如换一个角度,安静地、用心察看生命像水一样自然流动,不着急,不刻意,等待那些早有约定的人和事物,终将穿越千山万水朝你走来。所谓成熟,无非是在“追”的石子路上,学会了“等”。不管今天还是明天,有希望就好,不管青春是不是一条没有方向的河流,能够自在地流淌,就很好。
朋友说,折腾是一种能力。我就想,是不是我已经老了,要不然怎么会连折腾都懒得折腾,只想在闲来无事的下午,看一本搁置了很久的书,听一场高质量的音乐会,看一场期待许久的话剧,逛一场别开生面的展览。这些都是安静的活动,属于个体的生命体验。我知道我终究不是一个善于表露自己的人,就像一只蜗牛,缓慢地爬行,缓慢地消化一些只有自己才能承受的硬伤。
我在一个炽热的夏日午后选择坐公交车横穿小城,从最东面跑到最西面去拜访一位朋友。车门打开,嘻嘻哈哈上来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他们背的书包造型夸张,其中一个上面布满了长长的塑料尖角,这让那个书包的主人看起来有些像刺猬,或者也有点忍者神龟的味道。车上尚有空位,他们却旁若无人地站在车厢中央,叽叽喳喳地说话。在他们的身边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她戴着红色的罩式耳机,这使她可以沉浸在一个经过声音过滤的世界里。她正在阅读一本书,书的封面是我熟悉的颜色,《追风筝的人》。我相信她会被书中阿米尔在年轻时所犯下的错误而感到震动或者愤懑,但她最终仍会朝他伸出原谅的手,或许还会因为理解和同情而掉落美丽的泪水。不过是青春时做过的荒唐事,幸好我们还有那么长的余生来审视它,顺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找回丢失已久的存在的意义,终于完成自我救赎。
他们说记性差的人会比较幸福,可我却紧紧地抱住那些似是而非的谎言,痛彻心扉的撕扯,支离破碎的情谊……死不松手。错过多少次可以改变的机会,来不及了啊,来不及。所以许多个夜晚,我都会在一片冰凉中醒来。我知道我又做了一次噩梦,却希望可以回到梦中不要苏醒,因为在梦里,一切尚存一线生机。原谅是一个太私密的词,它其实只与自己有关。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原谅那个愚蠢到自以为无所不能的自己,理解那些热血沸腾不计代价的莽撞,接受所有的事与愿违和无能为力。
或许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我的青春已经进入暮年,但是只要一直在路上,就不怕道路阻且长。即便有一天白发苍苍,青春也不会散场。
London,试着去发这两个音,舌尖以轻柔的姿态两次抚触齿背,如秘语开启般,一个美丽的词在空气中倏然张开触角,它轻轻地碰了碰你,你就像中了盅似的,迷了,醉了,思绪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拽着,不停地下坠,下坠,直到这座城,牵扯出一段又一段故事,你在故事堆积成的云朵里看到了自己,于是,刹那惊醒。
醒来看到的小白屋,仍是当初朴素的样子,一如邻家不施粉黛的姑娘,俯首低眉皆是脉脉深情。它是我在伦敦的短暂住所,一年的时光亲历了多少眼泪和欢笑。三层,一个地下室,亦用来出租住人,屋后有个小花园,不知名的花和草兀自生长,圆桌和烤架已锈迹斑斑,看来大概是半个荒废地带。房东在别处另有可观房产,于丁零咣当一串钥匙中漫不经心抽出一把,打开二楼的门。一个仅供放一张四方桌的客厅,南北共三间卧室,洗手间因装了洗衣机而稍显紧凑,厨房倒算宽敞。从咯吱咯吱的木楼梯上晃荡而下,心中却存一份淡淡的欣喜,是那种一见钟情的契合之感。仿佛它的空置,只是为了一场值得托付的等待。从女友Y和I的眼里,我看见类似的情投意合。所以,就是它了。
房间临街,是那种一抹光的素色,白的墙,棕色的桌、椅和床。感觉似进入一家似曾相识的旅店,肉身暂存于此,心却惶惶然不知所往,新鲜、恐惑、期待、迷离,短短的一年在当时只觉得漫长,未来笼罩在一团灰白色的霜雾中,看起来遥遥无期。深夜有车自窗外呼啸而过,车身与地面的强烈摩擦让小白屋恍若经历了一场威力不小的地震,躺在床上被生生震醒,睁开眼,橘黄色的路灯正好射进窗台,并不黑暗的夜晚容易让人忘记睡眠。又是一辆轰鸣的车自远向近驰骋而来,屋子应声激动战栗,幅度之大让我几乎怀疑天花板即将倾颓,而床必然向地底坠落,光线似乎都被锋利地切割。难道是塑料打的地基,泡沫板做的四壁?嗒嗒,嗒嗒嗒,嗒嗒,楼上传来女子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声音,想象她从房间的这一头,晃动柔媚的腰肢走到那一头,再走回来,反反复复,寂寞的月夜孤芳自赏。接着是洗衣机开足马力奋劲工作的喧嚣。拥有如此作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虽住楼上楼下,却从未得以遇见,也没想过去敲开那扇门,想一切终有因缘际合,不打扰,只默默领来承受,于数个黑夜半梦半醒间静观流变。
大地从沉睡中恢复意识,但这回有些许的不同,嘚嘚嘚,步伐整齐有序,节奏明快清爽。起身撩起百叶窗一角,晨雾中惊见一列马队渐渐清晰。领头的是位女警,深棕色坐骑,挺括的制服,眼角眉梢平添几许刚毅和果敢。向来中意略带中性色彩的女人,温润如水的女儿身若渗透英气飒爽的男子气概,所产生的化学反应足以使人意乱情迷,分不清倾心的,是她,还是他。就如《东邪西毒》里林青霞饰演的慕容嫣,慕容燕不过是她幻化出来的人物,可谁能断言后者不是前者在性别退隐之后的真正归属?马蹄声渐远,擦肩而过的,是院门外乐于把清晨踩碎的慢跑者。清凉的背心短裤,马尾高高扎起,耳机为之阻挡不必要的嘈杂,似乎这就是晨跑的标配。不管什么运动,即使简易如跑步,长年累月坚持下来也极为不易。风霜雨雪,其实并非阻碍,难的是克服因外界变化而起的内心波动,偷懒比坚守容易,或许只因为放弃的成本尚未超出我们的接受范围。虽然和轻易认输的自己说没关系,挥不去的却是盘绕在心头的遗憾。修炼,是持续一生的功课。
多想无易。起床去敲Y的房门,走,一起去吃早餐。
Y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冷静最聪慧的女子。判断事物精准,不动声色。有极好的方向感,到过一次的地方立马就能分辨南北西东,被公认为我们小团体之中的“活地图”。幼时练过芭蕾,偶尔举手投足仍能见其典雅的范儿。Y不算第一眼美女,但与她相处越久,越能发觉她身上冰与火融合的特质,便越发地喜欢起她来。初遇时她是矜持的,甚至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但随着交往的加深,一个内心丰盈情意充沛的Y会让人不自觉地想去走近,去了解。男友在国内读博,或许等她一年之后学成归国,她会随他移居美国,他继续攻读,而她,不管做什么,都将是完满富足的。拥有如此强大内心的女子,懂得如何把生活打造得秩序分明且不失浪漫。现在远远地看她,依然觉得沁心的凉,好似伦敦不知何时会突然落下的雨水,总带有一丝莫名的锋利。
与Y大不同,I是典型的双鱼座,感情丰满到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溢出来。打越洋电话,听到挚友在北京过得并不十分如意,工作、生活、感情,烦心事接连不断,I的心疼和难过无法用言语表达,往往结束一个漫长的通话,红着眼睛从房间走出,也无须安慰,内心的担忧和无力感只能自己一点点消化。写得一手好文章,心思细腻,文笔老到,字里行间完全看不出情绪的激荡,是有节制的放任思想漫无目的地游走。切入口小而深,像施行极为精细的内科手术般,是那种点到即止的痛,当下不过瘾,回想起来却有一丝渗入肌理的伤感。对人也是掏心掏肺的好,咳嗽时会给你买梨煲冰糖雪梨,熬夜自习时轻轻地给你披上一件外套,持续不断的体贴关怀足以把人融化。和A在一起,能体会到漫步云端,雾里看花的朦胧和美好。暖暖的力量。
还有L。不与我们同住,因为申请学校时即分到了宿舍。幸运的孩子。暑期语言班时结下的友谊,不曾因空间的隔离而疏淡毫厘。不时来到家里一起做饭,各人出一个拿手菜,便宜的是前来蹭饭的几个男生。L喜欢美食,曾怀揣热切愿望回国之后开个小饭馆或者咖啡厅,整日价研究食物的色泽搭配和各式配方,既可满足自身味蕾的需要,又可作为大伙儿腐败的大本营,还能结识各路来客听取奇闻逸事,一举几得之创造。不知今日的她在忙些什么,是否已实现当初共同约定的计划。坐168路公交车去GD(学生宿舍)找L玩,红色的双层巴士,最喜坐二层的第一排,天气晴好的下午,感受无边无际的光穿透一整面玻璃,将周身层层包裹,风景在眼前次第展开,若开着窗,树枝偶尔调皮地探头,在你的脸上若有似无地印下一个吻。远远地,总能看见L熟悉的身影,London Bridge Station,车未抵达,已心生温暖。被等待,被需要,多么无与伦比的幸福。论年纪,L是我们当中最小的,外表洒脱不拘泥于一时的对错,内心却有一种坚稳而强韧的定力,似一缕暗香浮动的清风,拂面之后春暖花开。
说不清楚伦敦的一年生活给我留下了什么,回忆中尽是支离破碎的残章,快乐的,伤心的,火热的,冰凉的,顺流而下的,逆流而上的,千滋百味萦绕心头,至今不曾淡去。
“每当我为世界的现状感到沮丧时,我就会想到伦敦希思罗机场的接机大厅。很多人都开始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贪婪与憎恨的世界里,但我却不这么认为。对我来说,真爱无处不在。它可能并不起眼,也上不了报纸头条,但它的的确确存在着。它存在于父子、母女、夫妻、男朋友、女朋友,还有老朋友之间。飞机撞上双子楼的那一刻,据我所知,来自航班上的通话传递的没有一通是仇恨或复仇,它们全部是爱的留言。如果你用心去看,我确信你会发现,真爱其实无处不在。”
这是电影《真爱至上》开场的一段独白,无论何时重温,心中都会涌起起起伏伏的悸动,或许,仅仅是因为一个身后的地方,或者因为一个亏欠的拥抱。
如果有机会,我们再见面,我会笑着问问你,嘿,还记得那年,我们的伦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