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视的乡土中国:李睿珺访谈

2016-05-19 01:35李睿珺,朱鹏杰,陈昶颖
电影新作 2016年2期
关键词:裕固族苏童水草



被忽视的乡土中国:李睿珺访谈

访谈时间:2016年3月4日下午

访谈地点:上海电影博物馆艺术影厅

访谈对象:李睿珺(《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导演,编剧)

访 谈 人:朱鹏杰,陈昶颖

一、《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朱鹏杰(以下简称朱):为什么会选择裕固族作为表现对象?

李睿珺(以下简称李):裕固族现在还有一万多人,跟我的家乡是邻居,中间隔了一个沙漠。他们会经常穿过沙漠来我们村子买日用品,大家交流很多。我出生的地方就在沙漠边上,小时候没什么玩的东西,要么去水库,要么去沙漠。我们经常见到裕固族的人骑着骆驼来到我们村子,那时候我们就很好奇,为什么隔了一个沙漠,人们的差别就那么大,他们的打扮、说话、生活习惯与我们都不一样,就特别好奇。当长大后,有机会去到那片土地后,却发现两边的世界逐渐在同化。我童年所想象的不一样的东西现在都没有了,消失了,大家穿衣一样,生活也一样。

这个民族其实曾经很强大,在九世纪左右,在丝绸之路的咽喉部位,现在的张掖地区,他们有自己的国家。他们统治河西走廊50多年,后来被西夏的李元昊灭了国。而且,他们的文字也曾在西域的小国家特别盛行。但现在他们的文字已经消失了,可能古代的石碑上还残留了一些。他们现在也已经完全汉语教学,老师偶尔教一些裕固族的歌曲,希望能把语言保留下来。所以就是基于很多消失的东西,很多变化的东西,我决定要拍这样的电影。

朱:我看这个电影涉及很多遗迹、历史,还有一些回忆,这个电影是否带有缅怀历史的味道?

李:这个电影带有缅怀、记录,甚至警醒的作用。我一直说这是一个关于过去、现在、未来的电影。电影中一直在呈现两个孩子路过的遗迹,这些遗迹表现的是这片土地曾经的样子,曾经发生过什么。有一些壁画也是真实存在的,而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以后会怎么样,即使到了结尾也没有答案。

朱:结尾特别有意思,两个儿子朝着水草丰茂的地方回家,却在淘金的地方看到了他们的父亲,父亲淘金隐喻了现代社会对金钱的追逐,后来父亲领着两个孩子离去,但结尾只留下了背影,并没有出现水草丰茂的地方,这是否隐喻了其实我们已经失去了理想中的圣地,只剩下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对于金钱的追求?

李:其实这是一个开放式结局,我不想给观众下一个结论。作为导演,我觉得也许这才是他们寻家的一个开始,也许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也许原来是两个孤儿,后来变为三个孤儿。虽然他走得很坚定,但他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也许这又是另一个电影的开始。

朱:电影中两个孩子的母亲一直没出现,是否说这个母亲其实并不存在,如同水草丰茂的地方一样,只存在孩子们的想象之中?

李:母亲是一个象征。因为里面已经说了,父亲一样的草原枯萎了,母亲一样的河流干枯了。干枯了就意味着死去了。

朱:小演员们讲的裕固族的语言,让人感觉充满了原住民的文化品性,这是他们自己的语言,还是演员后来学的?

李:最初我想象的是大部分的孩子会说裕固族语言,最初也没有考虑汤龙,我是想找两个裕固族的孩子。但当我去他们县里的文化局里时,问了他们的工作人员,你们哪个乡镇文化保留得最好,于是他就给我推荐了一个。他推荐的那个乡镇有一个学校有几百个学生,然后我去找到他们的老师,让他把十几岁左右的会说裕固族母语的男生全部找来,来了十几个。因为老师说了是一个导演要拍电影,所以有几个孩子其实不会说,他只是想要演电影,他觉得好玩、好奇,就来了。于是我就进行考察,让他们用裕固族话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发现很多不行,只有两三个行。后来选不出来,只有演哥哥的这一个,他听力还可以,说也不太好,那时候我也很为难。他们平时大多数时候都说的是普通话和甘肃方言,跟汤龙是一样的。于是我想怎么办呢,都要重新去训练,于是我就把汤龙找来了。因为这些孩子生活都差不多,他们也都需要重新去学习语言,而汤龙有过一次表演经验,至少表演上不用担心,所以就让汤龙来演弟弟。后来我就让两个孩子去学这个语言,当然不是让他们学习生活中的语言,而只是学习电影中的台词。当时我找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性,年纪越大,会的越多。我说一句汉语台词,她说一句裕固族语,我全用DV录下来了,然后给孩子们死记硬背。全部背会之后,我再把视频放给孩子听,让他们去校正发音和语调。我们前期花了很多的时间去做这个工作,正好孩子也在暑假,所以效果就还不错。

朱:里面的爷爷是裕固族人吗?为什么一开始是跟儿子分开住的?

李:那个爷爷他以前是文化局的干部。在一些台词校对得不准的时候,他会帮助我们矫正发音。爷爷跟父亲都是裕固族人,原来的台词的翻译就是这个父亲演员和他的老母亲帮我翻译的。翻译完以后,爷爷这个演员进组后,觉得有一些不对,就又校对了一遍。演父亲的这个演员在当地,在他这个年纪里算是语言非常好的了,因为他以前大部分时间生活在牧区。

他们牧民都是这样的,因为每个人的草场不在一个地方,每个人有一个固定的草场,如果你想要游牧的话,你可以自己去找,没有家庭隔阂。一般是定居的牧场留给老人,年轻人去更远的地方。

朱:爷爷送别自己最后一批羊时,那首歌唱的特别好,唱的那首歌是找的代唱,还是自己唱的?

李:爷爷这个演员对本民族的文化特别关心,他本身又是裕固族里研究裕固族姓名的一个专家,所以里面的演员名字都是他取的。他整理、搜集了很多裕固族的口头传下来的民歌,那时候他都是用蜡纸印的。他家里有很大一本油印的民歌,我就去找哪一首合适。这些民歌虽然文字是汉字的,但歌曲都是原汁原味地传下来的。因为他们的语言没有了,所以都是用汉语来记录了。

陈昶颖(以下简称陈):《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公路片,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类型?

李: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去想这个电影是什么类型。有这个剧本的想法的时候是2009年,2010年的时候写完。然后到2011年这个剧本受邀去夏威夷电影节得到两个剧本的奖,后来还得了两个电影节的剧本奖。虽然有一些奖金,但是依旧不够拍这个电影,直到2013年才开机,做完是在2014年底,拖了非常长的时间,是我拍的周期最长的一个电影。

对于我来说,我并没有想过一定要有一个形式去套这个故事,我是顺其自然的,找一个适合于讲这个故事的方式。很简单地,像这个故事里有一句台词,那个老喇嘛问他们去哪里,哥哥不好意思说去弟弟家,喇嘛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之前他们爸爸告诉他们,迷路的时候一定要顺着河流走,只有水的地方水草才会长得丰茂。因为游牧的人是逐草而居的,整个过程他们也是沿着河走的。所以很自然地这个电影就是这样,而不是说我先想好了要拍一个公路片,而是根据内容决定形式。因为现在很多类型电影的做法是,我先定了形式,然后再根据形式安插剧情,而我是相反的。观众看完后可能会说,这是个公路电影,因为他们一直在行走,而故事只有在路上发生,才有可能展现出这片土地上的变迁,以及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走向。

陈:是否因为这个形式,才更好地表现这片土地的时空的变化?

李:其实电影想讲的就是他们行走的这片土地,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的时空变迁。为什么会有很多古城、寺庙、石窟,为什么会有很多壁画?甚至你看到他们看到的幻觉,以及那四个僧人牵着白马的幻觉,他们在石窟里得到了印证,这是“白马驮经”的典故。因为曾经玄奘取经的时候路过河西走廊,这儿很多石窟、寺庙都是在那个时候发展起来的。比如我生活的家乡,高台县,那个县的得名就跟玄奘取经有关系,正是他路过的时候有个寺叫“台子寺”,所以这个地方后来叫高台。

之前在河西走廊佛教文化是非常兴盛的,比如哥哥在石窟里被一只野鸽子吓着,看到很多石窟里的画像,以及“文革”时贴的报纸,现在去看那些报纸,我当时都非常惊讶。因为你看到这个报纸的时候,你会想到在几十年前发生的浩劫,它们也是文物了。而在报纸的卷角处,你会看到壁画,所以就是我们用一层文明去覆盖另一层文明。而且你看里边所有的壁画,大片精美的壁画都被砸掉了,都是“文革”时被破坏的。

我一直在说当下的一切是与过去和我们要设想的未来共同造就的。正是因为我们给未来设定了目标,我们要“大跃进”,要达到什么,才造成了现在我们的土地为什么是这样,正是因为“大跃进”大量的砍伐树木,以及挖掘了人的恶的一面。所以这两个小孩严格意义上是走在一个精神、文化与环境的三重废墟之上。心灵上,父母不在;文化上,全是废墟,废弃的河流、村庄,他们是在废墟上走向未来。电影里为什么会有淘金的情节,正是因为我们全民在淘金,没有人关心民族的过去、未来以及民族的心灵。

朱:里面出现了喇嘛的形象,代表着拯救者,但是情节是他们要放弃自己的寺庙,为什么会有这个情节?

李:这就是我们放弃了自己的信仰。为什么我会选这样的一个地方,因为它那里绿绿的,像一个绿洲,一离开那个地方就是荒漠,但仅存的一抹绿色也即将消失。最后老喇嘛坚守在了那里,是小孩启发了他,给了他指南针。剧情中,他问小孩要去哪儿,小孩说要去找父亲,找那个水草丰茂的地方。一个小孩为了不存在的东西那么执著,而对他来说,为什么要舍弃寺庙呢?最后他没有走,把骆驼送给了小孩,自己留在了这里。他说,“恐依门庭望,归来莫太迟”,有好几个意思。一是说我在这里坚守等着你们,希望你们还会回来;二是希望他的徒弟还能回来,这里的佛事就会兴盛;三是希望离开这片土地的人们都逐渐回来。因为一个寺庙周边没有了人,寺庙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还有,这句话也是一句佛教典故,某种意义上也是说给这两个小孩听的。

哥哥在石窟里看到的第一幅壁画,以及老喇嘛给他讲的唐卡,是佛教中的典故,叫《报父母恩重经变图》,讲的是父母孕育孩子,到孩子出生、长大,到离开,父母一直在门外等孩子回来。所以这里面的经典一直暗含着这两个孩子去找父母,去化解隔阂的概念,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这里面的典故。但从剧作的角度,这两幅画都是有呼应关系的。老喇嘛也不是随便给他讲这个故事的。

朱:里面的铃声是不一样的,有什么含义?还有,马出现了好几次,是不是代表着爷爷的灵魂?

李:一开始被放走的马,指的就是爷爷的灵魂,得以放生。其实在电影音效的设定上,一直有三个铃铛的声音,分别是弟弟的驼铃声音是尖的,哥哥的驼铃声音是粗的、长的,马的铃铛是一个空灵的声音。包括两个小孩在废墟中,弟弟拿着手电到处找,听到的声音,是马的铃铛的声音。在弟弟睡着的时候,哥哥不理解他走掉了,他特别委屈,这时候出现的铃声其实是爷爷的灵魂,他又回来安抚弟弟。很多人看电影习惯了看画面,不太注意声音,但其实这里面的铃声是贯穿始终的。

二、《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

朱:如果说《水草丰茂》关注的是儿童题材,关注乡村儿童的精神世界的话,那么《白鹤》这部电影关注的是乡村留守老人的精神世界,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的题材的?

李:我当时是在修改《水草丰茂》的剧本时,休息的时候我正好在书店,我随手拿了一本小说,是苏童的小说集,这篇小说的名字很吸引我,于是我就去看。看了开头我就被打动了,一直看到结尾。看完后,我觉得特别好,对我有特别大的吸引力,紧接着又读了一遍,立马收拾东西回家。回家后我就给朋友打电话,说我想拍这个小说,他们说不可能,苏童是一线的作家,以前改编他小说的导演都是大牌导演,像张艺谋、李少红等。而我这样一个青年导演,很多人都觉得不可能。我说管他可能不可能,我先把剧本写好,万一有一天有机会见到苏童,我至少可以给他看看剧本怎么样。

我为什么要拍这个电影,是因为我看到了农村老人的精神世界的部分,是很多人不理解的,他们不理解这些老人在想什么,因为缺乏交流。很多人不跟老人交流的,他们最多会注意老人吃饱了没,穿暖了没,精神世界很少过问,但其实一个人不光是这些。人有很复杂的精神活动,他需要倾诉和交流,我突然想到我生活的那片土地上的老人,他们的精神状态与内心世界。这也是整个中国当下的一种状态,现在中国老龄化很严重,有接近两亿的老年人,有一大部分在农村,还有很多是留守老人。这些留守老人的心理状态是什么样的,这令我想要拍这个电影。而且,这个电影与《老驴头》有一个隐性的联系,两部电影是相通的,这也是触动我的另一个原因。

朱:能讲讲你是怎么和苏童联系上的吗?

其实特别巧。拍完《老驴头》之后,我去南京参加一个影展。影展的策展人是南京艺术学院的老师,他特别喜欢《老驴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问到我接下来拍什么,我就给他讲了《水草丰茂》这个故事,也讲了《白鹤》的故事。他说,这应该是苏童的小说吧?他之前在出版社工作,认识苏童,说让我留一张《老驴头》的碟,他给苏童寄过去,也许苏童会感兴趣。过了一个月,他给我打电话,说苏童同意了。其实这个过程特别简单。等到拍之前,我去苏童家里拜访了他,他给我签了一个授权协议,他知道我没太多经费,给了一个比较低的版权价格。而且还说什么时候有钱了再给,没有时间的限制。也许是《老驴头》打动了他,后来就拍了《白鹤》。

朱:我们知道苏童是一个一线编剧,他有参与到电影的改编吗?他看了这部电影的成片后,有什么感触?

李:剧本是我自己写的。写完后我把剧本带给苏童看,他特别喜欢,特别是收割水草那一场戏。那个时候还没有拍,只是我给他讲,他就特别喜欢那个感觉。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成片是在威尼斯电影节。他看完后,心情很复杂,他当时看哭了。说这是他所有被改编的电影里,唯一让他流泪的电影。同时,他自己也觉得心情很奇怪,一方面这个电影是别的导演拍的,另一方面又改编自他的小说,所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此外,他自己挺喜欢这篇小说,之前很多人改编他的小说,但从来没有人想要改编这一篇,直到我想要改编时,他也觉得很好奇,以前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呢?当有人去改编的时候,他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陈:在两部电影中,都看见汤龙,演得特别好,能说一说他吗?

李:他被今年的导演协会提名最佳新演员了,也被青年电影手册提名最佳新演员,但是不知道最终能不能得奖。他今年刚上初中,当时拍《白鹤》的时候在我们村里的孩子中挑出来的,我当时也在那个小学上学。《白鹤》的时候老爷爷拿了最佳男演员,他就问,自己也演得不错,为什么没拿。我说你还小,还有的是机会。最近《水草丰茂》又有了提名,希望他能得,对他是一种鼓励。另外一个小男孩是其他学校挑出来的,是牧区的裕固族的孩子。

三、被忽视的乡土

朱:您拍电影的理念是什么样的?

李:对于我个人来说,其实随着年龄的变化,理念也会有变化。会有新的认识,就像你在不同的时间段看电影就会不一样。首先电影是我特别热爱的东西,其次电影对我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但它又跟当下的世界有关系。电影就像是一扇窗户,你推开它就能看到你生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电影好像变成了我跟世界沟通,去认知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

朱:我看您的电影题材很现实,直接关注中国广大农村的真实一面,但电影拍出来的镜头,画面很美,有一种“诗意现实主义”的风格,又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特质,您对电影的风格有什么追求?

李:对我来说,我所拍的都是对我触动很大的事情。到目前为止,我处理的都是现实层面的问题,都是我生活的那片土地上的人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命运的变化,以及随着社会的变化他们生活方式的变化,他们心灵归属感的变化,等等。我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就有很大的触动,然后去拍这样的电影。所以,我要觉得这个值得拍,我才会去拍。对观众来说的话,要让观众觉得有价值和意义。电影一定要能触动观众,才能让他继续沉浸在你的电影中,才有可能会反思,才能去对照你的电影产生新的互文的关系,以及跟他的生活、心灵产生关系,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我觉得有的电影,看起来很花哨,镜头语言很刺激,但看完后你也不知道它讲的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就像两个人在打拳,高手的形式不怎么花哨,但却一拳制胜。好的电影不在于形式有多花哨,而是内在的东西。拍摄形式都是为内容服务的,我觉得好的东西应该是浑然天成的,应该有它自己的方式和语言。我更希望自己练的是一种内功,我的电影语言也应该是一种简单的方式。其实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纯技巧性的影像,但后来发现那个是很容易达到的,反而是简单的东西很难做,更有挑战性。有一句话“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朱:我注意到您电影中的演员大部分应该是非职业演员,身上有一种淳朴的气质,跟整部片子的题材内容非常契合,你为什么选择他们做演员呢?

李:因为他们对这片土地非常熟悉,而且他们身上本来带有这样的气质,是别的演员替代不了的,这只有他们才能做得到,并不是我排斥职业演员,而是为了电影美学上的考虑。当然,我的演员演不了王家卫、周星驰的电影,但周星驰的演员也演不了这些角色。所以每个人有适合自己干的事情。

朱:您的电影主要是农村题材,关注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关注关注工业文明对农村以及传统乡村文化价值体系的冲击,为什么把兴趣放在这个上面?

李:中国是一个农业为主的国家,有那么多的农民,大部分人的生活很接近我电影中的生活。但是我们的银幕却把这个部分屏蔽掉了,很难在电影院看到最广大的这个阶层的生存的处境、喜怒哀乐。我觉得这是极其不公平的,因为那么大的一个群体,为什么银幕中没有呢?

朱:我们知道,2015年的票房有440亿元,春节档又是一片火爆,现在可以说是商业电影的市场,从票房上看歌舞升平,您觉得这样的状况好吗?

李:对于商业电影来说,这是很好的时代。在我有记忆以来,从票房来说这是黄金时代,现在单片票房已经超过了30亿。但同时,这也是一个特别混乱的时期。因为电影工业还在完善的过程中,像是一个诸侯割据的状态,没有形成一个特别工业化的体系。各种各样的投资进来,各种IP被卖掉。投资商好像觉得我随便买一个IP,随便做做就能挣钱,但这样的话电影的质量是上不去的。原来可能大家一两年做一个片子,但现在可能几个月就做完,想很快把钱收回来,现在电影被资本控制。当下最火的明星是谁,当下最火的类型是什么,其实就是定制一个产品,用一个产品化的方式,拍之前就知道是拍给谁看的。你还没看电影,但他们已经将手伸进你的钱包里了。

可能对更多人来说,电影是一个纯娱乐的工具。但对我来说,电影不仅仅作为娱乐产品存在,更多的还应具有一些社会责任、价值。我觉得如果当所有电影沦为娱乐工具的时候,它离消亡也已经不远了。

朱:未来您有什么打算?

李:我还是会做自己认为有价值、意义的电影。首先是要能触动我,我才有欲望做,不管它是什么题材。做一个电影太漫长了,《水草》拍了六年,人生又有几个六年呢?如果按照这个速度,我最多也就是再拍五部电影。花了那么多时间,我必须得把时间花在我认为有价值和意义的电影上。也许放在当下的市场它不那么好,但十年过去了,大家再翻出来觉得有一定意义,我也会觉得我的付出没有白费,我的付出是有意义的。如果仅仅是当时票房很好,但之后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这样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一个导演能够成为当前的状态,并不是一个人来完成的。所以我就趁着现在还有能力,没有那么多牵绊的时候,争取多做几部好的电影。当然,我希望能够一直坚持我这样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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