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六君子" 到底因何被杀

文_余凌

“戊戌六君子" 到底因何被杀

文_余凌

所谓“戊戌六君子”，系指在戊戌年被慈禧勒令杀害的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六人。但“六君子”到底因何被杀，至今聚讼纷纭。

当时清廷所下达的逮捕“六君子”的上谕，称：“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大逆不道，着即处斩。”内阁所奉硃谕则说：“主事康有为首倡邪说，惑世诬民，而宵小之徒，群相附和，乘变法之际，隐行其乱法之谋，包藏祸心，潜图不轨。前日竟有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幸经觉察，立破奸谋。又闻该乱党私立保国会，言保中国不保大清，其悖逆情形，实堪发指。……康有为实为叛逆之首，现已在逃，著各直省督抚，一体严密查拿，极刑惩治。……康有为之弟康广仁、及御史杨深秀、军机章京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等，实系与康有为结党，隐图煽惑。杨锐等每于召见时，欺蒙狂悖，密保匪人，实属同恶相济，罪大恶极，前经将各该犯革职拿交刑部讯究。旋有人奏，稽延日久，恐有中变，朕熟思审处，该犯等情节较重，难逃法网，傥语多牵涉，恐致株连，是以未俟复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

通观这份谕旨，“六君子”之罪行，总结起来无非两点：1、康党图谋杀害慈禧、“谋逆”；2、“六君子”皆是康党，之前对康有为行方便包庇之门。

反过来说，这也就给了我们历史教科书上的印象：戊戌六君子因主张维新变法，被慈禧太后杀死。但事实上，问题并非这样简单。考证历史，戊戌六君子非但本身政见分歧严重，而且在晚清民初“保皇”与“革命”之争中，其形象一再被改写。

“六君子”中，杨锐、刘广第与康有为政见分歧最大，甚至相当厌恶。且二人皆由张之洞、陈宝箴举荐进入军机处。根据解密的张之洞档案，戊戌政变后张曾极力营救杨锐，剖白其并非“康党”。刘广第死后抄家甚至发现一份尚未完稿弹劾康有为的奏章。

其次是林旭和康广仁。林旭在政变被捕后，曾四处请托竭力撇清康党身份，军机大臣廖寿恒求情时也不认为他与康是一党。康广仁为康有为胞弟，看似无可置疑。但在给友人的信中也表示对康有为不同的看法，劝康有为专心教育、致力办学方可成事。

至于杨深秀，近年来有人认为他才是“戊戌变法”的核心人物：变法的第一道奏折、变法中最主要的“请明定国是”奏折均出自他手。变法100天，杨深秀共上奏折17件，态度坚决，观点明确，影响巨大。但杨深秀被认定为康党所杀，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康有为写了许多奏章，大多以杨深秀、宋伯鲁二人名义呈递。其中，戊戌年9月19日，杨深秀代为呈递了康党涉及武装政变的奏折。至于杨深秀是否了解该奏折的详细内容，则不得而知。

唯谭嗣同一人，也许是真“罪有应得”，他清楚地了解自己因何而死，且确实愿意为之而死。今人多将谭氏归入维新派，实际上，早在入军机处之前，谭氏即已深植强烈的反清立场，是不折不扣的革命派。

在其所著《仁学》如此写道：“成吉思汗之乱也，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也，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薙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即彼准部（准格尔），方数千里，一大种族也，遂无复乾隆以前之旧籍，其残暴为何如矣。亦有号为令主者焉，及观《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明武不少异，不徒鸟兽行者之显著《大义觉迷录》也。……其视华人之身家，曾弄具之不若……夫自西人视之，则早歧而为二矣，故俄报有云：‘华人苦到尽头处者，不下数兆，我当灭其朝而救其民。’凡欧、美诸国，无不为是言，皆将藉仗义之美名，阴以渔猎其资产。华人不自为之，其祸可胜言哉？”

正因如此，他对当时倡导“保中国不保大清”的康有为甚为仰慕，执弟子礼。

熊十力在《读经示要》极赞谭氏之影响，且点明其思想渊源：清之季世，宋学已稍苏。戊戌政变，首流血以激天下之动者，谭复生嗣同。复生，船山学也。复生精研船山，其精神伟大，实由所感受于船山者甚深。……谭、王二公，皆清季宋学家，在政治上影响甚大，而其学之所自，世渐忽之。

可见，谭嗣同虽参与维新变法，但其政治立场和学术渊源都与康有为迥异。谭嗣同的思想恰恰是继承了明末以来严夷夏之防、寻求民族独立的反清思想。这也是后来保皇党与革命党之争时，谭嗣同形象一再被篡改的原因。

谭嗣同的绝命诗，现有两种版本。

其一是：

望门投止怜张俭，

直谏陈书愧杜根。

手掷欧刀仰天笑，

留将公罪后人论。

其二是：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前者系非康党人物所记；后者则是康有为等人所着力宣传之版本。

学者谌旭彬考证： “欧刀”乃刑人之刀；“公罪”，谭氏《仁学》有谓：“谋反，公罪也。”如《仁学》所述，谭氏认为满清皇室残害“中华”数百年，乃罪大恶极者，故在谭氏看来，“围园杀后”乃是代表千万“华人”对满清最高领导层实施正义的刑罚，故言“欧刀”；所谓“手掷欧刀仰天笑”，即指“围园杀后”计划失败。谭氏认为：“谋反，公罪也。……公罪则必有不得已之故，不得任国君以其私而重刑之也。且民而谋反，其政法之不善可知，为之君者，尤当自反”，也就是说，“留将公罪后人论”一句，乃是谭氏自承谋反，且不认为谋反有什么不对。康党戊戌年之后，传播谭氏绝命诗甚力，但这两句，绝不见于其宣传读物，而被置换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与康党在戊戌年后竭力否认自己曾有“围园杀后”计划及“保中国不保大清”等谋反行为，是相一致的。至于“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是否康党杜撰，目前还存疑。也存在一种可能：这两句其实也出自谭氏之手，只不过被康有为移花接木嫁接到了绝命诗中。证据是：谭氏应诏赴京时，唐才常为之饯行，谭氏曾口占一绝：“三户亡秦缘敌忾，勋成犁扫两昆仑”——所谓“三户亡秦”，乃明言此行目的，是阴谋推翻满清之暴政，“昆仑”非独指高山，亦有“华夏”之意。

后来，同为维新派逃亡至日本的王照，亦曾揭露：除了光绪衣带诏，包括谭嗣同所留之绝命血书，皆是康有为等人所捏造。在这份血书中, “伤心君父，……告我中国臣民，同兴义愤，剪除国贼，保全我圣上”“受衣带诏者六人，我四人必受戮”等语，都全不顾谭嗣同毕生反对清朝统治者之政治立场，将其打扮成光绪之忠臣烈士。

由此可见，“戊戌六君子”被整齐划一地贴着“康党”“维新派”之标签所杀害，实在可惜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