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摩尔谈巴尔扎克

2016-05-17 09:54:05乔治摩尔编摘丁茜茜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6年11期
关键词:基耶巴尔扎克萨拉

文_乔治▪摩尔 编摘_丁茜茜

乔治·摩尔谈巴尔扎克

文_乔治▪摩尔 编摘_丁茜茜

【编者按】

1924年在伦敦的埃伯利街上,乔治·摩尔在自家寓所中谈论起了18世纪的作家巴尔扎克。读过《巴尔扎克传》的话,一定对这个现实生活中十足的失败者不陌生,他开印刷厂、开铅字厂、办报纸还是开银矿、开发房地产均一败涂地,甚至相比于司汤达夸奖拜伦皮肤如 “大理石点了灯”,他被公众认为相貌平平、举止粗俗。但在文学世界里,巴尔扎克有条不紊地建构整个世界,打磨两千多个男人与女人的灵魂,重重叩响了现实主义小说的大门。在中国作家中,余华受到表现主义作家卡夫卡影响,莫言则受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的影响,而对于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仍是我们应该深掘之地。

有人也许会问巴尔扎克这个晚上六点睡觉,在十二点起床写作,一直写到次日晚上六点——十八个小时一轮换——的人如何能找到时间去体验他在描述的生活,去研究并详细讲述两千多个男人与女人的灵魂秘密,并且不只是一周,而是连续一个月忍受着这种生活。每当关于巴尔扎克的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出版,这个问题都会被问起,无论何时,只要巴尔扎克的名字在文学界被人提及,就会有人说他一定是穿上了仆人的衣服,否则他不可能描述佛伯格·圣热曼的沙龙。一个比较优秀的思想家在回答这一问题说:巴尔扎克从一开始就知道生活是如何进行的,根本无须去观察。只有在艺术方面,他才会犯错;艺术是不能被预言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巴尔扎克常常表现为一个知识肤浅的人,而这一点在《贝姨》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再会》是巴尔扎克浪漫风格的一个例子。这个故事是由两个运动员引起的,他们整个早上都在寻找可以运动的地方,他们漫步到森林的树阴之中,希望能够找到一处房子或者某种居住的地方;他们遇见一间残破的修道院,他们出神地呆站着,四周是如此荒芜凄凉。巴尔扎克是这样描述的:一个女人从一扇铁门旁边的胡桃林走出来,轻盈得就像云影,男人们看着她,当他们看她爬上一棵苹果树,坐在其中一根大树枝上,抓住苹果,啃一口,然后让这些吃了一半的苹果落下来时,他们的惊奇变成了惊讶。让他们更加惊讶的是,当她从树上下来后,她像个孩子一样四肢伸直向前从树上滑降到地面,并一直舒展地躺在草地上,就像一只在阳光下熟睡的小猫那样,恣意,优雅,自然。“再会了。”她以轻柔和谐的声音喊道,然而她的声音缺少那种可能引起这两个男人兴趣的音调。其中一个男人突然认出了这个女人,受到强烈震动的他像死人一样倒在地上;他的朋友害怕自己也得了某种骇人的心脏病,举枪射向天空,希望尽快有人来帮助,枪声显然惊醒了女人,像是回应着某种可怕的灾难。

读者可能会猜想,那个因看到这个女人而受惊倒地的男人一定是她的爱人,拿破仑军队里的一位士兵,驻扎在此地时和她在一起在冰冻的贝尔齐纳河边杀马吃的人。

如果我有空间,我会提供一些巴尔扎克用以唤起战争的动作、色彩、气味和声音的细节;要得到这些细节,读者必须求助于文章本身,从我这儿只能得到故事起码的线索。

目前,当我们的文学事业满足于写一些只供年轻的女士们在她们的客厅里公开讨论的东西。萨拉希内,一个宦官,是不会受人欢迎的。因为唐璜大叫着反对穿女人的衣服,并说这只会让人无法辨清他的性别,他得到的回答是:

穿上,否则我会叫人来,

让你根本没有性别。

自从我们有手织布以来第三性就被视作是不体面的,现在人所共识的是:我的老朋友穆迪和斯密斯去寻找建议,他们离开主教的教堂时知道了叙利亚的太监和罗马的太监在很多细小的方面有差异:因为萨拉希内致敬的方式是罗马式而非巴格达式,所以人们别无选择,只好将他排除在交谈范围之外——当我说明他是教皇唱诗班的主唱,并且是红衣主教最喜爱的遗产继承人时,整个推理过程就显得清楚多了。

巴尔扎克向世人展示的是他的晚年时期,他那奇特的美已经过去,他是一个幻影、一个幽灵、一个传奇。他的亲戚都被藏在一个没有人能看得到他的大宫殿里,他们为他感到羞愧,急于隐藏自己财富的来源。然而,尽管他们小心地将他藏在众人视线之外,很偶然地,在宫殿里举行的盛大舞会进行当中,一位客人正好看到他穿过一条隐秘的门廊。客人转向一位朋友,或者说是任何一个正好站在他旁边的人,惊恐地问道:“你看到了吗?”另一位客人知道萨拉希内的故事,于是两人退至没人的阳台,一个人开始向另一个人讲述一位年轻的法国人是怎么被刺客刺死的。这法国人迷醉于年轻的萨拉希内的美和嗓音,他甚至相信萨拉希内是个女子。

巴尔扎克在这里聪明地选择一个客人向另一个客人讲述的方式来叙述萨拉希内的故事,但是,间接叙述方式需要注意更多的细节,巴尔扎克显然未能对此驾驭自如,我们只能认为此书是巴尔扎克的急就章之一。据说巴尔扎克写《榴弹袋》只用了八个小时。这或许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一定会认为他的黑咖啡并未能让他一直保持足够的清醒。我们认为,同样的不幸也落到了《萨拉希内》身上。巴尔扎克在此书中并不像在写《榴弹袋》时那样完全沉迷于其中,但是,如果说《萨拉希内》的艺术价值几乎可以忽略,那么,它在散文叙述史上的价值却是巨大的,因为任何一个有思想的人在读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后都会发现:其作品中的怪异和超常的描写是很少的,天才作家不应当将这种东西引入自己的故事之中,因为虽然有的人可以偷走马,但另一个人可能头都探不过篱笆;总之,有天才的人不要被泰伦斯华丽的格言“我是人,我不会考虑人性之外的任何东西”所误导。

再多谈一个怪异的话题。我想,对所谓的英国小说的勤奋创作者们而言,他们继续选择一种平凡的、日常的故事可能更好,因为在发展这样的故事时,他所拥有的一切思想的独创性与幻想都会显示出优势。巴尔扎克在平凡中挖掘出了我们只能在理想中发现的东西。但这并不就是说《金眼女郎》与《图尔的本堂神甫》一样有价值,或者说,如果人们要在《萨拉希内》或《老姑娘》两者间进行时挑选时会有任何犹豫。

虽然很少有人将《老姑娘》作为巴尔扎克天才的例证,但它是巴尔扎克最早的短篇作品之一。我认为它充满了巴尔扎克渊博的学识,整个构思也是极具艺术性的。在《老姑娘》中,我们可以看到巴尔扎克特有的哲学批评,以及极具想象力的敏锐个性,还有很多只有在他最好的作品中才能找到的警世恒言,以及两到三个戏剧高潮。第一个高潮是吃晚饭时漂亮的苏珊溜进骑士的房间,向他坦白了自己的困境。骑士狡诈异常,所有并没有显露出自己不相信她的故事。

在这所弥漫着繁华时期遗风——18世纪的遗风——的房子里,他用与之相称协调的语言,送她前去诱惑他的竞争对手杜·布斯基耶。与杜·布斯基耶有关的场面也相当不错,因为在这一场面中巴尔扎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那就是去描绘,并在描绘中表明这两个老单身汉——两人彼此欺诈,都想得到科尔蒙小姐的财产并向她求婚——是如何体现了两个不同时代的思想及其外在表象的:德·瓦卢瓦骑士代表的是18世纪贵族的风雅,而杜·布斯基耶则代表了19世纪粗俗的商人暴发户。另一份优美的高潮是在科尔蒙小姐得知德·特雷维尔子爵是个已婚男人时;而当骑士前来向他求婚时,就出现了第三个高潮。但这个风雅的绅士只能用一种方式自杀;他靠风雅而活,他最好也死于风雅之手。当骑士垂死前再关注一下自己的容貌时,杜·布斯基耶走进了这个近乎绝望的女人的客厅。

故事的灵魂是科尔蒙小姐嫁人的欲望以及实现其计划的困难。通过这个简单的计划,巴尔扎克就像手里拿着一只灯笼从我们面前走过,向我们展示了征用制度是如何已经影响到婚姻市场的,以及保存下来的共和精神——尽管复辟依然存在——在遥远的外省是如何开始体现现在社会生活中的;我们从中也可以感受到君主制是短暂的,共和制则是一种永恒的力量,它的衰败只是表面的,事实上并非如此。

然而,这个涉及众多严肃主题的小说的结构却是最简单的,促使其开始运转的是拉尔多夫人的一名洗衣工,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名洗衣女工首先想引诱优雅的骑士,但骑士很容易就使她相信引诱骑士的对手杜“布·斯基耶先生对她更为有利。下面几段录自巴尔扎克对这个老绅士的描述:

瘦削,干瘪,一文不名,青年时代大部分时间在巴黎度过,正当他三十岁年纪风流倜傥、情场得意之时,却突然爆发革命。他现在住在外省,租住了拉尔多太太洗衣坊上的两间房,与洗衣女工为伍,他对她们很好,常常带给她们一些小礼物,巧克力啊,糖啊,缎带啊,花边啊等等。

他每日必在外面吃晚饭,每晚必赌博。他有一个缺点,是会讲述一大串关于路易十五治下和大革命初期的传闻逸事。多亏他有这个本事,人家才将他看成是极有才华的人。人们第一次听到这些小故事的时候,觉得讲得相当不借。德·瓦卢瓦骑士还有一个优点,就是那些带有个人特色的俏皮话,他从来不翻过来掉过去地讲,也从不谈起自己的情史。他那翩翩风度和可掬的笑容则泄露出有滋有味的秘密。伏尔泰式的老绅士们有一种特权,就是从不去教堂参加弥撒。这位好好先生也利用了这个特权。他十分忠于王室事业,人们对他不信宗教也就宽大为怀了。他最有风度的一个优雅动作,便是从鼻烟盒里取鼻烟的姿势,那大概是模仿莫莱的。这鼻烟盒是一个古色古香的金盒子,上面装饰着戈里扎公主的肖像。在路易十五统治末期,这位小巧玲珑的匈牙利公主以其美貌而十分著名。瓦卢瓦骑士年轻时曾经狂热地爱恋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异国女郎,直到现在,每每谈起这件往事还满怀激情。为了她,他曾与德·洛赞先生殴斗。

骑士如今已经五十八岁左右,但他只承认自己五十岁。他的外表还容许他采用这种无害的骗人伎俩。干瘪、金发的人天生具有许多长处,长处之一便是他们的身材显得年轻。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有这样的身材就不显老。瓦卢瓦骑士也保留了这样的身段。对啦,请各位一定记住,全部生命力,或者说,表现生命力的全部优美姿态,全凭身材维系。在骑士拥有的宝贵财富中,还必须算上造物主赋予他的妙不可言的鼻子。他的鼻子将苍白的面孔截然分成两部分,这两部分之间似乎互不相识,进行消化工作的时候,只有半边脸发红。在相貌与人的心灵之间关系十分重大的时代,这件事值得特别一提。这火热的部分位于面部左侧。

虽然德·瓦卢瓦先生双腿细长,身躯瘦削,面色灰白,看上去好像身体不十分健壮,可是吃起饭来食量很大。他声称自己患有外省称之为“肝热”的疾病,毫无疑问,这无非是给自己胃口奇大找个遁词而已。半边脸发红的情况倒给他的说法提供了一点依据。在一个一顿饭可以吃上三十或四十菜、时间可以持续四小时的国度里,骑士的胃似乎是上天给予这座城市的一种赏赐。据某几位医生说,这种左脸发热的现象,说明人心轻诺寡信。骑士的风流艳史证实了这些论断十分科学,幸亏史学家不需要对这些论断负责。虽然有这些症状,德·瓦卢瓦先生的神经系统依然比较敏感,总是十分兴奋。用一句老话来说,他的肝火旺,可是他的心燃烧起来也不亚于肝。虽说他的脸上已有了几道皱纹,头发已经花白,一个有眼力的观察家从中也许会看出放荡留下的痕迹,纵情声色掘出的犁沟。确实,具有特征意义的“鱼尾纹”和“宫殿台阶”显示出皱纹之华贵,据说这在西岱尔宫中是很受赏识的呢!在这位风流骑士身上,一切都揭示出讨女人喜欢的男人的生活习惯:他是那样精心梳洗以致他的双颊叫人见了就喜欢,好像用什么仙水刷洗过一样。头发遮盖不住的光秃部分闪闪发光,有如象牙。他的眉毛,经过精心梳理,均匀整齐,显得青春焕发。他的皮肤本来就很白皙,现在看上去似乎有什么诀窍,弄得更加洁白。他即使不洒香水,也散发出一股似乎青春的芳香,使他所在的地方顿时清爽起来。他那贵族气派的手,像时髦女郎的双手一样精心维护,修剪齐整,引人注目。总而言之,若不是长着那么一个奇大的鼻子,他简直就像个玩具娃娃。我们还要下个狠心,承认一桩小事,来破坏这个完美的肖像。骑士扎过耳朵眼,一直到现在还保留两个小耳环。耳环是金刚钻的,雕成黑人头形状,做工极为精细。他对此相当重视,给这个奇怪的赘物找出个理由来,说他从前患偏头痛,自从耳朵上扎了眼以后,他的偏头痛就好了。我们并不将骑士作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来加以介绍,不过这些老光棍们,心将那么大量的血液送到脸上,他们有些颇为可爱的可笑之处,也许是基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秘密,对他们难道不应该宽容一些吗?何况德·瓦卢瓦骑士在其他方面还有那么些优雅风度来补救他的黑人头,社交界也应该觉得得失相当了。

我省略了野心勃勃的洗衣女工与杜·布斯基耶之间的谈话。苏珊从杜·布斯基耶手里敲诈到六百法郎,随后立刻到妇女协会司库格郎松夫人面前,将自己的苦恼和盘托出。格郎松夫人应该有个儿子,他也同样渴望向科尔蒙小姐求婚,这对小说来说是必要的,但是很难说为什么巴尔扎克认为应该阻止迄今为止一直如此简单、直接的故事情节的发展,而让苏珊爱上了忧郁的年轻诗人。实际上,这个错误要比乍一看上去严重得多。因为让苏珊爱上阿塔纳兹的设想,把一个原本是完美的短篇故事变成了一部被意外缩短成短篇故事篇幅的小说了。

巴尔扎克所有作品中从未放弃过展示辉煌的思想表层,而这部小说在这方面尤为突出,《图尔的本堂神甫》在内涵和外在表现上达到了平衡,平衡得甚至没有一句为文章添彩的隽语超出它的背景或限制,或者会使眼睛有片刻的疲劳。下面是其中一些妙语:

每一种新选择都包含着对曾被拒绝对象的蔑视。

世界上的大事往往简单易懂,不难说明,人生的琐碎事儿却需要许多细节才能解释。无论道德观点或政治经济观点,都排斥只消费而不生产的人,都不允许有人在世界上占着一个位置而既不为善也不作恶,因为恶也是一种善,只是后果不立刻显露罢了。

在图尔,就像在其他外省生活中一样,嫉妒成为语言的实体。

如果我们总不能知道自己要去何方,我们就总是感到旅途的疲惫。

以上格言可以与拉·封丹的格言相媲美,而它们是从短故事中收集出来的,这个短篇故事和其他故事共同构成了这部《人间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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