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新干 梁 洁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鄂东南通山方言一组本字及其音韵特点
范新干 梁 洁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鄂东南通山方言存在一些不知其字的词语和语素,从该方言今音韵母为ã、iã、uã、yã的音节之中选择一组不知其字的词,考出它们的本字分别为“”、“棚”、“正”、“謦”、“盈”、“嚷”、“攘”、“串”、“挥”。上述四类方言今音韵母与《广韵》音系咸、梗、宕、山、臻五摄二十多类阳声韵相应,跨度如此之大的韵母合流现象,不见于汉语标准音音系的任何历史阶段,在古今汉语方言中也鲜有同类。这种大合流格局和其中的鼻化现象及离散式音变情况,最有地方特色,能够为汉语方言音韵和汉语语音史的研究提供一定的数据和依据。
鄂东南通山方言;本字;音韵特点
鄂东南通山县的现代汉语方言,学者多归之于赣方言。该方言存在很多常说而不知其字的词语和语素,本文以通山方言城关片的老派白话为观察点,从今音韵母为ã、iã、uã、yã的音节之中选择若干不知其字的词,考论它们的本字,兼论其中的音韵特点。本文第一作者是通山城关镇人,18岁以前一直生活在故乡,文中方言语料的调查对象是该作者本人及其亲友。
讨论本字离不了语音的考证,其中的声调方面,若是逐条缕述,难免重复,不妨顺便在此作一个整体性说明。通山方言单字声调6类(不包括轻声和变调在内):
通山调类通山调值中古调类例字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入声23214235┫33(ʔ)55清音平声古浊音平声清音上声、次浊上声清音去声全浊上声、浊去、浊入清音入声刀tau23滔thau23桃tau21牢lau21岛tau42讨thau42脑nau42到tau35兔thau35稻tau33盗tau33怒nau33读tau33禄lau33督tauʔ55秃thauʔ55
米□khã35卖完 | 羊肉□khã35三斤八两 | 新鞋不大不细□khã35合脚
这几类用例中的“khã35”,都还可以换成“khã35好”、“khã35来”或“khã35khã35”。
2.棚 通山县城老街有些旧式民居,主楼后部逐层架木建构有小阳台——附着于墙皮向外凸出四尺左右,旁有栏杆,顶层上端有房檐,当地白话称之为“吊楼”或“跳□pã21”:
跳□pã21柱上挂了腊肉 | 到跳□pã21下边去提水
《资治通鉴·唐肃宗至德二载》:“贼又以钩车钩城上棚阁。” 胡三省注:“棚阁者,于城上架木为棚,跳出城外四五尺许,上有屋宇以蔽风雨。”
“架木跳出城外四五尺许”的“棚”,与通山的“跳□pã21”形制相似,由“棚”的古义能够引申出“木制小阳台”之义。
上述音义情况表明,“跳□pã21”的“pã21”就是“棚”字。单用“棚”字即有“木制小阳台”之义,前面再加一个“跳”字,则更突出了“向外伸出”这种架空性质的形象色彩[1]。通山方言里,“跳棚”的“棚”只有pã21音一读,“棚”的其他意义则只有文读pa21一音。
3.正 通山方言有一个读作tsã35音的词可以用作两类补语:
真是病□tsã35重了 | 感冒还冒没好□tsã35彻底 | 蠢□tsã35到极点了
修得□tsã35汽车会修汽车 | 吹不□tsã35笛子不会吹笛子
查《广韵·劲韵》:“正,之盛切,……平也……”之盛切为梗摄开口三等去声劲韵章母地位。通山方言多有读开口三等清静劲韵为ã韵母之例:姓成sã21、齐整tsã42、郑tsã33家坪,声母方面则是章母开口字一律读ts的局面,可见之盛切之字可读tsã35音。词义方面,“正”有“平正不偏斜”的基本义,“平正不偏斜”是一种完美,是一种极致,由此能够引申出“程度深”和“能够做到”之类语义。音义综合情况表明上述用作补语的tsã35音之词就是“正”字。通山方言这个用作补语的“正”,只有tsã35音一读,该字的其他意义则只有文读tsan35一音。
4.謦 通山方言称述“咳嗽”这一语义,土语色彩最浓的说法用的是一个读作khã42音的动词:
□khã42出了一口痰 | 一伤风就□khã42□khã42欬欬不歇气
查《广韵·迥韵》:“謦,去挺切,謦欬也。”去挺切为梗摄开口四等上声迥韵溪母地位。据李荣、李新魁等学者研究,迥韵之类纯四等韵,在《广韵》(《切韵》)音系及此前各历史音系中没有韵头i,到后来才产生韵头i与三等韵合流[2]。语音历史演变的进程中,连续式音变与离散式音变是相辅相成的,基于这种原理来看,迥韵开口之字既可演变成齐齿韵,也可以演变成开口韵。前者是连续式音变的结果,后者则是离散式音变的结果——承《广韵》或更早的开口韵音值而来,是一种存古色彩较浓厚的历史积淀。联系实例来看,与去挺切相承的去声苦定切,通山方言有读khã35音之例:钱用罄khã35光了。音理和例证都说明“謦”在通山方言里可读khã42音。这个“謦”字与上述khã42音之词,同为“咳嗽”之义,而且在词的形式上也有一定的传承关系——从古代的“謦欬”到通山方言的“khã42khã42欬欬”,后者即是前者的叠用形式。上述音义情况表明这个khã42音之词就是“謦”字。通山方言里,“謦”的白读khã42音只用于“咳嗽”之义;该字另有文读thin42音,用于“谈笑”之义:亲承謦thin42咳。
5.盈 通山方言可用一个读作iã21音的动词表示“挽留、存留”之义:
□iã21客吃饭 | □iã21两张戏票送人 | 新衣□iã21到过年着穿
查《广韵·清韵》:“盈,以成切,充也,满也。”以成切属于梗摄开口三等平声清韵余母地位。通山方言里,以成切小韵的字有读iã21音之例:输赢iã21;其他中古同韵母的字读iã韵母之例也较多见:天晴tsiã21、衣领liã42,足见以成切可读iã21音。从词义方面看,“盈”的“充满”义与“挽留、存留”之义是相因关系,由前者能够引申出后者。音义综合情况表明,上述iã21音之词就是“盈”字。通山方言里,“盈”的白读iã21音只用于“挽留、存留”之义,该字另有文读in21音,用于其他义位。
查《徐州十三韵·样韵·让小韵》:“嚷,小儿嚷乳也。”“嚷乳”的“嚷”,就是“呕吐”的意思。语音方面,“嚷”不见于中古音注,现代普通话里则有a55、a214两音,此二音与中古音系宕摄开口三等阳(养)韵日母音节相应。通山方言里,宕摄开口三等韵有读iã韵母之例:向后仰iã42、阿娘iã33[3];日母多有读之例:记认in33,姓饶ieu21,柔软ye42,可见中古开口三等养韵日母音节在该方言里可读iã42音——可见上声“嚷”字在通山方言里可读iã42音。上述词义和语音情况表明,通山方言这个表示“呕吐”意义的iã42音之词就是“嚷”字。通山方言里,“嚷”的白读iã42音只用于“呕吐”之义;该字另有文读o23、o42二音,二者都是纯粹的读书音。
查《集韵·养韵》:“攘,汝养切,扰也。” 汝养切属于宕摄开口三等上声养韵日母地位,据上一则有关考论而知,汝养切之字在通山方言里可读iã42音。从词义方面看,“攘”的“扰”义与“……触动对方”之义是相因关系,由前者能够引申出后者。至此而知,上述iã42音之词就是“攘”字。通山方言里,“攘”的白读iã42音只用于“……触动对方”之义;该字另有文读o42音,用于其他义位。
查《尔雅·释诂》:“串,习也。”郭璞注:“串音五患反。” 这个五患反即是《集韵》五患切的音源,属于山摄合口二等去声谏韵疑母地位。通山方言里,古患切的“惯”即是读的uã韵母,合口二等阳声韵疑母字一律读声母,可见五患切之字是读uã33音。词义方面,《尔雅》故训表明“串”即有“习惯”之义。至此而知,上述uã33音之词就是“串”字。通山方言里,“习惯”之义的“串”只有uã33音一读,不存在文白二读的对立。
9.挥 通山方言称述“扔”这类行为动作,土语色彩最浓的说法用的是一个读作yã35音的动词:
查《集韵·焮韵》:“挥,吁运切,奋也。”吁运切与《广韵》许运切等同——属于臻摄合口三等去声问韵晓母地位。通山方言有读苦本切之字为uã韵母之例:捆khuã42扣子眼,还有读王运切之字为yã韵母之例:运yã33金箍棒挥舞金箍棒。苦本切属于臻摄合口一等混韵,与臻摄合口三等问韵的差异只在于韵头;王问切与吁运切,同属合口三等问韵,同属喉音声母。苦本切、王问切可以读uã、yã韵母,吁运切就可以读yã韵母;声母方面,撮口韵的晓母通山方言一律读作,可见吁运切之字可读yã35音。词义方面,“挥”本义为“挥舞”(奋也),由此能够引申出“扔物”和“丢弃”之义。至此而知上述yã35音之词就是“挥”字。
通山方言里,吁运切的“挥”字只有“扔物”和“丢弃”二义,都只有白读yã35音,其他的吁运切之字则都只有文读yn35音。
“挥”的“奋也”(挥舞)这一基本义,中古另有一个许归切的同义异读,通山方言的“挥”,虽有许归切-fai23音,但这个音读所配的是“扔物”“丢弃”二义以外的义位。
以上考述的是ã、iã、uã、yã韵母之字,通山方言这几类今音韵母与《广韵》音系咸、梗、宕、山、臻五摄的阳声韵相对应:咸开一的覃感勘、谈敢阚和咸合三的凡范梵,与ã对应;咸开二的咸豏陷和衔槛鑑,与ã或iã对应。梗开二的庚梗映、耕耿诤和梗开四的迥韵,与ã对应;梗开三的庚梗映、梗开四的青迥径和梗合三的庚韵,与iã对应;梗合二的庚韵,与uã对应;梗开三的清静劲,与ã或iã对应;梗合三的清韵,与yã对应。宕开一的荡韵与ã对应;宕开三的养韵与iã对应。山开一的寒旱翰和山合三的元阮願,与ã对应;山开二的删潸谏和山产裥,与ã或iã对应;山合二的删潸谏和山产裥,与ã或uã对应。臻开一的很韵,与ã对应;臻合一的混韵,与uã对应;臻合三的问韵,与yã对应。
上述加有下划单线的中古韵,它们与ã(uã)的对应,只限于某些小韵。例如咸摄和山摄开口一等韵与ã的对应,就只限于舌音和齿音小韵。还有加有下划双线的中古韵,它们与ã(iã、uã、yã)的对应,只限于个别小韵中的个别字。例如梗开四迥韵和梗合三庚韵,前者只有“謦khã42”字与ã对应,后者只有“兄iã21”字与iã对应。这种“个别字”的离散式音变现象很有意思——同小韵之字绝大多数都朝着连续式音变的轨道进发,唯有个别字不合群,以至于在特立独行的道路上形成ã(iã、uã、yã)。至于无标记的中古韵,则不存在上述两类局限,从总体上看,它们与ã(iã)对应,遍及唇舌齿牙喉等各类声母的音节,包括开合两呼和二三四各等以及平上去三声,具有分布普遍的特征。
ã、iã、uã、yã四个鼻化韵,它们所对应的中古韵母,分别涉及五个韵摄、四个韵摄、三个韵摄和两个韵摄,这样的现代方言韵母,显然是古韵合流的结果,主要是韵腹方面的合众为一现象,这其中还包含有鼻音韵尾失落而促成鼻化元音韵母的环节,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m、n、殊途同归的过程。
跨度如此之大的韵腹合流现象,不见于汉语标准音音系的任何历史阶段,在古今汉语方言中也鲜有同类。这种大合流现象和上述离散式音变情况,最有地方特色,能够为汉语方言音韵和汉语语音史的研究提供一定的数据和依据。
注释:
[1] 通山的“木制小阳台”原本只见于县城少数民居,近三十年来,已经罕见,它的“跳棚”名称已是日趋式微,新出现的水泥小阳台一般不以“跳棚”为名。
[2] 参看李荣:《切韵音系》,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年,第150~151页;李新魁:《中古音》,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18、1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