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下的虚空和幻灭

2016-05-14 13:29周婷婷
文教资料 2016年5期
关键词:金锁记意象

周婷婷

摘 要: 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极致地展现了曹七巧在黄金欲望和情欲的驱使下,人性逐渐扭曲与异化的过程,这是小说的显在情节结构,其潜在意义则是对人生空虚与幻灭的抒写。本文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在解读小说显在情节并分析文本意象的基础上,认为小说中人性的异化实则映射出现代人的精神焦虑和生存困境,月亮、镜子、鸦片烟等意象更是投射出真假难辨的人生映象,表达了对人生的虚空和幻灭的关照。

关键词: 《金锁记》 精神分析理论 虚空与幻灭 人性异化 意象

夏志清评价《金锁记》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认为“《金锁记》的道德意义和心理描写,却极尽深刻之能事”[1]。评价或许有过誉嫌疑,但是对《金锁记》心理描写的肯定却一语中的。以后的批评家们对张爱玲在《金锁记》中通过对性欲、物欲、人格结构的剖析刻画人物、阐释人性这一实践也多有褒奖。本文试图从精神分析批评的角度对小说潜在意义加以解读。

中国现当代批评家中,勤于运用精神分析批评理论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当属蓝棣之先生,他创新地提出了“症候式”分析方法,认为“在阅读与评价之间,应该还有一个解读的环节,解读是评价的基础与前提。所谓解读,就是用完整的理论对作品的深层含义、潜在结构、创作动因、艺术形式所进行的探索”[2]。即着眼于作品的显与隐之二分,“总是以作品的各种反常的、疑难的现象作为突破口,在寻找原因的过程中寻找这些现象的意义”[3]。在这一理论指导下,通过对《金锁记》的情节、意象等作细微之解读,笔者认为,小说不仅揭露了物欲、情欲压抑下的人性之恶,更在潜在意义上表达了对人生的虚空与幻灭的关照。

一、人性异化下的生之虚幻

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认为,人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神经病人要自拔,必须有力必多欲望与我们称之为‘自我的自身那一部分的冲突。……这类致病的冲突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发生:力必多渴望打通道路,追求某种目标,而这种目标正是自我曾经征服、不耻一顾的因而早就禁止了的东西。……缺乏真正的满足或是真正的满足受挫,尽管完全不是唯一的条件,却是神经病发作的第一条件”[4]。黄金欲与情欲的压抑和受挫让曹七巧的人性在挣扎之中堕落异化,人生幻想的破灭摧毁了人性。

“作者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或枯索繁琐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动作、言语、心理三者打成一片”[5]。张爱玲利用暗示,在剖析曹七巧的心理时,揭示了人生的虚空与幻灭。当情欲与物欲受到压抑时,七巧的潜意识里迸发出强大的反抗力量。然而,她的反抗只是茫然的本能冲动,所以愈演愈烈,甚至演变为可怕的报复,直至人性扭曲异化。在这一过程中,张爱玲给予世俗热切的关怀与悲悯,真真假假,透露出人生的虚空与幻灭,留下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曹七巧在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市井环境中长大,她有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盼望,年轻时她是与现实紧密联系着的。麻油店、肉铺、朝禄的调笑等。生活在市井中的七巧年轻、纯真、有活力,她的盼望是抓得住的,生活于她而言是实际的。然而,当七巧被迫踏入富家贵族姜家的大门时,她的一生都在与不可捉摸的命运作着无谓的抗争,她要拼命抓住什么,在一次次幻灭中却只得到一片虚空。她嫁给了患有骨痨的姜家二爷,这让她对爱情和婚姻的期待完全破灭了。她被囚禁在姜家公馆这座牢笼里,道德人伦压抑着她对性和情的基本诉求,生活唯一的念想就是那一份姜家的家产,物欲的满足是她填充心灵空虚的唯一方式。

无意识和性本能是弗洛伊德理论的特质,无意识中最基本的欲望是性的欲望。对曹七巧来说,性本能却受到了压抑。“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张”[6]。愈是受到压抑,七巧的情欲就愈加强烈,她把所有的欲望都转接到姜家三少爷姜季泽的身上。姜季泽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他身上有七巧渴望的生命活力,于是成为她发泄情欲的对象。然而姜季泽却是早抱定了宗旨不惹家里的人,七巧的情欲无处宣泄,更加痛苦。“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筋骨和牙根都酸楚了”[7]。七巧拼了命地要在了无生气的生命中抓住她所渴望的,但是她所渴望的却都是虚幻一场。

及至姜家分家那一天,七巧的黄金幻想终于要成真了,她终于带着这笔财产摆脱了姜公馆自立门户。但是对黄金的实际的占有却为曹七巧戴上了永远解脱不了的枷锁,成为她人生幻梦的症结。

小说转折点出现在分家三个月后姜季泽找七巧表白自己的“爱意”。七巧自觉多年来压抑的情欲终于也有可以释放的一天了,却猛然间意识到他是为了她的钱,金钱欲战胜了情欲,七巧将姜季泽赶出了门,自此再不联系。“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8]。曹七巧的情欲彻底成为虚空,黄金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中,她想抓住的东西看似抓在手里,却因为抓得太紧而显得更加虚幻。她的人性最终扭曲异化,开始了更加疯狂的不自知的报复。长白成为她生活中唯一的男性,对儿子的占有欲使她无法容忍儿媳芝寿的幸福,她把长白整夜困在自己身边为她烧烟,窥探、宣扬着长白与芝寿的隐私,搅得夫妻不和。“儿子不像儿子,婆婆不像婆婆”[9]。长安是小说中另一个悲剧人物,她的幸福在曹七巧的淫威下一次次被断送:抽大烟、裹脚、退学、晚婚,她最终成为新时期的“畸形者”。曹七巧这时已经是“疯人”的形象,她以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伤害身边的每一个人,带给别人不幸似乎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唯一乐趣。面对人生莫大的虚无与幻灭感,曹七巧无处可逃,本能的升华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她只能任由人性堕落异化,酿成悲剧。小说揭示了人生的虚空与幻灭感,表达了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虑。在黄金欲与情欲的双重压抑与驱使下,曹七巧与命运的抗争彻底失败,成为弱者,沦为欲望的俘虏和刽子手。七巧临终时想起年轻时代的往事,更觉人生虚无苍凉,她闹了一生、争了一生,想抓住的由不得她抓住,却将自己牢牢锁在枷锁之中,“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10]。几个朴素的句子,就勾勒出“人之将死”的悲凉。

从情节结构看,《金锁记》通过曹七巧一生在黄金欲和情欲驱使下人性逐渐堕落异化的过程,展现了人性之“恶”。在潜在意义上,黄金欲望的膨胀,对婚姻和爱情的期望的破灭,性本能的长期压抑,这些让曹七巧本能地反抗与报复,她的反抗是无力的挣扎,在毁坏他人幸福的过程中只得到一片虚空。小说揭示了人生的虚无与幻灭,以及生命个体在面对这种虚无时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虑,在这个意义上体现出张爱玲对世俗人生的人性的、生命的体验与关怀。

二、虚幻的人生映象

张爱玲的小说对意象的刻画往往淋漓尽致,擅长以意象的组合传达人物的心理,在《金锁记》中,作者通过月亮、镜子、鸦片烟等意象将人生的虚空与幻灭展现到极致。

月亮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常用意象,张爱玲在《金锁记》中,运用月亮这一意象,使小说浸润着一层冷寂虚幻的人生意蕴。小说首尾均出现月亮,月光的清辉笼罩着三十年的人生,苍凉虚渺。开篇“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涸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11]。这里渲染出优美而伤感的意境,作者与读者同是怀着月亮一般俯视的视角读一段三十年的苍凉,结尾又提及“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12]。两相照应之下,不免让读者感受到月光透彻的凉意,在历史和现实的交织中显现出人生的虚幻。在三十年的故事讲述中,月亮始终高高悬着,以一种带有哲学意味的眼光审视着人事变换。“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残月,像石印的图画……”[13]长安在七巧的淫威下只能主动选择牺牲,独自在黑夜缅怀她要葬送了的幸福,天是灰的、星又寥寥、月是残的,构成一幅模糊、残破的“石印的图画”,俨然昭示着长安在幸福幻灭之后产生的绝望虚无之感。“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14]。在曹七巧的刻意破坏下,芝寿原有的新婚的幸福丧失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被折磨到几近疯狂绝望,月亮灼灼宛如太阳,显现着不真实的反常的光,“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15]。芝寿已经对混乱的失真的生活失去了信心,月光投射下的冷寂的蓝影子在她心中挥之不去,人生是一片躲不掉也奈何不了的虚无。

文本中另一个重要的意象是镜子,真实存在的事物形象与镜子中的映象完全一样,极易造成真假难辨、恍惚迷惑之感。《金锁记》中主要出现两次关于镜子的描写,都在历史与现实、真实与虚幻的交错之中传达出强烈的虚无感。“……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眼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16]。通过镜子表达了七巧对时间的独特感受,望镜子能够让她暂时忘却生活的压抑与空虚,十年婚姻生活是那样漫长又是那样短暂,虚空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再定睛看时只有镜子里的人老了。真实与虚幻的交融体现出七巧深感命运之不可捉摸而又极力要把握命运的心理状态。“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小孩把袍子掖在裤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17]这段描写出现在七巧将姜季泽赶出家门时,透过窗户想看他最后一眼,她的内心是混乱、沉重的,窗户玻璃的映象显现出真假难辨、人鬼混淆的迷乱虚幻心理。在现实与鬼蜮的置换中,预示着七巧人性的彻底堕落,沦为疯人。

如果说月亮的虚幻投射出小说中人物的人生际遇,镜子暗示了七巧在真实与虚幻之中的挣扎的话,那么文本中的鸦片烟的意象则是直接折射出人生的虚无。《金锁记》中,鸦片是填充人物空虚心灵的良药,能让人暂时忘记生活的压抑与沉重,在极度的虚空享乐之中得到暂时的满足。七巧自嫁入姜家之后一直吸食鸦片,她从未想过戒烟,并且直接引诱自己的儿女吸食,甚至把这当做金钱的证明。她肆意地将看起来牢牢握在手里的黄金用于吸食鸦片,转换为一片虚妄,更加映衬出她内心极大的虚空。只有在虚无缥缈的鸦片烟的笼罩之下,曹七巧是没有挣扎的,但她的人生因此更加虚无。生命即将终结时,七巧的状态是“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暗示着她一生与命运顽抗,却如何也走不出人生的虚幻。

《金锁记》通过月亮、镜子、鸦片烟等含有虚幻意蕴的意象映射出人物心理的空虚,暗示了命运的不可捉摸及个体生命与命运的搏斗中的无力,较直接地传达出人生的虚无与幻灭之感。

总之,作为一部成功的现代心理分析小说,张爱玲的《金锁记》通过主人公曹七巧的人性扭曲异化的过程赤裸裸地展现出了人性之“恶”;在潜在意义上,文本反映了生命个体在不可捉摸的命运洪流中的生之虚幻。当各种欲求受挫或是受到压抑时,人格结构的失衡让曹七巧的人性在扭曲中堕落。强烈的情欲和黄金欲激活了她内心对性和金钱的幻觉,她便试图极力地去占有,幻觉的虚空和毁灭却让她陷入无法自救的精神困境,月亮、镜子、鸦片烟等意象也无意识地投射出真假难辨的人生映象,反映出如梦人生的苍凉虚幻。

参考文献:

[1][5][6][8]子通,亦清,编.张爱玲评说六十年.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6:57-61.

[2][3]蓝棣之,著.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6:207-209.

[4][奥]弗洛伊德,著.孙凯祥,译.罗达仁,校.论创造力与无意识.北京: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4:88-89.

[7][9][10][11][12][13][14][15][16][17]张爱玲,著.张爱玲经典作品选.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2,1:37-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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