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语文词典编纂中义项设置的几点思考

2016-05-14 18:37吴晓芳仇志群
辞书研究 2016年5期
关键词:义位复合词辞书

吴晓芳 仇志群

摘要:文章讨论词典编纂中单字条目下义项的设置问题。单字条目下的义项应能为该条目下的复合词语的语义分析提供支持,一般情况下,复合词语的构成成分理应在义项组里找到语义对应项或者说理据的解释线索。可结合复合词语的分析,从科学性和充足性等方面检查词典单字条目义项的设置,优化义项的释义功能。

关键词:语文词典义项设置

一、 引言

语文词典编纂中的义项分为字头下的义项与复合词义项,这里主要讨论字头下的义项设置。义项划分问题十分复杂,尚缺乏明确细致的分析标准,《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第6版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以下简称《现规》)第3版的修订都没有将其作为主要修订内容。就这两部词典来看,一方面义项设置与释义方面有不少分歧之处,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同质性问题。

词典的任务、规模、使用对象及编纂者的理念和表述风格都不尽相同,词语的立目、义项的安排设置自然也有差异。Robert Lew(2009)认为:“对于在所有情况下都是最佳的义项排列的唯一策略的期待是天真和不切实际的。”(转引自陈国华等2015)不仅是义项的排列,其他相关问题基本亦如此。但是像《现汉》和《现规》这样类型相近的词典,力求科学地描写汉语的词汇系统,完成词典工具性的语文任务,优化义项设置的功能应是其共同的追求。

二、 科学性、充足性是义项设置的基本要求

释义的科学性涉及两个方面:一是释义的准确、到位,一是字头下的义项有无“误设”(有的学者称之为“衍设”)。充足性则是对字头下的整个一组义项而言,如义项设置能为字头带出的复合词提供充分的理据线索,就是充足的。

1. 义项设置的科学性

词典中的义项设置与义位密切相关,而义位的归纳是以自然语言的基本形态为基础的,即以词和由词组成的语句为基础。所谓的科学性,就是要求义位的归纳应根据字头用字在单用情况下共时或历时的表现,以及在其构成的复合词中所担任的语义角色来进行。义项体现着义位归纳的结果,义位的归纳有很强的主观性,如何使归纳的结果最大限度地接近语义面貌的真实,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编纂者对语言事实的认识水平和分析能力。即使是一些常用词语的准确释义,《现汉》和《现规》虽都下了很大功夫,对编纂者来说仍不无优化的空间。

如口语中常用的“踩”,《现汉》第5版指“脚底接触地面或物体”,第6版在动词前又加了“用力”。张博(2013)指出这一修订并不成功,大量用法表明“踩”这一动作在很多情景下并无“用力”的意思,如“踩踏”“踩死”“踩脏”“脚踩着铁钉”,等等。《现规》释“踩”为“脚底向下接触地面或蹬在物体上”,没有“用力地”这一修饰用语。问题是“踩”的动作也不一定是“向下”的,受事也不一定是地面: 如“脚踩在椅垫上”“墙上踩了好多脚印”。对这样一个口语常用词的解释,两典都未能准确到位。在准确性上对两典都是挑战。再如“喂”字,《现汉》第5版作“把食物送到人嘴里”,《现规》第2版和第3版为“把食物或药物送进别人嘴里”,从动作关涉的客体事物来看,后者比前者要准确。《现汉》第6版做了修订,改为“把食物或药物送到人嘴里”。比较《现规》,《现汉》改动后的释文仍有可斟酌处,“送到人嘴里”不如“送进别人嘴里”。因为“送到人嘴里”不排除送到自己嘴里,而送到自己嘴里不能叫“喂”。

“误设”既指多列了实际没有的义项,也指释义中加入了实际没有的语义成分。如《现汉》第5版中“大”字条目有一名词义项“大小的程度”,但有学者认为能出现在“形+数”这一格式(如重10公斤,高3米)中的“长、宽、高、深、厚、重”才可看作转变成了名词,而“大”不能出现于这一格式,“大”字也就不该设立这样一个名词义项。(张博2013)“大”的这个名词义项就属误设。《现汉》第6版修订时予以删除。《现规》“大”字条目下有义项“形容大小的程度”,举例如《现汉》第5版的“有X(那么)大”,也属误设义项。

2. 义项设置的充足性

从字头下义项组的整体来看,义项的充足性主要表现在字头带出的复合词与该字头下义项组的语义对应关系上。

把单字条目下所设立的义项与其构成的复合词一一联系起来,可以检验义项设置的充足性。如“哀”字,一般语文词典都收有“哀求”“哀告”“哀劝”等词,如果“哀”字下仅有“悲伤;悲痛”“悼念”“怜悯”等义项,那么“哀求”“哀告”“哀劝”等词中的“哀”在释义环节上就是有缺漏的。《现规》增补了“苦苦地”这一义项,就弥补了条目义项与复合词义位的这一缺口,满足了充足性要求。再如“梅”字,《现规》仅一个义项,如“梅酒、梅雨、蜡梅、话梅、酸梅、望梅止渴”等词语中的“梅”,无法与义项对号入座,是有欠充足的。而《现汉》“梅”分了三个义项: ①落叶乔木……(即梅树);②这种植物的花;③这种植物的果实。上文所举词语中的“梅”,就都可以在义项组里对号入座。可见,《现汉》对“梅”的义项设置是充足的。

尽管两部词典多次打磨,几经锤炼,在一些常用字、常用义的处理上也都存在类似问题。例如解释“海”是什么,《现规》的释义是“靠近陆地跟大洋连接的水域”。《现汉》为:“大洋靠近陆地的部分,有的大湖也叫海,如青海(按,似指青海湖。青海湖不能称作青海)、里海。”由“海”构成的词语我们仅举“公海”一词分析,其中的“海”在两典的相关义项里都无法对号入座。从海与洋的指称区别而言,《现汉》优于《现规》,但从“公海”的“海”与义项组的“失联”来看,两典的义项设置都是不充足的。

充足性不一定都表现在义项数目上,也表现在释义部分的内容上。如“发”,《现汉》第6版较之第5版在“表达”这一义项上作为并列释词增加了“发表”一义,并增加例句“在报上发了一篇散文”,使“发”的这一义项更周密贴切,“发稿、发论文、发了一首诗”等“发”的常见用法得到了释义上的落实。对照《现规》,“发”的相应义项只有“发布;表达”,凡用于“发表”义的“发”在义项组里找不到准确的对应项,相对来说是不充足的。

在满足充足性要求的同时,还要防止单字条目下义项的“多设”。“多设”指所设立的义项从词典的规模和任务等方面衡量,不需要或不一定要设立。

具体操作上,如何做到充足而适量,没有多设义项,是个十分复杂、不易把握的问题。即使是同类型词典,如《现汉》和《现规》,由于规范理念和收释原则不尽一致,同一现象,可能于此是恰当的,是可接受的,于彼就未必,可能属多设。如“怯”字,《现汉》和《现规》都收录了形容词性的“不大方,不合时;俗气”这一义项。两部词典收词对象都定位于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规范词语,但实际上“《现汉》的词汇规范观是广义的大语文规范观,它追求社会需用词汇的最大公约数,力求在通用性与规范性之间寻求词典的普适性的最大空间”(李建国2006)。而《现规》更强调体现规范,追求规范。这也是《现规》中没有方言标注的理由。在这里,《现汉》标〈方〉收录的“怯”,按其凡例“标〈口〉的表示口语,标〈方〉的表示方言”,是把这一意义的“怯”作为方言成分看待的。《现规》同样收录,标注为“口语”,这样的处理并不符合语言实际。义为“土气、俗气”的“怯”不是普通话的口语成分。该字不单用,多带“太、很、那,那么、这么、有点儿”等修饰语(《现汉》举一例“显得怯”,语料库无用例),检索人民网,这个意义上的“怯”一共10例,只能算作一个偶见于平面媒体的很不活跃的北京方言词。这类词该不该收录,按刘叔新(1984: 57)的意见:“一般地说,当代民族语言的普通词典要求反映民族共同语的词汇面貌,因而可以不收方言词语。但是也要考虑词典的实用性,尽可能适应读者各方面的需要。因此,少量地酌收某些较常见到的或以后有可能为民族共同语吸收的方言词语,是恰当的。但对这部分纯属于方言的词语,必须作出方言的标记。”该义项《现汉》设立没有问题,它不是作为口语(普通话口语)而是作为方言成分收录进来的,对于《现规》来说,不好说是“误设”也属于“多设”。实际上,《现规》在这方面是有自己的原则的。如北京方言的“颠儿”,有很快离开、走开的意思。《现汉》以“一散会他就颠儿了”为例收释了这个词,《现规》则拒收,没有为“颠儿”设立相应的义项,因为它是个地道的北京方言词,仅见于北京土语。再如《现汉》在方言意义上设置的“造”的一个义项“无节制地吃喝或花用(钱物)”,也不见于《现规》。《现规》的规范观和设定的原则是可以肯定的,关键是能否一以贯之。

除控制多设,在追求充足性的同时,还应考虑一个过去一直很少注意的问题——义项的合理省设,即某些合成词的构成成分不一定都需要在相应的义项组里有所对应。如《现汉》第6版新收录的“收官”一词,其义为“围棋术语,指棋局进入最后阶段,泛指工作接近结束、收尾”。“收官”中的“官”指围棋中的“官子”,“收官”在围棋里也说“作官子”,是围棋比赛中三个阶段(布局、中盘、官子)中的最后一个阶段,指双方经过中盘的战斗,地盘及死活已经大致确定之后,确立竞争边界的阶段。一局棋经过中盘战斗,双方所占地域基本确定,但彼此交界处的空位还可以下子,这时所下的子叫作官子。“收官”的“官”的这一意义,不一定要反映在“官”字头下的义项组里。

义项的合理省设也由词典的规模、性质、服务对象及历史表现等多方面因素而定。“未雨绸缪”,虽是现代汉语中常用的古词语成分,“绸缪”的“绸”或“缪”考之典籍也可找到释解,但现代汉语辞书都不会为“绸”或“缪”单立义项。

义项的合理性省设,首先一点是“合理性”,不能因追求简约而影响释义功能的强度。如“傲”字,不算姓氏义,《现规》三个义项,《现汉》第6版仅释作“骄傲”的一个义项,举例为“傲慢;倨傲;这人有点傲”。《现规》的三个义项为“①自高自大,看不起人。②自尊自重,坚强不屈。③〈文〉轻视;藐视”。因为“骄傲”的语义内容比较复杂,从《现汉》“傲”的举例来看,其义仅覆盖“骄傲”一词的消极义。联系含“傲”的复合词,如“傲岸、傲骨、傲然、傲视、傲世”等,相比之下,《现规》的“繁复”要优于《现汉》的“省简”。

根据字头下复合词的收录情况设立义项,哪些情况需要合理省设,如何做到合理省设,我们的认识还很肤浅,希望在进一步研究的基础上能更好地、系统地解决这一问题。

三、 在科学性、充足性要求下实现义项设置的最优化

语文辞书编纂中义项设置的优化牵涉的方面不一而足,我们仅就以下几点谈一点意见。

1. 单字条目下的义项设置,首先要对历史义位做出合理安排

一个“字”代表的语言单位历时和共时的表现构成词典中单字条目义项归纳的基础。绝大多数单字条目的一个字,从历时的层面看,有的一直是可以单说单用的单音词,有的虽然在现代汉语里失去了造句功能,但仍以构词语素的身份存留在复合词里。所以历史义位的整理归纳直接影响条目的义项设置。一些颇有影响的语文词典,有时对历史义位安排的意见分歧,造成单字条目下义项设置的分歧。如在《现规》里,除共同的义项,“访”还有“征求意见;咨询”这一义项,“侵”有“渐渐地前进或进入”这一义项,“救”有“采取措施,使灾难或危机情况终止”这一义项。以上义项均不见于《现汉》。《现汉》中,“款”设立“敲”(击打物体,使发出声音)这一义项,《现规》不取。“昉”释为“①明亮;②起始”,《现规》仅“起始”一义。“菲”(fěi)指“①古书上指萝卜一类的菜;②〈书〉菲薄(多用作谦辞)”,《现规》仅“菲薄”一义。

在一般的现代汉语中型语文词典里,涉及词语历史义位的义项设置不能强求一致,可能也没有最优,但应尽量体现出科学性和充足性。从这一点提出要求,像是《现汉》和《现规》这样的精品辞书,也不能说已臻尽善尽美。

如“不啻”。这是个常用于古代汉语而在现代汉语里也不罕见的词,其中的“啻”,《现汉》释作“但;只;仅”,举例为“不啻”“何啻”“奚啻”。《现规》释作“仅;只”。据《说文》:“啻,语时不啻也。”历来学者都认为,“不啻”在古代曾活跃在群众口语中,是“没有被文言吞没而竟能著录在较早的经籍文献中的口语”(祝注先1980)。“啻”本身并不单用,只有在连用中才表现出“但”“只”“止”等意义,其用法与“但、只、止、仅”等不同,所以不宜把“啻”径直释作“但”或“止”等。《汉语大词典》和《现规》注意到了“啻”的这一特点,在释“啻”为“仅;只”义的同时均做出说明“常用在表示疑问或否定的字后,组成‘不啻、‘匪啻、‘何啻、‘奚啻等词,在句中起连接或比况作用”(《汉语大词典》),“多用于否定和反问”(《现规》)。虽然这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但在释义中对其构成方式给予特别提示,至少可以帮助读者对“啻”的用法留下一个印象。需要说明的是,没有“啻”的单用用例,仅对复合词整体意义分割提取,其结果不一定可靠。

在某一问题上对历史义位的认识深度,也必然直接影响义项设置的精度。如“款”字,仅就两部词典中与论述相关的部分来看,差别较显著:

款①诚恳: 款留︱款曲。②招待;款待: 款客。(《现汉》)

款恳切: 款待︱款留︱款款之心。(《现规》)

构成“款待”的“款”,《现规》释为“恳切”,举例是“款待”,显然视“款待”为偏正关系;(检之《新华字典》,“款待”中的“款”也释为诚恳)《现汉》释作“招待;款待”,举例为“款客”,可推断“款待”是被看作并列关系。“款”固然有恳切、诚恳义,如“信之非不款,敬之非不重”(晋葛洪《抱朴子·道意》),但“款”在古汉语和早期白话里更为常见的是“接待;招待”一义,如“一茶可款从僧话,数局争先对客棋(戴复古《汪可见约游青原》诗)︱适有瓜葛丁姓造谒,翁款之(蒲松龄《聊斋志异·梦狼》)︱匪徒饫家人,亦可款朋友(潘飞声《移居横浜桥》诗之二)︱但村落无可为款,倘蒙兄长不弃,当设鸡黍以待(喻世明言)︱当下治饭相款(警世通言)”。与“款”义近的还有一个“待”,“待”也有“招待;接待”义,用法与“款”也无稍异。如“于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史记·孟尝君列传)︱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水浒传》)︱出瓮中酒,烹羊以待客(《北史》卷六)︱师曰:‘苦瓜那堪待客。(《五灯会元》卷七)”。正如很多近义语素的组合表现(如道路、规矩、洗涤、储存、购买、离别),“款”与近义的“待”构成“款待”。按《汉语大词典》“款待”最早见于元代,如“李斯奏曰:‘帝可赐赏来使。帝依奏。御宴款待臣僚与孙虎。(《秦并六国平话》卷中)‘亲家,俺兄弟去了也,有劳尊重,只是家贫不能款待。(元无名氏《合同文字》楔子)”。从早期用法来看,“款待”只是一般接待、招待。如(以下各例均引自语料库在线)“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苏锦衣道:‘你二人闲坐着,闷的慌,又没甚款待你们。︱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别处去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

词义发展脉络显示,“款”的“招待;接待”义在双音化趋势下与近义的“待”构成“款待”。这一复合词,开始并无附加的特定情感义、方式义。因为接待、招待的行为本身具有“亲切优厚”或“诚恳”的意义,这一行为的情感义、方式义在使用中渐渐被固化在“款待”的整个词义里。由此看来,我们较赞同《现汉》的处理。“款”的动词性用法有传统依据,与同义的“待”组成并列复合词是双音化的正常现象,发展线索清晰。“款”在“接待、招待”义上的历史义位应该得到合乎语言事实的反映。“款待”可释为“亲切优厚地招待”,但“亲切优厚地”不能切割分配到语素“款”的身上。

关联历史义位的义项设置充足性的评估,主要看义项设置能否为复合词的释义提供准确的理据线索。如“救”字,《现汉》的两个义项为“①援助使脱离灾难和危险:~命∣挽~∣营~∣搭~∣抢~∣一定要把他~出来。②援助人、物使免于(灾难、危险):~亡∣~荒∣~灾∣~急”。《现规》的两个义项为“①采取措施,使灾难或危险情况终止:~火∣~灾∣~亡∣~急。→②援助使脱离危险或免遭灾难:~死扶伤∣挽~∣营~∣拯~”。从“救”的历史义位来看,“救”有“救助”“救援”的意思,也有“阻止”“制止”的意思。许慎《说文》:“救,止也。”这是“救”的原始义。“救火”就是把火止住,对此李行健(1981)在《从“救火”谈释词》一文中已有详尽的分析。《现规》的一个义项照顾到“救”的历史义位,“救火”一类词语的释解就有了充分而可靠的理据。相比之下,在充足性上,《现规》这一问题的处理要优于《现汉》。

2. 合理提取属于语素本身的语义成分

语素的语义,归纳自历时和共时平面上其自身的用法及它参与构成复合词语的情况。在分析过程中,我们需要注意语素在组合后可能引起的“语义变形”,分清进入组合后由于特有的构成方式而增生的结构意义。这是词义分析的老生常谈,但在一部收词五六万条以上的中型语文词典里,难免顾此失彼。如“吃”,《现汉》2002年增补本有“在某一出售食物的地方吃;按某种标准吃”这一义项,就是从“吃食堂”“吃小灶”等组合中“归纳”出来的。

很多语素以本身固有的意义组合为一个复合词,词义就是两个语素义的加合,如“存留”即保存留下,“听写”就是听和写。如果是定义式释词,词典一般用与被释词结构相同的释义语言作解,如“群山: 很多的山”。这种结构类型的释义语言也直接影响我们对其构成成分语义的理解。如果语素在组合构词以后词义有了“涨出”的现象,即除本义外还有增生的结构义(或叫补充义、附加义),释义表述中可能会把附加义通过切割分配到其中某个语素上。这种结构义有语法平面的,有词汇平面的,特别是表现在词语搭配上词汇层面的结构义对义项的设立直接影响更大。如“会水”,一般释为“会游泳”。《现规》据此为“水”设立一名词性义项“指游泳”。《现汉》“会”字头下收有“会水”,但第5版和第6版都没有为“水”设立上述义项。“水”指游泳一义应是从“会水”的“会游泳”切割出来的。作为“会水”的整体义是否能做这样的分解,然后分配至每个语素成分需要斟酌而定。除了《现规》,《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水”字下也都设有“指游泳”这一义项,《现汉》不从,当有编写者自己的考虑。历来文献反映,解释为“游泳技能”的“水”只出现在“会水、能水、知水、识水”等组合里,动词都是表有认知能力义的一类。“会水”等于“会水性”,二者可换用,早期白话的例子如(以下各例均引自语料库在线)“他那里会水,只是为情所使,不顾性命|连崖上人,也有几个会水性的,赴水去救|老师屡次劝我学水性,我总不遵命,师兄六人都会水性,惟我蒋伯芳一点水性也没有,致将老道放走”。“识水”也就是“识水性”,如“五只大船上,用着张横、三阮、童威,和识水的人护船,别的军人能识水者,水里被箭射死|施恩、孔亮,不识水性,一时落水,俱被淹死”。“水性”就是水的性质或性能。即使“水性”一词可解作“游泳的技能”,也不宜释“会水”“识水”的“水”的语素义为“游泳”,并因此为“水”设置“指游泳技能”这样一个义项。我们认为语素A+B构成的复合词,其中的A或B在语义层面可能不是直接参与性的,而仅起一种“提示”作用,所提示的内容具有广义性、发散性。例如“梅雨”一词中的“梅”,不与义项组中的“梅树”“梅花”相对应,甚至与“梅子”也不直接对号。“梅”在此提示的是“梅子黄熟时的季节”义。“会水”的“水”所提示的可能是水的性质、作用、环境状况,等等。知水性、识水性、掌握水性,表现之一就是具备在水里不借助工具进行活动的能力(游泳)。《现汉》不给“水”设立“指游泳”这一义项,可能考虑到“会水”中的“水”还是水的一般意义,不能把“会水”的整体意思分解开来。

3. 义项的设置和释义要有一个科学的、易操作的“编写守则”

统一性、严密性是精品辞书的标准之一,达到这一标准应该有规可循。在义项设置、释义方面,统一性体现在词义的描写,词性的分析、标注,义项的排列顺序等方面,都在系统的框架内做到全局兼顾,相互照应。例如对历史义位的安排,《现规》就有明确的“守则”。其中收录“访”的“征求意见;咨询”一义,“侵”的“渐渐地前进或进入”一义,是为了提供词义引申的完整线索。“让”的本义是“责备、责问”,古汉语中不为罕用,但《现规》和《现汉》都没有录取,因为现代汉语中不再使用,构词频率也很低(仅有“让诮”“责让”等一二例)。

但不管多么完善的“守则”或“凡例”,要严格落实到每个细部,不是很容易做到的。如《现汉》为表示“翻耕过的土块”的“垡”标注〈方〉,举例有“深耕晒垡”,而“晒垡”条下却没有标〈方〉,似有欠照应。这方面两典都有待斟酌之处。

以《现汉》和《现规》处理结果相同的一个“烦”字为例。“烦”的一个义项都释为“厌烦”并标为形容词性成分,《现汉》举例“这些话都听烦了”。《现规》举例“这一套我早听烦了”。再看“厌烦”一条,两部词典都标为动词,《现汉》举例“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都叫人听厌烦了”。与前引“烦”下的举例在内容和结构关系上都没什么两样,却一个是“形”,一个是“动”。《现规》将“厌烦”标为动词,解释是“厌倦而腻烦”(“腻烦”在该词典的这意义上又是“形”),举例为“无休止的争吵实在让人厌烦”。汉语词类的确定有分歧意见是正常的,但一部词典内必须协调一致。

需要注意的是,照应联系的很多情况不是明显的,可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多义单字的释义,有时不需要与同义的复音词一样分设几个义项,但最好在配例中有所照应。如《现汉》标〈方〉的“颠儿”义为“跳起来跑;跑”(这里相当于两个义项的内容)。“跑”有六个义项,下面的举例“一散会他就颠儿了”,表明“颠儿”相当于“跑”的义项②(逃走)。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系统性要求在两部词典里有时会失之于某些细节。如“强”(qiǎnɡ)用同义的“勉强”对释,而“勉强”有四个义项。从《现汉》单字条目“强”配的三个例子“强笑|强辩|强不知以为知”来看,例仅与“勉强”的部分义项对应。“强笑”的“强”对应“勉强”的义项②(不是甘心情愿的),后两例“强”对应“勉强”的义项④(牵强;理由不充足)。《现规》“强”(qiǎnɡ)的三个例子“牵强附会|强辩|强求”都只对应“勉强”的义项④(理由不充分)。因为没有从配例上照顾到“勉强”的其他义项,“强”(qiǎnɡ)的语义也就不易给人清晰的印象。前面提及的“傲”属同样情况。“傲”,《现汉》释为“骄傲”,举例“傲慢|倨傲|这人有点傲”。但《现汉》的“骄傲”有三个义项,其中两项分别为“自豪”和“值得自豪的人或事物”,都是积极性的褒义,“傲”的举例对此却没有反映,有欠照应。

《现汉》和《现规》的编写都有详密完备的操作体例,但由于执行的水平和力度诸因素,不一定能很好地贯彻到每一处。吕叔湘曾主持制订了《现代汉语词典》编写细则,很多条目是关于义项设置和释义问题的,规定非常具体、细致。每一部词典都有自己的体例规定,关键是要提高编纂人员理解和执行的水平,严格“执法”,培养为打造精品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

4. 充分利用各类语料库,注意语言实际用法,使单字和多字条目的义项划分、定性释义有可靠的语料基础,释义的内容能经得起推敲

张志毅(2005)说:“今天的语料库已经成为能量巨大的语言样本集。它正在印证、充实、修订、改写甚至颠覆以往的辞书释语。它也正孕育出、孕育着更现代、更可信的辞书。”语料库之用于词典编纂,已成为现代语文词典编纂的趋势,词典编纂有了前所未有的方便。

我们知道汉语中的一些新语素提取于新词语。如何选择、吸收新的语素(单音节语素),考察其用法与稳定性、普及性,以补充、调整义项设置,需要借助于语料库等语言资源。如“博客”的“博”,这是对原形语素“博客”减缩后形成的一个变异形式,从实际用法反映来看,它已成为一个能产性很强的成分,并显示了一定的稳定性。如“博主、博文、博友、开博”等。“博主、博文”人民网达5万多条,“博友”1万多条,“开博”6千多条。《现汉》第6版的修订为“博”增设了一个新的字头,增加了“指博客”这一新义项。再如“晒”字,《现汉》第6版增加了“展示”这一新义项,用例如“晒客、晒创意、晒账单”。网络调查情况表明,“晒×”已成为使用频率极高的一个流行词语,除了词典的举例,还可以看到“晒网、晒图、晒课、晒工资、晒心情、晒幸福、晒恩爱、晒宝贝、晒想法、晒发型、晒作业”等,这一个音译兼意译的“晒”字(英语share),反映了现代社会里人们希望通过网络媒介传递个人信息以被广泛了解,从而尽快扩大交流空间的心态。《现汉》捕捉到这一词语的使用趋势及背后的社会心理,及时收纳入典。没有语料库的助力,是很难完成好这样的任务的。对于一些稳定性一时难以把握的成分,可通过语料库跟踪调查为以后的收释做好准备。如《现汉》和《现规》都收录的“粉丝”,其中的“粉”近年来在“粉丝”意义上已变成一个构词频率很高的成分。我们常见的就有“职粉”“圈粉”“剧粉”“黑粉”“颜粉”“铁粉”“死忠粉”“铁杆粉”“骨灰粉”“脑残粉”“僵尸粉”“CP粉”,等等。“粉”字条目下是不是应该补充一个“指粉丝”的新义项,可能会从语料库的表现上得到支持。

5. 多借鉴吸收外部的研究成果,让词典编纂在词汇研究的带动下创新提高

《现汉》的这次修订有很大一部分内容依靠它“海纳百川”的编纂方针。如比喻、借指、形容等提示词的正确使用,听取了很多建议,一一做了调整。一些细微之处也不放过,如“来日方长”的“方”,第5版释作“正”,第6版改为“还;尚”,可能是吸收了蒋礼鸿的研究成果。但综观近年来词汇研究的点点滴滴,对照我们的词典,可修订的地方还不少。如“趵突泉”的“趵”,《现汉》释为“〈方〉跳跃”;《现规》释为“〈文〉跳跃;向上喷涌”。据考,“趵”实为“凸出;鼓起”的意思,“趵突”的“趵”也作“暴、爆、瀑”,与“突”同义。“趵突泉”即(泉水)凸出,鼓起的泉。张生汉(2011)对此考证缜密可信,但迄未引起词典编纂者的注意。比较起来,《现规》的解释稍近之,也未到位。有的研究成果,不一定马上拿来,但也有提醒作用,推动我们的进一步考察。如有平去两读的“当”字。高翀(2015)以《现规》为例分析,认为根据《现规》的释义和举例,“当天、当晚、当夜”读平声和读去声意义没有什么区别。“当(dānɡ)天”指“过去某件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当(dànɡ)天”指“(某件)事情发生的同一天”,是同一个意思。如果研究证实这一说法不错,“当天”中的“当”在实际运用中平去两读不再区别意义,“当”字条的义项和相应复合词的释义完全可以相应修订。

词典编纂水平的提高多受影响于词汇研究达到的水平。一部词典几经打磨,仍有新概括、新提炼的空间,而从词汇研究的新成果里汲取营养,是保障词典编纂质量以“永葆青春”的重要途径。在这方面,两部词典都应建立修旧纳新的规划。

对外部成果的学习、借鉴,也包括某些高质量辞书之间的取长补短。由于现代语文生活的丰富性和传播手段的技术更新,词汇使用的语境变得活泼而复杂,对词语的语义描写难度也更大。一部词典不论达到多高的水平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遗憾。如前面所举的“喂”字,《现规》的释解要优于《现汉》第5版,后者的第6版就对动作的关涉对象方面做了修订。同样,《现汉》第6版吸收很多新词语、新用法与词语研究新成果的做法(如“晒”的“展示”义增补,“来日方长”的“方”之新解),也都值得《现规》借鉴。

很多释义难点的处理,也可以在比照中发现问题、开拓思路。如果把两部词典的释义放在一起,在比照中反复推敲,有可能会有新的收获。实践证明,语文词典作为记录、描写现代汉语词汇系统的语言“史册”,其编写是一项大工程,只有通过各类品种的相互学习、借鉴,才能取长补短,形成良性竞争的局面,才能不断提高词典的编纂质量,更好地满足社会的需要,满足建设一个辞书强国的需要。

参考文献

1. 陈国华等.《汉语大词典》义项失序问题研究.辞书研究,2015(1).

2. 高翀.“当年、当日、当时”等词的词义辨析及其在词典中的处理.辞书研究,2015(1).

3. 李建国.再论《现代汉语词典》与词汇规范.辞书研究,2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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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李行健等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3版).北京: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语文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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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吕叔湘.《现代汉语词典》编写细则(1958).∥《现代汉语词典》五十年.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4.

8. 张博.《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释义修订的类型及特征.辞书研究,2013(2).

9. 张生汉.释趵突.中国语文,2011(5).

10. 张志毅.辞书编纂现代化的基础理论.∥张绍麒主编.辞书与数字化研究.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11.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第6版).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5,2012.

12. 祝注先.啻和不啻.辞书研究,1980(2).

(吴晓芳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及闽南文化研究中心漳州363000)

(仇志群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252000)

(责任编辑 李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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