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迷的黄金梦

2016-05-14 22:38吴岩
章回小说 2016年6期
关键词:张峰

吴岩

一、老票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那位注册于香港的天鸿房地产有限公司老板、那位生长于九头鸟之乡的余敏、余董事长,正搔首弄姿地对工商局局长吕多崮讲着一个特别动听的故事。

“您知道咱们国家的历史吧?咱们国家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历史时期,当属北宋。宋真宗赵恒那前儿,岁币(国库收入)1?郾6亿两白银跟玩似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这个概念意味着当时人类每年创造的财富百分之六十以上集中在大宋朝。富归富,辽军却屡屡来袭,威胁甚大。景德元年,赵恒与辽国签订丧权辱国的澶渊之盟,开创用岁币求苟安的恶例。然后,赵恒大兴祥瑞,封禅泰山,号为‘大功业,举国之力广建宫观,以为这就是民所称颂的仁政,在防侵略方面则武备懈弛。虽为东方大国,外交上却唯唯诺诺,很有养虎为患之嫌。金国灭辽完胜,剑锋直指北宋,酿造了‘靖康耻这杯让大宋予孙饮之不尽的苦酒。金军废除了赵恒的世孙徽宗、钦宗二帝并将他们及宗室、大臣、嫔妃宫女等三千余人虏往黑龙江,至此北宋灭亡。别看金军满载而归,可是他们没有带走多少金银财宝。当金军统帅领军合围开封前数日,北宋市面上流通的大量金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千古之谜。有好几种传说,只有两个最可信。其中一个,是北宋皇帝在国破家亡前夕命人将所有金银财宝珍藏在太白山北麓的固庙附近山洞,但可惜藏宝人也在北虏之列,并且抵御住威逼利诱,最后带着所有秘密病死在依兰县。另一个传说,是金军统帅之一的粘罕,图谋坐拥中原,瞒着另一位统帅斡离不,将大批财宝藏匿在芒砀山西麓脚下,没有按计划漕运回国都。据说这批财宝仅黄金就有近万吨,是当年日本侵略中原拼命寻找的目标。日最高统帅部将此视为拯救日本帝国的一手好棋,可是死了不少人却一无所获。一千多年来,何止日本人在找,其实从元朝开始就没停止找这笔巨额财富。究竟财宝藏于何处,我已经知道了。”

说到此处,余敏仿佛热得不行,掀起雪青色真丝双绉的短袖夏衣当扇子,呼扇扇地亮出娇嫩的腰身和丰满的胸脯,圆鼓鼓的乳房似乎要从乳罩束缚中冲将出来。

“在什么地方,”吕多崮将信将疑地,“你能告诉俺吗?”

余敏妩媚地一笑,操着悦耳的女中音道:“那要看局长您的实力,没有钱可是不行的呦!”

“俺是靠工资生活的。”

余敏大拇指压着食指、无名指也压着食指并迅速滑动,很娴熟地打了个榧子道:“那就算了。”

这个故事到此结束。吕多崮觉得这些个体工商户挺有意思的,来不来就套近乎,子虚乌有,难辨真假。他们都想在北京立住脚跟,那就踏踏实实立呗,用不着这么虚头巴脑的。

不久,来自吉林的天岗保健品推销商张峰,整着一张鞋拔子式的脸,绘声绘色地给吕多崮讲故事。

“吕局长,你看过金庸写的《鹿鼎记》吗?”此人见吕多崮迷茫的神色,便更起劲儿地哇啦哇啦扯起来,“你要是看过就好了,一准能信我。你知道《鹿鼎记》里提到的那笔浮财吗?知不道是不,那我告诉你。那笔浮财是多尔衮担心满清无法统治庞大的汉民族,因此将大明积攒的巨额财富掳掠到大兴安岭的小波勒山,因为那里四面都是沼泽地,不是寒冬腊月,休想靠近山根一步。那时野狼猖獗,除非浩浩荡荡的大军才能让狼群望风而逃,否则必死无疑。话说明朝腐败黑暗,老百姓个个穷困潦倒,害得饥民造反,国库好像空了。李自成杀进金銮殿,真以为这个王朝穷得叮当响,居然连堆满库房的金银财宝看都没看一眼,吃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饺子,就被撵出了北京。清军在多尔衮的指挥下洗劫了京城,加上后来扬州、南京、苏州、嘉定等地血洗来的大批财宝,他派重兵押运到小波勒山藏起来。本世纪初,美国渐成世界霸主,满清政府看准时机,将这批宝藏秘密押运到美国开办了花旗银行。”

“花旗银行是中国人办的?”吕多崮十分困惑。

张峰呵呵一笑:“当然是,花旗其实就是红黄蓝白八旗的意思,我们满清皇亲国戚还指望靠花旗银行东山再起哪!你知道这笔钱利滚利到现在价值多少美元吗?”

吕多崮摇摇头问:“他们想怎么东山再起啊,听口气,你也是皇室后人?”

“不敢当。”张峰一只眼眯缝着一只眼笑,“我充其量算贝勒爷,不过我母亲可是身负重托的。那笔七十二万亿美元的巨额财富,没有我母亲和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的签字,谁也没咒念。”“既然是中国的财富,跟格林斯潘有什么关系?”吹牛不上税,吕多崮一点儿都没惊讶。张峰狡黠地瞥了吕多崮一眼:“关系大了。当初咱的财宝一入境就被美国政府约法三章,首先要鼎力支持美国崛起,其次要置于美联储监管下,第三给了我母亲签字权。”

“你娘高寿?”

“八十三。”

吕多崮低眉垂目思量片刻说:“七十二万亿美元,相当于美国九年的GDP,相当于俺们中国小七十年的国内生产总值,不得了。可是粗略算算,好像你母亲没到人世就被委以重任,这可能吗?”“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明天就上中南海献宝去,×××要不委我一官半职,你瞅我怎么臊着他。”

张峰有些恼羞成怒,端起杯子一气喝净杯中水,然后撂爪就走了。噢,这种不讲礼貌的做派,好像应该是做贼心虚吧!

可是还没完,武汉下岗职工魏春生也找上门来。他是得到过吕多崮帮助的小伙子,人长得帅气,身材又高,所以挺讨人喜欢。此人在吕多崮帮助下开了一家餐馆,生意马马虎虎,但他心里老是跟长草似的不安分,总梦想一夜暴富。他讲的故事,跟一夜暴富自然密不可分:“您知道汤恩伯吗?他可是蒋介石搂钱的大耙子,抗日战争任豫鲁苏皖边区总司令时,在中原地区算捞足了。河南省是什么地方啊?上下五千年,这里不知当了多少朝代的京畿要地,远的能追溯到夏商周,近的一直到北宋,至少四千年。尽管明清开始衰败,但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和财富积累,中原地区仍然藏着不少富可敌国的巨贾土豪,银子金子大大的有,价值连城的古玩珠宝俯拾皆是。因此贪婪成性的汤恩伯在河南省展开空前大掠夺,整得人心惶惶,闹得民不聊生,搞得饿殍遍野。可惜了富庶万古的中原大地,此时被闹得十室九空,惨绝人寰,远比鬼子的‘三光政策还要彻底。如果这笔钱真用到抗日战场还有情可原,可是汤恩伯打着支援前线的旗号,却与‘四大家族一起中饱私囊。你说他可恨不可恨!”

魏春生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复印的花旗银行存单,赫然标着五十亿美元,存款日期是1935年,还连带着几十张印花小票,仅存1950年到1998年的。每张小票都印着二千万美元,也就意味这笔存款年息是千分之四。总之,这张复印件搞得非常逼真。

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吕多崮再傻再笨,起码的历史常识还是知道一些,因此狐疑地问:“汤恩伯好像是台儿庄战役之后才进驻河南的,可是存单怎么是1935年的呢?”

“这就对了,台儿庄战役是1935年打的,还差一点儿把小日本打回老家去。”魏春生底气十足。“不对吧,台儿庄战役发生在1938年4月。汤恩伯是这年夏天进驻河南,1944年被日军逐出,然后被蒋介石调往西南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

“那这张存单是不是真的?”

“你连故事都没编好,这张存单还能是真的吗?”

魏春生语塞,悻悻然离开办公室时,小帅哥指天指地起誓自己讲的千真万确,倘若有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

说好了,他会再来,要带着“真金白银”让吕多崮开开眼。老票还有“真金白银”吗?瞧他魏春生信誓旦旦,兴许还真有。

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个小尾巴、尾巴鱼。这是50、60后儿时的童谣。

时下形形色色捞钱人士就这样不辞辛苦地捞呀捞,在茫茫人海中或许真能捞到小尾巴鱼,运气好的捞上百斤重的胖头鱼也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这么多苍蝇“嗡嗡嗡”地围着吕多崮脑袋瓜子转,难不成他是百万富翁,或许也是富可敌国的腐败分子?不,他什么都不是。

吕多崮是个循规蹈矩的转业军人。天道酬勤,他是靠着自己辛辛苦苦的努力和出类拔萃的工作,从一个普通干部到基层领导一步一个台阶走上来的。吕家祖坟上从来没长当官做老爷的那根蒿子,就是到庙里烧十万八千尺的高香,也未必能感动玉皇大帝。但他干出来了,已经冠冕堂皇进入家乡县志而光宗耀祖。

吕多崮是一区的工商局局长,这个职位还真是令许多有心人垂涎三尺,不能说混得日进斗金,每天都被山珍海味搞得眼馋肚饱是一定的。他在一个被国务院批准的科技发展示范区里担任工商局局长,把持着工商企业的生杀大权,捞世界人士自然而然就盯上了他,还死死瞄准了他海量的人际关系,这可是一笔相当了得的财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场生死考验就在前面,吕多崮是身败名裂还是玉洁冰清,只有天晓得了。

二、真理

谎话说了一千遍就是真理,而且这个“真理”可以颠倒黑白,最后变成一个永恒。

在轰轰烈烈的市场经济时代,谎话不用说一千遍,说一百遍连捞钱人士自己都信以为真。许多人生活在尔虞我诈的氛围之中,分不清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诚,谎话连篇都能招摇过市,他们还以为是天下最真诚的君子。吕多崮当工商局长这些年,什么样的林子没蹚过,什么样的鸟儿没见过?几个学了半小时历史的人,就敢在他跟前炫耀历史知识,真是可笑之极。他歪嘴笑了,打他幼年得意时就爱这种俏皮的笑。

如果不是陈儒鼓噪,吕多崮真没把几个个体工商户讲的故事当回事。故事终归是故事,谁都能编。

但陈儒不是一般人,那是大知识分子,一位重点中学的校长。他戴着白边眼镜,据说还是武汉小子魏春生的表叔,甚是儒雅。人家是专攻历史的,号称老票不是子虚乌有的传说,历史上确有其事。虽然有差错,原因在于讲故事的人对历史不甚了解,弄错了年代日期,但是民族资产确实存在,而且相当多,多得可以用天文数字来计算。

再有就是那个吉林保健药品的推销商张峰,真的跑到中南海西南门要求面见总理献宝。虽然被公安部门收审,拘留了一个星期,但是社会影响已造成,人们普遍认为他动了真格的,很有可能掌握了货真价实的花旗银行存单。否则一个草民哪来这个胆量?!

张峰这个人很有那么一点儿路数,与吕多崮的关系只不过萍水相逢,愣是不多日就摸到老吕的家。见只有吕多崮一个人,就神神秘秘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塑封的八开大小的物件。这东西印刷甚是精美,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的头像占据正面的中心版面,背面则是自由女神像,神像四周布满红、绿、黄、蓝四色水印图案,整个版面压有防伪的金银线,$栏以打印的黑色字体注明七十二万亿,日期标着1907。

存款人是一串英文字母,张峰指着说:“慧敏·金。外国人把名字标在前,姓标在后。满语爱新觉罗翻译成汉语,爱新的意思是金,觉罗则是姓,加起来的意思就是金姓,我母亲实际上是爱新觉罗氏的格格。上次给您看了复印件,您还似信非信,这回让您好好开开眼。”“俺记得你娘八十三了,存款单上的日期是1907年,今年是1996年,照此推算你娘怎么也应该八十九才对。而且美国法律上还必须认定不是行为人的婴儿持有巨额存款同样具有合法性,否则你这个东西只能是废纸一张。”吕多崮仍然保持着警惕性,对张峰出示的存款单不屑一顾。

“对,您说对了,我母亲今年正是八十九。对不起,早前是我把日期记错了。”张峰不大的眼睛贼不溜秋地来回滚动,两点贼光煞是犀利,犹如逃脱猎捕的老狐狸站在不远处顾影弄姿地撩骚猎人。可能看到吕多崮一脸懵懂,他不紧不慢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口袋和一块三角形的小金属板,然后从牛皮口袋里取出一张印有烫金字的文书,几十行英文字母的上方,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黑色雄鹰。而那块金属板正面同样刻着鹰,另一面则刻着星条旗。他解释:“这也是花旗银行存单,防水浸,不怕虫蛀。这块纯金的三角板重十六盎司,相当于一磅。取钱时,三样东西都不能少,同属存款人的身份象征。”

吕多崮不识英文,就拿起金属板掂了掂,东西不大却挺老沉。陈儒不是再三强调,隔行如隔山,一定要虚心听听内行人怎么说,先不要急于否决。可是这位从头到脚怎么看怎么像山沟里跳大神的巫婆神汉,断然没有一丝贵族之气,哪点儿像皇室后裔啊!然而精明的人就应该听完人家的话,即使胡吹乱侃。他屏气凝神,耐着性子听对方自圆其说。

可是张峰开始收拾东西,颜面整得挺阴沉,鞋拔子脸成了老马脸。“这就走吗?”吕多崮很好奇。

“吕局长,鸠山说过,人要是没有私心就好比擀面杖吹火。现在谁不求个功名地位,谁不问个好处待遇呀!听陈老师介绍,你这个人最大的梦想就是想让老家尽快步入小康,像华西村一样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标杆和旗帜。可是就你这样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连送上门的钱瞅都不瞅一眼,那你的理想肯定就是空想。行,我可不想跟欧文、傅立叶式的人物瞎耽误工夫。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投八路,拿着老头票,自然有天助。”临了,他还撂下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哟!”

那位天鸿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余敏女士,同样风姿绰约地不期而至。这次,她带来好几个人:有身材伟岸的洪运来,号称是太平天国首领洪秀全的后代;有贼眉鼠眼的赵小辉,自诩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世孙;有举止猥琐的朱建民,却被余敏介绍成朱元璋嫡亲骨血;还有那位其貌不扬的李大宾,据说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耷拉耷拉还耷拉的孙子。今天唐宗宋祖的够孙子辈都来齐了,幸亏秦皇汉武离现实太远,而且也没有留下什么巨额遗产的传说。

吕多崮心里明白,这些杂碎充其量是个体户。许多个体工商户都假借恢弘的身世来吓唬人,就连高举“四大家族”大旗,挂着黄金荣、杜月笙等青红帮幌子和历史上著名资本家、地主及汉奸招牌的也大有人在。一句话,就是拉大旗作虎皮。

但是,美丽的女士今天不是来讲历史的,她娓娓道出一个“惊天秘密”。

国民党逃离大陆,留下数不清的黄金白银和军需物资,主要集中在浙赣闽、云贵川、湘鄂豫、晋冀鲁、甘青藏、蒙宁新、黑吉辽、粤桂琼等八个大库,每一个库都价值连城。管库人是忠实于党国的将军级人物,或者是保密局的坚定分子及梅花党成员。这些人历经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社会主义改造,反右及大跃进,四清,“文化大革命”等等运动,真可谓劫后余生了。他们隐藏在山野民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就等着国军重返大陆。如果光复无望,就遵照中正先生1998年底将全部密库无条件交给中共的要求,到时自然天成。但开启密库需八大库金主共同签字,否则必死无疑。

“我来补充几句。”洪运来底气十足地讲,“吕局,不知您注意到没有,余董事长没有提及京津沪和苏皖,尤其没有涉及南京。当时宁沪杭是党国的中枢要地,北方的平津二地又关乎着华夏太平,而安徽古往今来都是拱卫江沪的一道大门,因此成为八大库掌库人大隐于市的风水宝地。八大库有的掌在党务局,有的握在梅花党,有的被保密局控制,有的归国军麾下,甚至还有被中共顶层人物把管的。”

余敏大眼忽闪了几下,压低了声音说:“在咱们共产党内谁说了算?不是毛泽东,也不是朱德,其实一直是大家最敬仰的人说了算。现在控制这些财富的权力转移到他养子手里,不管他养子有没有本事,也得将他举到最高层供起来。”

“你想隐射谁?”吕多崮毕竟有小三十年的党龄,最起码的原则还是有的,于是非常警惕地审视着眼前这位美女型的董事长。

“心照不宣,凡事讲清楚就没得意思了。”余敏吹气胜兰地爽朗一笑,又道,“咱们老百姓很多事都蒙在鼓里,军国大事非同寻常,所以您吃惊很正常。如果我告诉您,林彪没死,而且活得特别潇洒,恐怕您就更不信了。”

对如此荒唐的故事,吕多崮当然不信。他沉着脸下逐客令:“有事没事?没事就请回吧!我只是普通干部,帮不了你们这些王公贵族什么忙。俺这个穷庙,你们还是少来为好。”所谓朱元璋嫡亲骨血的朱建民,此刻眉头紧锁地说:“好像人逢得意都你这副操行,就是眼巴前撂着金山也他妈装孙子没看见,反正跑不了,想什么时候戤捞就他妈什么时候戤捞,还假装特他妈正经儿。”

“什么意思?”吕多崮对此人如此大不敬很是吃惊。

“你说呢?”朱建民直勾勾盯着吕多崮:“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鞋底改帽檐么!告诉你,今天老子还把你当人看。放在过去,你就是鞋帮想给老子溜沟子都他妈不够格。”

吕多崮也气恼道:“你什么过去,你有过去吗?”

“嘿,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别的不说,如果你们共产党没权没势,你充其量是个土得掉渣的老农民,有他妈什么资格跟老子我叫板?老子生不逢时,现在要还是被你们诬蔑的什么万恶的旧社会,老子让你死,你他妈就休想活过午时三刻。”

“你想翻天呀?!”吕多崮义愤填膺。

“凶什么凶,没人怕你。你说老子想翻天,还真让你说着了。知道什么是戏台吗?共产党粉墨登场演够了,该换换主角儿了。告诉你,今天我们登的这个戏台,就是你们共产党帮我们搭的,可这个台子不够大,它太小了。”

吕多崮甚是轻蔑地:“联合国台子大,你倒是能去呢!我这个庙更小,所以请你们离开,不然就让人请你们出去。”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他刚才敢说我翻天,以我看,是他想翻天。阶级斗争不是咱们不许提,是他们共产党反对提的。他区区一个小干部就敢跟共产党唱对台戏,以我看他就是现行反革命。”朱建民泼皮一样耍赖。

如此叫嚣在政府机关难得耳闻,所以吕多崮气愤之极,抓起电话准备报警。

“不要这样么,以言获罪早就过时啦!”余敏女士调解,“他们是我请来的客人,如果冒犯了吕局长,我罪不容诛。不过他们也是好意,不是提倡共同致富嘛,他们就是想这样。吕局,我知道你是清教徒,属于毛泽东时代的好干部。可是时代变了,现在是发家致富,和气生财么!好像每一座城市都规定了招商引资的硬性任务,完不成就挨板子。你是工商局局长,估计招商引资的任务不轻。我们这是为谁呀,是为你好呀!”

吕多崮语塞。

三、蜕变

扑朔迷离的故事讲完了,余敏董事长还一针见血戳到吕多崮的肺管子。没错,刚性的招商引资计划,确实压得他喘不过气。一个区属工商局,上上下下加上事业及工勤编满打满算也就二百多人,可是招商引资计划却高达十五亿元,并且纳入年度绩效考核,关系到每一个人的收入和前途。

社会在变,人也在变。党政机关的政绩,早被GDP考评所取代。当然GDP统计远比吹牛皮容易,简单到从人体排泄物脱离人体到废物利用的全过程。大约算到最后,一泡尿其价值远远赛过等量的银价,一泡屎更是黄金万两。所以一加一等于无数,蜗牛蠕动变成了火箭。吕多崮还是一成不变,一不抽烟,二不酗酒,三不贪色,四不财迷,五不搓麻,属于典型性的“天外来客”。这两年饭店酒楼、歌厅茶馆、洗浴发廊、还有夜总会等等令人销魂荡魄又可大快朵颐的场所似雨后春笋一样使北京夜晚红红火火亮了起来,而且每个从业老板都跟工商局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关系。吕多崮只要动动嘴就能吃遍天下美食,喝足世上美酒,品够人间美色。但他直到今天都没有涉足一家酒肆,也没有光临过一家娱乐场所,着实让业内人士担忧,生怕政策有变,更怕此人油盐不进还玩黑老包(包公)那一套。

政府换届,老领导由于年龄原因先后离休退休,新任领导几次要求吕多崮解放思想,也几次告诫不要做经济发展的绊脚石。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警告,如果他再固执就可能中途下课。时代不同了,你可以洁身自好,可以墨守成规,甚至溜到世外桃源玩宁静致远,但决不能僵化到成为发展路上的拦路虎。时代需要什么?用台湾政客的话来讲,就是拼经济。

拼经济,搞招商引资,就必须对人有所求,不低三下四能成吗?堂堂的政府官员,每天都要为五斗米折腰,这也太不符合吕多崮的性格了。无论何时何地,性格决定人的命运,这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是出生在沂蒙老区的吕多崮,天生就的一副古道热肠,耿直忠厚又安贫乐道,曾经很受老领导垂爱。然而时过境迁,如今苦干被巧干取代,忠诚被灵活取代,他还如此一成不变,注定会被滚滚洪流冲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自从上次区委书记找吕多崮谈话之后,他的思想压力很大。可是到哪里整钱,又该如何整钱,他一筹莫展。

对余敏、张峰等到处招摇献宝者,吕多崮确实不相信。可是杨乡长和刘校长也在竭尽全力推荐这种号称利国利民的好事,并且对此坚信不疑。

旭日乡的杨东升,也是一介书生,原本大学教书匠,为了改变基层政府的知识结构,提高政府工作效能,当然也是为了贯彻专家治国的理念,他被空降到科技产业核心区的旭日乡担任乡长一职,如今是北京炙手可热的人物,享受副局级待遇的管委会委员。

校长刘德仁是一所全国知名的重点中学校长,据说连区长区委书记都不尿,却礼贤下士将形形色色的民族资产持有人视为座上宾,将民族资产形容成“老票”的就是他。

其实,他俩在业务方面与吕多崮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在区人代会被分在一个组,觉得彼此能聊在一起而已。

再有就是那位与刘德仁同为重点中学校长的陈儒陈大博士,因其知识渊博才在教育口以大博士著称。

自古就有“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之说,眼下可丁可卯正好三位杰出人士。他们都说民族资产,也就是老票,由不得你不信,那东西货真价实,确实存在。尽管献宝者提供的物件,全是天文数字,动辄几十万亿,而且还是与人民币兑换率1比8的美元。

“你知道咱们国家的财富有多少吗?”

对陈儒的询问,吕多崮只能摇头。

“实话告诉你,这笔财富至少二百万亿$。”

“有那么多吗?”

“只多不少。”

“那也不可能掌握在几个人手里呀!”

“这你算说到点儿上了。小平同志不是讲要让一小部分人先富起来嘛,这可不是他的发明创造,而是咱们老祖宗早就先行先为了。封建王朝就是皇帝一个人独揽天下财富,国民党时代也只有四大家族坐拥天下,现在几个人掌握民族巨资还有什么新鲜的。”

“可他们充其量是普通老百姓。”

“藏富于民,自古有之呦!再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吕,那可是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一味不改,一定会坐失良机。”

陈儒在办公室一来一去地答疑解惑,不能说语惊四座,至少也算掷地有声。加上杨东升、刘德仁帮腔,吕多崮已晕头转向了。他往椅子里一坐,脑袋瓜里都缠着“老票”的事。

咳,真是白活这么大了,到了不惑之年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几十万亿美元一张的存单。吕多崮很是纠结,纠结得回肠百转。他想到上级下达的招商引资计划,想到所在区的宏伟蓝图,更想到远在沂蒙山区的那个生他养他的故乡。如果这些老票确实存在,如果这笔巨额财富能允许他为了造福一地动用哪怕一丁点儿,那该是什么成色啊!

余晖淡抹,他蹬着自行车慢慢悠悠骑到家。

这是一排藏在“阴山背后”的小平房,妻子张秀明是这所房子的实际主人。张老师是一所大学附属中学的教导主任,这排房子就坐落在一幢教学楼的后面,除了两个大师傅和一位工友就只有张老师一个知识分子了。学校分房,区属机关也分房,可是几次机会都让这对夫妻发扬风格让给了他人。他们涛声依旧,与工友为伍,住着青砖地白灰墙的三间平房,一家人过得倒也其乐融融。

吕多崮是素食主义者,所以妻子备的晚饭也简单,凉拌油菜、黄瓜蛋汤和馒头,满打满算不到一元钱就能搞定,大人孩子都这样清汤寡水。他满怀心事抓了一个馒头就溜进卧室,坐到老丈爹给的藤椅上还琢磨着“老票”,想得脑仁一蹦一跳地疼。

“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张秀明在门口婀娜地一闪身就端着一碗汤来到吕多崮身边。她虽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依然风度翩翩,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她是大姑娘。妻子不仅天生丽质,她还是教授的独生女,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众所周知,“文革”前的大学教授,那可是有真才实学的,生活待遇也比党和国家领导人高出一大截。妻子的文化底蕴远在吕多崮之上,跟其家庭影响相当有关。“噢,没有。”说着,吕多崮从妻子手里接过汤碗一气喝尽。

“瞧你,还像个孩子。”张秀明拿回空碗关切地问,“工作又不顺心啦?”

“秀明,你说世界上有七十二万亿美元的存单吗?”

“多少存款?七十二万亿?还是美元?你没中啥邪吧,怎么也变得神神道道啦!”

“可是俺真瞅见了。”吕多崮很是神秘地讲,“那东西伪造不了,就凭那块金板也没办法伪造。七十二万亿美元,原来满清政府还留下这么一笔巨额财产啊!”

张秀明抬手在吕多崮额头试试体温,莞尔一笑道:“你没发烧,干吗说胡话呀!”

“真的,俺真瞅见了。”

“那金板真是黄金的?”

“千真万确。”

“先别这么肯定。你化验过?”

“没有。”

“那你就敢这么肯定!”

“可是那张存单花花绿绿的,轧着金银线,还有防伪标识。”

“是哪年的?”

“1907年。”

“美国科技再发达,本世纪初也不可能在存款单上做这么精密的防伪标识。”

“可那东西是真真的。”

“我觉得事物搞得越逼真就越假,越像真的越说明是假的。”

“可是一想到上边派下的任务,一想到俺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父老乡亲,俺就放不下这个机会,不行就让俺试试?”

“我看还是先征求征求爸爸的意见吧!”

四、葬礼

吕多崮送走令他惶惶不可终日的老丈爹张教授,那颗天天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他可能很是对不住张教授,让老人家带着一肚子不满离开这个纷杂绚烂的世界,而且是瞪着眼睛走的,任谁都胡噜不上那双仿佛洞穿了尘世的眼睛。老话讲,这叫死不瞑目,因为逝者有太多的牵挂。此刻吕多崮如释重负,在八宝山殡仪馆第一告别室门口潇洒自如地迎接八方来客。张教授就这么一个闺女,娘家人指望不上,里里外外就靠他了。前来为张教授送别的人,除了学校的生前友好和张教授的高足弟子,就是为老吕捧臭脚的同僚下属和那些知根知底的工商业主。

吕多崮麾下管着好几千家工商户,今天来点卯的,每家都掏个万八千的。工商业主莫说掏万八千的小钱脸不变色心不跳,就是给讲交情又办事局气的吕局长捐个十万八万都心甘情愿。老吕一场白喜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座金山,别人不心惊肉跳,他可不敢担当啊!老吕早盘算好,让工商局办公室主任徐美霞全权负责来宾登记和礼物礼金的汇总。

徐主任领着五名机关工作人员忙中不乱,一丝不苟地登记和记录,决不会放过一个人。吕局有令,隔天就由局办公室会同局纪检委按图索骥将全部礼物礼金退回。办公室工作人员谁都不敢怠慢,貌似天仙的徐美霞更是认真负责。

吕多崮出生在山东,而且是山连着山的沂蒙山区。他打小喜爱梁山泊好汉,崇拜打虎英雄武二郎,如今已经是领导干部,也是他们村走出大山的佼佼者,但豪情一点儿没有因为地位的变化而改变。见到硬的,他是铜墙铁壁;遇到软柿子,他便柔情似水。这年头在工商局犯狠耍横的人,要么有后台后盾,要么原本也是官身,唯小民不敢在衙门口张狂。同情和帮助老百姓就成了老吕义不容辞的责任,从工商注册开始到一个企业在市场立住脚的林林总总,他几乎都关照得面面俱到,所以赚个狐朋狗友满天下。

传言组织部门有让他出任副区长的打算,目前正紧锣密鼓对他进行摸底考查。全区工商业主奔走相告,以为是天经地义。老吕在趋名逐利的红尘凡世,可以为弱不禁风的工商户两肋插刀,帮着联系挂靠,违规联络企业间相互拆借,协助办理繁琐得不能再繁琐的手续,使许多初出茅庐的工商业主深受裨益。政策没活,但他的办法灵活,吃苦受累都由工商局担当,全区发展没搞啥招商引资,那些金凤凰就慕名而来。工商业主们心知肚明,现在不是讲大公无私的年代,老吕还这样兢兢业业,说明他这个人够交情。

“吕局,解放了。”跟吕多崮寒暄的米云林,出租车公司法人代表,脱离队列与老吕握手。此人一米九的大个儿,两条大长腿鸵鸟似的到达多数人的胸部,高鼻梁大眼睛活脱脱像个美国兵,只是黄皮肤黑眼睛而已。

吕多崮不敢当着亡灵造次,所以绷着脸回道:“啥解放呀,还有他老人家临终嘱咐呢!俺知道,他老人家就是这样也如鲠在喉,所以才死不瞑目。”

“你又抱怨他坏你好事?”

“岂敢,他是为了俺和这个家好。”

“这就对了。我还是那句话,交友要谨慎,别什么话都相信。你是领导,也是我的老哥,当着张教授我还是坚持过去的建议,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行啦,小米,米大经理,你的话俺没齿不忘。”吕多崮显得很不耐烦。

“张教授说得对,七十二万亿美元是什么概念,那是天文数字!老$不是冥币,想印多大就印多大,那样咱们地球人恐怕只有向宇宙人举债了,不然全人类也攒不起来这么多钱,更别提什么民族资产了。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史,哪儿整这么老多的钱啊!”说到此,米云林极其庄重肃穆地看着躺在鲜花翠柏里的亡者。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说是这样说,但是任谁做起来都难上难。吕多崮算得上性情中人,哪儿容得此等忠言!他推了米云林一把:“去去去,赶紧忙你的去。”

米云林怏怏走了,但是连锁店老板沙春亮紧随其后说:“小米言之有理,吕局可要深思而后行。迷津无边,回头是岸!”

沙春亮有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单凭他统领着全国上百亿资产的酒店业生意就足够吕多崮喝一壶的。老沙都表示了歧见,老吕还真不敢执拗了。吕多崮打心眼就不希望见到这几个挚友,而是盼望着另外几个人。那都是西装革履的,只不过几乎个个面黄肌瘦、不伦不类、比真乞丐还像乞丐的人。是他们满应满许帮助沂蒙山区走向繁荣昌盛,拿出比人民币还要真的花旗银行存款凭证。然而,这些人没有在吊唁队伍中出现,使老吕甚是惆怅。

吕多崮没有太大的个人野心,最大的理想,就是想让自己的故乡尽快富裕起来,梦想凭借自己绵薄之力,让所有的革命老区都步入小康。

山东蒙阴马牧池汶河南岸吕家店子,是吕多崮朝思暮想的家乡。1963年入伍当兵,带着忠厚耿直、吃苦耐劳的山东人本色,因此深受部队好评和重用。1967年4月,他以副指导员身份带队在大学历史系支左,从造反派手中救下了岳父张教授,感动了尚是师范大学学生的结发妻子张秀明,从此与张家结下难解难分的缘分。

支左期间,他不仅仅保护了大批教师学者,还在首长统一指挥下和战友们保护了一批党和政府的工作人员。总之,对于那段历史,吕多崮和他的战友们都可以俯仰无愧。

1974年他“掺沙子”转业到了区革命委员会,因为属于营政工干部,加上本人外貌相当儒雅,而且娶了本区相当了得的一所中学的教师为妻,所以就被分配在党委组织组当干事。后来,他得益于老干部被解放又逐步升迁,好几位区领导曾经受过他和战友们的保护,虽然他没认出人家,可人家早就认出了他。不久,他就担任了政府办公室分管后勤的副主任,四年前出任了区工商局局长。

怎么样,这位农家子弟履历够简单的吧!其实,吕多崮这个人头脑更简单。

老丈爹告诫他不要轻信谎言,老人家断定所谓的老票和民族资产都是骗子操纵的骗术,想借着国家发展需要大量资金的机会,从企业和有关部门骗钱,再三嘱咐女婿不要上当受骗。老人家查阅过相关历史资料,告诉吕多崮,即使这笔所谓的民族资产存在,也只能是国家行为,任何个人都不可能掌控和持有。

吕多崮一意孤行,先将家里仅有的两万元存款自作主张借给了余敏女士,然后又从公派出国留学的女儿手中截留了姥爷给的一笔盘缠借给了魏春生,结果搞得家里日常开销捉襟见肘。当吕多崮将家乡人约到北京共谋开启所谓巨额民族资产大门的时候,老丈爹闻讯赶来制止说:“多崮啊,你中了邪。沂蒙山区老百姓本来就难,如果再为这些根本不存在的民族资产砸锅卖铁,让他们雪上加霜,你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江东父老啊!”

“爹,俺在谈公事。”吕多崮甚为难堪。“这是在家,再说我也没有谈私事。”吕多崮赶紧起身搀扶老丈爹,半认真半恳求地讲:“爹,俺知道你为女婿好,也为了俺家乡父老乡亲好。你老的话,俺一句不敢忘。可是家乡发展急需资金,俺一定要帮着想办法。”

“那也不能胡来。”

“行,俺决不胡来。但俺县长、乡长都来了,他们想试试。”

“试都不用试,因为那是大陷阱,一旦陷进去后悔莫及。”

吕乡长过来帮着说情:“老爹,您放心,俺们不会让你女婿跌到陷阱里,俺们懂政策,知深浅。”

老丈爹毕竟是老学究,知书达理,见事已至此,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告辞。但是吕多崮没有就此罢休,一个专门为接款准备的对口公司开张了。

办公司就要有办公司的样子。杨乡长将乡工业公司的一处小楼捯饬出来。家乡送来两辆上了当地牌子的奔驰320。亿阳资产有限公司张灯结彩地开门迎客。

这边吕多崮闹忙得红红火火,老丈爹那里却急火攻心,突发大面积心梗进医院抢救。老人家临了撂下一句话:“多崮他愚眉肉眼,怎辨真伪。世上的骗子,注定会葬身自己编造的谎言里。这个世界,可怜呦!”

老人就这样撒手人寰,其葬礼让女婿搞得风风光光。吕多崮为了满足老人才高气清不近世俗的文人性格,将各界人士的馈赠悉数奉还,总额三百七十三万元之多,被处理得悄然无声。

五、盼望

好像人笃信一样东西之后,似乎什么都可以触类旁通,甚至为此至死不渝。

吕多崮的轻信,来源于可怕的潜移默化。他是成年人,又是基层领导干部,具有相当丰富的行为能力和判断能力。怕就怕紧锣密鼓的凤吟鸾吹,闹得你神魂颠倒,忘记了朋友的劝告,忘记了亲人的叮咛,鬼使神差发善心,走火入魔中圈套。家有贤妻,邪淫却步。再说吕多崮本来就是有情有义的汉子,怎么会贪图女色而背叛爱妻呢!可是作为一个男子汉,即便铁石心肠也很难经受美女甜言蜜语的攻势。他不会出轨,最后一秒钟能把持住,却免不了几次心旌摇曳,于是酷似老黄牛让人牵着鼻子走。香港天鸿公司董事长余敏女士脉脉含情地开口借钱,他想都没想就将家里的存折连同密码一股脑儿给了人家,对方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张字迹娟秀的借条。至于借给魏春生的五千元,他觉得这小子有饭馆生意,大概临时资金周转困难,所以搜刮了女儿腰包,慷慨地借给了魏春生。女儿留学四年,他镚子不出也没什么,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当着老岳父的面,向就要安检登机的女儿借钱,这个父亲当得也太出格了。借钱人有充分的理由,魏春生要接待汤恩伯存款的持有人,余敏要去都江堰找国民党西南库的守门人,他们统称这种人为金主。见金主不容易,首先要让人家住好吃好和玩好,然后送人家一些可心的礼物。只有金主满意了,才可能全权委托他们变现巨额财富,将资金支配权拿到手。既然吕局有心造福父老乡亲,那先暂借几个小钱,等他们有了资金处置权,就支援老吕五十亿人民币去圆梦。乖乖,不得了呀!

钱是借给他们了,两万五千元,这是一笔多么傻的数字,而且几乎是吕家所有了,不会肉包子打狗吧?

再说说亿阳资产有限公司,公司法人是家乡县长的嫡亲兄弟孔万泉,经理是乡长的一奶同胞吕跃进,而且吕跃进还是吕多崮本家兄弟。二人都有在北京部队当过兵的经历,按理做事应该有章法,却被张峰迷惑得五迷三道,手里拿着那张天文数字存单的复印件如若至宝,大笔一挥就给了人家先期资金开启费一百万元,还飞机火车坐着往深圳跑了好几个来回。据说他们是跟张峰一起去见美联储代表,但回回都因张峰接到一个神秘电话而不了了之。这几天张峰又飞深圳了,让他俩在北京静静等候,笃定有好消息。

时光转瞬过了1997年的春天,劳动节过了一个多月,三拨人马依然杳无音信。冥冥之中,吕多崮觉得三拨人肯定认识,似乎出自于一个团伙,果真那样就可怕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感到恐怖了,连着几天都惴惴不安,生怕被骗。作为个人损失怎么都好说,现在家乡人在短短的半年多时间就为此扔进去小二百万元,那可是穷乡僻壤的乡亲们从嘴里抠下来的钱,打了水漂怎么办呀!真的,现在吕多崮越想越怕。不过此事万一能成功的意念,同时也在左右着他,几乎天天梦见那三个人回京报捷。

往往人们形容望眼欲穿时,都习惯联想起傻老婆等汉子,这种等待也可以用如饥似渴来比喻。恐怕人生最痛苦的,不是生离死别,不是妻离子散,也不是家破人亡,恰恰是延颈鹤望,搞得没着没落,心神不宁。

“吕局长,该你发言了。你对区委下一步工作安排有什么想法?”

这是区委征求各局委办对下半年两个文明一起抓工作计划意见的扩大会,文件早在一周前就下发给各单位党政一把手,区委书记想听听工商局长有什么高见。但吕多崮根本没看文件,也忘了让党办准备会议上的发言稿,而且兄弟单位怎样讲的他一句都没往心里去。不过,他毕竟是官场老江湖。

“俺们区在区委区政府正确领导下,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吕多崮信口开河,“过去大街小巷死气沉沉,白天不见人,晚上不见灯,专家们特别形象地形容这根本不像首都,反而像边远山区,戈壁沙漠。如今不一样了,每一个街道和每一个乡镇都有了农贸市场,都有了歌厅、夜总会和酒吧,所以都热热闹闹活起来,风风光光亮起来。个体经济,私有企业,见缝插针的小商小贩及集贸市场,还有电子一条街、美食一条街、购物一条街、娱乐一条街和洗浴美发一条街,大大刺激了区域经济发展。在俺们区落户的暂住人口呈爆炸式增长,已经远远超出正式户籍人口。外来人口为区域经济发展增添了动力,扩大了税源,也使全区工商管理收入年年倍增。每当看到这些成绩,俺就会兴高采烈,光荣无比。”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主管经济财贸口的曹副区长插话,“区委明确要求在市场建设方面要痛下决心,彻底整顿形象工程。各职能口要根据交通、市容、环境等综合因素,对居民反映强烈的,学校医院周边的和严重干扰交通的,以及军事机关附近的农贸市场要坚决取缔。这是区委区政府两个文明建设一起抓的具体体现,特别是体现在精神文明建设方面的,要让全区人民群众和驻区中央、部队单位看得见、摸得着。可是你老吕还捧着老黄历照本宣科,你什么意思,你看文件了吗?”

吕多崮眼神游离,仿佛对常来常往的区委会议室很陌生,好像这里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生面孔,自己做梦都盼望见到的人却一个没有,所以很沮丧,连主管领导问话都没听见。他的木讷神态不是装出来的,此刻他整个人仿佛漂浮在空中,活脱脱地对着空灵。

“吕多崮同志,为什么不回答曹副区长?”从著名大学党委副书记空降到区委任区委书记的朱胜利问,“你在琢磨什么,注意力怎么这么不集中?”

吕多崮看了一眼小他近八岁的区委书记,瞬间避开对方犀利的目光,然后道:“文件俺没看。”

“是因为区工商局受市局垂直领导了吗?”

“不是。”吕多崮抬眼大胆地看着朱胜利说,“书记,不管怎么说俺也是区里培养出来的干部,不会因为归属关系就三心二意。没看文件是俺个人原因,会后俺一定抓紧学习,认认真真领会区委区政府的精神,坚决贯彻两个文明一起抓。”

朱胜利微微一笑,讲:“嗯,你的态度不错,很坦诚。但是今天参加会议的同志,没有看区委区政府关于两个文明建设一起抓的工作计划征求意见稿的大有人在。刚才发言的同志,就连手头用官话套话党八股堆砌起来的发言稿都没有认真仔细看,难怪群众对我们党政机关工作人员有这么大的意见。我对吕多崮同志敢直言没看文件很欣赏,不对就不对,错了可以改。可是现在许多领导干部非常喜欢文过饰非,热衷于拉拉扯扯,沽名钓誉,跑官要官,大多数工作推给两办干,自己动手能力极差。依我看,两个文明建设必须从我们党政机关工作人员抓起,从我们在座的每个人抓起。”

吕多崮并没有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由于区委书记一席话引起他的共鸣,于是不自量力地发言:“俺一定接受书记的批评,尽快改正。记得不久前俺妻子说,发达国家的公务员眼睛都是冲下的,以民为本,为民服务,是他们的立身之本。俺们国家公务员不是这样,大家眼睛都紧紧瞄着上边,看上级领导脸色行事,按主管领导意愿办差。所以,中外公务员对社会、对民众、对工作等要素就截然相反,一上一下的目光成了天壤之别。书记不是说两个文明建设要从俺们在座的抓起么,俺想把妻子的说法拿出来供大家参考,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那你还要不要党的领导?”问话的,是教委书记。

朱胜利扭头严肃地盯着教委书记问:“我们党的宗旨是什么?”

吕多崮抓住朱胜利的反诘,理直气壮道:“中国共产党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既然党的宗旨是这样,俺们党员干部的眼睛就应该向下看,时时刻刻将老百姓装在心里,为他们服务,为他们谋利,为他们着想。”

了解吕多崮的人都知道他说的不是空话,更不是“左得烈夫”式的假话。自打吕多崮转业到地方就没间断为弱势群体办事,从当初挨整被斗的干部和知识分子,到如今北漂谋营生的创业者及生意人,他对他们虽然还没有做到不顾一切,但确实做到了力所能及。

不过教委的常万里常书记却频发攻势:“吕多崮你就别说大话了。现在都说你们工商局嗜财心黑。河边绿地、马路便道、你们到处跑马占地,派几个人坐地收钱。还美其名曰搞活经济。你们是搞活经济吗?交通堵塞了,河道污染了,大爷大妈遛弯活动的场地也没了,学校医院周边乌烟瘴气。老百姓说你们是恶霸土匪,是流氓地痞,光天化日下画地为牢,坐地分赃。这次区委区政府就是针对这些问题来的,因为你们不是搞活经济而是明目张胆破坏。”曹副区长不紧不慢地打岔:“常书记真是常万理,但是就由于你常有一万个道理,就更不能搞无限上纲。我们每一位同志都在农贸市场中得到过实惠,尤其街乡镇以及派出所、交通队等基层干部和公安干警得到的更多些。现在工商局垂直管理了,区委区政府决不是由于工商局归口管理就要撤销集贸市场。这是全市根据两会代表提案布置落实的工作,属于全市统一行动。这点请吕多崮同志不要误会,更不允许有人借此搞个人攻击。”

“那就对你不起啦!”常万里有意玩弄词藻。

“没什么,俺认为是俺们工作没做好,让人民群众将意见反映到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那里,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工作布置。”吕多崮态度诚恳地说,“俺回去一定将区委区政府的精神落到实处,会同街乡镇和公安交管部门,力争国庆节前做到还路于民,还绿于民,为全市市容环境建设做出俺们工商部门的贡献。”

李润田区长道:“这是砍钱庄,削利益,砸金库,断财路,不痛下决心怕不行呀!我们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群众利益就应当高于一切。但我们区域经济建设不能受影响,广大基层干部、公安干警的生活待遇不能受影响,这同样是大家共同探讨的问题。”

“今天的主要矛盾在俺们工商局身上,俺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不能急,要分个轻重缓急。其实农贸市场阻碍交通和扰民问题俺早有看法,但看到基层干部一年到头苦哈哈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俺觉得除了加强管理外,每一个居委会都应当设立一个不占绿地马路的小型农贸市场,当然这个环节需要区委区政府统一规划,同时需要较多资金投入。关于资金筹措,俺主张街乡镇自行解决一部分,区里从五大批发市场税收留成部分向这方面适当倾斜一部分,另外俺也想办法筹措一些。”

曹副区长关切地:“吕局态度很好,可是你怎么筹措?”

“车到山前必有路。”

曹副区长诙谐地:“可是咱们不生产丰田车。”

与会者都笑了。

吕多崮没笑,此刻他的思绪又飞到老票那里。

六、新编故事

七月流火的盛夏,余敏兴冲冲来找吕多崮。可是吕多崮在离工商局二十公里外的仁寿街道办事处主持撤销马路市场会议,正被街道主管经济工作的张祖华副主任,外号大土匪,骂得一塌糊涂,根本脱不了身。

“谁抓着到手的利益都不会轻易放弃,当初兴办马路市场,工商局负有批准责任,但取费是街道与工商所共同负责并三七分账,街道拿大头。工商局积极落实区委区政府的决定,如同蒸饭半途撤火,街道办事处实难苟同。你工商局想做冤大头是你自己个儿的事,就是将八乡一镇三十街道的农贸市场全撤光,你不是还有五个大批发市场保驾护航么!那是北方地区农副产品以及建筑材料和小商品市场的晴雨表,CPI指数参照来源地。所以你们工商局底气十足,啥都不怕。可是我们街乡镇怎么办,是不是只能凉拌,张开大嘴喝西北风啊?要说有了农贸市场,我们才盼星星盼月亮从捉襟见肘的生活里挣扎出来,好不容易工资奖金能跟一般企业职工画等号,这才几年啊!你们工商局为了自己脑瓜子上的乌纱帽,就不惜出卖兄弟单位利益,就打算让街乡镇脱富致贫么?黄粱美梦,你们他娘的休想!”

人家正哭爹骂娘,将一个办公桌拍得山响,吕多崮就是再归心似箭也抽不出身。这起子人都是一个马槽刨食的兄弟,人家对区委区政府有意见不敢说,将满肚子邪火怨气一股脑儿泼到你身上,是大伙儿看得起你吕多崮,你不撑着谁撑着。让上级将他们全抹拉了,你是能添块肉还是加点血?那还不缺德带冒烟损到家了!他并不担心自己往后高就的公示遭万炮齐轰,上级看你顺了眼就是有人放几枚原子弹也照提不误。可是基层工作很辛苦,为了一方百姓平安幸福,基层干部无冬历夏风里来雨里去,尤其非常时期和紧要时刻更是置生死于不顾。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甚至在多事之秋是一个萝卜好几个坑,还号称“人只有病死而无累死的”。因此这个群体士气不容挫伤,不能由于某项政策而使他们生活待遇降到最底层。当下,吕多崮多希望尽自己努力来解决基层干部面临的实际问题呀!

“吕多崮,你他奶奶装什么孙子,犯他妈什么愣,老子问你话呢!”

“问啥,祖华你再重复一遍。”

“你他妈真能装大个儿的,在部队十公里开外都能真真听到老子喊操,眼巴前近在咫尺你装听不见,是耳朵塞了鸡毛还是他奶奶天生耳背!”

“俺在琢磨办法,所以走神了。”

“操,就你?也不是老子小瞧你,谅你琢磨三百年也琢磨不出道道。你他妈就是萧何,真他奶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以为你是谁,跑到我们穷街道来斗蛐蛐,妈的蛐蛐刚开牙你就想溜号,让一帮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穷老杆儿憋在泥罐里等死?”

“谁让你死啦!”吕多崮笨嘴拙舌道,“你死不了,大不了由财政承担。这是区委决定的,不是俺吕多崮的主张,俺也不敢有这样的主张。俺真是存心为大伙儿想出路,知道财政这碗饭是死饭,是死饭就有数,花销起来就不能像活饭那样随心所欲。”

“嗨呦,你是纪检书记怎么的,给老子上起廉政课啦!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够格不够格。告诉你,今天辨不出子丑寅卯,分不出公母雌雄,你休想太岁头上动土!”

“祖华同志,俺来你街道就是想找个办法。俺知道街道每年财政支出几千万元,但真正属于人吃马喂的寥寥无几,而且在总盘子里挤了哪一项都不行。即便财政局承诺市场撤销后的亏空由财政统筹解决,那也是相当有限的。社会发展了,时代进步了,各单位接来送往渐成家常便饭,一顿饭动辄几千元还算小菜一碟。一个单位如果没有活钱和小金库就寸步难行,别说年年先进评不上,每逢去开会还少不了挨大伙儿数落。可是光扯着嗓子吵吵没用,得想办法找出路,譬如发展室内市场。”

“操,你们这起子官老爷,就他奶奶瞎指挥。建他妈室内市场我倒想呢,可是有地方吗?我们地区连市属单位都找不到一个,要么是军事首脑机关,要么是总部医疗机构,最不济也是部队文艺团体,想下蛆找不到缝呀!”

吕多崮承认张祖华讲得是实情,在这个街道很难找到一块像模像样建室内市场的地方。要想不影响部队干部家属生活,只能由区委区政府出面找部队协调,在部队家属宿舍院里想办法。不枉此行,尽管被街道骂得狗血喷头,但是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饥肠辘辘地钻进工商局的公务车,管司机要了一瓶水,然后一饮而尽。

“局长,十点多的时候,办公室徐主任在电台里呼叫,说有一个叫余敏的女士找你。徐主任说她下午还来。”

吕多崮顿时来了精神:“你怎么不叫俺一声?”吕多崮看看手表,乖乖,都下午一点四十了,“赶紧打道回府吧!”

余敏女士姗姗来迟,几乎就是踩着饭点来的。机关已经下班,人们纷纷往外走,但余敏却花枝招展地往里走,并且在众目睽睽下堂而皇之地进了局长办公室。

“吕局长,别来无恙?”

老吕瞅着这位乐滋滋的女商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桌上的文件,站起来说:“你要是再不来,俺还真以为肉包子打狗了。”

“哎呦,你大局长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小女子我可是差点儿回不来。”余敏娇滴滴嗔怪,“今天怕有四十度,太阳把人油都烤出来了。你倒好,也不说给小女子送杯冰水,让小女子爽爽。”老吕办公室配备冰箱,行政办定期更换可乐、雪碧、酸奶、矿泉水之类的饮品,虽然他只有喝白开水的命。严格讲,饮品不是他送到余敏手里的,征求了喝什么,然后请办公室工作人员将酸奶递给这位连眼睛都能说话的女人。

“余董,这趟跑得怎么样?”吕多崮见余敏将一瓶酸奶喝完就急切地问。

“卓有成效。”余敏惬意地享受空调送出的凉风。她大大的圆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秀气的犹如猫咪的小鼻子搐动几下,一张能吃八方的大嘴吧哒吧哒地开火,“西南库金主人不错,陪我们转了都江堰、青城山和二王庙,那里真是水好、山好、人更好。我们痛痛快快玩了两天,金主才领我们去青城山主峰老霄顶北坡的一个山洞,在那里带我们引见了国父孙中山。”

“什么孙中山,他不是在中山陵躺着吗?”

余敏秀眉颦蹙道:“吕局,你这是大不敬啊!孙文今年一百三十一岁,已经在第五洞天修行七十二年整。可他容光焕发,白齿青眉,跟每年国庆节天安门广场立的孙中山像一模一样。现在孙中山是青城山八大洞、七十二小洞、三十六峰和一百单八景的总管,掌握着西南总库的钥匙,资产折合美元至少三千七百亿。先生讲,库门可开,财宝能用,但是需要东主同意,方能东西两库同时洞开。我问东主何许人也。他说东主叫李少荃。我才疏学浅,不知道李少荃是谁。他又说李少荃就是李鸿章,住在皖南九华山。”

“余董你越说越没边儿了。卖国贼李鸿章要是活着,那还不成了精啦!”吕多崮甚是惊讶,同时受骗上当的思绪在心田油然升起。

“没错,李鸿章现年一百七十四岁,很多人不会相信他还在世。如今他是神,是神咱们就不能大不敬,不然要遭天谴。再说,共产党已经给李鸿章平反,他不是什么卖国贼,而是爱国良臣,洋务运动领导人。不就是签了几个丧权辱国的条约么,他不签自然有人签,而且比他签得还要损地毁权。那时国家是属于皇帝的,皇帝老儿心甘情愿,就怨不得做人臣的,咱们后人就更没有资格骂人家卖国贼。”余敏很是愤愤然。

“俺讲的是常理,过去都这么讲。”

“吕局你够迂腐的,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别说李鸿章不是卖国贼,就是早被历史唾弃的秦桧不是也成了民族英雄啦!真正卖国的是谁,是岳飞那样打着精忠报国旗号的人。”吕多崮自幼就受着“精忠报国”的熏陶,因此义愤填膺道:“你这是一派胡言,简直就是在污蔑中华民族。”

“我没有啊!”余敏摆出很无辜的样子,说,“再借几个胆我也不敢这么对历史人物品头论足。这是现在教育界和史学界的观点,而且是公开发表的。既然能公开发表,就说明上边也持有相同观点。要不有人说你迂腐,你还真迂腐呀!”

吕多崮禁不住让对方打住,他说:“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李鸿章你到底找到没有?”

“当然找到了,我不虚此行。”余敏喝了几口饮料又兴冲冲道,“满清巨额遗产并不是张峰说的由他母亲说了算,其实是李鸿章说了算。如果说孙中山掌管着党国财产,那么李鸿章就掌握着满清财产。1901年他奉诏假死,慈禧太后让他带着满清巨额财富躲进九华山隐藏,待外辱已雪,革命党歼灭,再收拾旧山河。”

“他同意动款吗?”

“于国于民皆有利,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李鸿章说了,他只是内阁大臣,等到秋天亲自去都江堰参拜大总统孙中山,动款大事,必须当面鼓,对面锣。”

“这么说,你还是两手空空。”

“暂时,不过过两天有人受金主指派给我送一些生活费。我借吕局的钱,可以如期奉还。”吕多崮反而不好意思了,连声表示不急。他给妻子打了电话,在附近餐馆倾囊破费,继续听余敏说。他恍惚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一个无比虚幻的天地,并未皈依,却了空了,居然连余敏“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都充耳不闻。

七、重复的故事

区委区政府撤销马路市场、还路于民的工作,吕多崮八乡一镇三十个街道一个一个落实,而且亲力亲为,三孙子似的到处磕头。仁寿街道党政一把手从开始的横眉冷对,到后来的感恩戴德,使他在短短二十多天就经历了四季交错,经受了电闪雷鸣,总算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从农产品批发市场社区直供车开进驻军家属宿舍并受到驻军及市委市政府表彰的同时,他将工商局早年在旅游区开辟的一座室内市场交给区超市联合体,对换仁寿街道内的一家商场,然后改成农贸市场由仁寿街道市场办经营。工商局动了筋骨,但两个单位因此受益。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到了吕多崮兑现承诺时。十一前夕,区委区政府下文高度赞扬了区工商局和吕多崮本人。然而,吕多崮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亿阳资产有限公司董事长孔万泉、经理吕跃进等人,近来几乎天天登门拜访,瞧着他们恓恓惶惶的样子,吕多崮于心不忍。

亿阳资产有限公司成立不到一年,花销突破四百万,仅花在张峰身上的就达三百一十九万,但启动七十二万亿美元一事却毫无进展。

昔日保健品推销商张峰改头换面了,他成为亿阳资产有限公司常务副总经理及常驻深圳的代表,号称以此身份跟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见了好几面。美联储已经批准他和他母亲的动款申请单,并且已由格林斯潘亲自交给中国外汇管理局审核。如果外汇管理局不批准,这笔巨额资金进来就成为死钱,挪不走,动不了,才叫尴尬呢。据说他母亲寄来九千万美元来支持亿阳资产有限公司为这笔民族资产回归祖国所做的一切努力,当他到中国银行办理手续时,银行将这笔钱转到八号窗口,也就是可以给你入账单却提不了款。想提款必须持有国务院总理的批准函,否则休想动用一分钱。这笔小钱都要进入最高层面运作,俺们小人物只有拉屎攥拳头瞎使劲儿了。

吕跃进愁眉不展地问吕多崮:“哥,俺们立下军令状,一年之内为俺县落实十亿美元投资。眼看时间要到了,可是俺们镚子没见,还花了这么老些钱。唉,俺咋向领导交代呀!”

“没事,张峰不是说手续都在国内了么,那还着啥急。”吕多崮安慰本家兄弟。孔万泉心事重重地道:“他还要钱。”

“谁呀?”吕多崮问。

“还有谁,就是他张峰。”吕跃进气咻咻地说,“俺们一分钱掰成八瓣花,跟哥一样没啥嗜好,整得一天都不敢捞稠饭吃,更别提山珍海味。可是他在深圳住着两千八一天的酒店,喝洋酒,抽洋烟,吃大餐,花天酒地还不满足。俺们乡一年财政支出也就二百万,全县超过三千万就不错,真经不起这么胡乱糟蹋。”

吕多崮斩钉截铁地:“那就不给他,让张峰用他母亲寄来的那笔钱。”

“啥呀!他就是为了动用这笔资金才需用钱。”孔万泉唉声叹气,“俺们已经上了贼船,想下都难啊!马上切断他的资金容易,俺们花销的钱就会打水漂。你让俺们得罪他,不就是让俺们自己个儿给自己个儿挖井么,淹不死也呛个半死。”

吕多崮听出对方不满情绪,不过没计较,仍旧心平气和:“有钱还要钱,这是什么逻辑,俺有点儿糊涂。”

“哥,他是车轱辘话来回转。上次是七十二万亿美元的启动费,这次是九千万美元的动款保证金。说实话,俺闻所未闻。”

“这次张峰要多少钱?”

“二十万。”

“给谁?”

“银行。”

“刚才小孔不是讲,动这笔款,必须持有国务院总理的批准函吗?”

“银行来办。”

“银行有这个义务吗?”

“哥,现在说啥都晚了,想当初你咋不多问几个为什么啊!”吕跃进甚是不满。

“俺是在想亡羊补牢的办法。”

“好,那你就想,反正你是从俺沂蒙山走出来的,知道老区老百姓日子是咋过的。只要对得起良心,你想啥办法都行,想好了知会俺们。”

说着,孔万泉拉着吕跃进悻悻而去。

吕多崮一个人苦思冥想,想得连续几天都没睡好,白天还要处理一大堆工作,觉得力不从心了。不得已,他主动联系了出租车公司老板米云林。

米云林曾经是某部委锅炉工,下海潮涌之时,毅然决然到大海与惊涛骇浪搏击,结果险些被呛死。吕多崮是在大街上偶遇酩酊大醉的米云林。这位生意败落的人,正哈着一米九几的身板,张开芭蕉扇一样的手掌,无论遇到谁都老熟人似的握手、问好、祝福、倾诉对人生的眷恋。吕多崮看着米云林满含泪花却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似碎了。多好的小伙子,世界刚刚有机会拥抱他,怎么就沦落到十字街头?他拉着米云林上了政府办的公务车,准备送小伙子回家,可是小伙子一落座就鼾声如雷,于是只能“请君入瓮”。傍晚,米云林醒来,先是吐了一地,再喝下一肚子水,这才发现自己在一个办公室。他霍地站起身,向吕多崮深深鞠了一躬。老吕慢声细语关心起小伙子的遭遇。米云林感受到人间真情,泣不成声地发誓,就是遇上天大困难也要迈过去。老吕出于一时激动,将米云林介绍到他战友负责的运输公司。米云林天生爱车,工作也相当努力,因此不久升任车队副队长。年轻人有朝气,有想法,又做过生意,于是针对运输公司不景气提出建立出租车公司的建议。谁承想米云林撞上大运,市交通局正在密集调研改革亏损的运输公司,于是米云林担起组建出租车公司的重任。合同规定吸纳运输公司百分之五十以上职工,实行以股份合作方式吸纳局属单位及有关银行资金。米云林脑子灵,短短几年就将这家出租车公司发展成为全市顶呱呱的企业,不仅吸收原运输公司二百余名职工,还吸收了交通局三百余名下岗职工。如今他的经营范围扩展到旅游、物流、房地产、酒店业等领域,成为北京重点纳税大户。不过米云林知恩图报,对吕多崮关心备至不说,而且一向大胆直言,其亲密即使在亲朋好友中也很难找。

“吕哥,我还是那句话,赶紧报警。你要是心慈手软,最起码也要跟那些骗子脱离联系。你家乡不是花了四百多万冤枉钱么,就此打住,我帮着解决。至于怎样帮扶老区,应该是国家统筹考虑的战略问题,我目前还不具备这个实力。不过可以答应你,一旦时机成熟,我肯定会尽绵薄之力。”

“往后别骗子骗子的,多不好听。他们是不是骗子,以俺看,还是叫他们捞钱人士妥当。”吕多崮一本正经地说,“俺兄弟他们主要目的是往家乡引资,如果完成不了这个使命,他们没法向领导交代。既然靠人家帮忙,就不能疑神疑鬼,更不能无凭无据骂他们骗子。”

“又玩疑罪从无,你们真是不可救药了吗?”

“唉,俺就是不希望梦想落空。”吕多崮无可奈何地,“俺觉得你是他们几个唯一的救命稻草。老哥对你没什么渴求,就希望你能为俺兄弟他们保驾护航。”

“吕哥,不是我不答应,因为任谁都填不满无底洞。市场经济本身就波谲云诡,摸着石头过河,需要小心谨慎,稍不留神就会被激流卷走,侥幸心理要不得。可是你们偏偏往枪口撞,即使不被乱枪打死,也会撞得头破血流。”

吕多崮苦苦一笑,起身给米云林沏茶,然后又回到自己座位,待对方品茗之后,又道:“你真见死不救?”

“现在不是扯救不救的事。如今骗子为什么越来越嚣张,就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吕哥,路在我们每个人的脚下,怎么走,如何走,学问大了去了。谁也别指望谁来保驾护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今天我是个百万富翁,明天就有可能变成乞丐。今天我还高高在上,明天说不定就成阶下囚。骗子就更朝不保夕了,每分每秒都有可能被戴上银镯子。”

“别骗子骗子的,多难听呀!看来俺看错人了。”

“没错,你确实看错了人,将号称有七十二亿美元的骗子,”米云林突然笑着改口,“不是骗子,是捞钱人士当成座上宾了。”

“俺没有。”

米云林对吕多崮的强词夺理很不以为然,也提高嗓门:“那就是号称掌握民族资产的捞钱人士。吕哥,我还是我,兄弟这辈子不会变心。可是你不能太急功近利,这样会毁了自己。”

“好,俺这辈子忘不了。你先走,俺还要接待其他人。”

送走老朋友,但是米云林的忠告久久徘徊在吕多崮的耳边,因为两天前沙春亮也是这么劝说他的,只是口吻没有米云林尖刻。怎么办,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一败涂地吗?人生能有几回搏,真是不甘心。再说真正的男子汉不能怕失败,想当初刘邦失败了—千回,就垓下一役战胜了项羽,成就了四百多年的汉朝。俺们不能学貌似大丈夫的项羽,胜了—千次,单单一次垓下败仗就刎颈自裁,实在是妇人之见。对,俺要接着干,即使假了—千次,俺就不信没有一回真的。

区工商局率先在全市完成撤销马路市场的任务,媒体对此进行长篇累牍的报道,可以说赞誉有加。不过各家媒体应吕多崮只赞集体不突出个人的强烈要求,区工商局成一时舆论中心,从而大大激发了下属的工作热情。

吕多崮一向认为工作需要上下拧成一股绳,才有力量,才有方向,领导者在荣誉面前退避三舍,往往能起到一石二鸟的作用。手大遮不住天,唯有人人都撑起伞,才能给大地一片清凉。如果事事沽名钓誉,突出个人,这个单位不人浮于事,不患得患失,不出稀奇古怪乱子,那才叫活见鬼。

时值深秋,“李鸿章”是否已去都江堰与“孙中山”会面,他们协商得怎样,该不会也落入报送国务院或外汇管理局审批的怪圈吧?

八、台湾来客

事情果真如此,余敏、魏春生与张峰一样都号称需要进入国家审批程序。只是张峰的所谓满清王朝遗产在外汇管理局批准之后,还需要经李光耀、陈香梅等世界知名华人签字,资金方能正式启动。

吕多崮愤然道:“儿戏,简直就是儿戏。李鸿章活着,孙中山也活着,一个是内阁总理大臣,一个是中华民国缔造者,难道他们还不够大,还需要已经做了外国人的华人来签字吗?”

“对呀,吕局这样理解非常正确。”余敏忽闪着大眼睛说,“你忘记满清王朝和中华民国是怎样灭亡的吗?没错,是贪污腐败的横行,是卖官鬻爵的疯狂,是拜金主义的结果,是物欲横流的必然。八年抗战前,中国的GDP还在小日本之上,位居世界第二。可是就由于军阀割据,腐败猖獗,天天灯红酒绿,日日歌舞升平,还有几个人想着国家利益和民族前途?没了,都想着穷奢极欲,都贪图醉生梦死。所以搞得国家工业基础极其薄弱,且不说制造业还停留在手工作坊上,泱泱大国年钢铁产量仅三万吨,还不及日本五百一十七万吨的小零头。战争开始,不只一次也不只一地发生两三个日本兵就追着成千上万国民党军队跑,不到一年,半个中国就变成沦陷区。不是军队无能,是这仗根本没法打,咱们一个军的火炮还没有日本一个大队多。这一切说明什么,恰恰说明统治者的昏庸无能和国家实力的羸弱乏力。你说说,不邀请世界上已有大成的华人参与如此庞大的资金管理行吗?”

“你们怎么现在才说。”吕多崮觉得对方说得有理,因此有些气馁,不敢再质问。

“我们也刚刚知道。不过这件事不用我们办,过几天台湾来人与我们洽商具体办理方法及资金分成比例,到时吕局出一点儿招待费就成。”

“需要多少?”

“五万元之内。”在余敏灵牙利齿面前,吕多崮本想戳穿对方的念头彻底崩溃。要说五万元对一位工商局长好像没什么,然而他早已囊中羞涩,勉勉强强过日子的费用不敢再动,闺女走了,还养着儿子,哪儿不需要钱啊!因此区区五万元变成了天文数字,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眼下连套狼的本钱也没了。咋办?他咬咬牙拨通了沙春亮的电话。

不日,沙春亮告诉吕多崮,什么满清遗产,什么民族资产,银行对此嗤之以鼻。关于借钱一事,老沙一字未提。

难不成他真遇上了捞钱人士?那不仅让岳父不幸言中,而且势必给家乡造成不可宽恕的损失。

沙春亮再三警告他。老沙是商界名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绝对不会有差池。

不,吕多崮还是不死心,总觉得能出一个大偶尔,并且不偏不斜正砸在他脑瓜上。不就是五万元嘛,老沙不借,自然会有人借。

要说老吕帮小人物,大家一准都信,像沙春亮这种重量级人物他能帮上忙吗?当然帮得上。当初沙董只身来北京开酒楼,什么钱都花了,什么手续也都办了,偏偏就缺了装修钱,大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劲头。正好遇上老吕打门口过,见这家宽敞的酒楼空置着,就好奇地问了问看门人,找到问题的根结。随后,老吕联系上满应满许垫资施工的群成装饰公司总经理千学文与沙董一拍即合。不久酒楼隆重开业,很快成为京城著名酒家,老吕跟沙董成为挚交。米云林和沙春亮是吕多崮两个铁杆,尽管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但老吕并不生气,因为人家也是为他好。此时此刻,他才向旭日乡杨东升乡长和校长刘德仁、陈儒等三个人开口了。虽然中国自古就倡导克己复礼,奉公守法,正直无私,但是自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受到鞭挞和否定的那天开始,人的唯我意识就被大张旗鼓又声嘶力竭地挖掘出来。大公无私这个早在《论语》中就孕育出来的高尚情操,当今居然沦落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培养和造就一种优秀品质,往往需要几十年、上百年乃至几千年的精心抚育和塑造。酝酿繁衍一种邪恶,却可以在几小时、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就如同瘟疫迅速传播开来。

一个思想体系的升腾及陨落,同样也是这样。

钱的问题,经吕多崮简单活动不日就迎刃而解。下一个节目,就是喜迎宝岛嘉宾。

杨乡长拿出旭日乡五星级饭店作为客人下榻之所,并安排两辆公务车陪同。刘德仁、陈儒两位名校校长也不甘示弱,在仿膳、全聚德、丰泽园等京城老字号饭庄预订下包间。一切就绪,只欠东风了。

已是岁尾隆冬时节,台湾贵客终于莅临京城。余敏介绍,这位年迈且相貌酷似新加坡总理李光耀的人,姓许,名鹏程,系李登辉私人医生,原荣总医院少将医官。许鹏程身边的半老徐娘,是许鹏程的妻子许陈婧卉。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也姓许,名水增,许鹏程亲侄。因为旅途劳顿,吕多崮等几人与三人寒暄几句,就请他们去客房休息。几个人正襟危坐,目送客人离去。

“这次肯定有希望。”余敏兴冲冲地说,“你们大概注意到了,许鹏程长得特别像李光耀。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当上李登辉私人医生的吗?就是因为他原名叫李光祖,是新加坡总理李光耀的堂弟,所以李登辉不敢怠慢。在亚洲新加坡的影响力不亚于日本,加上是华人国家,因此台湾政要都把新加坡当成自己的家。”

“许先生知道我们托他办的事吗?”杨东升问。

“当然知道了。不过,许将军需要咱们跟他办个手续,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是不是签委托合同啊?”刘德仁问。

“没错。”

吕多崮开怀而笑说:“人家就是讲规矩,口说无凭,落字为证。俺看可以。”

“不是可以,而是必须。”陈儒也乐呵呵地接话,“余董,合同文稿你来准备吧!”

“行,明天下午请各位审查草稿。”

“大家辛苦。我今天也尽尽地主之谊。走,哥几个喝酒去。”杨东升话音未落,一只大手已经搭在吕多崮的肩头。

“俺不行,局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吕多崮作揖告饶,好不容易与几位告辞。

据说人生所有的痴迷都源于轻信,老吕就是。从许鹏程的相貌和举止看,他相信余敏说的是真的,坚信乌云既被驱散,曙光就要露出迷人的霞彩。人逢喜事精神爽,几乎一天一夜没合眼的吕多崮,第二天出现在酒楼包房时,仍掩饰不住一脸倦容。

杨东升他们三人早他一步落座,正与许鹏程和余敏几人酒酣耳热地聊得热火朝天。

“对不起,俺来晚了。”

“不晚,不晚,你来得正好。”杨东升殷勤地站起来,将身边座椅往外拉了拉,摁着吕多崮肩膀让到座位上,然后道,“吕局长可是全国先进人物,他麾下的工商局口碑甚佳,能在百忙之中抽时间接待台湾同胞,那是大家的荣幸。”

许鹏程慈祥地看着吕多崮问:“吕局长,听口音你好像是山东人,是沂蒙山区的吧?”

“怎么,许先生也是俺山东老乡?”

“对、对、对。”许鹏程操着娴熟的山东口音说,“俺不仅祖籍在山东,还出生在山东,是泰安南上庄人。俺家是1946年底举家迁到上海,那时俺十四岁,已经是半大小子了。”

刘德仁眉头紧蹙地盯着余敏:“余董,据我所知李光耀是广东梅州大埔人,跟许将军不是同乡嘛!”

其实,当许鹏程谈到是山东老乡时,余敏白皙的面皮就霞光万丈了,所以让刘德仁这席话问得更加不自在,那脸活脱脱变成了紫茄子。可能她也没料到自己会犯穿帮的错误,当着主客两方人,实在是无地自容,只能低垂着眼帘,端起酒杯假装风魔地一饮而尽。

吕多崮心想,俺们第一要务是赶紧盘活那笔巨额民族资产,管他谁是谁的老乡呢!再说,余敏跑前跑后忙了一年多,事情总算有了一点儿眉目,可不能求全责备。因此,老吕帮着解围:“俺们余董多见广识,也有记混的时候。对吧?”

“我是记拧了,李光祖就是李光祖,跟许将军没关系。嗨,才三十来岁,就好像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可笑,真可笑!”余敏自嘲。

许鹏程很认真地问:“怎么回事?”

“我把高雄李光祖记成你,差一点儿闹出笑话。”余敏回答。

一直沉默寡言的许水增插话:“李光祖是本岛人,跟我一样是搞建筑设计的,我们是很要好的同事。”

四位地主面面相觑,然后又将目光齐刷刷扭向余敏。

吕多崮担心再发生让余敏尴尬的事,所以急速转移了话题:“许先生,你这次来打算回家乡看看吗?”

“回,一定回。如果时间允许,俺还打算爬泰山,拜孔庙,登蓬莱仙阁。”

“那你打算在家乡投资吗?”

许鹏程直视着吕多崮道:“俺只是一介布衣,虽为医官,但并不像大陆同胞想象得那么富有。岛内温饱早已解决,在亚洲也算得上富裕的。念经国先生治国有方,均贫富是先生一生为之努力的理念,所以岛内贫富差距不大,日子过得还好,不过人人有钱还提不上。俺当然想为家乡做点什么,却苦于公职在身,薪酬有限。”许鹏程赧然一笑,继而又摇头叹气。余敏立即打起哈哈:“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努力,激活民族资产,到时候就有大把大把的资金,想往哪里投资都可以。”

“谈何容易!”许水增冷冰冰地说。

余敏不禁着起急:“哎,我说水增先生,你们放着关系和路子不用,是不是心甘情愿受苦受穷啊!”

“何来的关系,又何来的路子?”

“许大哥,咱们不是在来的路上说好了么,你们找李登辉呀,让他去找李光耀。”余敏扯起嗓子,“你叔父是李登辉的医生,他不会不给面子。”

许鹏程木讷地看看侄儿,然后几乎没有表情地说:“俺和李先生是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没有掺杂任何私人感情。这次俺请假来大陆省亲,李先生已经很不高兴。咳,都是水增游说的,说你们想与我达成没有本钱的合约,请我帮帮忙。盛情之下,老朽难却矣。”

“合同起草好了吗?”吕多崮本来是问余敏。

许水增却抢话:“已经签了,今天中午余董拉着许先生签的。”

“什么?”

闻此信息,不仅吕多崮目瞪口呆,杨东升他们三人也惊讶得张口结舌。

余敏却波澜不惊,没事人一样地说:“当初就担心台湾和大陆之间有事不好办,我就用香港公司跟许先生签了委托合同。合同中规定,事情办成,许先生将享受资金总比例百分之一的佣金,没有设对许先生的追责条款。你们几位领导不会因为小女子随机应变有看法吧?我可是好心,成与不成都不会影响各位大好前途。”

至于合同文本之事,余敏也好,许鹏程也罢,都没有出示的意思。杨东升、刘德仁和陈儒三人还必须捏着鼻子将客人招待好,不仅花钱买了一个大问号,还买到几粒石沉大海的鹅卵石,他们连台湾客人什么时候离开以及还来不来都不知道。

大家都做着一个梦,算得上志同道合。为了开启那笔巨额的民族资产,他们只能忍辱负重。

九、日落西山

吕多崮主要精力都倾注到老票身上,工作方面难免不出错。

市工商执法总队绕开区工商局,与市公安局经侦处一起在小年前破获了本区城乡结合部一处制造和贩卖假酒窝点,起获大量茅台、五粮液等假酒,收缴巨额赃款,抓获嫌疑人三十九人。老吕是腊月二十五从媒体报道得知了这则消息,所以心里很不好受。这么大规模制售假酒案发生在眼皮底下,区执法队没发现,工商所怎么眼睛也瞎了?这是严重渎职,幸亏假酒没喝死人,否则区工商局不进去几个才怪。举一反三,全局上下查找原因。他没有责备任何人,却在心底深处指责自己。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白薯。

1998年的春节,老吕告诉前来拜年的友人说:“你们往后不用来了,俺想卸甲归田。一个人连七品芝麻官都当不好,还占着这个茅坑干什么呀!”

在吕多崮心灰意冷时,亿阳资产有限公司爆出支付给张峰活动经费超过五百万元,几年开销将近一千万元的惊天消息。几次阻拦和劝说,他们怎么就一句也听不进去呢!老吕不想批评孔万泉,而对自己本家兄弟吕跃进则不依不饶。

“俺们不是地主,不是资本家,更不是把别人钱放在自己兜里随便花的银行行长。俺们是啥?俺们是世世代代背朝蓝天脸冲地的庄稼汉。农民一年到头能看见几个钱呀!告诉你们别再给钱,别再花钱,可你们还这么任性。你们说说,这五百万打了水漂咋办?”

吕跃进灰头士脸地辩解:“俺们以为大头前面已经花了,再花两回兴许事就成了。你不是年前也招待台商了,干吗动不动就教训俺。”

“俺是教训吗?俺是恨铁不成钢!”吕多崮也不管今天谈工作是否合适,大年下一点儿喜兴都没有,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俺跟你们说了不只一次,前头一切先由俺一个人挡着,吃亏上当是俺一个,冲锋陷阵也是俺一个,事情落实了,你们再上也不迟。这样死也就死俺一个,不至于把父老乡亲们的血汗钱给搭进去。现在咋办?俺看你们怎么收场!”孔万泉是代表县长和县委书记来给吕多崮拜年的,这大年初三捞不到回家跟老婆孩子过团圆年就够堵心的,还挨吕多崮不问青红皂白的一番狗屁呲,觉得很窝心。他是亿阳资产有限公司董事长,不是北京大爷吕多崮。投资有风险,这个道理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如今干啥没风险,说不准喝口水还能把牙塞着了。他不服,可是大年下不能出口伤人,所以就和颜悦色帮吕跃进解围。

“吕大哥,吕局长,俺知道你一门心思为了家乡好,俺何尝不是呢!从俺公司一成立,其实就跟你有了心照不宣的分工。你专门盯着余敏和魏春生,俺们盯着张峰。既然已经有了分工,那就应该你忙你的,俺们忙俺们的。直到现在俺们彼此也没有资金往来,你花你的钱,招待你的海外客人,洽商你的业务,俺们同样如此。俺知道吕局心疼钱,怕糟蹋了。俺何尝不是,而且也剜心一样。可是俺们老区底子太薄,条件太差,基础设施等于零,谁愿意给俺们投资呀!俺感谢你及时提供了民族资产这个信息,如果真能如愿以偿,你肯定是俺们的大恩人。今天这点儿水果、这点儿煎饼,你执意不要,俺们就拿回去。不过县长县委书记的问候,俺就算带到了。”

让孔万泉这么一白话,吕多崮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应该说大家心思是好的,都想为家乡做些事。然而,孔圣人有言在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吕对张峰早就有戒备,认准此人在玩瞒天过海的捞钱术,却眼睁睁看着家乡人落入了圈套。拦了,拦得不坚决,拦得不果断。一句话,就是那个万一能成功的心存侥幸作祟。眼巴前的万一,已不是成不成的万一,而是怎么填补窟窿的万一。他吕多崮可没有女娲补天的本事,闹得现在都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就是衣衫褴褛的乡亲们和风雨飘摇的茅草房,罪过呀!

“你们想过万一吗?”吕多崮心事重重地问。

孔万泉斩钉截铁:“吕大哥,俺们没有万一,没有退路,只有办成。”

“如果张峰是捞钱人士怎么办?”

“他不可能是骗子。”

“万一呢?”

“俺刚才说了,没有万一。”

吕多崮看难以说服对方,几乎未加思索就说:“那好,你们安排俺见他一下。”

“可以。”吕跃进说,“张峰过了十五回来,到时俺们安排。”

送走了家乡人,吕多崮心绪更乱了。他不能再由着他们几个性子,更不能眼瞅着那个窟窿越来越大。怎么办,报警吗?如果张峰不是捞钱人士,而且那笔七十二万亿美元是货真价实,俺是不是就弄巧成拙,将好人伤害了呢?没事,不是还要见见这个人么,是真是假,到时再判断也不迟。

从相识到现在有两年了,但吕多崮与张峰的关系还滞留在邂逅的基础上。他对这位皮包商很是看不上眼,总是用预审员的目光来审视此人。张峰对老吕也犹如老鼠见到了黄鼠狼,绕世界找地缝隐藏起来。这种关系无疑阻碍了老吕的判断,加之侥幸和急于求成等心理起到障眼作用,模糊了第一直觉。侥幸,侥幸,还是侥幸,折磨得老吕分不出东西南北,在亿阳资产有限公司投入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他渴望张峰不是捞钱人士而是救世主。

最近,老吕在家时常不由自主唱起人们耳熟能详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调依然是原调,只是歌词被他改了。大意是: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吕多崮的末日就要来到,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这段小曲被他反反复复唱,搞得“不干朝政”的妻子莫名其妙。

“瞧你每天忧心忡忡的,最近怎么啦?”

吕多崮面对妻子的关切,苦苦一笑道:“看来还是你对,你爹也对。俺错了,俺可能要犯大错了。那是一千万,俺就是砸锅卖铁也还不上。”

“什么一千万?”

“嗨,就是跃进他们整老票的那些支出,太惊人了。”吕多崮痛心疾首,“秀明你知道么,都奔二十一世纪了,可是俺沂蒙老区有些地方连温饱还没有解决,俺心愧得慌呀!也不知道为什么,俺越是心愧就越是出错,没头没脑的一家伙就糟蹋了一千万,那是多少人的血汗啊!”说着,老吕抡圆了拳头擂自己的头。

张秀明冲上去一把拉住老吕的手,说:“我相信你,知道你是为了家乡,为了乡亲,也为了工作。自从父亲去世,你的事我就从来不敢过问,但我看得真真的,你一丁点儿私心都没有。你拿家里钱办事,拿女儿的钱办事,就是怕给组织找麻烦。至于跃进他们怎么花钱,我觉得跟你没有多大关系,既不是你怂恿的,你又没沾他们一文钱,要怨就怨那些骗子。”

“话是这样讲,可当初是俺向县里推荐的呀!”

“那你也不该将所有过失一人独揽,那样还不累死?”

“真要累死就好了,一了百了,落个自在。”吕多崮顿了顿又道,“秀明呀,人是要敢担当的,尤其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更要有敢于担当的气节,否则连三岁孩子都不如。”

“可是一千万,你怎么担当,又拿什么来担当?”张秀明面红耳赤,语气很重地说。

“俺想辞职,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民族资产方面,帮着家乡解危解困。”

“你说什么啊,什么辞职?你干得好好的,连我们学校都传说你要当副区长了,为什么这个节骨眼辞职?”张秀明面庞成绛色,她气咻咻地,“我坚决反对你辞职。再说我们孤儿寡女养不起你这个七尺高的大男人。”

吕多崮脸色苍白地说:“俺有养老金,不用你们养。”

“都说夫贵妻荣,可是我沾了你什么光,到现在咱们俩还是平级。你要有钱也行,干吗偷偷摸摸拿家里的钱去为人作嫁衣裳?你什么都没有,就剩下吕多崮的末日就要来到了!”

“就算是吧!俺知道这样一来,俺政治前途就彻底交代了,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都打了水漂。”吕多崮甚是沉重地说,“不过,俺家乡兴许有救,只要俺一门心思扑到这件事上。”

“万一你遇到的都是些骗子怎么办?”

“那就看谁的骗术高。俺为啥不报警?就因为俺佩服这些骗子——不,是这些捞钱人士的本领高,居然能把一个专打假冒伪劣的工商局长骗了。单这么看,这些人捞钱技术就不一般。”

“你辞职是不是也想当捞钱人士啊?”

“俺岂敢当捞钱人士,就是辞了职俺还是一名共产党员。俺只想借水行舟,将民族资产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然后促成这桩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好事。俺自信能有一个非常圆满的结果。”

十、黄昏

当西装革履的张峰再次出现在吕多崮眼前时,已经是1998年晚秋时节。此间,亿阳资产有限公司接受了吕多崮建议,停止向此人提供资金。

“吕局长,”张峰满脸堆笑地伸出手说,“一年多不见,您瘦了。”吕多崮伸手敷衍道:“是呀,每天盼星星盼月亮,人能不瘦么!”“快了,快有戏了。”张峰呵呵乐着落座,然后接着吹嘘,“我老娘说,今年不成,99自然就成。到时由不得呆妈呆爸式的银行,属于我的钱一分不能少,他们都得乖乖给我送来,而且是一直跟我牛逼的行长亲自来。”

“你原来不是说98是大限吗?”吕多崮冷冷地问。

“是吗,我过去是这么说吗?”张峰摆出一脸无辜相说,“好像是你们听拧了,要么就是让我早说了一年。您要是不信,可以查查联合国2179号文件,那上就有说明。”

“既然是中国满清王朝的遗产,跟联合国有什么相干?”

“关系大了去了。是满清王朝的遗产没错,可是囫囵归在美利坚合众国麾下,你中国想拿回,首先得问问美国佬答应不答应。联合国为防止两个常任理事国因为中国历史遗产打起来,早早就通过了2179号文件进行有效防范。”

“这是哪年的事?”

“1946年。”

“开什么玩笑,联合国刚成立就通过2179个文件了,可能吗?”

张峰哂笑,然后巧舌如簧地解释:“是您吕局长错了。人家联合国文件编号是有规矩的,譬如2代表两个国家,1代表经济问题,后两位才是具体提案的表决编号。”

时下,社会上对西服着装议论颇多,最有见地和被人广泛接受的,即西服着装第一种人是参加会议的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第二种人是从乡下来城市拼命的农民工,第三种人就是人模狗样的捞钱人士或夹着皮包的二道贩子。

张峰属于哪一种呢?在办公室就座的几个人,只有张峰一个人西装革履。

吕多崮不是算命先生,这些年几乎每天跟社会底层的老百姓打交道,什么样的林子,什么样的鸟,已经认得差不多了。可是一到关键时候就犯迷瞪,以为张峰说得有点儿道理,因此他琢磨包了归齐不是就再等一年么!让步,老吕又一次在捞钱人士面前让步了。

余敏、魏春生跟所谓的孙中山、李鸿章公关攻得咋样了?他们与张峰同样,将号称蒋介石确定开库的1998大限延长到了1999。

1998那首歌风靡全国,吕多崮的心情曾经多么汹涌澎湃呀!可是1999年春晚开台时,吕多崮还是两手空空。

他前些日子犯头晕,到医院检查来检查去,最后医生说:你没什么病,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也太严,经常自己为难自己,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你只要让自己放松就万事皆休了。

老吕尝试着让自己放松,也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然而办不到,那种强烈的使命感使他难以安宁。于是,他开始有点儿神神道道,动不动就自言自语:快了,明天可能就成功了。明天,他就差天天为“明天”祈祷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1999年初秋,北京市机构改革的号角吹响了,政府机构内所有经济、生产和商业类管理部门撤销,人员分流安置或做提前退休处理。当吕多崮递上提前退休的请示时,组织部门惊呆了。这位腿上绑大锣的主,下届副区长的热门人选,怎么急流勇退了呢?

妻子张秀明再也按捺不住了,责问:“你为什么背着我申请提前退休?”

吕多崮老老实实解释:“记得俺去年就跟你打过招呼。你看看,如今要求人人都会使用电脑,俺眼神不济了,戴上老花镜头晕,不戴又看不清东西,干吗还占着茅坑不拉屎啊!”

“就这点儿原因吗?”

“当然还有民族资产的事。”

“你还知道当然?”

“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你必须知道的当然,那就是你愧对组织的培养。”张秀明语气严厉地说,“一个人要懂得珍惜,不能过于自我,更不能自私。”

吕多崮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于是反唇相讥:“啥叫自私,俺看占着茅坑不拉屎才叫自私。对于组织上的培养,俺工作这么多年来,只有一句话,问心无愧。”

“这是对你满脑子阿Q式的小农思想和极其狭隘的个人主义的狡辩。”

吕多崮绝地反击:“啥小农思想呀,你们城里人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看不起俺就知会一声,别动不动就侮辱农民。俺农民咋啦,中国人刨刨祖坟,不出三代谁家不是农民出身啊!还啥阿Q,别糊弄俺,俺知道那个阿Q是鲁迅笔下的流氓无产者,跟俺们农民风马牛不相及。你别忘了,毛主席也是农民。”

张秀明一脸阴云地说:“没错,毛泽东是农民出身,可他完成了自我改造,成为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杰出领袖。毛泽东还是教员,施教过学生,施教过将帅和先贤。正是这样的二重身份,他老人家对中国未来才有别具一格的认识。你有什么资格拿领袖当挡箭牌!”

“你是啥意思?”吕多崮被妻子说得一头雾水。

“不多,就一个意思。”张秀明双目似两把锋利的刀子,仿佛要将丈夫的胸膛剖开看看那颗心究竟是什么颜色,不过语气却略显温文尔雅,“你要想想组织,想想这个家。”

“这就是你一个人民教师的大公无私吗?”

“不,这是普天下的大公无私,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最起码的准则。”张秀明眼神忧怨地盯着丈夫。

吕多崮被说得恼羞成怒,脸沉得犹如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一样,几乎咬牙切齿地讲:“你就是这么看俺,俺成了为钱争做的无情物,那你干啥还摽着俺,离婚算啦!”

“你以为你不是无情物吗?如果你坚持提前退休,上对不起组织,下对不起这个家。你以为你没为钱奔命吗?那些捕风捉影的所谓民族资产和满清王朝的遗产,早把你搞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了!”

张秀明噙着泪水倒出憋闷在心里的真情实感。她觉得很委屈,两个人成家二十几年很少拌嘴,可这一次吕多崮居然抛出绝情话。吕多崮的犟脾气她心知肚明,一旦丈夫铁下心做这件事就是十个火车头都拉不回来。为了维系夫妻关系,张秀明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米云林、沙春亮等人也闻讯赶来劝说。不管怎样,吕多崮在他们心里还算一个难得的好官,一个两袖清风的党员干部,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沙春亮语重心长地劝道:“老吕有什么难处尽可说,弟兄们替你扛着,干吗非要退休呢?你现在不觉得,可是一旦失去权力,个中滋味有你尝的。毛主席说,有了权力就等于有了一切,失去权力就等于丧失了一切。你一定要三思后行,可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就是,就是,吕哥一定要三思,千万马虎不得。”米云林敲着边鼓。

“你们就不用劝了,这几天听得俺耳朵都长了膙子。”吕多崮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相,一本正经地说,“大家真要为俺好,就帮俺将孔万泉、吕跃进两个人劝回老家,省得他俩成俺的心病。”

“这件事我来办,你的任务是收回退休申请。”米云林用下命令的口吻说。

“让俺再想想。”

当组织决定正式下达时,吕多崮突然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抽空了,大脑一片空白,宛如灵魂出窍,整个人飘移在这间熟悉的办公室上空。那冲天决心一下落入十八层地狱,刺骨的阴风令他浑身战栗。

在1999年的冬天,在2000年即将来临的日子里,老吕除了一身臭皮囊就一无所有地离开了曾经值得他骄傲的工作岗位,成为无所事事的自然人,与混吃待死的养老者一起成天哀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然而,他在离退休的群体中算得上一个青丝秀发的年轻人,暮气沉沉的银发世界里一个来自于朝气蓬勃世界的潜伏者。他仿佛还胸怀大志,誓将民族资产运作到底,让家乡富起来,让曾经的领导、同志和亲戚朋友们刮目相看。

十一、晚钟

最为吕多崮退休感到失落的,莫过于妻子张秀明。论虚荣心,女性历来大于男性,知识女性又远远大于普通女性。张老师属于知识女性,而且是受笃信“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知识分子家庭熏陶出来的规矩女人,素以夫荣妻贵来点缀自己矜持外表的贤妻良母。吕多崮提前退休,让她在上级、同事、下属之间无地自容。

众所周知,提前退休意味着这位官员的能力、品德、人脉和性格等方面出了严重问题;或许还是一个索贿贪污数额有限且不足以追究法律责任的落魄者,总之绝对是好人堆里挑出来的歪瓜裂枣。甭管你怎么解释,事实胜于雄辩,在拜金主义甚嚣尘上的社会氛围里,给予你最多的就是幸灾乐祸。世风日下,门庭冷落,满腔愁怨向谁诉说?

张秀明的父亲走后不久,母亲也撒手人寰,撇下孤苦伶仃的她,在灯红酒绿、光彩绚烂的世界备受孤寂和折磨。每月开支,吕多崮像劫匪一样将她的工资和奖金统统拿走,然后扔下四百元给娘儿俩,其他工资收入都用在启动那个该死的民族资产上了。她只好一日三餐馒头就咸菜,从自己嘴里抠出钱来供养儿子念书,还要尽可能让吕多崮吃上顺心可口的饭食。身边的同事都惊讶地发现,短短不到一年时光,相当有成就的张老师就衰老得一塌糊涂。一头潇洒飘逸的黑发仿佛一夜之间就花白了,挺拔窈窕的身姿已略显佝偻,圆润的脸变得苍白清瘦,俨然刚在阎王殿走了一遭,羸弱得朽木一般。

此时,学校院内要大规模整修操场,需将吕多崮住的平房拆除,校方分配给张老师一套位于校门口刚建好的四室一厅楼房。房子正在装修,估计国庆节前后就能搬入新居了。

2002年9月2日,张秀明请假送儿子到北京大学法学院报到,帮儿子简单料理完,就匆匆赶往区教委参加下午召开的一个会议。

此时她饥肠辘辘,又不好意思去教委混那口免费的午餐,可是偏偏囊中羞涩,身上仅有七角钱钢镚,连买一瓶矿泉水都不够。烈日当头,她汗流浃背,几乎没力气蹬行了,于是不得不从车上下来,没想到连自行车推起来也很吃力。挎包里的BB机“嘟嘟”地响,显示屏是务必准时参加会的留言。她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想再次跨上自行车,可是试了几次都告失败。就在她咬紧牙关再次上车时,心口一阵剧烈绞痛,她一头栽倒在慢行线内……

张秀明的追悼会甚是隆重,张老师毕竟桃李满天下,不知有多少莘莘学子和生前友好泪洒殡仪馆。

对吕多崮来说,这个场面过于冷清,因为张教授追悼会的那个场面难见踪影。除了米云林、沙春亮等三两个铁杆朋友,那些曾经得到过他形形色色帮助的工商业者好像人间蒸发,过去托他让张老师帮着走后门使自己不争气的儿女上重点学校的同事们也全然不见。

尤其让他难过的,是儿子自始至终与他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父子俩宛如路人。从张秀明突然去世,儿子至今没跟他说一句话。

要说还是女儿孝顺,从美国回来奔丧,始终搀扶着老爸,对前来慰问的人也相当有礼貌。为了让女儿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张秀明的追悼会足足等了七天。

儿子够意思,母亲丧事刚办完,就郑重其事向吕多崮提出脱离父子关系。并且要求分得母亲三分之一的抚恤金和遗产,总额为三万五千七百一十一元二角九分。

女儿反对:“你才多大点儿就惦记着离家出走,不行,不行,一百个不行!”

儿子说:“你在美国留学又不是不知道,人家美国孩子长到十八岁,肯定被撵出家门。我现在是大学生,已经具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再说了,我从小就上寄宿制幼儿园、寄宿制学校,生活自理肯定在你之上。你反对无效。”

经过中年丧偶的一番折腾,吕多崮无心跟儿子计较。在儿子面前他毕竟理亏,因为他与妻子之间的纷争和纠葛,儿子早有看法。如果他硬不答应,父子俩难免吵一架,那么女儿就可能知道他的一件件恶行和过失,恐怕也会离他而去。老吕不想再干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所以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儿子。

“这是三万五千八百块,你收好了。”

“不,我不占你便宜,说好的是三万五千七百一十一元二角九分。”

“俺没零钱。”

“我有,我找给你。”儿子可谓倾囊而出,将身上所有零钱凑在一起也没能凑出零头,只好说:“对不起,我找给你八十八元八角,让给你九分。”

“别呀,既然这样,老子咋能让儿子吃亏。”吕多崮翻翻口袋找出九分钢镚给了儿子,又道,“往后俺每个月给你二百块生活费,你看够不够?”

儿子收起钢镚,扭头向门外走着说:“你自己留着吧!鄙人自食其力,过去没用过你一分钱,往后更不会。”

女儿看傻了,不知父子俩究竟玩的是什么名堂,就这样瞠目结舌地看着弟弟消失在绿荫里,好半天没有回转过神。

吕多崮将一碗苦水默默地吞到肚子里,儿子的叛逆是上苍给予的报应。当女儿赴美完成剩余学业后,老吕独守空房,时常捧着妻子的遗像,痛苦过,哽咽过,也检讨过,可是一切都晚矣!最关键的,是老吕应了一句老话,死不悔改。

有一个应该前来参加张老师追悼会的人,他却没有来,这个人就是吕跃进。他是吕多崮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大嫂不幸过世,哪能不来奔丧。可是他来不了,而且也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回家乡了。

吕多崮有生之年最值得庆幸的,就是结交了米云林和沙春亮这样的铁杆朋友。受老吕之托,米云林、沙春亮二人经过反复工作,终于说服了亿阳资产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孔万泉和总经理吕跃进,他们答应注销公司打道回府,提出在京三年所发生的一千一百三十九万元费用得有一个着落。米云林、沙春亮委托有关部门对该公司进行履职审计和清算。米云林分担五百三十九万元,沙春亮分担六百万元。于是孔万泉和吕跃进在张秀明去世前两个月就离开北京,但是他们没有忘记吕多崮的郑重承诺,张峰那笔七十二万亿美元一旦落实,首先投资发展沂蒙老区。

那个张峰先生,依然滞留在“故事大王”的基础上。进入二十一世纪时,他又开讲一位隐居于江西的皇亲国戚怎么大闹上海花旗银行。据说这位老妪引起国务院高度重视,决定国家出面打这场遗产官司,老妪随即表示遗产追索一旦成功就跟国家三七分成,让国家得大头。至于他母亲寄来的那笔九千万美元经费,号称中国银行直到现在还拒不支付这笔钱,光一年利息就够那帮鳖犊子发奖金的。总之,故事被他编得怪诞诡离奇,因此那笔令世人咋舌的满清王朝巨额遗产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余敏和魏春生已经履行完“李鸿章”“孙中山”的审批手续,目前正在武当山等林副主席签字同意。

怎么又冒出一个林副主席?

捣腾老票的人,一准会神经兮兮在你耳边说又见到某某遗黎故老或早已作古的某某伟人。早在几年前余敏就说林彪没有死,不但没死,而且活得还特别滋润。“9·13”事件,其实是中央雪藏林副主席的一个说词。不过那架坠毁的飞机是真事,而且确实死了人,但暴尸于蒙古温都尔汗草原的不是林彪和林立果,是另有其人。

“民族资产跟林彪又有什么瓜葛?”

“林彪是黄埔四期毕业的,早年是跟着孙中山、蒋介石反军阀以统一祖国为己任的革命青年,后来受林育南、林育英两个哥哥影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知道林育英另一个名字吗?毛主席在延安亲自为一个因病去世的高级干部扶棺,这个人是谁?他就是八路军前129师政委张浩,曾用名林育英,林彪的堂哥,可见林家兄弟在毛主席心里的地位。那么林彪在孙中山和蒋介石心里也具有同样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早年就选定林彪也参与启动民族资产的审查和表决,当然他主要是参与军事及科学技术方面的。”

“林彪同意了,是不是民族资产就解禁了?”

“不可以,林彪后头还有人。”

“该不会把光绪、慈禧太后他们搬出来吧?”

“还真让你猜对了,下一个好像就是慈禧太后。知道么,老佛爷整个人都抽巴成老榆树,可是她还那样精神矍铄,记忆超群,谈吐自如。这是林副主席告诉我们的。他说,等他审核完资金启动计划,下一步就到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找叶赫那拉氏审批。”

“那东陵躺着的是谁?”

“听说是叶赫那拉氏的替身。”

“是不是慈禧太后批准就可以动款了?”

“那就要看叶赫那拉氏后面还有没有人。”

“你们不会把努尔哈赤也从阎王殿请回来吧?”

“那倒不会。”

“这么说,就是快了?”

“应该是吧!不过我们这次想给林副主席送一点儿礼物,手头缺点儿钱。”

“需要多少?”

“三万。”

吕多崮腰杆稍许壮了些,提前退休奖励加住房公积金拿了十几万,妻子抚恤金加住房公积金还剩下九万,出租房子领到三万元半年预付款,因此很痛快借给余敏三万元现金,将他们高高兴兴打发走。

国家给吕多崮的退休金足以养老了,但为了支撑这个所谓启动民族资产的非凡事业,分给张秀明的那套四室一厅的房子他一天都没有居住。这是名副其实的学区房,位于北京乃至全国都闻名遐迩的重点中学校园,住在这里就意味着子女能受到最好教育。因此这套房很快被人以每月五千元租了下来。他不能影响学校扩建操场,也没有资格这样做,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在远离市区的五环路附近以每月九百元租下一个小院和五间破烂不堪的房子,然后花了三千多元整修了房舍,将张老师的遗物以及家里的坛坛罐罐一股脑儿全搬了来。一个人住五间瓦房够奢侈,还守着一棵老香椿、一棵十米来高的枣树,要说小日子应该相当不错了。拜妻子所赐,房租差价比退休金高,再有几笔闲钱,老吕不该过这种鳏寡孤独的日子。不仅如此,他日日清汤寡水,萝卜咸菜和咸菜萝卜,到底图什么呀?对张峰、余敏之流,他不是不清楚这几个是什么货色。但那种强烈的侥幸心理驱使着他,谁劝都没用。俨然青灯古佛的生活,他反而过得踏实。

那三位同僚在他退休之后再也没有登过门,听说杨东升瘫痪了,两位校长也先后被免除职务。他们来不来都不要紧,反而还省了几个茶水钱。

米云林、沙春亮不常来,人家买卖愈做愈大,哪能像闲云野鹤似的逍遥自在。

儿子真的不跟他发生任何关系,几次送钱都被退回来。女儿获博士后学位回原科研所就职并担负重点项目带头人的重任,抽不出时间来看他,况且女儿还有丈夫和孩子。

老吕成了孤家寡人,就指望所谓的民族资产或满清王朝遗产能像模像样地启动,然后造福家乡,造福中华,造福整个人类,进而告慰妻子的在天之灵。

这可不是老吕冥顽不化,恰恰是他风烛残年找到的精神寄托,自然要死死地坚守,哪怕被捞钱人士们吸干血肉也在所不辞。

他已经养成习惯,每天都要准时准点到十字路口去等,去盼。每天都仿佛看见一辆装满钞票的超大型集装箱卡车迎面驶来,他那个喜悦和那个兴奋难于言表。

“回来了,他们终于携巨款回来了,俺家乡可以改天换地啦!”

时光荏苒,转眼吕多崮就寿登耄耋。

在那个十字路口的犄角上,人们会惊诧地发现,有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站立在刺骨寒风中的老人,他犹如一棵风雨飘摇的枯树,那双浑浊呆板的眼向前方眺望。然而,前面唯有一股尘土随风飘向远方……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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