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零狗碎的日子

2016-05-14 13:45薛喜君
章回小说 2016年6期
关键词:二宝大宝大山

薛喜君

一、许大山猝然离世

通往煤场的两条铁轨宛若两把锋利的大砍刀,把四道街北头与南头齐刷刷地切开。四道街北头这片矮趴趴的平房,如同丢在荒郊野外的弃儿。煤场卖煤时扬起的黑煤灰,再加上平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缕缕黑烟,呛得人喉咙发紧,擤出的鼻涕吐出的黏痰都夹带着黑丝。

正月里的雪,即便如鹅毛似的落下来,也徒有其表。怎么也不似腊月的雪洁白硬实,落到地上的雪松软得如一块用过的破布,污染得令人生厌。柳春把一撮子炉灰渣儿倒在雪地上,刚要转身回屋,又想起什么似的瞥一眼于奶奶家屋顶的烟囱,只见黑烟像梗阻的肠子一股一股地往出蹿。早先,于奶奶家的炕炉子犯风,许大山活着的时候为她重新盘了炕,虽然不再戗烟了,但是一遇到气压低时,炉子里的火就暗淡得有气无力。

这片平房区大多是轻纺局在鼎盛时期给职工们盖的家属房。当然,这中间也夹杂着陶瓷厂、食品厂、屠宰场的家属房。当年,在轻纺厂里工作的职工,都把自己当作这片平房区里的贵族,牛烘烘地认为最先住上楼房的是他们。可好景不长,气盛的轻纺业被“减锭和砸锭”的寒流拦腰折断。职工们相继下岗,昔日轰鸣的机器也落魄得生了锈。

土坯房禁不住风雨的侵蚀,虽然秋天时人们给它穿上一层厚厚的黄泥衣裳,但还是被多情的岁月给扒了下来。日积月累,房子被流失下来的黄土埋了半截,窗台就差不多与地面一平了。陷在土里的平房毫无生气可言。因此,家家都在门口处修几级台阶。企业再也指望不上了,人们就盼望着政府能早日改造这片平房区,也好告别烟熏火燎的日子。

柳春和于奶奶住在毛巾厂的家属房,而住斜对门的王淑银家却是针织厂的家属房。

自从许大山在冬月里猝然离世,柳春就一直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她不想让晓磊回学校还惦记她,就强作笑颜地为他烀肉,包酸菜馅蒸饺。许大山没了,许晓磊对蒸饺也没了兴趣,总是象征性地吃两个就再也不动筷子了。柳春知道晓磊想许大山,心火大,就在炉子上熬一锅绿豆粥。她盼儿子早日回学校,在家睹物思人,悲伤让她一个人承受就够了。这个家到处是许大山的影子,柳春整理遗物时,特意挑出他常穿的两件衣裳。许晓磊捧着父亲的遗物,沉默得像棵老树。直到再也不能拖延了,他才拽着行李箱走出家门。

望着逶迤离去的火车,柳春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料峭的风把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吹起来,宛若一绺枯干的草,使她看上去憔悴落寞……柳春泪眼蒙眬地刚走下站台的石阶,一辆装着棉篷布的三轮车霍地停在她面前。韩发说他知道晓磊今儿走,早上没赶上送他们。柳春淡漠地瞭他一眼,让他快去别处拉活。韩发“唉”了一声,紧蹬了两下跟上她:“你咋老跟我外道,我就是为了拉你才来车站的。”

“不用,你快去忙吧。”柳春头也没回地走了。

许大山死时,韩发手脚不闲地帮忙。烧完头七,柳春去王淑银家还凳子,也想对他们两口子说几句感谢的话。她一只脚刚迈进门口,就听见王淑银大声小气地骂韩发:“她男人死了,你就有便宜可占了?就有空子可钻了是不?看你那熊样,就差没为许大山披麻戴孝了。再不去蹬三轮,她一个寡妇是供你吃还是喝……”王淑银转脸看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柳春,瞬间就哈哈大笑起来,“春儿,你着急送它干啥,这几个凳子平时都放在仓房里不用。”

柳春失魂落魄地从车站回来,于奶奶“啪啪”地拍窗玻璃,招呼她进屋。柳春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去。于奶奶让她快脱鞋上炕暖和暖和脚,她鼻子陡地一酸,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又蓄满泪水。

“劝皮劝不了瓤,谁劝都得你自己想开。”

柳春一头扎在被卧上嚎啕大哭。

“哭吧,能哭出来就好。”不知道是冬日的暖阳还是于奶奶的抚摸,柳春如同背着冰的后背涌上一股暖流。于奶奶说一会儿咱娘儿俩烙土豆饼,喝小米粥。摊上多大事儿都得吃饭啊。当年的三道街都被女儿们的泪水淹了,后来还不是照样盖电影院,开饭馆。年头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日子摞起来的,摞得越多就越沉,最后沉得都想不起哪个日子苦了……于奶奶磨下炕做饭去了,两条腿如同风中的干树杈。

一到晚上,柳春就给炉子压上湿煤,再用铁钎子扎三个眼儿。被湿煤压住的火宛若得了哮喘的病人,半天才从眼里咕嘟咕嘟地往出冒黄烟。有烟熏着火墙,屋子里就不会太冷,还省煤。早上起来也无需再费柴禾柈子,把炉箅子上积了一夜的炉灰透出来,再添上煤块。气息奄奄的炉火就“嗵”地一声蹿出火苗。许大山最不会压炉子,经常让炉子里的煤烧得剩一把骨架子。柳春只好再重新点炉子:“能打不锈钢饭勺,还能织毛衣的手,竟然压不好炉子。”不管她如何埋怨,许大山都“呵呵”地笑。

没有了男人的屋子格外冷寂,被窝也四下透风。柳春把许大山的棉大衣压在脚上。

柳春和许大山就是在这一间半的土屋里结的婚。当时,毛巾厂分房有明文规定,以男方为主。而柳春却沾了军婚的光,毛巾厂破例分给她一套住房。婚后的第二年,许大山从部队以八级残疾军人的身份复员,被分配到镇上的标准件厂当钳工。柳春三班倒,许大山不让她干家务活。他说在部队锻炼过的男人除了不会生孩子,绝对能顶半拉女人。柳春怀许晓磊时,许大山买来二斤半枣红色纯毛毛线,给她织了一件毛衣外套,还在胸前和袖子上拧了两道麻花劲儿。柳春挺着大肚子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女工们都“啧啧”地夸赞,说春儿没白守两年多的空房,许大山能把鱼骨针织得这么平乎,拧的麻花劲儿也有模有样,真是比女人还手巧。柳春笑。当初,父母说啥都不同意这门婚事,因为许大山家是菜农。柳春跟父母怄气,说菜农咋了?我和他登记结婚,他复员后就随我吃供应粮。

母亲点着脑门骂她:“犟种。”

直到有一天,柳春亲眼目睹了那件事儿,她才痛苦地怀疑自己当初的坚持。许大山一直到死,都想听她说一句原谅他的话。可柳春宛若得了失忆症,闭口不提。她不是怀恨在心,而是觉得还有时间。而许大山却没给她时间,也没给自己机会。许大山死了,柳春不能原谅自己近乎冷酷的回避。一想起许大山的死,她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若是那晚拒绝他的求欢,他或许就不会死。

人死是有前兆的。

那天,许大山从单位背回来一编织袋子工具。他乐呵呵地说:“把工具都拿回来了,要是能揽着活就自己干,再指望厂子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柳春说:“你要早这么想,不挣个大富大贵也早就买楼了,何必眼巴眼望地等着动迁呢。”许大山扑哧笑了:“还真被你说着了,四道街南头里边那家银行要做牌匾。刨除铁板和角铁的成本,最少能挣八百块。”柳春作势要掐他脖子,说他不早说。许大山抱着脑袋求饶,哀求她手下留情。一个星期后,许大山不但交给柳春五百块钱,还买回半角猪肉。说过几天晓磊放寒假了,多包酸菜肉蒸饺,儿子就爱这口。许大山心疼晓磊吃食堂,他说总吃食堂的肚子没油水。柳春笑说现在的食堂都是档口,想吃啥就吃啥,还说他就知道心疼儿子,说起儿子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好几道。许大山从怀里掏出一条围巾:“你皮肤白,围这色儿的鲜亮。”许大山给她买了一条红绿相间的围巾。

柳春稀罕地围上围巾,在镜子前左照右照。

“在门外就听你们两口子嘻嘻哈哈,要上楼了,还是捡着狗头金了?”一股冷风尾随着王淑银溜进来,“哟,啥时候买一条像野鸡毛似的围巾?”

柳春扬起下巴颏,说他刚从街里回来。

王淑银尴尬地笑两声,说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耽误这两口子调情了。“呦,这还买半拉猪呢。你家的日子才是人过的,啥时候进来心都暖和,有奔头。不像我那个家,俩孩子都不爱学习,没出息。韩发见酒没命,看到有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道。”王淑银乜斜着柳春。

“韩发走不走得动道是他的事儿,别人不会为他停下。”许大山推门走出去。

王淑银“嘻嘻”地笑了,她敲打手里的铝盆,说家里那三个吃货,还没过年就把酸菜缸吃见底了,老吃土豆烧心,过来捞两棵酸菜。柳春知道许大山不待见王淑银,她紧忙接过铝盆。王淑银端着酸菜,心满意足地走出柳春家的院门外时,扭头使劲地呸两口唾沫。“呸呸”声惊动垃圾堆上觅食的流浪狗,瘦骨嶙峋的狗夹着尾巴跑了。

二、许大山的“荤话”

许晓磊背着大包小裹的回来了,他用做家教挣来的钱,买了两件羽绒服。柳春抚摸轻柔的羽绒服,说这是什么毛这么松软。许晓磊说是百分之九十的白鹅绒,既轻便还保暖。许大山向晓磊投去赞许的目光,因为羽绒服他没少跟儿子抱怨,说他妈净买地摊货,洗一水别说保暖,连老杂毛都钻出来了。穿在身上硬邦邦的,风一吹就透。晓磊说我妈节省惯了,等我毕业,你们俩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许晓磊的话蜜一样地流进心里,俩人情不自禁地相视着笑了。

“过年,我和你爸穿上情侣羽绒服去街里看扭秧歌。”

许晓磊还给于奶奶买了芝麻松糕、奶油糖果之类的吃食。许大山夸晓磊懂事儿,说于奶奶没白疼他。“我去做饭,晚饭招呼于奶奶过来吃,你们娘儿俩谁也别插手,都半年没见面了,好好陪你妈。”许大山系上围裙,择菜、洗菜、切肉。“今晚简单地做四个菜,溜肉段、红烧鲫鱼、酱拌瓜丝、酸菜大骨头。明早熬肉皮冻,酱猪蹄儿,烀肘子,炸丸子,你们俩就等着过年吧。”许大山把门欠个缝儿,探进头来说。

许大山倒了一杯泡酒,于奶奶说给我也来一盅,今儿个高兴,晓磊回来了。下午居委会的人来了,说是四道街北头马上要动迁了,问我有啥打算。

“真的呀,你咋说?”许大山给于奶奶倒了酒。

“我说只要不瘫痪炕上,就等着动迁,这辈子就俩心思,等人等的心都碎了八瓣,再等不上住楼,死了都冤。”许大山和柳春看着于奶奶,等她说是谁让她心碎了八瓣。可于奶奶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咂着舌头说:“这酒一泡了红花呀,就软绵绵的不可口,我还是爱喝高粱小烧。”

许大山和柳春都笑了,许大山把干炸肉段用刀背拍碎,让于奶奶吃:“动迁时,咱们两家住对门。我们也争取要两套房子,给晓磊留一套。”

“咱家晓磊心野了,不会回来的。”柳春给于奶奶挑鱼刺。

许大山摇头:“那也给儿子要一套,万一他以后想回家住些日子,住在自己的屋里不拘束。”

“你俩把自己照顾好得了,我还想考研,到时候去哪里说不准。”

这晚,许大山多喝了一杯泡酒。

大概是旅途疲乏,送于奶奶回来,晓磊洗洗就躺下了。许大山要他上炕睡,说炕上热乎。晓磊说住不惯炕了,还是睡床得劲。许大山给儿子端一杯水放在床头,出来时还特意关严了隔断的木门。“这小子真是累了,刚躺下就打呼噜了。”许大山拍了两下胸口,鱼一样地钻进被窝。柳春瞥一眼北地的隔断:“晓磊能不能冷?”许大山给她掖了掖被角:“今晚炉子不住火,我看着。”

许大山翻过身:“唉,要是动迁的话,装修的钱够了吧?”

“那要看装什么样儿的,装皇宫那样连个角都不够。”

许大山的手伸过来:“气我呀,装成你喜欢的就行。”

“干啥,儿子在家——”柳春把他手推出去。许大山不屈不挠地又伸过来,他抚在柳春的耳畔:“看儿子那么懂事高兴吧,眼看住楼房了也高兴吧。高兴,就让我乐呵一回呗。”

黑暗中,柳春抿着嘴唇杵他的额头:“老不正经,快点啊。”

“在儿子的眼皮底下亲热,还真像偷人。”柳春掐他一把,示意他别说话,可许大山却恣肆无忌惮起来——一声近乎爆裂的叫声后,许大山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柳春想去捂许大山的嘴,慌忙中把他推下去,还拽被给他盖上。

“妈,咋了?”

“哦,哦——你爸做噩梦了,这些日子他都这样。”黑暗中,柳春的脸烧得生疼。直到她听见晓磊喝了水,呼呼的鼾声再次响起来时,她才想起推身边的许大山:“真能装相,惹了祸就眯起来,还得我给你圆场。”一丝微弱的呻吟声,柳春又推了一把,“唉,还在梦里呢?”半天也没出声,柳春伸手开了灯,泪珠儿正缓缓地从许大山眼角流下来,“晓磊,你爸不是做噩梦……”

许大山死于突发性心梗。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医生问柳春,说他死之前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柳春抽噎着摇头又点头。就在家家忙年的日子里,活生生的许大山撒手走了。哀伤宛若发怒的洪水,浸漫到柳春全身的每个角落。于奶奶拉着她的手:“春儿你得挺住,只要我这把老骨头不散架,就不许你们娘儿俩倒下。”

“对,还有我。不管家里有啥活,都有我帮衬着。以后动迁,咱们两家也不分开。”韩发不知所措地搓手。

王淑银狠狠地剜一眼韩发。

没了许大山,日子显得格外漫长,清冷的阳光从窗玻璃透进来。以前只要许大山从外面回来,不管柳春是坐在炕头还是站在屋地上,都能看见院墙外他一起一伏的身影。以后,许大山再也不会在院墙外出现了。在别人眼里,柳春的日子幸福得没边没沿,许大山不光心灵手巧,还格外体贴。除了那件事,柳春也知足,可那件事又能怎样呢?只要许大山能活过来,即便是在别的女人身边,晓磊也是有爸的孩子……那次她从标准件厂走出来时,一滴眼泪都没掉,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上不去下不来的令她干呕不止。许大山疯跑着从后面追上来,拦腰把她抱住:“春儿,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儿,她就是心里憋屈,跟我唠唠……”

柳春盯着许大山,一句话都没说。

那两个月,毛巾厂生产一批外贸活,柳春没黑没白地加班。而许大山也说厂子要加工配件,若是以前,无论他多忙多累都舍不得儿子,更不好意思麻烦于奶奶。一连加了二十多天班,柳春睡眠不足,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外贸活干完,柳春想吃白菜猪肉馅饺子。她从车间里一出来,顺脚往一墙之隔的标准件厂走去。

走到厂门口,柳春心头涌上一种异样。不是忙着加工配件吗,怎么静悄悄的?她四下撒目,的确连个人影都没有。车间的右边有一间休息室,许大山他们没事儿就坐在休息室抽烟,说些不着边际的荤话。许大山常把听来的荤话学给她听,她说他不学好。许大山“嘻嘻”地笑,说男人女人在一起年头多了,就如同天天咬合的齿轮,磨得嘎吱嘎吱地叫唤,别说听啊,看着都够了。若不是时常擦油,齿轮早就磨豁了。这些荤话就是润滑油……没听到柳春搭茬,许大山发现老婆正不解地盯着他,他戛然而止。半天,他才结巴地说自己不过就是打个比方,咱俩可不是齿轮……柳春虽然犯了一阵寻思,但她从心里相信许大山就是痛快痛快嘴。

柳春快步地推开门——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那个瞬间……许大山惊愕地看着她,坐在他腿上的女人眼神儿里也分明写着不解,仿佛她是闯入别人领地觅食的一条野狗。事后,她是怎么走到厂子后面那片杨树林里的,一点记忆都没有。只记得自己跌坐在一大片蒿草上,那一刻,她听到心碎裂的响声。许大山把她背回家:“咱俩永远都不会是磨豁口的齿轮,也无需荤话擦油……”许大山没为休息室里的行为辩解,柳春也不想问,她怕听到心啪嗒啪嗒碎裂的声响。

那件事之后,许大山送了两条烟,从车间调到了厂技术科。而柳春工作的毛巾厂也早就入不敷出,女工们相继下岗。许大山对柳春说,不上班更好,在家好好养身子。女人生孩子是一大关口,再被工作和家务活拖累,日子岂不是掉进深渊了。俩人既没打也没闹,只是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心无芥蒂地说笑了。许大山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事无巨细地汇报一天的工作,就连上几次厕所都悉数报告。这样的局面维持了一年多,直到标准件厂宣布放假,柳春才如冬眠的蛇缓过来。她想,即便他与女徒弟发生了什么,杀人也不过头点地。

其实,标准件厂早就如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许大山之所以没完全下岗,就因为他有一手好活。留守的厂长和副厂长偶尔也能揽一些零部件加工的活,起早贪黑地干几天,工匠们就能分个三五百。平时许大山很少去单位,十天半个月到厂子转一圈,在门卫那耗一上午,晌午溜溜达达地回家。柳春打趣他,说他们厂长就知道抽烟喝酒,一年到头在外面跑,跑回那点活,抻懒腰的工夫就干完了。许大山说:“你以为厂长不想多揽活啊,起码能挣两个抽烟喝酒的现钱。这年头,狼多肉少啊。”

自此,俩人的日子才有了起色。

三、被逼迫的婚姻

清早,韩发半蹲在锅台前吃了三个馒头,又喝了一大碗酸菜土豆条汤。他抹一把嘴巴站起身来,看见还在蒙头大睡的二宝,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宝和二宝相差三岁,两兄弟虽是一个藤上结的瓜,性情却迥然不同。一个喜欢昼伏,一个喜欢夜出。大宝白天在家睡觉黑天出去,隔三差五还大包小包地往家搬腾东西。二宝倒是黑天回家睡觉,可白天却泡在网吧里。韩发说王淑银一天就知道东家长西家短,也不管大宝和二宝。王淑银翻着白眼珠,说你咋不管,他俩又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种。韩发气得脸煞白,嚅动的嘴唇宛若藏身泥土中的虫子。王淑银还咒骂韩发猪狗不如,就贪图在女人身上撒种:“你在大街上看够了西洋景,进门就张嘴吃饭,一看柳春眼睛里都冒绿光……”

“大清早睁开眼睛就喊,连个消停觉都不让人睡。”睡在炕梢的二宝没好气地把脸扭向墙。

王淑银哼了一声,发现韩发已经不在屋里,就笑嘻嘻地说:“你气性那么大干啥?一会儿你哥回来,妈给你俩大鹅■土豆。”

韩发走到外屋地时,狠狠地踢一脚炉子旁边的编织袋子。韩发始终弄不明白,大宝隔三天五日就背回猪肉、小鸡、大鹅、成捆的钢筋和铁管,有时候还骑回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韩发问大宝是谁的车?大宝说是借哥们儿的。过几天,八成新的自行车不见了,又骑一辆稀里哗啦响的破自行车。一问那台八成新的车哪去了,说是还回去了,又借一辆旧的。车子的后座上驮着一个墨绿色的编织袋子,看袋子支棱八翘的样子,韩发猜多半是鸡鸭鹅之类的吃食。韩发问他钢筋铁管是哪来的?大宝理直气壮地说买的……韩发气得心口疼,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淑银为啥一看见大宝扛回东西就高兴得眉开眼笑,从没听她问过东西的来路。二宝只要有吃有喝有玩,别说豆油瓶子倒了不扶,房盖塌了都不眨眼。

大宝九点多才回家,进门就扎在北屋的床上。呼噜声像一只淘气的小猫,刺溜刺溜地往房笆上蹿。

王淑银轻轻地合上里屋的门,她把大宝拿回的东西倒出来。小鸡留着过年,大鹅切下半只炖土豆,猪肉解冻后切成方块,浇上水再放到仓房的大缸里冻上。一条十几斤的胖头鱼,一塑料袋鲫鱼也送到仓房的大缸里,一捆电线两个电表放到仓房里。归置好了东西,王淑银欢喜地拿过镊子,在光亮处拔鹅脖子上的绒毛。“这眼神儿真不抵过去了,到底是老喽。”她一边拔毛一边自言自语。王淑银也曾问过大宝,东西哪来的?为啥总上夜班?大宝不耐烦地说她磨叽,让她有吃就吃有喝就喝,反正自己没去砸银行。王淑银抿嘴笑了,她觉得大宝说得在理。在她眼里,大宝从小到大就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不像二宝吃粮不管穿。为了照顾二宝,大宝和弟弟一起上学。每天上下学,大宝不但替二宝背书包,还为他打架。在王淑银眼里二宝就是来享受的,她咬牙切齿地骂二宝随老韩家的根,脑袋缺根弦的劲头和韩发一个德性。她觉得大宝更像她,脑筋活,会过日子。大宝出来进去从来不空手,哪怕走路看到柈子也捡回来。大宝曾经跟她说,一时半会不动迁的话,就把房子翻盖成带上下水的砖房。王淑银心里暖洋洋的,在她看来,家业就是在手指缝儿中攒下来的。有时候,爷儿仨都不回来吃饭,她就端一碗饭或拿个馒头,站在柳春家门口,高声大嗓地问她做饭没,帮忙熘一下。若是看到柳春已经做好了饭菜,她就说:“给我舀两勺菜汤得了,蘸汤吃省得再费事儿熘了。”

韩发没少痛打大宝。小学三年级,大宝带着二宝在放学的路上截住低年级的孩子要钱,没钱有吃的也行。没钱也没吃的,大宝就勒令第二天带钱来,否则就给他放血。有一次抢了五块钱,大宝带着二宝买了可乐和薯条。哥儿俩心照不宣地在路上把东西吃完,进家门之前还把嘴巴抹干净。站在门里的韩发飞起一脚,大宝就像一团毛线球似的骨碌出去。韩发又顺手捡起一根木棍:“这么小就敢去劫道?将来还不得杀人?今儿个老子先给你开瓢——”

王淑银像一只老母鸡,哀号着扑过去护住大宝:“你打死我得了,我死了你好上大街看女人。”韩发惯性冲过去,一棍子抽在王淑银的腰上。“妈呀——”王淑银哀嚎着爬起来,扭头朝韩发撞过去。

韩发被撞个趔趄。

大宝并不惧怕韩发的拳脚和棍子,虽然挨打时也抱着脑袋哆嗦成一团,站起来就梗着脖子和他较劲。第二天,又去劫零花钱了。初中二年级,大宝被学校开除,韩发一炉钩子刨下去,大宝的肩膀头被刨个黄豆大的眼儿。鲜血把衣裳洇湿一大片,大宝倒吸一口冷气后,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梗着脖子走了。王淑银凄厉地叫他回来,大宝连头都没回一下。王淑银找了好几天,才在同学家找到他。她声泪俱下地哀求大宝:“跟妈回家吧,你看我咋收拾那个老东西……”王淑银提出离婚,她说不打离婚,我们娘们儿迟早死在你这个屠夫的手里。韩发不理王淑银的闹腾,他一心要大宝继续念书,就托人联系了职业学校。大宝梗着脖子,坚决地说:“不念。”

“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韩发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跺脚蹬上三轮车走了。

“哼,想撇下我找小啊,美死你。”傍晚,王淑银坐在炕头骂得两嘴丫都是白沫,韩发离婚的气话在她的骂声中夹着尾巴溜了。

大宝如一只昼伏夜出的老鼠。天一黑下来,他就倏地窜到黑夜里游荡去了。二宝好不容易捱到初中毕业,说啥也不念了。韩发不死心,他让二宝去读职高,学个电焊或者钳工铆工的手艺,别像自己似的出苦大力。对门你许叔就是靠手艺吃饭……王淑银讥讽地说二宝当然不能像许大山也不可能学他,二宝是你撒的种……二宝怵韩发,自己的肩膀可是肉长的。他偷眼瞄着掐腰拉出打斗架势的王淑银,顺势溜出家门扎进网吧。二宝从来不犟嘴,任韩发磨薄了嘴皮子也不言语一声。“你哑巴啊?”韩发一脚把三轮车踹倒在地。王淑银看着倒在地上的三轮车冷笑:我们娘儿仨怎么都不顺你眼,再把三轮车踢坏了,上哪儿看女人去?”

大宝基本不和韩发照面。韩发晚上还没回来,大宝已经走了。早上韩发走了他才回家。二宝以网吧为家,贼眉鼠眼地盯着他。韩发懒得看二宝那熊样儿,王淑银和大宝也令他心灰意冷,他恨不能离家出走。整日窝着火气的他,一发不可收地贪上了酒。酒能打发内心难以言说的悲凉,还能活络筋骨。韩发喝酒如同喝茶,不断溜地喝。他在杂品铺里买了一个保温壶,每天早上吃完饭,就装上一壶酒掖到怀里。等客时拿出来吱溜一口,蹬累了也拿出来吱溜一口。烧酒如同一条受惊的蛇,在他的身体里肆意地游走。全身的血液被搅和得如沸腾的水,劳累就宛若林子里的鸟,倏忽间撇下他飞走了。

他双腿轻飘得如神仙,还惬意地吹起口哨。

有一次,王淑银在七道街菜市场街口,看到等活的韩发正摇头晃脑吹口哨。她两眼冒火地盯着他的背影,韩发若是只吹口哨,还不至于让她生这么大的气,他还随着节奏抖动身子。王淑银几步蹿过去:“不要脸,你游街逛景还吹口哨,勾引谁呢?”韩发一下子就跌落到现实里。那以后,无论酒喝得多畅快,他都不再吹口哨了。他觉得口哨就是香炉里的香,缭绕的烟雾不但能让神仙下凡,还能招来魔鬼。傍晚回家喝酒时,韩发的心情就与白天完全不同。吱溜吱溜地喝着烧酒,辛酸也宛若轻舔河床的水波,涌出一圈又一圈的白沫儿。他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房笆,王淑银哪怕赶上柳春一半,自己就算黑天白夜地蹬三轮都愿意。韩发蜷缩在被窝里唉声叹气,偶尔还吧嗒几下嘴,仿佛在咀嚼着什么。

韩发在家行六,身下还有两个弟弟。生养八个儿子的爹妈能囫囵住孩子们的嘴,就顾不上穿戴。韩发不爱念书,一心要去当兵,却因为先天疝气,没能走成。韩发当兵的路彻底被堵死了。年底轻纺局招工,韩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月,出乎预料地考进了针织厂,在织布车间里做了力工。

王淑银接父亲的班,比韩发早几年进厂。

织布车间三班倒,又挣计件工资。韩发舍得花力气,只要哪个大姐招呼一声,不管是分内分外的活,韩发都乐颠颠儿地帮忙。大姐们也都是有心的人,这个从饭盒里夹一条干炸鱼,那个给他一勺油炸花生米,明儿个又给他带两张油汪汪软乎乎的烙饼。没几个月,韩发塌陷的双颊就鼓起来。上四点班,王淑银给他带一饭盒红烧肉炖粉条,上面还有一层油炸红辣椒。她撇着嘴说,别人倒班都瘦,你可倒好,还胖了。韩发“嘿嘿”地笑,说是姐姐们疼我,净给我带好吃的。王淑银上前夺下饭盒:“谁是你姐啊?别吃瞎眼食。”

韩发说:“我家一大帮小子,我可想有个姐了。”

王淑银又抿着嘴:“那我也不当姐,我才比你大五岁。”

班里的大姐们都看出了王淑银的心思。她们旁敲侧击地告诫韩发别着急找对象,就算找也不能找织布女工。更有好事者,还张罗给韩发介绍对象。王淑银耷拉着脸,把棉纱穗子摔得“噼里啪啦”地响。她只对韩发笑,还照样给他带红烧肉炖粉条,而且炸辣椒的油也越放越多。一位大姐把韩发拽到纱包后面,告诉他千万别被糖衣炮弹蒙蔽,全厂谁都知道王淑银她妈是个泼妇,她爸被她妈气得上吊死了。

下零点班时,王淑银在车棚里堵韩发:“送我回家。”若是没听说王淑银的家庭情况,韩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看他犹豫,王淑银抬腿坐到车后座上,说肚子疼,走不了道。韩发不情愿地把王淑银送到家门口,她却说啥都不下车:“你扶我进屋。”

韩发用两根手指掐着王淑银的衣襟,像捏着火炭地往屋里走。

“啧,你咋来了?”

韩发张口结舌指着王淑银。

“是我让他来的,你去玩扑克吧。”王淑银翻着白眼。她妈白了一眼韩发,扭身走了。走到门口又踅回来,厉声地问王淑银:“仓房里好几块五花肉咋都没了,是你吃了还是填和野汉子了。”

韩发脸腾地红到脖根。

“我吃了,咋地?”王淑银的声调比她妈还高。她妈“咣当”摔上房门走了。王淑银把韩发推坐在炕沿上:“别听她的,你就在这儿吃完饭再走。”她说着话人已经在锅台前了。韩发执意要走,刚走到外屋,王淑银扇动胳膊,轰鸭子上架一般地把他撵回里屋。

韩发如坐针毡地坐在炕沿上。

王淑银炒了一盘葱包肉,一大碗红烧肉炖粉条,又从碗架柜里拎出一瓶酒:“我爸就爱喝这酒。”王淑银想起纱包后面偷听来的话,她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

韩发指着红烧肉炖粉条问:“这就是你家仓房里的肉吧?”

王淑银“咯咯”地笑了:“吃你的,听她叫唤还不种黄豆了。”她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要喂韩发,他歪头躲了。王淑银站起来用一只手扳过他的头,“咋的,怕我药死你?”韩发不情愿地张开嘴。

“想不到你做的菜比我妈做的好吃,都香到舌根了。”

王淑银“呵呵”地笑:“一会儿用肉汤拌二米饭,保管香得你都直想睡觉。”一说到睡觉,韩发打个哈欠。昨夜活忙,他连眼都没眨一下。两大杯酒喝下去,还吃了半碗红烧肉炖粉条,又吃了两碗肉汤拌二米饭,韩发眼皮发沉,他不管不顾地扔下筷子躺在炕上。王淑银坐在韩发的身边,贪婪地盯着他一忽一抽的鼻翼,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胳膊。韩发倏地坐起来,困意如同栖息在枝头上的鸟,噗地飞走了。王淑银又把他拽躺下,窸窸窣窣地解开棉袄的扣子……

再上零点班,全班人都知道王淑银与韩发处对象了。王淑银手插在白围裙的兜里,挑衅地撇着嘴。几个大姐把韩发拽到纱包后面:“趁早黄,她比你大五岁不说,你这么厚道的孩子咋能娶她?”韩发仿佛犯了弥天大罪似的垂着头。

“带我去你家?”王淑银不想让夜长梦多。

吃饭时,嫂子们问王淑银比小六大几岁?王淑银扭了两下屁股,说小六可是精明人,同样花钱谁不买大的。再说我是腊月里生的,十天就长两岁,论起来才比他大五个月。韩发笑得前仰后合,他指着王淑银说:“你胆儿可真大呀。”

“小六,快把王姑娘送回去。别让她妈在家着急。”吃完饭,妈和嫂子们催促韩发。

王淑银只好站起来,刚走出韩发家的大门,她没好气地说他家人多,丢两口都看不出来。韩发望着黑黝黝的夜色,叹了口气说:“我家孩子多,生活困难。我五个哥哥结婚时,我妈拿不出一分钱给嫂子。要不,咱俩就别结婚了。”

王淑银把下嘴唇咬出一排牙印:“想甩我?门都没有。别忘了,你裹了我奶子。”

韩发如同折断翅膀的麻雀,孤独无助地望着黑黢黢的夜色。

转年开春,王淑银顺理成章地嫁给了韩发。

四、何时才能动迁

柳春没少劝王淑银,说管教孩子就得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你俩老闹什么气呀?王淑银泪眼婆娑地大倒苦水,说韩发不是东西,好像大宝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种。王淑银抹一把眼泪又说:“春儿,你总是偏袒韩发。”

正在炉子上熬皮冻的许大山,觑着眼睛说韩发又不是春儿的儿子,偏袒他干啥。从那以后,无论王淑银再怎么哭诉说韩发不是东西,柳春都不搭茬儿。王淑银认为大宝就是性子野,等娶了媳妇,野性子就收了。再说,韩发若是会一样手艺活,家里的日子也不至于靠大宝。指望韩发蹬三轮挣那两吊钱,早饿死了。王淑银一想到这些,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七窍生烟地痛骂韩发“杂种操的”。

王淑银也烦许大山,最烦他对柳春黏叽叽的巴结样。在王淑银看来,柳春之所以矫情,都是许大山惯的。许大山一点都不像男人,不但织毛衣,还给柳春做头发。有一次竟然给她做个翻翘的发型。白净秀气的柳春,像日本电视剧里的女人。王淑银赌气冒烟地坐在自家炕上,顺手把韩发的一双毛袜子扔到地上。还不解气地踩,边踩边往袜子上吐唾沫。大宝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她发啥疯?王淑银把柳春吃香的喝辣的,还把头发做成了翻翘的事儿,一股脑儿地跟大宝倒出来:“哼,这院里都搁不下她了,有能耐买楼呀,还不是跟我一样等着动迁。”

大宝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衣服,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你快去烫头吧,别磨叽了,让我再睡会儿。”

傍晚,韩发带着一身寒气进屋:“咋把脑袋整成鸟窝了。”王淑银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就是整成猪窝,也不让你这头蠢猪进。韩发愣怔一下,想到被窝里王淑银对他的抗拒,索然地耷拉下脑袋。他给自己烫一壶酒,就着回生的土豆条和咸葱叶吱吱地喝。

王淑银不但烫了一头波浪卷,还买一条拧着麻花劲儿的银项链。由于不是上好的银子,项链黑黢黢的没有亮光。她特意穿一件红底白花的袄罩,银项链局促而又羞涩地挂在袄罩的外面。她照着镜子把衣襟拽得格外熨帖,扭着腰肢到柳春家串门。

许大山也刚进屋,抬头看见王淑银进来:“怕丢啊,还弄条链子拴上。”

王淑银“嘎嘎”地笑:“是呀,我怕自己哪天走丢了,把春儿一个人留在这个院里,多孤单啊。”王淑银坐在炕上,嗅着鼻子问,“晌午有啥好吃的,在你家蹭饭了。”

柳春问她不给大宝做红烧肉炖粉条了?王淑银说大宝睡着呢。站在外屋的许大山,隔着门说:“土豆丝,醋溜白菜,你早上不是说烧心吗,再做个酱炒蛋。”许大山的话,让王淑银涌上一股酸水。若不是回家做饭费事费煤,她真想一扭身走掉。

许大山死了,王淑银像一只欢快的大鸟,屋里屋外喳喳地叫着张罗。傍晚回家时,却把韩发插在门外:“忙得满头大汗,赶上给你爸送终了。”韩发把院子里的雪踩出一条道,二宝从网吧回来,他才尾随着他溜进去。看着冻得紫茄皮似的韩发,王淑银心里恨恨地想,柳春,看你还嘚瑟不。

一夜朔风,积压在屋顶上一冬天的雪宛若出嫁的大姑娘,在风中温情地化作了水,顺着房檐款步地扑向了大地。于是,沥青和油毡纸铺的屋顶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柳春呆坐在窗前,盯着院子里那棵与自己一样熬过漫长苦涩冬天的沙果树。树杈上的麻雀喳喳地叫着从这个树枝跳到那个树枝。她的目光又落在院墙上。以前,只要看到许大山一起一伏的身影,心中就会欢喜起来。许大山死后,她几乎整日地呆坐着,看沙果树看墙头。麻雀有时候呼啦一下飞离树枝落在墙头上,她想麻雀可能是在颤悠悠的树枝上待够了,到安稳的墙头上唱歌去了。沙果树也招来过喜鹊,只是喜鹊的叫声让她格外惆怅。“唉,那么大的个子,竟被装在一个小木头盒子里。”眼泪滚落下来,砸在炕上散花了。

于奶奶有意不让柳春闲着,不是招呼她帮忙缝被子,就是让她补衣服。这些日子,居委会的人隔三差五地来动员于奶奶去养老院,可她还是不想走:“啥时候动迁啊,临死能不能让我住上楼房啊……”居委会的人不置可否。于奶奶的屋子夏天潮湿冬天阴冷,许大山活着时,拎水劈柈子的活都包了。于奶奶怕他累着,许大山说要是动迁上楼了,想挑水劈柈子都用不着我。

“哪天你去街里给我买几块衣料子,我都八十五了,该做寿衣了。”于奶奶没儿没女,这些年也没见有什么亲戚往来。于爷爷工作的纺纱厂早就倒闭了,于奶奶领的那点低保实在难以果腹。若不是许大山两口子和居委会的照顾,恐怕她早就去养老院了。柳春有一次想问于奶奶还有什么近便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想起王淑银说过于奶奶十几岁就被后妈卖到三道街。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早年的三道街是窑子房。王淑银说于奶奶是被苏联大鼻子破的瓜,还落下一身妇女病,生生地给老于头断了根……

柳春摆弄着衣料子,绿底黄菊花的锦缎做棉袄,青色暗花的府绸做棉裤,墨绿色的金丝绒做棉斗篷。鞋面绣莲花,鞋底绣梯子……刚进五月,于奶奶的寿衣就做好了。“春儿的活就是好,针脚熨帖得不像打发死人。”于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费劲扒力地从东山墙上吊着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春儿,你记着,不管我是死在这儿,还是死在养老院,你都要把这件布拉吉给我带着。这个布拉吉,我只在黑夜里穿过两次,头一次是得到布拉吉的那个夜晚,我躲在酒窖里穿上的,那年我十六岁。再一次,就是和老头圆房那晚,我把他关在门外,穿着布拉吉在炕上足足站了两袋烟的工夫。

随着于奶奶抖起来的手,一道月白色的光忽地一闪,宛如月亮从窗口走进来。柳春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月亮好好地挂在天上。她捧过月白色的布拉吉,柔软的润泽从手上传遍了全身。布拉吉仿佛是她久别重逢的恋人,尽情地舒展着身姿:“呀,真好看!”她不由自主地感叹——柳春眼前走来一位袅袅婷婷的少女,月白色的布拉吉衬着象牙般的肌肤……她眼眶湿润了,她发现于奶奶的眼睛里也有了浑浊的泪光。

柳春很想听于奶奶讲讲这条布拉吉的故事。可是,于奶奶却把布拉吉和寿衣包在一起:“春儿,我把包放这儿了。”

端午节还不到,天气就溽热起来。院子里那棵沙果树也枝叶繁茂了。虽然麻雀还照旧在果树上叽叽喳喳,只是它们的身子都掩映在绿叶中。柳春到早市买来菜籽和秧苗,在沙果树下栽一垅辣椒一垅柿子。还在地头的边角处撒了香菜生菜和小葱籽。

“啧啧,你可真有闲心,在地上绣花呢?”王淑银咂着嘴,“没看有人在前趟房量尺呢?说不定还没等这些苗长大就动迁了。看来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咱们真要上楼了。”

许大山死后,柳春再也没想过动迁的事儿,甚至害怕动迁——她怕许大山回家来看她找不着家门。夏天还好说,要是赶上大雪天,老病根又得犯了。许大山当兵时,部队冬天拉练,山风硬,再加上阴冷的气候把手脚都冻坏了,还截了两根脚指头。

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后,小菜园里种下的菜籽就拱出了芽儿。柳春看着娇嫩的芽尖儿,鼻子有些发酸。许大山最爱吃绿叶菜,如今他走了,这些绿叶菜也只能老死在地里了。突突冒黑烟的农用车,把她从思念许大山的哀伤里拽出来。王淑银引着的两辆农用车上,拉着砌块、沙子、水泥和一些木料。王淑银隔着院墙招呼:“春儿,中午帮我做饭。”柳春探寻地看着她,王淑银神秘兮兮地眨着眼睛,“要动迁了,在主房前接房子,到时候能多要一户。这些砖瓦砂石,都是大宝整来的。”

柳春恍然大悟。

果然,胡同里的新房子就如柳春家小菜园里的菜,一天天地长出来。于奶奶坐在乌烟瘴气的窗下,长吁短叹地叹气。柳春帮王淑银做饭,她家的房子经常是盖两天歇三天。不是木料不够,就是沙子不足。歇工三天五日,大宝就把缺的东西补上。“要是没有大宝能盖房子?指着你连裤子都穿不上。”王淑银不管人前人后,口不择言地骂,韩发出来进去都垂着头。

前趟房接出一溜高矮不等的门房,后趟房也纷纷效仿。有的人家根本就是一个房茬或者一个房框戳着,又怕往里潲雨,就在白茬的窗户框上钉上塑料布,有几家的房盖也只是简易地压着胶合板,再铺上塑料布。塑料不抗晒,遇到刮风天,褴褛的塑料如同风中的经幡。原本就破败的四道街北头更加破落了,仿佛穿着破衣烂衫扎堆的乞讨者。

柳春家和于奶奶家明显地成了一个凹兜,落寞地蜷缩着。如果不走到门口,根本就看不到里面还有两户人家。别人家盖房子时,柳春买来三棵李子、五棵葡萄树苗,栽在小菜园子里。发酵过的鸡鸭粪便埋在树根下,再浇上沤好的淘米水。王淑银看她那么精心地伺候树苗,不屑地说不等它们结果儿,就得被铲车连根撅了。

傍晚下起了雨,这一下就没停。柳春愁肠百结地穿上雨衣,在小菜园的洼处挖了一条排水沟,还用挖上来的土在门口垒了一条土坝。有了排水沟的缓冲,再加上门口的土坝,雨水没倒灌进屋。柳春把于奶奶背过来,她紧紧地搂着蓝底白花的包袱。傍晚,家家户户开始往外淘水。原来胡同里有一条通畅的水流沟,早被泥沙填死了,还堆砌起一道道高岗。雨水从与地面差不多的窗台倒灌进屋,王淑银家前面的门房,哗哗地往里灌水,后窗台也往屋里进水。韩发顾着前头顾不了后头,索性就地取土,也在门槛前垒起一道土坝。然而,却怎么也挡不住后窗台的水。

大宝一天一宿没回家,王淑银猜是被大雨隔住了。大雨下得没完没了,不能去网吧,二宝在炕上贪睡。“水都上炕了,再把你冲到西大泡子里……”王淑银拽着二宝的耳朵叫嚷。

韩发想用木板把窗台别住。先拿的木板短,后拿的木板长。他招呼王淑银帮忙,找出刀锯要锯断木板。王淑银白了一眼窝在炕上的二宝,赌气冒烟地帮韩发夹住木板。挡住低矮的窗台,泥水不再哗哗地往里涌了。王淑银长出一口气,到外屋拿过一个水盆,准备淘地上的积水,一回身发现韩发不在屋里。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没过小腿,王淑银看着泥水中的草棍、木条,还有趴在泥水里的胶鞋、泡沫底的拖鞋,眉头皱成一团火苗。

“要是有啥活就招呼我,别老站在泥水里,女人怕凉。”

柳春拎着铁锹站在房门口,焦虑地盯着满院子的泥水。

“呸,不要脸,自家屋里的水都上炕了,却跑别人家献殷勤。我都快凉瘫巴了,没见你心疼。”王淑银捞起水中的胶鞋,照着韩发砸过去,“春儿你可真够风骚的,不出门就把别人的老爷们儿勾搭去。”

“老韩家的,说话积点口德,有本事把老爷们儿留在屋里。”窗口里的于奶奶脸色铁青。

“呦,我不是说春儿骚,我说韩发就是一只苍蝇,闻着腥味就往上盯。”王淑银气囊囊地回屋,泥水溅了满身。

雨,如同一只癞皮狗汪汪地叫着不肯走。家家户户都从炕面上往上冒水,主房门前新接的门房倒了一大半。人们被迫迁出家门,住到一座废弃的技校里。居委会要把于奶奶送到养老院,可她说啥都要跟着柳春。柳春不忍心让于奶奶期盼的眼神儿没着落,她对居委会的人说自己能照顾好她。几天面包榨菜吃下来,不少人都开始吐酸水。柳春一声接一声地打嗝,她怕于奶奶感冒,想买个电热杯,好给她熬姜汤。

“我去吧,街里的水也不小,你一个女人——”

还没等韩发说完,王淑银立棱起眼睛,咬牙切齿地骂:“不要脸的东西。”

五、终于等到那一天

“雨停也回不去了,别说新盖的房子都倒了,一多半老房子也都坍塌了,政府总不能让老百姓住危房吧。”人们议论时,脸上的欢欣与忧伤参半。人们在茫然无助中期盼着动迁,又纷纷地议论起拆迁时自家那地儿能多算出几平米。好多家算来算去,一厢情愿地多算出一套房子。本来沉闷压抑的教室,竟被多算出来的楼房弄得喜气洋洋。“门房算是白盖了,还是春儿尖,种果树。种在地里的树既不怕水泡又不怕风刮,听说,拆迁时树能折现钱。”王淑银嘴角长了一堆黄亮亮的水泡。柳春理解她,搁谁都上火,工钱料钱不说,一夏天就为房子忙活了。如今,却成了一堆杂物。

半个月后,雨走了,太阳来了。泥泞的路也开始干裂出包包块块,走上去都硌脚。“咱们谁也别回家,回家也没法住。看政府怎么安排?”有人出面蛊惑。心情焦虑的人们又在教室里坚持了一个礼拜,有人趁半夜跑回家。一旦有人开头,就会有人跟着,实在熬不住面包榨菜矿泉水的日子。屋地上一层淤泥,虽然临走时把所有的物件都抬到炕上,但是水从炕面往出渗。柳春家除了地上有淤泥,炕面还干爽。她把屋里院外的淤泥清理完,又开始清理于奶奶家。

空落近一个月的四道街北头,又炊烟袅袅地缭绕起来。

上冻之前终于有了消息,政府同意给房子倒塌的人家补贴租房的费用。王淑银很为自己家主房没倒塌而恼火,她让韩发带着二宝趁着半夜把主房扒倒。“你疯了?”韩发气得恨不能扇她一巴掌。

“你才疯了,你不扒我扒。十道街有那么多没卖出去的楼房,万一要是给受灾户住呢?省了煤钱不说,一冬天少遭多少罪。一旦住进去,就赖着不走。我就不信他们敢把咱们抬出来……”韩发双眼布满血丝,他说王淑银若是敢打房子的主意,就把她葬在这里。王淑银扑哧笑了,摇头晃脑地说:“没门儿。我还得好好活,等着动迁上楼呢!”淘干了屋地上的泥水,炕面还是不断地往出冒水。韩发就把倒塌门房上的木料拆下来,搭了一张板铺,架着木柈子烧炕。家里没地儿住,大宝白天也不回家了,有时候半夜回来,放下东西转身就走。

居委会的人又来动员于奶奶去养老院,她坚决地说再等等。

“啧啧,这个老于太太放着福不享,偏爱窝在这地儿遭罪,真不知道是咋想的。”王淑银倚在门框上。柳春埋头收拾仓房里的杂物,说老人在这儿住习惯了,舍不得走。王淑银“嘻嘻”地笑,说老于太太还是有钱,听说老于头家早先是开粮栈的,有的是钱。老于头从小吃喝嫖赌啥都干,老于太太就是他花大价钱从窑子里赎回来的,为这,老于头还被他爸打折一条腿。

“你咋知道?”

王淑银翻着白眼珠:“我们家可是镇上的老人,啥能瞒过我妈。”

一夜的大风,气温骤降。

柳春鼓足勇气拿着许大山所有的证件走出家门。刚走到头道街民政局门前,迎面遇到王淑银:“春儿,你干啥来了?”

柳春的脸腾地红了,支吾着说路过。王淑银撇了撇嘴:“你是领许大山的伤残金吧?走,我跟你去。怕啥啊,有便宜谁不占?我就是来要低保的。”发放伤残抚恤金的是一位满脸痤疮的小姑娘,痤疮饱满得像一粒粒红豆。“我是许大山家的邻居,这是他老婆。天一撒冷,许大山的脚就烂得不能走路了……”小姑娘没搭理喋喋不休的王淑银,让柳春出示证件。

“啧啧,一下子就领了六千多块,韩发蹬两年车也挣不来。”王淑银停顿了一下又说,“要不是我,人家一问你准哆嗦得露馅了。”她抽了抽鼻子,“这么早回家也没啥意思,咱俩去七道街市场,夏天忙着盖房子,秋天又忙着淘水烧炕,好久没吃顿红烧肉炖粉条了。”在卖肉的摊铺上,柳春买了十斤五花肉,两只白条鸡。王淑银说,再买十斤牛肉,回家叫上老于太太大吃一顿,庆贺你发偏财。

柳春买了五斤鲫鱼,于奶奶爱吃。

一入冬,韩发腰腿疼的老毛病就犯了。他与王淑银商量,说街上有不少三轮车改装成机械电动的了。王淑银撇了撇嘴:“那你不是闲着了,腰腿不活动就更疼了。”韩发心里骂她是狠心的娘们儿,可嘴上却笑嘻嘻地说:“冷了我就蹬一会儿,我这老胳膊老腿也不禁用了。”王淑银迟疑了半天才点头。韩发乐颠颠地把人力三轮车改装成了电动三轮车。他兴奋地要拉王淑银上大道遛一圈。王淑银白了他一眼,说电不是钱啊。韩发吐一下舌头。王淑银说他这回更有闲工夫看女人了,还威胁他别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韩发没敢说话,他怕王淑银把刚装好的车拆了。

韩发吃了两大碗面条,蹬着新装的三轮车上路了。三轮车就像一头吃饱草料的小毛驴,梗着脖子撒开蹄儿地跑。韩发悠然地坐在车上,感受车子的震动。他一般都是先到七道街的菜市场,从市场出来提着大包小裹的人,都不惜两块钱坐车。赶上运气好,有时候在菜市场就能挣三四十块钱。韩发心情前所未有的好,最近这两年胳膊腿疼得有些力不从心。再蹬几年,给大宝二宝成了家,就歇了。一想起大宝,韩发的心就咯噔一下,心口如同被煤灰堵着的灶台,呼呼地从嗓子眼往外呛烟。他不想让大宝影响心情,依他的经验,早上的心情会影响一天的财运。若是一大清早就被王淑银骂个狗血喷头,心情低落,这一天就甭想挣钱了。晚上回家还要挨她劈头盖脸的数落:“出去一大天,才挣这几个,谁信哪,填和女人了吧……”韩发刚吹了一声口哨,急忙回头。确定王淑银没在后面,他才放心大胆地吹起了久违的口哨。若是有去菜市场买菜的,就顺道捎上,只要车不空着就行。刚走到三道街,从胡同出来两个女人叫车。韩发准确无误地停在她俩面前,两个女人要去新兴小学。他心里嘿嘿地乐,今儿个真顺,在六道街的新兴小学站一下,就直接去七道街菜市场。车刚到七道街街口,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人,拎着两个大塑料袋,招手叫车。

“柳春,天这么冷,还这么早出来买菜?”韩发急着往过拐,“咣当”一声,撞上拉一车冻梨的四轮农用车。

韩发被甩出去的瞬间,他听见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

韩发从大腿根往下没了知觉。他卧在炕上,忍气吞声地听王淑银摔打锅碗瓢盆。这些日子,韩发更是大气不敢出,大宝十多天没回家,王淑银出去找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找不着大宝,王淑银整日地嘟噜着脸,她把一小盆面条“啪”地蹾到炕沿上:“吃吧,吃饱了好拉。我前辈子欠你们老韩家的。”韩发看一眼冒热气的面条,趴在枕头上。

王淑银没好气地扫地,带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她瞥一眼炕上凝成一坨的面条,把笤帚扔到门后:“绝食吓唬谁啊?要是死得起,我也死!”王淑银骂完,无限惆怅地坐在炕沿上。窗玻璃上的霜花总是千变万化,今晨的霜花如飘逸婀娜的柳枝,此刻,太阳却把它们打回了原形。王淑银透着窗玻璃,看见从院门外影影绰绰地走进两个人,“大宝回来了。”她往出跑时,额头撞在门框上。

王淑银被两个穿警服的人吓筛了糠。警察从她家仓房和床底下起了一车赃物。王淑银眼睛瞪得溜圆,她不知道仓房里还藏着割来的电缆。东西被拉走时,王淑银嚎啕地跟着车跑,凄厉地喊:“儿子,你回来,儿子……”仿佛车上拉的不是赃物而是她的大宝。

大宝是盗窃团伙的主犯,获刑七年。

王淑银坐在炕沿上擤一把鼻涕抹一把眼泪,一会儿骂瘫在炕上的韩发,一会儿骂韩发爹妈没做好事,让大宝有牢狱之灾。“小的抓进去了,老的瘫了。一吨煤一千多块,被水泡的屋子又湿又冷,就等着冻死饿死吧,都死了就把这破房子当坟茔……”北墙上,结一层厚厚的霜,亮晶晶的如同镶着钻石的布,韩发如一条老狗似的蜷缩在被窝里。灰白的头发戗毛戗刺,一股酸腐的味道也从被窝里散发出来,棉被下的身子一耸一耸地抽动,好似在哭。

居委会又来人动员于奶奶去养老院。她沉吟了许久,终于点头应允。柳春要帮她收拾东西,她说没啥可收拾的,就把那包装老的寿衣拿着,再拿两件平时穿的衣裳就行。“春儿,这屋锁上,你平时照看一下。兴许明年动迁,我不死的话和你一起上楼。”柳春问于奶奶想吃啥馅饺子?于奶奶说吃芹菜猪肉馅的。

傍晚,于奶奶把煤仓里仅剩的两撮子煤收回来:“以后再也不用为买不起煤发愁了,今晚你们再暖和我一回吧。”于奶奶没做晚饭,也没去柳春家吃,她要在这屋里多呆一会儿。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能白白浪费炉火,于奶奶在铁炉盖上烤土豆片,炉盖上的土豆片“吱”地一声鼓起来,酥脆焦黄的嘎巴极其诱人。于奶奶拿过柳春腌的蒜茄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以后再想吃烤土豆片就得让春儿送,怎么也没有现烤的香。土豆这东西火大了糊,火小又会有一股生性味,一旦离开火就回生。好比女人,男人整天黏在身边会烦,没有男人又嫌冷清……

炉膛里的火着得差不多了,于奶奶把最后一撮子煤用水拌好填到炉膛里。一股黄烟喷出来,她急忙盖上炉盖子。于奶奶倒一盆热水,洗头烫脚,“怎么也得干干净净的去那边啊。”她自言自语。趁着头发半干时,于奶奶把稀疏的一绺白发,在脑后挽一个疙瘩鬏,又用尼龙网罩上。对着墙上的小镜子做完这些,她笑了,“今晚又不走,明早还得再费二遍事。”上炕的于奶奶打开枕边的蓝花包袱皮,布拉吉穿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显得过于肥大。她抚摸着贴在身上凉丝丝的布拉吉,一股温热划过脸颊。这晚,于奶奶逐件地试穿了装老的衣裳后,喜滋滋地钻进被窝。

屋里似乎游荡着一股甜丝丝的气体,令于奶奶的眼皮黏沉得睁不开。怪了,平时也没觉啊,今儿个是咋了?于奶奶使劲地望房笆,明早就要离开这里了,她想把屋里的一切都印在脑子里。可是,屋子里甜腻的味道让她沉醉,她觉得全身从没有过的轻松,一种奇特的花香也钻入鼻孔。于奶奶仿佛走进一间青堂瓦舍的屋里,阳光从窗口暖洋洋地照进来,“大山,咱们终于搬上楼了。”于奶奶一下子就扑入香气缭绕的睡眠里。

柳春敲于奶奶的门,敲了半天也没动静。于奶奶是勤快的人,她家的烟囱总是第一个冒烟。她看了一眼屋顶,烟囱冷漠地站在寒风中。柳春又转到窗户前敲,还是死一般的沉寂。难道被居委会接走了?可院门反锁着呢。她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对着窗玻璃砸下去,于奶奶好端端地躺在被窝里。“这老太太吓死我了,咋睡这么沉啊?”柳春说完又觉得不对,她伸手拉开插销,使出全身力气拽开窗户。

于奶奶僵硬地躺在炕上。那个蓝底白花的包袱皮刺痛了所有人的心——于奶奶死于煤烟中毒。柳春给于奶奶穿的寿衣,她把那件布拉吉叠得平平整整,放到于奶奶的胸脯上。火化那天,居委会的人说干脆把骨灰顺着烟筒吹出去算了,也没个儿女,谁祭奠她啊。柳春想了想,拿出许大山那笔伤残费给于奶奶买了骨灰盒。安置好了于奶奶,她去看许大山:“于奶奶来了,你好好照顾她。等我去了,咱们仨又能在一起了。”

柳春的日子仿佛停止了,她整日坐在窗台前望天。太阳躲在云层的后面,吝啬得只露出浅浅的笑。冬天如同哀伤的女人,老是愁眉不展——王淑银拎着一条编织袋子来了,她落寞地坐在炕沿上。大宝来信了,他就想饱饱地吃一顿红烧肉炖粉条。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儿:“唉,猴年马月才能动迁啊,我看是指望不上了。没煤烧了,屋里冷得待不住人,跟我去捡柈子吧。”

腊月二十六,柳春买了两刀纸,还买了一编织袋子金元宝,带着许大山和于奶奶喜欢的吃食,去看望他们。她把许大山和于奶奶的骨灰盒搬出来,挨排摆上。蹲下身子把成捆的纸钱和金元宝点着,大概纸钱有些受潮,或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火苗半天才“嗵”地蹿出来。柳春笑了:“嫌我送钱晚了?”她一边扒拉纸钱一边说,“你们娘俩儿也买些年货,好好过个年。我和晓磊啥也不缺,今年暑假他没回来,教五个孩子。我的生活费都是他给,他签到一所高中当老师,年后面试。车票不好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网上订到腊月二十八的票,年三十准能到家……”

临走时,柳春对许大山和于奶奶说:“其实,王淑银也挺难的。”

责任编辑 孟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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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宝二宝相差几岁最好?
家有二宝 亲子共读更重要
大山
迎接“二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