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虎
一、母亲突然离世
入秋了,金黄色的杨树叶子纷纷飘落。张中常下班回到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儿子回来,母亲招呼一声:“二儿回来了!”
张中常应着,把包放在茶几上,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握住母亲的手尽量平静而缓慢地说:“妈,我哥就在这个城市。”
母亲“呀”了一声,差点没从沙发上弹起来,瞪大眼睛喊:“你哥在这儿?”
张中常连忙拉紧母亲的手说:“您别激动,这样对心脏不好。我哥是在这个城市。”“他、他、他在干啥?你哥过得怎么样?他还好吧?”母亲紧抓着儿子的手,瞪着他急切地连声问。
中常说:“妈,您别急。今天下午召开全市副处级以上干部大会,我也和大家见了个面。上午秘书把参会人员的名单拿给我,我看见了有一个和我哥一样的名字,让秘书进行了解,确认就是我哥。他现在是市档案局副局长。”
母亲问:“你哥以前不是在S市吗?怎么到这儿来了?”中常说:“调过来的呗。”
母亲长出了口气,眼里充盈着泪水,自言自语地说:“过得好就好,过得好就好。”突然又说,“二儿,你别去找你哥,他会不好意思的。”
中常点点头说:“是呀,我也这么想。下午开会时人多,我没看见他,但他一定看见我了。再说这些天报纸和电视、网络上有不少关于我来H市任职的消息,也介绍了我的简历,还有不少我开会和检查工作的报道,他应该看见了。”
“那你更不能去找他了,他心里一定也不是滋味。如果他来找你,你一定要给笑脸儿,他毕竟是你哥,他熬到今天也不易呀!”母亲擦了擦眼角。
中常笑着说:“妈,您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他感到难堪的。”
母亲轻轻地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你哥他家在什么地方住?”
中常说:“我让秘书打听了,在R小区。不远,和咱们住的小区就隔一个小区。”母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母亲七十一岁了,身体尚可,只是心脏有时感到发颤。中常领母亲去医院看过,医生说别太激动就行。中常不放心,说到大城市去看看。母亲说别大惊小怪的,没大碍。来H市时。中常要给母亲找个保姆,可要强的母亲连连摇头,说如果真到了请保姆的时候妈也就不行了。母亲的身体让中常很是牵挂,这些年除了必要的应酬和公出之外,只要一下班中常就回家,陪母亲吃完饭后,带着母亲到广场走走。中常不在家时,这个任务就由妻子代劳了……
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看。他们住的这套房子是市里临时给安排的,楼下小区栽种着许多杨树。此刻,瑟瑟的秋风吹起,发黄的叶子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翩然落地。
中常走到母亲身边,顺着母亲的目光向外望去,也看到了那一片片飘落的黄叶。中常知道,母亲小时候就爱看树,成亲后就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大叶杨。那棵树长得特别迅速,没几年就变得高大挺拔。树上的叶子春天生发,夏天长大,秋天发黄,入冬前飘落,在季节的轮回中悄然变化……中常和哥哥小的时候,母亲经常拉着他们看那棵一年一个新高的杨树,告诉他们树的叶子不管当初长得多么高、多么好,最后都是要落在地上的。即使被大风刮走飞得很远,它也要落在地上,因为土地才是它们的家……
那天晚上中常几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起来,中常感到有些头疼,心也跳得比往常快,他想也许是昨晚没睡好的关系吧。母亲已做好了饭,中常陪着母亲喝了一碗粥,吃了个馒头。母亲看着他想说什么可没说。到点了,中常说了声“妈,我上班去了”,就夹着包出门了……
上午,中常正在办公室处理公务,秘书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说:“张市长,您母亲出事了!”
中常呼地站起来问:“怎么回事?”
秘书说老人家不知道怎么跑到R小区去了,突然就倒在了地上。几位居民把她送进了医院,当时老人家还能说话,那几个好心人知道了您的情况,往政府办打了电话。
“我妈现在怎么样了?”中常急切地问。
秘书说:“在人民医院。”
中常立即冲出办公室。秘书边给医院打电话边跟在后面跑。
他们到了医院急诊室,早已等在那里的医生掀开盖在母亲脸上的白色布单,说老人家是死于突发心脏病。中常瞪大眼睛呆愣了片刻之后,扑到母亲床前。
医生告诉中常,老人家最后喊了一句“中基”。
母亲就像一片杨树的叶子,在这个秋天飘落下来了。中常交代秘书,老太太的丧事从简,不要对外宣扬,除了几位市领导外,不要让任何人来吊唁,这是一条纪律。妻子和女儿连夜赶到。他决定,等母亲火化完了,就把骨灰送回老家与父亲并骨。
可张市长母亲突然去世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虽然张市长有话在先,市里各委办局的领导没去参加葬礼,可他们还是以不同方式向中常表达了慰问,他一一表示感谢。
中常一直在期盼着一个人的到来,可直到他捧着母亲的骨灰踏上回老家的路途,也没见到那个人。中常的心阵阵抽搐,母亲的去世,那个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而且他也应该知道母亲为什么去R小区。
中常又想起那天早上自己的感觉,难道这是一种预感?
而医生告诉他母亲去世前喊的最后那两个字,如炸雷般地回响在他的耳边。
二、小琴就像儿媳
张中常的老家在农村,那是一个穷得吃穿都困难的小山村,人均耕地不足一亩。四十年前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天天搞阶级斗争,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把穷当成了光荣。中常的父亲张大亮给一位远房亲戚邮封信,八分钱的邮票都买不起,借了一个村子还差二分。乡亲们有病多数都是挺,可张大亮的肚子在疼了一个冬天后却没挺过去。那年大儿子中基十五岁,二儿子中常十一岁。
母亲虽没文化,而且那时喇叭里天天喊“读书无用论”,还出了一个交白卷的英雄。但她却清醒地认识到,要改变两个儿子的命运,就只有靠学习了,长大了即使走不出大山,当个小队会计、村小学教师也好。因为这一年下放到村里改造的一个“老反革命”,不但没有受到想象中的批判,反而被大队当成了宝贝。这个“老反革命”是个大学教授,天上地下的事儿啥都知道,而且啥都会。大队把算账的事、写标语的事、出版报的事儿一股脑地全交给了他,而他把所有的活都干得让人竖大拇指。晚上大人孩子都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讲故事。从他的嘴里,乡亲们知道了山村以外还有更广阔更美好的天地——那里有汽车,有大楼,上茅房都不用出屋子……乡亲们把他当成了神,连村里小学堂的老师不懂的问题都找他请教……后来这个“老反革命”被平反,又走出了大山,回到了他曾描述过的乡亲们认定是神仙住的大城市。
中常的母亲有一次与“老反革命”搭话时得知,他家以前也是农村的,跟这里一样穷,他是靠真学问考出去的。张中基见过“老反革命”,那时中基正在公社上初中。他和母亲在路上遇见他,母亲与“老反革命”打招呼说:“这就是我儿子。”“老反革命”拍着中基的肩膀说:“任何一个社会、国家都需要知识和有知识的人,好好学吧。”第二天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带回个小笔记本,母亲说这是那位“老反革命”大叔给他的。从此,母亲认定学问永远有用,把“老反革命”的“任何一个社会、国家都需要知识和有知识的人”翻译成“有学问的人到哪儿都有饭吃”。母亲教导两个儿子无论多苦,都要好好学学问,长见识。地里的活不管多累,母亲也不让他们沾个手指头;大冬天母亲穿着夹衣冻得直哆嗦,却尽量让他们穿得暖些;母亲宁可自己一天只吃一顿饭,也让他们吃得饱些……两个儿子争气得很,天天都学到半夜,老大中基从村里上至公社,又从公社上到县里;老二也要考初中到公社上学了。
父亲去世时,母亲才三十四岁。有人跟她说再走一家吧,但她摇头说孩子不大不小,到了人家是累赘,再说孩子也不习惯,会影响学业。母亲不愿改嫁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怕孩子受继父的气……就这样母亲一守就是近四十年。
春播和秋收时,小琴和父亲张大友常到中基家来帮忙。
大亮咽气儿前,已经不能说话,眼珠儿从老婆转到两个儿子,最后停在张大友——小琴父亲的脸上,目光里满是渴望和乞求。大友上前弯腰拉住他的手流着泪说:“哥,你放心吧!”大友听了这话,才闭上了眼睛。
大友是邻村人。那年大亮拉车到公社送公粮,回来的路上,因为饿,又没东西吃,肚子疼的病又犯了,蹲在地上“嗷嗷”干哕。大友赶集回来看见了,连忙掏出个饼子给他。两人搭话一聊,一个大友,一个大亮,还挺投机,从那以后多有来往,彼此都是老实人,于是认了兄弟。他们俩同年结婚,大亮媳妇头一年有了男孩儿,就是中基;大友的媳妇第二年生了个女娃,就是小琴。两家说好将来成亲家,在农村,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说了就等于定下了,两家就以亲家相称了,只等到两个孩子十八九岁时就按当地习俗给他们拜天地。
小时候两家逢年过节相互走动时,两个小家伙两小无猜,手拉手一起玩儿。上小学时,中基比小琴高一年级,课间还常常一起玩过家家。等到十二三岁上,俩人已懂点事了,再见了面就有些不好意思,逗得大人哈哈笑。小琴上完小学就在家干活了,才几年工夫,就已经出落成花一般的大闺女。中基、中常一直在学校念书,地里的活儿指不上他们兄弟。每到农忙时,大友就带着小琴来帮着忙上几天。
小琴妈自那年生了小琴就再也没怀上,小琴成了独生女儿。按照当地的习俗,从小定了亲的男孩女娃,到了一定年龄在没正式成亲之前是不能随便见面的。可大友说,都新社会了,没那么多规矩,这也是家里再没有劳力的缘故,就领着闺女来帮着干活。爷儿俩一大早来,傍晚时走,中午就在地里吃。
一看见小琴,中基妈眼角眉梢都是笑,稀罕个没够,拉着未来大儿媳妇的手不肯放,说:“这孩子不但长得好,还能干,更是懂事儿,传到耳朵里的都是十里八村的夸奖,我大儿子有福。”小琴听着,总是腼腆地低下头笑。
中基十九岁那年,大友上门了,蹲在门口低头“吧嗒吧嗒”地吸旱烟。中基妈知道他为什么来,说:“亲家,中基正在县里上中学,等毕了业就办。总得让孩子把学上完了吧?”大友点着头站起来走了。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口号叫得响彻云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一批寒门学子通过考试跨入大学校门,这给中基这样境况的学生以极大的鼓舞,拼命地学习。1980年,二十岁的中基一举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专学校。全乡都轰动了,考上了大学可是了不得的事,那就意味着可以走出农村,脱离苦海,吃饱穿暖,去城市过神仙的日子。
母亲领着中常,大友领着小琴,把中基送到了县城的火车站。中基上车前,摸着弟弟的头说:“好好学,将来咱们都出来。”中常扯着哥哥的衣襟不肯放。母亲流着泪对中基说:“别担心妈,到了学校好好学。”然后又望着大友和小琴抱歉地说:“只有再等几年了,不能耽误孩子上学呀!”
大友怯生生地望着中基说:“你好好上学,让小琴常过去帮着你妈,都一家人了。”大友望着中基心跳眼皮也跳,此时的中基就如一只上了天的风筝,而线却不在他的手上。
中基看了一眼小琴,小琴红着脸低着头。
中基怀里揣着自己家和小琴家卖了口粮共同凑的八十块钱乘上了远去的火车。
中基走后,小琴隔不上两天就到中基家,帮着中基妈干这干那,好像是已经过门了。村里的人也把她当成中基的媳妇了,中常也一口一个“嫂子”地叫上了。
小琴把中常当成亲弟弟。中常到公社念书,她常去看他,给他带去换洗的衣服和好吃的,有时还给他三块两块的零用钱;中常到县里上学,小琴也去看过两趟。中常放假回来想帮家里干点儿活,小琴总是说:“不用你干,你好好学习就行了。”
在中常心里,小琴是嫂子,也是姐姐。
三、终于留在城里
中基大学读的是中文。他四年没回过一趟家,也没路费回家。宿舍和班里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比他吃得好、穿得好。他吃的是最便宜的饭菜,冬夏就那么几件衣服。有些父母当官的同学一入学就花前月下了。他们穿喇叭裤、烫卷发头,举着手提录音机像打了鸡血似的在空地上摇头摆尾地跳迪斯科……这些人在墙里,他在墙外,他只能远远地站着,眼馋地看着他们进进出出。他进不去,更谈不上出来。尤其瞧着那些穿戴花花绿绿的女同学,再想想小琴,他感到有些可笑,而自己更可怜。
他也曾暗恋过一个叫于丽丽的女同学。于丽丽杨柳细腰,打扮夸张,走起路来两个屁股蛋子左右大尺度地摇晃,像是在热情地招手,惹得人浮想联翩。每当看见她,中常的脑海里就会冒出书中描写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与男同学不分场合地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吃吃喝喝,无拘无束。因为多次跟男同学出去玩耍、喝酒,下半夜才回来,两次受到班主任的批评,可她仍我行我素,毫不在乎。后来听说她父亲是个不小的干部,也就没人说她了,毕竟说了也是没用。
中基爱上了她,可从来没敢表示过,只是每次于丽丽出现时,他都会低下头从眼角的余光中追随着她的身影消失。而于丽丽也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中基知道,于丽丽只能是他抬头望见的天上的月亮和低头看见的水中的鲜花。但他在心里却没饶过她,意淫了无数次。
靠着那八十块钱他熬过了第一个学期。
寒暑假,中基就到学校旁的一个小饭店里帮工。假期学校宿舍不让住,他就住在小饭店为服务员搭的小板房里,冬天冷得睡不着,夏天热得浑身是汗。他遭受过顾客的无端痛骂,挨过老板的怒斥,委屈得半夜蒙上被子哭。可他知道这一切只能忍,他要学着见人就点头哈腰,跟人说话要低声下气,他太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在饭店累死累活挣的那俩钱儿也就是癞蛤蟆打苍蝇——将供个嘴儿,是一个学期牙膏、笔本、肥皂、小药、最便宜饭菜的用度。他经常深夜坐在大树下,流着两行清泪背诵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以“凄凄惨惨戚戚”来形容自己的命运,用“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来表示自己极度的伤感。他曾无数次暗暗地埋怨父母为什么把他生在了那个荒山秃岭的地方,那个一穷二白的家;他也曾无数次地从心底里发出“我将来一定要变个活法”的呐喊……四年中,他没用过家里一分钱,他知道家里也没钱给他。每隔一两个月,他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弟弟中常每次回信说的都是母亲和自己,还有大友叔、小琴姐对他的挂念。
当时国家对大学毕业生是统一分配的。经过十年“文革”,人才奇缺,大学毕业生个个被当成宝儿,机关、企事业单位红着眼地来学校“抢人”,人事部门一时极为犯难。他本来在分配前可以回趟家,可分到什么地方什么单位他心里七上八下,即使回家也不安宁,再者他也不愿意回那个山村里的穷家。在学校里苦挨了十几天,终于等到了通知:到S市税务局报到。第二天他就拎着铺盖卷坐火车到S市税务局,局里分配他在局办公室写材料。工作有了着落,他又想还是干上个一年半载再回去吧,那时不说衣锦还乡,但也不是两袖清风了。于是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告了自己的情况和想法。
中常回信说家里盼着他早些回来,都想念他,还要给他们把婚事办了。
中基工作了,大友感到心里更不踏实了,常望着小琴的背影叹气。女孩子像她这个年龄在农村还没嫁人的基本没有了。
中基满怀着对前途的憧憬,极尽努力地工作着,还快乐地当着勤杂工,他要以此来赢得同事们的称赞和领导的认可。一有紧急材料他就没日没夜地写,交上去的材料符合要求,且字迹工整。主任办公室是单间,科员们是一个大办公室。中基住在职工宿舍,每天第一个来上班,大办公室的开水和卫生,在别人没上班时他已打完、扫净。主任办公室的门一开他就进去,打开水、扫地——可余成浩主任似乎毫无感觉地享受着。
税务局的局长叫李忠,在局里说一不二,每次全局大会上都劈头盖脸地批评几位副局长和那些科长,说一会儿便一扭头,“呸”地向身后的痰盂射出一口浓痰。这个吐痰动作在中基看来也是那么威风凛凛,风度无限。局里没有人敢顶撞他,所有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中基没资格和李局长近距离接触,只能每次开会时在台下敬慕地仰望着李局长,偶尔在走廊里碰见,便慌忙地闪在一边,问声“李局长好”。李局长只是“嗯”一声就大步走过去,中基的心“咚咚”地跳。李局长虽然个子不高,可在中基心目中却像尊神,高大无比,高高在上,高不可攀——让他发出“大丈夫生当如是也”的慨叹。
四、中基一步登天
这天,下班了,办公室只有中基一个人,余成浩主任进来。从来都不苟言笑的余主任此刻却满脸是笑,因为脸上褶子太多,看上去好像都笑烂了。中基连忙给余主任倒了杯水。余主任在他对面坐下,招呼他也坐下,然后春风吹来似的说:“小张呀,你也二十四五了,该找对象了。”
中基虽然已是城里人,是机关干部,可工作这大半年来,他却越来越感觉自己像一片脱离了母树的叶子,在风中飘着,虽没着地,却有了许多对城市和机关的心得。他低下头小声说:“谁能看上咱呀!”
余成浩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小张呀,我是过来人了,跟你说点儿心里话吧。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要想在机关站住脚,要想有个好前程,你以为光靠干就行吗?靠每天打个水扫个地就行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看这些带个长的哪个没关系?你再看看那些老同志,头发都累白了,可还是个大头兵。如果你有了靠山,你达到目标就会少奋斗很多年,少走很多路的!”
中基点点头。是的,他对机关的复杂性已多少知道了一些。
余成浩把烟头拧死在烟灰缸里说:“小张呀,俗话说‘舍得舍得,没有‘舍就难‘得;想‘得就得‘舍,先‘舍后‘得。人和事都是‘花未全开月未圆为最好。”
中基有些听不懂余主任的话,又不敢问。
余主任又点燃一支烟,像刚才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嘴里冒着烟慢慢地说:“小张呀,我理解你。你是个大学生,要往上走确实有很好的基础,但这基础是很脆弱的,因为这基础不深。”余主任直了下腰接着说,“我是部队转业的,当兵期间在农村老家结了婚,也有了个男孩儿。转业到了城里,我就离了,把孩子带到了城市,他和你的岁数差不多。我知道,我在外期间,农村的老婆要带孩子、侍候老人,还要种地,吃了不少苦,可这就能成为要我放弃追求美好生活的理由吗?我现在的老婆也是离婚的,有自己的孩子。我们结婚时她提出不再要孩子,我虽心里别扭,也同意了。人家是坐地户,有人脉,经济条件还好。我在部队是个志愿兵,转业到地方是个工人。她通过关系把我调到了税务局,转了干,还当上了科级干部。她容不下我儿子,可人家靠家里人的帮忙,给我儿子在外地弄到了工作。老家的人骂我小人得志,忘恩负义,是陈世美。可原来的老婆能帮我得到现在的地位吗?能让我过上现在的日子吗?”
听着这话,中基的心里想起了小琴。
余主任喝了口水:“小张呀,李局长在咱们市里可以说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中基使劲地点了两下头,这一点他从心里承认。
余主任接着说:“李局长才四十多岁,在咱们市是年轻干部,路还长着呢。”
中基再次点着头,但对余成浩跟他说这些感到莫名其妙。
余主任抽了口烟,弹了一下烟灰,揭谜了:“李局长有个女儿,叫李惠,在市民政局工作,今年二十二岁。她来过咱局,见过你,对你第一印象可以,李局长也认为你小伙不错。”中基吓了一跳,莫非……这怎么可能?余成浩看出了他的惊讶,肯定地说:“是的,李局长要把他的千金嫁给你。”
“这……他……我……我啥也不是,他……”中基的两个眼珠子瞪得要飞了出来,心跳得以秒来查数。
余成浩不紧不慢地说:“李惠从小患上了小儿麻痹,所以我说什么事儿都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李局长的女儿虽然有残疾,可想通过婚姻攀龙附凤的人并不少。因为怕女儿找个条件好的将来受气,还有的是他女儿看不上,所以介绍的对象都没成。”
中基明白了余主任今天这番话的意思,也明白了李局长把女儿嫁给他的原因。中基平静下来,低下头嗫嚅着说:“我爹妈在老家给我定了亲。”
余成浩说:“我知道。”
“你知道?”中基吓了一大跳。余成浩没接他的话茬,说:“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还不明确吗?年轻人往往靠幻想过日子,你和农村定亲的姑娘感情上可能很好,但新鲜劲儿一过就得靠现实过日子了,而现实总是残酷的,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做法的。我当年也可以不离婚,把老婆带到城市里来,可她没有城里的户口,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不能对我的事业有一点儿的帮助,将来对孩子都有影响,再说她处在这样的境地也尴尬呀!我这种情况并非个别,有多少进了城的人都退了农村定的亲,还有的和农村的老婆离了婚。听起来不太好,可这是无奈之举,也是实际之举。”余主任咳了一声说,“小李你们挺熟吧?”
“熟哇。”中基眨着眼回答,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李东。李东是和他前后脚分到局里的大学生,在人事科工作,家是县城的,条件比他强。李东到局里后工作很卖力气,一些老同志提到他们这两个大学生时,都说他们是一对虎将。余成浩望着中基说:“小张,你也可能听说了,局里要下去一个干部到乡里当税务员,让谁下去局长正在考虑。你和小李都年轻,又没什么背景,局里必然要从你们俩中间选一个去。如果去了,就很难再回来了,你去了就等于从农村来又回农村去了。我再告诉你,你俩都曾是李局长女婿的候选人,最后李局长选择了你。我跟你说这些我想你该明白了我的意思。”说着把冒着火的烟头狠狠地拧死在烟灰缸里。这个动作是余成浩故意做给他看的,中基看懂了,也吓尿了。
余主任又马上笑着说:“如果你娶了李惠,李局长就是你的天,你就一步登天了,而且他能保你很多年。李局长让我来说个媒,我觉得第一步呢,你和李惠先对个象。”余主任收敛了笑,严肃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中基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余主任,使劲地点了两下头小声说:“我听您的。”
余主任像突然打了吗啡,兴奋地站起来俯身拽过中基的手说:“小张,我也谢谢你!局长交给我的任务我算完成一半了。如果你不答应,我介绍不成,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从那以后,余成浩见着中基就笑着脸打招呼,还几次在会上表扬他勤快能干。
李局长的家住的是处级干部房,二百多平米的面积,家里有缝纫机、收录机、自行车、电话、黑白电视,对于中基来说就像天堂。和李惠确立了恋爱关系后,他每星期都要去李局长家一两次。李惠的母亲是一位极老实、和善的人,没什么主意,啥事都听丈夫和闺女的,在家的地位就像小数点以后的那几位,可以忽略不计。每次中基去她都做上两荤两素,还给中基夹菜。中基受宠若惊,他想吃而不敢多吃,甚至不敢吃饱。
不久,局里宣布,李东到C县某乡当税务员。李东流着泪拎着铺盖卷孤零零地走了,很是凄凉。中基长出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是幸运的,自己的选择也是正确的。
李惠的长相不算丑,可她的性格和心胸就和她残疾的腿一样是扭曲的——昏暗而狭隘,孤独而傲慢,加上父亲是领导,她有天生的优越感,与人接触和说话时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她常盯着中基看,神态中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几次接触后,她就明确地跟中基挑明,如果跟她结婚,就不能与他家里的人来往,因为她受不了农村人的脏、农村人的穷、农村人的无知……“如果你妈、你弟弟和你什么七大姑八大姨来的话,别怪我不客气……还有你那个什么小琴……”
原来李家事先派人到他老家对他家的情况进行过认真的暗查。综合暗访和现实考察,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个理想的人选。中基这才明白,难怪那天余主任听到他说在老家已定了亲的时候说“知道”呢。本来从心里就看不起农村人的李惠,因为小琴对农村人更加厌恶,这也是她坚决不让中基与家里人来往的重要原因。回想着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基心里一阵阵发紧。他又想起了余主任跟他说的“舍得”,也想到了余主任对他的那张笑脸,更想到了李局长的威风,他咬咬牙应下了李惠的要求。
婚礼办得很排场,市里头头脑脑的都来了。那时房子紧张,可老岳丈路子多、关系广,给他们弄了个让人羡慕的一室一厅的砖瓦房。
中基知道,自己与李惠结婚是李惠娶了他,倒插门在农村是被人笑话的,可他倒插的却是李局长家的门,得到的是许多同事谄媚的笑脸、点着头的问好、在馆子吃饭时的敬酒——就连那些副局长、科长在他面前说话时都很小心。余成浩每次开会表扬起他写的材料来,就像在说国家领导人的重要讲话:“高屋建瓴,发人深省,催人奋进”“真是不简单,就是不简单……”号召办公室全体人员向他学习;下县、区检查税务工作,县、区税务局领导抢着和他热情地握手;逢年过节,基层单位给李忠表示点“意思”,总给他带上同样的“意思”;办公室打水扫地的活在得知他和李惠谈恋爱时就被别人抢去了……虽然他没像余成浩说的那样“登天”,却也是云里雾里,总的感觉就一个字——爽!
但是结婚的事中基却没有告诉家里。
婚后,媳妇对中基盯得很紧,不许他出去应酬,上班去下班回,下基层检查工作或出差要事先报告,还常翻他的衣兜和公文包。一次他在办公室里给家里写了封信,说工作太忙,暂时回不去,信中也向小琴问了好。本来准备第二天寄出去,却不小心揣进了兜里,回家后被李惠翻兜发现,大闹了一场。李惠一高一低地跳着脚说他阳奉阴违,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是个百分之一千的大骗子,半夜里还把她爸她妈弄来评理。
李局长暴跳如雷地训斥他不老实,指着他鼻子喊:“我随便找个借口就开除你,让你滚回老家去!”李惠不依不饶地提出要和他离婚,吓得中基心惊肉跳,呜呜直哭,发誓再也不跟家里联系了,还给李惠和岳父岳母鞠了三个躬这才把事情平息。几天后,余主任把中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悄悄地跟他说:“以后凡事小心。李局长亲自交代我把你看紧了,看你跟什么人接触,你写了些什么,收了什么信件,有什么不正常的事儿立马跟他汇报。”余主任苦笑着说,“少跟家里人来往吧,李惠从心里看不起农村人,尤其还有那个跟你恋过爱的小琴。你要是有点把柄被抓住了,可就完了。要是离了,人家照样找,可你日子就不好过了,还有可能土豆搬家——滚球呢,李局长有这个能力。”
中基怕了。后来他悄悄给家里写了封信,说自己一切都好,但因做的是保密性极强的工作,不便与家里通信,家里以后也别给他写信了,信中没敢提他和小琴的事儿。母亲、大友、小琴妈都没文化,小琴上到四年级就辍学了,中常虽然马上要考大学了,但对政府部门的事他不明白。他们虽然常看见收税的,但那些人都戴着大盖帽,在他们心中,戴大盖帽的就是警察,听说警察有明里的,也有暗里的,暗里的就是便衣,便衣就是干保密工作的,这事儿又不敢大张旗鼓地问别人。家里人虽然很想他,但一想到他说的保密工作,以后也不敢给他写信了。中基妈看着小琴不敢提婚事一个字,只能在心里着急、愧疚;大友、小琴妈天天睡不着,一天能叹一百多个气;小琴忙了家里忙地里,忙了自家忙中基家,话比以前少多了,两家人都知道她心里难受着呢。
中基曾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过一场,哭得肝肠寸断,昏天黑地,眼珠子都快流出来了。有人说被眼泪洗过的心是最干净的,而他是用眼泪把原来的心洗掉了。从此,他横下了心,与家里断绝了联系。
结婚两年后,中基和李惠有了个男孩,但孩子却是姓李,取名李继烟。李忠说:“我们李家就李惠这么一个女孩,而你中基家还有一个弟弟,就让你和李惠的孩子给我们李家延续烟火吧!”其名字正是此意。中基对此完全同意。孩子一岁半断奶就被抱到了李家,由李惠提前退休的母亲带。
也就一年多时间,中基入了党。
市里调整干部,李忠调到市教育局当局长。岳父一走,中基就被提拔当了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那可是老家公社副主任一级的,多大的官呀!是平时想见都见不着,让他高山仰止的人物。当了副主任的中基有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有人打开水、打扫办公室的卫生,科员见了都点头问好……中基的头昂起来了——草鸡变凤凰喽。后来老岳父对他说:“你别在税务局了,到工商局吧!工商局局长老吴跟我是拜把子兄弟,他的事儿我没少帮他,你的事儿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于是他就调到了工商局。
也就一年多,中基就当上了科长,管企业证照审批。也是这个局最年轻的科级干部。手里有了能够独立行使的权力,开始有人给他送礼了。开始时他还有些怕,回家跟李惠说了这事儿。李惠骂道:“你就是个狗卵子——上不了大席。你当官为啥?不弄两个谁当官!古时候就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给老百姓办事儿,收几个辛苦钱不是正常的吗?你干工作就是在做‘生意。想过好日子,靠你那点工资做你妈的黄粱美梦去吧。你看看别人,大官捞,小官搂,无官的两个空空兜。”说得中基满脸通红,却也如梦方醒,继而贪欲迅速膨胀。
渐渐的,他对收礼习惯了,也有了自己的行事作风——没给好处的拖着、卡着不给办,还能说出至少三个不给办的原因;给了好处的不应该办的事想办法办,而且能说出一百个必须办的理由……有时他不便出面,李惠就代为应承下请托人要办的事,并收下请托人的钱,事情再由他去办……他每年都从房地产开发商手里以低于成本价买几户住宅楼或商服,再以市场价出售或出租……他们家存折上的数字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仅从住房的变化就知道他家物质生活的变化:平房变楼房,小房变大房,大房变别墅。
五、将亲人拒之门外
改革开放后,农村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中基的母亲除了伺弄那点儿地外,还养了一院子的鸡鸭。鸡蛋鸭蛋能换些钱,生活上已不成问题,腰里也有了几个闲钱。母亲常惦记着老大,想给他汇几个钱去,可一想老大干的是保密工作,不能通信,也只好把钱压在箱底下,等他回来时给他和小琴办婚事用。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民工大量涌入城市,老家的乡里也组织了一批民工到城市干建筑,他们村子就有十几个人到了S市,在建筑工地当力工、瓦工啥的。这些人里有中基在村里称叔叫哥的,还有他小学的同学。
入冬时,这些人回到农村,见了中基妈,歪着眼撇着嘴说:“你家老大就在我们搞建筑的那个市工商局当官呢!”母亲大喜。几年了,老大没有一点儿音讯,她日夜担心着呢。可先前老大来信不是说在税务局嘛,怎么又到工商局了呢?工商局是保密单位?
“你们看清了?”她急着问。
“一点儿没看错。”那几个人坚定地回答。可他们的语调、眼神儿、表情不对。
“你们这是咋的了,莫非老大对你们……”那几个人冷笑着说:“我们可攀不起呢。”“你们一定搞错了,老大可不是那样的人。等老二从县上放假回来,我跟他问问。”
母亲因得到老大的消息而高兴,但同时更想他了,想得抓心挠肝的。她的眼前浮现出大友每次见到她时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
巧得很,那天中常回来了,高考前学校放假让回家复习。母亲跟老二说出外打工的人看见中基的事儿,又问工商局是不是保密单位。还没等中常回答,母亲呼啦想起来了:“哎呀,工商不也是戴大盖帽的吗。”
中常说:“不是呀。我们班有个同学他爸就是工商局的,我还到他家玩过,知道工商局是管企业的,前些日子我也悄悄问过税务局的事儿,都说这样的单位不是公安、不是部队,没啥保密的!”
她的心猛地往上撞了一下:中基不是出事了吧?她越想越担心。
当天晚上小琴也来了,她也听人说了关于中基的事,赶紧来问问。几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娘儿仨去找中基。
第二天,中基妈跑到集上买了五斤山核桃;小琴当晚赶回家,第二天一早带来了四五斤大枣,这都是中基最爱吃的。中常到县上的火车站买了火车票。第三天,娘儿仨坐了一天的火车到了S市,一路打听,傍晚找到了工商局。
门卫老头从小窗户里探出头来问:“找谁呀?”他的声音特别的沙哑。中基妈哆哆嗦嗦地说:“找张中基。”
老门卫一听,忙出来小声地问:“你们是他什么人?”
老太太说:“我是他妈,这是他弟弟。”又指着身边的小琴,“这是她没过门儿的媳妇。”老门卫看着小琴不由得“呀”了一声,但马上又把脸上的表情调整过来,凑近中基妈悄声说:“你们还是别到这儿来了。前一阵子张科长刚上楼,就跟来几个人找他,说是他的老乡,一看打扮就知道是农村的。他们说刚才从局门口经过时看见了张科长,喊了好几声,他好像是没听见,就追来了。我给张科长打电话,他不但没下来,还用老虎腔跟我吼,说他不认识这些人,让他们赶紧走。我知道是科长不想见他的这些穷老乡。
中基妈绝对不相信这是真的,又把儿子的个头、长相和他右边嘴唇上有个痦子的特征跟老门卫说了。老门卫点着头说:“没错,就是张科长。”
瞄了一眼左右,老门卫低声对他们说:“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再看你们都是实诚人儿,我也不忍心看着你们就这样回去。我也是通过熟人从农村雇来的临时工,干了今天没明天的,再说我五十多岁了,许多事儿都经历过了,人不能坏了良心。我告诉你们吧,现在下班了,你们到他家去找他吧,他一定在家。我把张科长家的地址告诉你们。”
“他家?咋的,中基结婚了?”中基妈诧异地叫道。身边的小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老门卫摇着头说:“你们去了就知道了,他在税务局时和他局长的闺女结了婚。”说着他用怜悯的目光看了小琴一眼。
小琴浑身打起战来。
怕老太太记不住,老门卫向中常口述了两遍张科长家的地址。临走时,老门卫嘱咐,千万别说地址是他告诉的。
中基妈给老门卫鞠了一躬。老门卫叹了口气回屋把门关上了。
娘儿仨一直到晚上才找到张科长家——金石胡同第三栋平房第二个门(那时中基家还没有搬楼)。但他们没敢马上敲门,又问了几位在外面溜达的人,得到确认后才小心地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狠叨叨的声音:“谁呀?”
中基妈忙应着:“我是张中基的妈,还有他弟弟……”她没敢说还有小琴。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那个女人狠叨叨的声音传出来:“我们不认识张中基,你们赶紧走!”
“我们没别的事,只想见一面……”母亲几乎是哀求。“再不走我就报警抓人了!”里面的女人愤怒地喊着。中基妈看着中常和小琴,中常和小琴也看着她。他们的眼里瞬间充溢了泪水——看不清彼此,像是在噩梦里,且被梦魇住了。一切都清楚了。
中基妈从中常的手里拿过山核桃和大枣放在了门前。
天黑了,路上车少了人稀了,昏黄的路灯黯然伤神,撒下一片碎了的心。
中常和小琴扶着母亲走了不知多长时间,旁边是一片树林子。中基妈冲进去,坐在地上捂着脸失声大哭,像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猛然喷发了……中常和小琴跪在地上拉着她的手抓着她的胳膊哭。
直到哭得没了眼泪。母亲给儿子擦着泪说:“二儿呀,你哥他过得好就行,咱也不用担心了。回去你好好读书,也上大学……别怨你哥,他肯定有难处。”她又转过来给小琴擦眼泪,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好闺女,我们张家对不起你,你怎么恨我们,我们也不怪你。”
从此,母亲、中常和小琴与中基也没了联系。
回到了家,小琴整整躺了三天,水米没进,但没有哭,没有一句埋怨的话。大友只是蹲在门口一袋一袋地抽着那浓烈呛人的旱烟——他的预感应验了。小琴妈也只是流着泪,一遍一遍地端着饭碗劝闺女起来好歹吃上一口。
几天后,面色蜡黄憔悴的中基妈去了一趟大友家,很晚才回来。
小琴回来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提亲,但都被她断然拒绝了。她像以前一样还是隔三差五地到中基家干这干那的,村里人背地里都说这丫头傻。
中常跑到村后的小山坡上,踢草打树扔石头——他恨哥哥,骂他坏了良心。
中基妈再出门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很少和别人说话——她觉得自己没有脸和别人说话了,别人偶尔向她问起中基的时候她也不搭茬。村里人对发生了什么事也猜出了个一二,他们以不同的心情和言语议论着这事儿。
春天了,夏天了,秋天了……这些年,母亲经常望着院子里的那棵高得几乎入云的大杨树发呆,有时会悄悄地拿衣襟抹眼泪。
六、泥潭中越陷越深
孩子在父母家,中基两口子想孩子想得不行,至多隔两天就拎着大包小裹地看一次。那孩子见了中基和李惠,喊着爸爸妈妈扑上去,小手摸着爸爸的脸,小嘴亲着妈妈的脸,拿着桌上的饼干往爸爸妈妈嘴里塞。中基两口子喜欢得不得了,抢着抱抢着亲。但不知怎么的,这孩子上初中后越大越不愿理母亲,李惠去摸他,他躲着脑袋不让碰;李惠要拉他的手,他立即把手藏在背后;正在屋里玩得好好的,看见妈妈来了,转身跑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想接他回家住几天,可这孩子死活不回,好像自己的家是个狼窝;每次过节,李惠把父母接到自家,姥爷姥姥把继烟领来,吃完饭李忠和老伴要走时,那孩子穿衣比谁都快,跑到门口等着姥爷姥姥,怎么也留不住,说回去要做作业,还得跟姥爷姥姥遛弯儿去。李惠很伤心,问中基是怎么回事。中基说这是孩子少年阶段逆反心理的正常表现,过了这个年龄就好了。李惠后悔当初真不应该把孩子就这样放在父母这里。而中基本人呢,后来因“生意”上的事儿越来越多,和儿子接触的时间还没有跟他的“生意合伙人”接触得多呢。这孩子在姥爷姥姥家极度溺爱的环境里,养成了不爱学习的毛病,从小学到高中留级了两年。对于自小学习勤奋刻苦的中基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可没批评上继烟两句,姥爷就急了眼,说蹲级怕啥,学得更扎实,将来厚积薄发。吓得中基立即闭嘴。这样的孩子大学自然考不上,继烟勉强读完高中后,陪着姥姥和已退休的姥爷看了近一年的电视。为了把这孩子培养成栋梁之才,李忠天天给他讲社会上的事儿和自己几十年处事的经验,还找了本《厚黑学》给他看。
李惠也曾说让这孩子干点儿啥,却遭到李忠的强烈反对:“咱这孩子是干活的人吗?这以后是要做大事的!”后来中基把继烟弄到行管处上了班,但他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即使上班了也是来得晚走得早,待那么一会儿对谁都爱搭不理的,上会儿网就走人。科里的人看不惯跟科长反映,科长摇着头说谁让你爸没人家爹厉害呢。
由于从小不在身边,随着年龄的增长,继烟与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尤其是工作后,感情越来越生分。李惠曾为此哭过好几次,总盼望着孩子能早点“长大”。
李忠退休前几年,找人调回他的老家H市当了农业局局长,随后把中基、女儿的工作也办到了H市。李惠进了残联,成了科级干部。中基在粮食局当科长,专管粮食稽查,握有处罚大权。他把勒拿卡要那一套玩得庖丁解牛般娴熟,背地里很多人骂他阴损。据说他在检查粮食时手里会偷偷攥上一把白色的沙子,装作查看大米,用手往米里胡撸,然后抓起一把米伸开手说这大米里掺了沙子,罚二十万或封了这个店,受害人哑巴吃黄连,只好送上几万了事儿。业户们私底下编了两句嗑——“见了张中基,吓得直拉稀”。
李忠退休了,回家和老伴一起做了继烟的专职保姆。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和岳父的指点,中基不仅学会了把权力变现,还结交了不少“有用”的朋友,其中一位是市委组织部叫余全的科长,俩人好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有时喝完了还到卡拉OK搂着小姐嚎上几个小时。
余全虽在管干部的组织部门,但也不过是个科长,中基和余全交往放的是长线,存的是“期货”。中基从余全和人打电话什么事儿都大包大揽的口气里、从他与人谈起如何运作当官的“生意”中、从这个科长来者不拒的受贿收礼的行为上、从余全有个手眼通天比丈夫还厉害的老婆,他对余全看好——此人前途无量,将来定能借力。果不其然,继烟的工作就是余全帮忙办的。中基给余全砸了一笔大钱,余全给继烟弄了个假研究生文凭,做了个全套的假档案,又走了“路子”,最后以人才引进方式把继烟弄到机关行管处当了科员。
中基以前只做过从服务对象手里弄钱的“生意”,但从没做过捣腾人的“生意”,他也知道这“生意”太难做。中基充分领略了余全做“生意”的“能力”,佩服极了。
春节前,中基与余全吃饭时,余全说他家老爷子来了。中基知道余全的意思,第二天就带着五千元现金到余全家看望余老爷子。让他没想到的是余全的父亲竟是他在税务局工作时的办公室主任兼他的对象介绍人余成浩。两人手拉着手地唠,中基一个劲儿地感谢老领导当年的栽培,把余成浩说成了再生父母。
余老爷子说:“你有今天也在预料之中,因为当初你走对了路子。”
中基说余全这些年没少帮他,他们是“巍巍乎若高山,洋洋乎若江河”的知音关系。可余老弟从来没提过老爷子,也没见老爷子来。
其实余全早就知道李忠和中基与余成浩的关系,余成浩也早就告诉了他,并授了机宜,所以余全没说破,原因是不想在中基找他帮忙做“生意”时因人情关系影响自己的收入。现在好了,他已从“生意”中得到了中基给他的好处,中基也知道了“生意”场上的规矩:没钱六亲不认。
他们聊起了当年税务局工作的老同事,余成浩说那些老科长大多数都已退休,当年年轻的现在都已是科长或副科长了。中常忽然想起了李东。余成浩告诉他,这个李东这么多年来上不送礼,下不请客,别人送礼他也不要,别人请他他也不到,一个劲儿地干,现在却当了县税务局副局长。中基和余成浩都觉得李东提起来很不可思议,苦笑着摇头。
告别时,中基送上“聊表心意”的五千元,老爷子欣然笑纳,还让中基问他岳父好,说自己年岁大了就不去看他了。余成浩之所以不客气地收下这五千块,是因为他在税务局工作时没少给李忠送钱,加起来也差不多有五千块了。那时工资低,五千块是大数,他收下这五千块等于物归原主了。
中基到岳父家把余全的父亲就是余成浩的事儿说了,岳父也甚是惊讶,说了声:“他还没死呀!”而对余成浩没来看他,他瞪着眼愤怒地“哼”了一声。
余全当上了副部长后,中基又向他砸了一大笔钱。在余全的斡旋下,中基四十五岁时当上了档案局副局长,成了真正的领导。工资上去了,待遇提高了,开会时坐在台上,下属和求他办事的人请客时他都坐在主位上。对下属,他开始拍桌子、瞪眼睛、说粗话了……他终于体会到了“官场上的升职就是‘升值,当了官你放屁都是道理,不当官的即使你说得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也是放屁不如……”
他还时常与余全做些“卖官”的生意……虽然身高只有一米七,但中基总是感觉自己比姚明还高出一头。
七、偶遇梦中情人
这天早上中基上班,见一个女人背身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他掏钥匙开门时,那女人突然使劲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了两声。
中基吓了一跳,转过身刚要发火,定睛再看愣住了,继而喜出望外,眼前的人竟然是于丽丽!虽然人已奔五十了,可她还是那样打扮风骚,还是那样不拘小节,还是那样光鲜靓丽。这些年他时常想起她,还梦见过与她干那事儿呢。毕业后,于丽丽回了老家Q市。在父亲的帮助下,进了一个国企当文员。随着改革的深入,计划经济模式被逐渐打破,她所在的企业在市场经济竞争中越来越不景气,几个月不开工资,一批又一批的职工下岗。她大手大脚惯了,开那点钱本来就不够花,再这样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况且她父亲也去世了,再帮不上什么忙了,她就与丈夫下了“海”。依靠她的漂亮和手段,啥挣钱干啥。开了个劳保用品店,很多机关、企业争先恐后地来买她的货;逢年过节她还进大批的水果,让关系单位买回去当福利发给职工,着实挣了不少。后来她觉得挣得不过瘾,跟当地一个离了婚的土地局领导勾搭上后,得到很多土地,又通过这个领导与银行的关系弄到了上亿的贷款。她搞起房地产,更是赚了个一塌糊涂。一次与那位土地局的领导在自家鬼混时,被去外地进货突然提前回来的丈夫抓个正着离了婚,很快她就和那个土地局的领导结了婚。但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她和一个小白脸在办公室的床上颠鸾倒凤之时,又让她现任的丈夫抓住,被打得鼻青脸肿后又离了婚。
当然,这些真相于丽丽是不会跟中基说的。反而是在谈事业时,她以春秋手法把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说得波澜壮阔,金戈铁马。说到自己的婚姻时,她却说她的前两任老公道德败坏,生活糜烂,她毅然与他们撒由那拉了……
在Q市她已是声名狼藉,于是她把生意交给下属打理,想到别处发展。说来也巧,前天晚上看电视,新闻里正报道全省档案工作会议的情况,她看见了张中基的一个镜头。
嘿,这小子还真是档案局的领导,于是就赶来找他。谈到最后,她说出了自己的意图——到H市搞房地产开发,在土地和贷款方面请老同学帮忙。
看着于丽丽,中基咽了下口水,抄起电话打给余全,说明了情况,请他帮忙。余全从他的话里闻到了钱的味道,二话没说答应帮忙,并让中基下午等他电话。中基把余全的话转述给于丽丽,要了于丽丽的手机号,让她先回宾馆等他的消息。
送于丽丽出门时,中基看见于丽丽走起路来还是那样——两个屁股蛋子左右摇摆,撩得他心里奇痒。他一整天都心猿意马,心旌摇荡。下属来请示和汇报工作,他答非所问,闹得有人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几次想给于丽丽打电话,可还是咬碎钢牙忍住了,只恨时间过得太慢,看表看得眼珠子生疼。下午四点来钟,余全来电话了,说他已约了土地局副局长赵峰和建行行长许亮,晚上五点在新巴黎大酒店405房间见面。他赶紧拨通于丽丽的手机,让她马上赶到新巴黎大酒店,点几个“硬菜”。
五点左右,余全、赵峰、许亮先后到达,见了明显是经过精心打扮的于丽丽无不直眼,像猫看见了鲜鱼一样,你没说完我就抢着地夸赞于丽丽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容貌。于丽丽凭经验马上得出结论:这几个能人已经成了她的囊中之物了。酒桌上,余全、赵峰、许亮争先恐后地给于丽丽讲荤段子,逗得于丽丽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地给他们抛媚眼儿。中基忙着给他们倒酒,于丽丽与他们一杯一杯又一杯,喝得酣畅淋漓。
喝得差不多了,赵峰拍着于丽丽的肩膀高声说:“丽丽,你明天早上一上班就来找、找我。”
许亮醉眼迷离地摩挲着于丽丽的大腿说:“那妹子明天下、下午就来找我、我吧。”第二天,以老同学的名义,中基陪着于丽丽分别找了赵峰和许亮。一切顺利,两人都答应给予最给力的帮忙。很快,于丽丽拿下了城北一块二十一万平方米的土地,得到两个亿的低息贷款。
这日晚上,于丽丽打电话叫中基来一趟她住的宾馆。中基如同饿狗看见了一块扔过来的带着肥肉的骨头,马上开车急驰于丽丽下榻的宾馆。
进了房间,于丽丽一下抱住他,亲了两口,再把他推到床上嗲声说:“多谢老同学的帮助呀!”说着掏出个存折甩过去。中基打开一看,三十万。他一边假装客气地说:“老同学还讲究这个。”一边把存折揣进兜里。
于丽丽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说:“我在公司给你记了个账,以后隔一段时间就给你一笔‘干货。你那几位朋友我都‘白不了。”
看着于丽丽,中基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跳起来,扑向这块带着肥肉的骨头……
八、正直的为官之道
中常高中毕业考进了E省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分到了这个省W市民政局当科员。参加工作的第二个月他就结了婚,爱人就是比他大三岁的小琴——这是他娘给做的主。
中常工作一有着落,母亲就领着小琴到了W市。中常以满心的欢喜但又不好意思的表情向小琴伸出了手,小琴则以满脸的羞涩和满眼的泪水把手伸给了中常。局领导在了解了情况后,很是感动,在局职工食堂给他办了五桌酒席,还给他安排了房子。
让中常娶小琴的决定就是在他们去看中基回来的第三天晚上,中常妈去小琴家和大友、小琴妈商量定下来的。回了家她又把决定告诉了中常,中常点着头答应了。办完婚事,母亲和小琴就跟着中常住在W市了。母亲帮着中常和小琴操持家务,带孩子,让中常一心一意干好工作。
中常虽然也是房檐上的冰溜子——上边没根,但是金子总是黄灿灿的——他勤奋、严细、聪明、正派,有很强的组织领导能力。
很快中常经考核被提拔为市民政局救灾救济科副科长,那年他二十五岁,后来又任低保办主任、民政局副局长、局长,P县县长、县委书记,G市副市长。
他是农民出身,在最底层生活多年,最知道百姓的不容易。无论当什么官,他眼里最容不得那些对群众脸难看、话难听、门难进和不给好处不办事、给了好处乱办事的干部。当市民政局局长不久,中常带人去乡下查灾,见一名干部模样的人在一户灾民家的小院里手提两只鸡,脸阴沉得结了冰似的对一个赔着笑脸的农民说:“不是看在两只鸡的面子上,救灾款来了也不能给你。”中常走进院问:“你是谁?”那人不认识中常,上下打量着他反问:“我是谁你管得着吗,你谁呀?”中常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严厉地问:“你是谁?”吓得那名干部手里的鸡掉在了地上,脑袋如小鸡啄米一般地说:“领导我错了,我不对……我是县民政局的干部。”中常大吼一声:“你不配当民政干部!”当天他向县里建议撤了这名干部的职。
随着职务的升迁,中常的工资越来越高,生活也越来越好。当民政局局长以后,他心里更放不下那些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群众,尤其是当了县长、县委书记,他一改以前发钱、给生活用品的应急式救济法,而是把专家请到农民的田间地头指导农民改良土壤、科学种田、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和质量;进行土地流转,把农民从土地上分出身来,进城务工;成立互助组织和社会团体,为农民收集产供销信息,组织农产品博览会;建绿色产品基地,冬天地里扣大棚;政府与国有和私营企业协商,把一批低保人员和残疾人送进工厂……这些措施效果卓然,实现治贫由“输血”到“造血”,由“鱼”而“渔”,让大批贫困户脱贫。
这年大年二十七上午十点来钟,秘书慌慌张张地跑进中常办公室,说:“张县长,有一伙农民来上访,点名要见您,而且每人手里还拎着个提包、袋子啥的。保安吓坏了,连忙打电话告诉我。好几年都没集体上访的了,这吃饱了穿暖了咋又来了?”
中常忙站起来说:“这个时候来找我一定是有难事。走,咱们去看看。”
秘书担忧地说:“我看还是让信访办先接待,了解一下情况,您这时候去……”中常边穿大衣边说:“群众点名要见我,还叫什么信访办。走!”
出了大门,只见二十来人站在寒风中,中常看了一下马上跑进他们中间,那些农民也呼啦把他围住。中常和他们一个个握手,问候:“老张你好!乔大爷,这大老远的您怎么来了?哎呀,李大娘,这么冷的天您怎么不多穿点……小苏,你妈的病怎么样了……”农民们也抢着与他握手。看得秘书一头雾水。
这些人都曾是困难户,中常在扶贫时这些人的家他几乎都去过,有的还去过多次。他根据不同的情况,有针对性地进行帮扶:符合条件的纳入低保,有劳动能力的给找脱贫门路……现在他们的日子都好了起来。
中常大声问:“乡亲们有什么困难跟我说。”
乔大爷握住中常的手说:“张县长呀,我们是来感谢你的,保安把我们当成闹事的了。”
中常纳闷儿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张说:“小年儿那天晚上,我们几家人聚到一起喝酒,唠起你的恩德,多亏你的那些好办法,我们才有今天的日子。”
中常忙摇手说:“乡亲们,不能这么说,你们的日子好,是因为党的政策好,你们干得好。这功劳可不能记在我头上。”
李大娘拉过中常的手说:“有党的好政策,还得有你这样党的好干部。这不,年前我们来看看你呀!”
周围的人争先恐后地把手里的大包小裹往中常怀里塞,说这是半袋黏豆包,这是两只家养的小笨鸡,这是自己家打的瓜子……
中常向外推着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这是不能收的,大家还是拿回去过年吧。”这些人异口同声地说:“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
中常没办法,扭头向旁边的秘书说:“这是老乡们的一片心意,那就收下吧。”秘书一挥手向站在人群外面的两个保安喊:“帮下忙!”
两个保安挤进来把东西抱了过去。
中常向着众人拱着手说:“谢谢大家!你们进楼里暖和一下,先别走,等我一会儿。”说着中常领着这些人进了楼,而他则和秘书直接上楼进了办公室。中常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这钱是准备今晚去商场办年货的。他对秘书说:“按每人一百块发给他们,一定要发给他们,这是任务。你再找一台客车把他们送回去。这些东西拿到机关食堂,算我买的。”后来他在一次会议上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让老百姓日子过好,他们还穷,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可我们为群众做了一点儿我们本应该做的事,他们却来感谢我们,这让我心里十分不安。”
中常当领导这么多年,为得到不正当利益运用五花八门手段向他行贿的人并不少,而其中一些中常以前听说过的行贿手段,也有人用在了他的身上。
有的女人为了提拔要为他“献身”,甚至给他挖了陷阱设了套。
他用人重视干部的能力,更注重干部的品德。
中常对下属说:“只要你是有真才实学的,真心为百姓干事的,真正做出成绩的,一定会得到重用。靠送礼不是正道,至少在我这里行不通。”
为了不同的目的请他吃饭的人更是多了去了,除了亲戚和他认为真正的朋友外,其余的一律拒绝。他说,我不是反对吃饭,谁没个三朋四友、五亲六故的,谁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但作为手握权力的干部,别人请你吃饭,你一定要清楚谁请你吃,在哪里吃,跟了些什么人吃,吃的是什么,为什么吃。有时馅饼就是陷阱,最好吃的就是最有毒的。他让干部记住“莫伸手,伸手必被捉”的道理。
他当县委书记时,传出省里有意把他安排到省人事厅当副厅长。这时省里一名管干部的领导打电话跟他说省艺术剧团要到他们县演出,让县里拿出二百万元赞助费。中常说县财政没有这个预算,再说这也不符合要求,拒绝了。结果让他到省里当副厅长的消息也没了。有人跟他说像他这样的人在现在这个社会吃不开,而他却笑笑说:“喝凉酒、花赃钱,早晚都是病。”
他不是不知道官场的复杂性,但更知道不管什么地方再复杂也有它的规矩,人不管在什么样复杂的环境里,都要守住底线,不越红线。这些年他不论到什么部门什么地方当领导,他都要宣布这样的规定:“工作上的事不能到家里谈,不能在酒桌上谈,办事只要符合规定就按要求办,不合规定的就不要来找。公不带私,私不涉公。”还提出了“单位对我监督,百姓对我们监督”的口号。他在局长、县长、县委书记职位上处理了二十二名违纪干部,有七名违法干部被移交司法机关,而他提议提拔的各级干部有三十多人……
九、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小琴刚到城里没有工作,在小区边上卖过菜,给饭店打过工,生了女儿后在家与中常母亲带了一年多的孩子。孩子能离手了,她就到物业打扫卫生。她也请求过那时已当了科长的中常通过关系给她找个固定一点儿、工资高一些的工作,但中常说:“能干点儿什么就干点什么,我工资不高,但紧巴点儿也够咱们生活开销了。求人的事儿最好别办,影响不好,我也张不开嘴。”从此小琴再也没有提过这事儿。一次大友和小琴妈来看他们,带来了一些蘑菇、木耳啥的,都是从山上采来的。中常请朋友来家里吃饭时,上了几样土特产,朋友都说这可是绿色食品,是城里人很难吃到的。小琴父母说这些玩意我们那里多的是,如果有时间去,让你们吃个够。这让小琴受到启发,就和中常商量,想开个土特产店儿。
中常非常支持,小琴就让父母回去后收这些山货给她发来。中常取出家里所有的存款,帮小琴租了个小店面,办了工商营业执照,开了个卖山货的小店,生意很是不错。父母打电话说,乡亲们都感谢她呢,以前不起眼的山货现在能卖上好价钱,有了营生,有了收入,现在他们把后山的人都发动起来给他们采山货了……一个人忙不过来,小琴又从老家把她姨家最小的闺女雇来当店员。
小琴开了这个土特产店,他规定不得在媒体上做任何宣传,山货一律要在店里卖,不能到任何单位去推销,不得告诉任何人这店是他张中常老婆开的……对于丈夫说的话,小琴都照办。她也常跟中常说:“以前咱们的日子那么苦都没想个歪门邪道,现在日子好了得知足呀!”这个小店儿没几个人知道是她开的,曾经有认识的人来买货看见她甚是惊讶,她解释说是一位好姐妹开的来帮个忙。
他们两口子忙,女儿小时,是奶奶带着;孩子上学了,还是奶奶接送、做饭。小琴和婆婆处成了亲娘儿俩,每晚回来都给婆婆烧好洗脚水端过来。两人不忙时一唠就能唠上一两个小时,过去的、现在的、家里的、外面听说的,有时笑得抱在了一起。
中常和小琴常跟女儿讲奶奶的不容易,让女儿听奶奶的话,将来还要孝顺奶奶。女儿对奶奶是一百个依赖,小时候,整天黏在奶奶身上;稍大了,就像是奶奶的影子,总拉着奶奶的手寸步不离;上学了,一放学出来就扑进奶奶的怀里;即使是上大学了,也是一天必给奶奶打一个问候的电话。
孩子上大学了,母亲的岁数也大了。中常看着日趋衰老的母亲,跟小琴说:“把你爸你妈接过来吧!”
中常把这些年的积蓄取出来,在自己住的小区买了个二手房。小琴把父母接过来了。老两口身体还挺硬朗,天天到店里帮着忙活。一个星期全家团聚个一两次,其乐融融。平时话不多的大友一喝儿点酒就拉着中常的手一口一个姑爷地叫,说:“我们感谢你呀!”
这次几个省交流干部,在W市当了四年副市长的中常被交流且被提拔到H市任了市委副书记、市长。小琴手上的生意一时脱离不开,他就先带着母亲来到H市。两口子商量,把W市的生意交给那个亲戚,住的房子卖了,等这些事都处理完了,小琴再带着父母到H市。
十、中基做了自己的主人
自与于丽丽风流一夜后,中基真正体会到了神仙般的感觉。于丽丽使尽千般手段让他魂飞天外逍遥游——“这才是女人,这才是我要的女人”,不自觉地吟起“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来。当年的月亮现在他摘下来了,那水中的鲜花他捧在了怀里,于丽丽那两个一直让他魂牵梦绕、遐想无限的妖娆艳冶的屁股蛋子终于与他实现了亲密无缝的对接。
他以前不是对女人没想法,那时他只是一个科长,李惠看他看得紧,他又惧怕老岳父,加上工作和“生意”都很忙,他的注意力也没太多地放在这上面。后来他认识了余全,唤醒了他那颗久旱盼甘露的心,对余全夜夜当新郎羡慕得直流哈喇子,和余全去歌舞厅也把小姐搂得喘不过气来。但余全很快就出事了:一个三陪小姐把他赖上了,如果不给三万“磨损费”,她就到纪委去告他,吓得余全半夜跑来跟他“借钱”,而且余全还得了性病。中基那颗骚动的心吓得好几年没敢再驿动。
当了档案局副局长,虽然“生意”不少,但工作已没那么忙了。饥寒起盗心,他已是一个成功的盗贼,温饱又开始思淫欲了。
接下来,他动用各种关系、打通一个个关节,帮着于丽丽低价租办公场所、进建筑材料、跑项目审批……于丽丽一次次地满足他的生理需求,并给予他一定的“干货”回报。中基乐不思蜀,常在于丽丽处过夜。他常暗笑着想:人都说没有免费的午餐,可他们不知道有免费的晚餐,而且还能吃晚餐赚金钱——这可真他娘的是“撒尿擤鼻涕——两拿”,再一想他那个瘸腿老婆他都想吐。
刚开始那十几年,中基虽然已成了李家的女婿,可在李忠、李惠眼里他还是个“小瘪三儿”。李惠常对他瞪眼发怒大骂,但他总是点着头洗耳恭听。岳父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时不时地批评他一顿,他每次都是点头如捣蒜地表示完全同意老人家的教诲,并请岳丈大人原谅不孝的贤婿。
后来的情况渐渐地发生了变化:中基当官了,手里有权了,常做挣大钱的“生意”了,隔长不短地扔给李惠一个装满钱的档案袋子;逢年过节去看望李忠,一孝敬就是上万。他的脾气也水涨船高,跟李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急了眼还骂上几句。李惠竟有些怕起他来,说话时还得想想用什么词儿,对中基晚上很晚回来甚至一两天不回来也“理解”了;李忠退休后,当年的威风也渐渐落花流水春去矣,他跟岳父大人也敢放肆地说出与他观点相左的意见。尤其当了副局长后,中常更不把李忠放在眼里了,经常一两个月不到岳丈家问安。近两年李忠因病多次住院,有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中基去看也只是走马观花,在病房里待的时间加起来总共不到半小时。但李忠并不糊涂,对张中基的评价是“屎壳郎变蝉——忘了他的那些年。”这日,中基给于丽丽打电话说晚上去她那儿。于丽丽说她今晚出差,过一会儿就走。他只能叹口气祝她一路平安了。
晚上,一个找他办事的人请吃饭,饭店是“新全球”。这可是五星级的大酒店,集吃住洗娱为一体,消费一次一个人至少得上千。正吃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一个请托人的电话。当众接听不方便,他就从包间出来,在门口小声说话。接完电话,他一扭头,看见隔壁房间闪了一条缝,就不经意地往里扫了一眼,这一扫不打紧,里面竟然是于丽丽和许亮。俩人坐得是那么近,表情是那样亲热。
他又气又恨——真像她自己说的没“白”了他们。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婊子!”可他没办法,只得咬了咬牙,把眼睛从门缝里拔出来,装着没事儿似的进了自己的包间。他们一直吃到凌晨一点才结束,出了单间,他偶尔抬头往楼上看,这一看更让他瞠目结舌了——于丽丽竟和赵峰手拉着手从旋梯往上走,而二楼是住宿的地方——他们这是去开房呀!
但于丽丽还是经常给中基打电话,中基去了就跟她“联欢”,有时在“新全球”,有时在于丽丽的办公室。对于丽丽与赵峰和许亮的关系,中基从未揭穿过,只装不知道,就等于与兄弟们在一个锅里吃饭——“资源共享”吧。他继续为她跑消防、税务、建设、环评,实现“钱色”双丰收。
十一、无颜与亲人相认
这些年中常虽然没和哥哥中基有任何联系,但他心里没有忘记哥哥。在他当了科长不久,一次去S市出差,晚上他通过“114”查到S市工商局值班室的电话便打了过去。电话那头问:“哪位,你找谁呀?”中常既诧异又惊喜地听出来正是当年那个老门卫的声音,因为那嗓音特别沙哑。
中常回答:“我就是几年前和我妈一起来找张中基的。不知道您还记得不?我是他弟弟。”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噢”了一声,说:“是大兄弟呀,你家过得怎么样,你妈好吧,还有那个……”中常怀着感激的心情告诉他家里都好,特别感谢他当年对他们的照应。中常打听中基的情况。老门卫叹了口气说:“张科长不在工商局了,听说他们全家跟着他的老丈人到别的城市去了。”接下来,老门卫以很低的声音向中常介绍了他所听说的张中基家的情况,虽然不是很全面,但大致也说得差不多了。最后老门卫说:“张科长现在混得不错。大兄弟呀,别来找你哥了。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你哥靠他岳父当了官儿,就得听人家的。他不想认你们,你们也别来打扰他了!你们来找他只能给他添乱。”
中常在那边点着头说:“谢谢老人家,我知道他过得挺好就行了,不会去找他的。噢,那年我们走得急也没问您贵姓?”
“啥贵姓,就是老孙头。”
中常向老孙头再三表示感谢,并祝老人家身体健康。回到家,他把从老孙头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的饭量一连减了好几天。
有一天,母亲跟中常说:“那个老孙头是个好人,你去买点啥给人家邮去。”中常从小琴的店里拿了一些蘑菇、木耳,又买了两盒茶叶,给老孙头邮去了,邮包上收件人写的是“S市税务局值班室孙大爷收”,寄件人处是空白。
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提过中基一个字。可每到春节时,母亲都会端着饺子看上半天。中常知道母亲在想大儿子,想他能不能和她一样吃上饺子。
陪母亲溜达时,母亲常指着路边的杨树说“树叶长出来了”,或者说“树叶又落下了”,表情很伤感。
这么多年没有与家里联系,中基对母亲、弟弟和小琴的印象逐渐模糊,以至后来几个月都想不起一次。在刚调到H市时,他曾通过长途电话往老家乡里打过一次电话,谎称自己是张中基的同学,毕业后失去联系,想通过他的家人和张中基接个头。接电话的人说,老张家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在我们这里很出名,所以知道他家的一些情况。张中基考上大学后,就没回过老家,不几年他弟张中常也考上了大学走了,后来他母亲领着张中常的对象到张中常那里去了,这个对象好像以前是张中基的对象。再后来女孩的父母也去了张中常那里,至于是什么地方,就不知道了。
接完电话,张中基长出了一口气,但小琴跟了中常,这让他既吃惊又不太相信。
有时走在路上或休闲溜达时,他也注意到旁边的树木,想起母亲说的落叶总要归根的话,不禁哑然失笑:母亲的话错了,我就是一片儿没落到地上的叶子。有时他还想起当年那个被村里人看成“神仙”的“老反革命”:他现在干什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还记得那个家里穷得叮当响的老张家的老大张中基吗?想着想着,又吟起诗来:“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张中常到H市任市委副书记、市长的消息,中基在网络上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上面有中常的简历。他呆愣了好半天,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了半个小时的步。他给余全打电话说晚上整点儿,并定了饭店。
晚上余全来了,中基说刚来的张市长就是自己的亲弟弟。余全兴奋地跳起来说:“我的老哥呀,你们档案局的华局长很快就要退二线,市里正考虑新局长人选,你正好来接任呀!对了,以后我还得借你老哥的光呢!”
中基叹了一声说:“兄弟呀,你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支支吾吾地讲述了这些年自己与家里的情况。虽然说得含糊,可余全也听出了意思,想了一下对中基说:“你去找张市长,在他面前痛哭,承认错误,主要说你的不得已、不容易,他会原谅你的。毕竟你们是兄弟嘛!”
中基摇着头说:“我现在找他合适吗?”
余全又想了想说:“现在不见也行,以前人家穷,来了你都不见。现在人家当市长了你主动去见,这不是现用现交吗?我负责把拟提拔你的材料报上去。你弟弟是市委副书记、常委,他看了关于你的情况介绍,也会认出你是他哥。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他怎么说也不会反对。我觉得他那时也有可能装作不认识你,这样提拔你就没有任人唯亲的嫌疑了。等你提了再去找他。”
中基回到家,把新任市长是他弟弟的事儿说了。李惠忙说去找老爷子商量。他虽不想去,但这时候听听这个老狐狸的说法也可以。于是两人急急火火地到了李忠家。李忠听了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一拍脑门儿说:“谁能料到沧海桑田的事儿呀!”
李惠鼓励他去找中常,让弟弟认了他。中基把余全的想法说了。李忠赞成,说等提了之后再去认亲比提拔之前认亲要明智,那时还要带着一大堆眼泪和哭声去。
新市长与全市副处级以上干部见面会,中基去了,他故意坐在了最后一排。弟弟高了,胖了,也老了,虽然三十多年没见,但他基本的模样还是那样;他讲话有动作,更有水平,像个大官的样子。
会议的第二天,余全打电话告诉他张市长的母亲因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而且病发在他家住的小区。他完全明白了,母亲是为了看他或者是可能看见了他,因为激动才突发心脏病去世的。他摇着头不住地喃喃自语:“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怎么办?怎么办?”余全说:“你和张市长都知道你母亲为什么突然过世的,现在你去都有可能挨揍。你就装作不知道吧。”
“我弟弟能不能知道我就在这个城市?”中基小心地问。
余全说:“他是市长,你才是个副处,市管副处以上干部有几百人,他不一定知道你。”中基放下电话,松了一口气,想:对中常来本市当市长、对母亲的死,在没提拔前就装作不知道吧,而且一装到底。
过了几天,余全打电话给中基说他母亲已火化完了,骨灰被张市长送回老家了。他是以帮忙的身份去参加的葬礼。余全特别告诉他:“小琴虽然是儿媳妇,但在葬礼上哭得真可谓撕肝裂胆,几次晕过去,装得真是极像,整得在场的人没有不掉泪的。还有他们家那个小女孩儿,哭得也极令人动容。”
中基叹了口气,他要好好想想等提了局长去见中常时如何解释和表现:这段时间出差了,或参加培训去了;要不就说大哥是个纯业务型干部,从不上网,不读报,也不看电视,两耳不闻天下事……再加上捶胸跺脚、嚎啕大哭和哗哗的眼泪。他还要好好想想见了小琴如何应付。
十二、仕途走到尽头
市委要召开研究一批干部提拔的常务会,事先组织部将拟提拔人员的名单送给了中常。名单上的一个名字像一粒沙子撞进了他的眼睛里,他忙闭上眼睛。
市委常务会如期召开。组织部余副部长在介绍张中基的情况和提拔的理由时说:“张中基,现年五十二岁,现任档案局副局长,拟提名为档案局局长。为了工作,他曾三十多年没回过老家,没看望过母亲……”
“啪!”
所有的人都被这声巨响吓了一大跳。只见张中常拍案而起,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喷出火一样的光。他几乎是怒吼着说:“我们工作是需要公而忘私,可三十多年没回老家看望母亲正常吗?为什么不回去?是仅仅为了工作吗?他天天忙,月月忙,节假日都不休息?全局就他一个干部?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不是长得不同,而是人比动物有感情,羊有跪乳之恩,乌鸦还懂反哺之义。古代有的王朝就讲究以孝治国,从考察大臣对父母孝不孝来看其对国家能不能忠。像他这样三十多年都没回过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连一次都没看望过生他、养他、想他、为他流了无数泪的母亲的人,可能对事业忠诚、对工作热爱吗?还拿三十多年没回老家、没看望母亲来为自己脸上贴金。他还记不记得他妈和他弟弟千里迢迢来看他连他家的门都没进去,还有他从小定的那门亲?他知不知道想念了他三十二年的妈临死前喊的最后两个字就是他的名字……”
说到这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的失常表现,再看到与会人员无不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连忙坐下,端起水杯。水杯是颤抖的,水都跳出来了。平静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这个人提拔,我个人不同意。”
关于张中基提拔为档案局局长的事,因张副书记如此强烈的反对而暂时没有通过。很快有参会人员意识到,他俩的名字像是存在某种联系,而且张副书记说的话欲言又止,话里有话,里面定有文章。于是就有人进行了打听,余全也向有的领导透露了一些,其中的缘由大白了:张中基和张市长是亲兄弟;张中基三十多年没回老家看望过母亲;他结婚后母亲、弟弟和对象来看他,可他连家门都没开;他进了城把从小在农村定的对象给甩了;他连自己母亲的丧事都没参加……此后,也就再无人提起张中基提拔的事了。
从余全处得知了中常在市委常委会上的表现和他说的那些话,中基去认市长弟弟的勇气彻底没了,而且知道自己的仕途已走到了断崖处,精气神儿像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整个人都瘪了。李忠整天唉声叹气,在中基面前第一次自责起来,说自己没有眼光,毁了女儿、女婿,甚至孙子的前程。急火攻心,李忠又住进了医院。
余全给中基打电话,说别灰心,弄不上局长,就继续当你的副局长,退休前整个调研员估计没问题。同时通知中基他要结婚了。中基忙问女方是谁,余全的回答差点没让他摔一跟头——于丽丽。中基像吃了苍蝇一样,嗓一堵,头一扭,嘴一张,“啪”,一口浓痰子弹般地射出去。那浓痰在空中呈弧线飞跃,准确地射进墙角的痰盂里——这绝招他是跟岳父学的。
放下电话,中基叫了一声“水里又多了个王八”,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
十三、李惠的忏悔
中共十八大后,反腐风暴席卷全国。纪委收到不少反映一些官员、国企领导腐败和商人行贿谋取不正当利益的来信、来电、来访。这时已是市委书记的张中常只说了一个字——查。
半年了,李惠就总是肚子感到不舒服,还伴有发烧,她以为是患了感冒,或胃出了什么毛病,开始没太在意,吃了点儿管感冒和治胃病的药,但不见效,去了几趟医院,也没检查出什么。可近来这些症状越来越厉害,有时肚子疼得她浑身冒汗。她跟中基说了,中基说:“你去看看。”口气里没有一点感情色彩。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让她不敢轻易跟中基发脾气,中基只要回来,脸上总是冷若冰霜的,跟她几乎没什么话可说,没能提上局长对他是致命的打击。这些年来,李惠年龄渐渐大了,经历和见到的事也多了,父亲退休后她遭到了不少冷遇,为自己以前对他人的傲慢付出了代价。她极力搞好与同事的关系,同时对自己以前很多不合情理的做法进行反思,心里时常不是滋味了。
残联一位跟她关系很好的女同事的丈夫也在档案局工作,这个女同事悄悄跟李惠说,这段时间张副局长与一个叫于丽丽的女商人打得火热,好几次同事看见他俩在逛商场和在饭店单独吃饭,都出双入对了。听说这个于丽丽是张副局长的大学同学,能量很大,和不少能人有不正常关系,让她注意。
想起这一段时间中基常夜不归家,再想他接触的余全之类的人,李惠心里猛地一震。她千方百计地打听到了于丽丽的一些情况,李惠心里有了数。她打出租车跟踪了中基一次,传言得到了证实。
她恨,她伤心,她愤怒。那天晚上中基回来,她绷着脸问:“你这些日子晚上老不回来,到底干什么去了?”
中基冷冷地问:“你问这干什么?”
李惠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你和那个叫于丽丽的女人男盗女娼。”中基愣了一下也提高了声音:“是又怎么样?”
李惠抓过沙发上的靠背枕向中基扔过去:“你是个混蛋!”
中基把飞过来的靠背枕打到一边,冲过去抬起手给了李惠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李惠打趴在地。李惠哭着指着他:“你、你打我,你这个没良心的!”
中基又给她一脚。他的愤怒彻底爆发了:“我他妈的那些年像个三孙子似的受你家的气,受你这个娘们儿的气,我的委屈像滔滔的黄河之水。我没良心?我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却娶了你这个残废,而且现在还跟你过着,我还没良心?我儿子本姓张,可却姓了你们李家的姓,我成了个入赘的,我儿子又被他们教育得四六不懂。我为了你们家,和我全家断了三十多年的关系,我妈死了,葬礼我都没敢参加。我给你挣了这么多钱,让你穿貂皮、吃海鲜、住洋楼。我弟弟当了市长,本来我可以借大光的,可我却连前程都没了!你说我没良心?好哇,咱们他妈的离,老子离了马上就能找个比你强一百倍的!”中基头上青筋暴起,两眼血红,脸涨得就像要爆炸了一般,简直变成了一头要吃人的狼。
李惠惊呆了:这是张中基心里的话,压了几十年;这是张中基的真实嘴脸,藏了几十年。她害怕了,但仍心存希望,抽泣着说:“如果没有我们家,你怎么会有今天?”
中基抓起李惠扔到沙发上,指着她吼:“你说得对,没你们家我怎么会有今天,今天是什么?”
李惠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我爸对你……”
中基又一个巴掌打过去:“别提那个老混蛋,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李惠把头埋进沙发里哭。当她抬起头来时,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晚她哭了一夜,肚子也疼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没吃饭,打电话跟单位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自己到医院抽了血、做了胃镜。
四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她得了胃癌,属中期。医生建议她做手术。她出了医院走哇走,脑子里空空的,脚下像是踩着弹簧。一抬头竟到了行管处大楼的门口。她心一热,掏出手机拨通继烟的号码。
继烟接了,问:“你要干啥?”李惠轻柔地说:“妈想见见你。”不一会儿继烟出来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问:“你见我干啥?”
“我……”李惠一时不知说什么。
继烟不耐烦地说:“以后别来了,瘸了吧唧的,丢人!”转身而去。
这句话如五雷轰项:原来儿子一直以来因为她是个瘸子而不愿意理她,嫌她丢人。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她的儿子……她一瘸一拐地跑,跑啊跑,旁边一片树林,她冲进去,扑倒在地,放声大哭,泪流滚滚。想到父母对自己无私的疼,自己对儿子掏心的爱,想到自己当年让中基与家里断绝关系的事,又想到中基前几天打她时说的那些话和他当时狂怒的可怕样子,她抬头向天,大喊一声:“老天爷啊,这是报应呀!”
一年一度秋风劲。树叶雪片般飘落,有的在清冷的风中翻转滚动,四处乱飞,发出簌簌的响声。天边黑压压的乌云滚滚而来,那乌云里含满了水分。一场秋雨一场寒。李惠身上觉得冷,心里更感到怕。本想回父母家去一趟,但想到父母都七十多了,李忠疾病缠身,经常住院,母亲也是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他们的生命都属风雨飘摇。近些年,李惠除常回去看望外,还给他们请了位保姆。她怕见了父母自己又忍不住哭,再给他们雪上加霜,狠狠心没去。
李惠自杀了,是从单位十七层楼上跳下去的——公安机关认定为自杀。现场勘查人员在她的包里发现了一张她得了癌症的诊断书,推测她的自杀与她的病有关。
李忠已病得卧床不起了,听到女儿自杀的消息,他与老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鼻涕流了老长。继烟虽与母亲不亲,与父亲不冷不热,却始终和姥爷姥姥感情很深。他搂着姥爷的头,拉着姥姥的手,劝他们别哭坏了身子。
李惠葬礼那天,中基脸上表情凝重,与前来送葬的人一一握手,并接过一份份礼金;继烟抱着母亲的遗像,眨巴着眼睛,愣愣地不知在想啥。
十四、善恶自有归处
这日,纪委书记王玉拎着公文包进了张中常的办公室。
中常望着他问:“怎么样了?我先听听张中基等人的情况。”并示意他坐下。
王玉坐下,从公文包里掏出个本子打开说:“根据市委指示,我们对李忠、张中基、李惠和余全等人的情况进行了调查。初步发现,李忠在担任S市税务局局长、教育局局长和我市农业局局长期间存在着插手工程建设捞取好处、为他人谋取非法利益受贿的问题。虽然他己退休多年,可三个局的群众对他的反映还是非常强烈。张中基在担任档案局副局长期间帮助他人涂改档案,与余全等人相互勾结给他人谋取不正当利益,从中收取好处。他在S市工商局和咱们市粮食局当科长时也存在很大问题。李惠自杀前给纪委寄了一个U盘,里面记述了她所知道的张中基每次受贿的过程和数额,以及张中基与女商人于丽丽不正当关系的问题,还有张中基和余全等人买官卖官的事。她对自己的违法违纪行为和使张中基与家里断绝三十多年关系表示了深深的自责。李忠、张中基等人有多处房产,总价值非常大,这与他们的合法收入不符……”
王玉汇报了将近两个小时。
中常听完汇报,沉思了一会儿,望着窗外说:“看看这些人的人生轨迹,他们走到今天是必然的。”他站起来对王玉说,“这些情况要向市委常委会汇报,尽快做出下一步的决定。”
不久后,李忠、张中基、李惠、余全、赵峰、许亮、于丽丽等一批干部和商人因严重违法违纪陆续被纪委立案调查,纪委掌握的他们的违法事实已移交司法机关。
这几个人在听到风声后曾多次密谋,要形成攻守同盟,对抗组织,一个个指天发誓“打死也不说”。但在被审查后,在强大的攻势下,这种同盟很快就土崩瓦解了,个个竹筒倒豆子般地交代违纪违法事实以求宽大,还相互揭发以图立功赎罪。
很快这些人先后受到组织处理,接着被判了刑——其中张中基被判了十五年……李惠自杀;李忠本就有重病,女儿又突然自杀,再加这个时期在医院接受审查,疾病和丧女之痛以及惊怕之下,前不久去世了。检察机关在追缴了李忠、李惠非法所得后,不再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
李继烟因行事不着调,谈了好几个对象都黄了,二十七八岁了也没结婚。反腐风暴中,因查出他是违规进入行管处的,假学历问题也暴露了,前不久被清退。中常和小琴在中基被“双规”的第三天就找到了他,在他被清退后,先把他安置在小琴开的啤酒店里帮忙,接着花钱把他送进一所职业学校,学习汽车修理,让他将来能自食其力。小琴还专门在家里给继烟腾出一间卧室。到了叔叔婶子家,中常和继烟长谈了几次,这孩子仿佛一下子懂事了许多,学技术认真刻苦,与老师和同学关系搞得也很好。婶子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了。前不久这孩子到殡仪馆骨灰寄存处,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哭了一场。
继烟的姥姥自从老伴和女儿死了、女婿被抓、外孙子又不成器,自己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天天流泪。中常通过联系,把老太太送进了当地一家福利院养老。继烟每星期必去看望姥姥一次,这也是中常对他的要求。继烟每次去,老太太都哭着说:“我们对你娇生惯养,还一心想让你出人头地,结果没教育好你,这都是我们的罪过呀。”她嘱咐外孙子,“人得走正道哇,好好跟着你叔你婶子,能学个吃饭的本事,姥姥有那一天也能闭上眼了。”
自母亲去世后,中常下班后或假日里常常和小琴在小河边走走,看到那岸边的杨树和杨树上飘落的树叶,他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在他和哥哥小时候拉着他们在树下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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